否定辖域的非线性特征*
——来自汉语西北方言的证据

2019-08-28 11:15
语言科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西北焦点状语

袁 芳 魏 行

西安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49

提要 否定的辖域问题是语言学界争论的热点。一派观点认为否定没有独立的辖域,否定的对象取决于焦点的选择;另一派观点则认为否定有独立的辖域,但仅限于否定标记右侧的成分。这两种观点均无法解释西北方言中否定对象在无焦点情况下位于否定标记左侧的现象。文章基于语言结构的层级性提出,否定范畴具有非线性特征,其作用范围独立于焦点,覆盖轻动词投射的内部范围,既可以包括否定标记右侧的成分,也可以包括其左侧的成分。该分析法不仅揭示了否定辖域的本质特征,而且能够更好地解释不同方言中否定语序的多样性。

1 引言

否定辖域即否定标记的作用范围,对于否定的辖域问题,学界主要存在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否定自身没有独立的辖域,只要是焦点(1)从广义上讲,任何新信息都可以成为句子的焦点(徐杰和李英哲1993),否定句由此也被认为是有焦点的。但是狭义上,整个句子被否定与仅有某个句法成分被否定是完全不同的,通常认为,前者属于不表示强调的常规情况(即无标记否定,参见沈家煊 1999:58-63;袁毓林2000;胡建华2007),而后者表达的是对比焦点(李宝伦和潘海华1999)。就可以被否定(钱敏汝1990;徐杰和李英哲1993)。另一种观点认为,否定具有独立的辖域,不仅可以与焦点分离,而且具有线性的语序效应,即在表示强调的情况下,否定的对象就是焦点;在不表示强调的情况下,否定的作用范围仅限于否定标记右侧的成分(吕淑湘1985;Whaley 1997:231;李宝伦和潘海华1999;袁毓林2000)。处于左侧的成分只有通过接受重音变成句子的焦点之后才能够被否定(沈家煊1999:73;袁毓林2000;胡建华2007;刘丽萍2014)。

然而,上述两种观点在汉语西北方言(分布于陕西、甘肃、青海、宁夏、新疆等地区)中面临挑战。如例(1) a-e所示,被否定的状语(“连你”“跟她妈”“跟人”“乱”“按时”)(2)此处的状语不包括“都、特别、 轻易、常常”等既可以出现在否定词之前,又可以用在否定词之后的词语,也不涉及因否定词位置不同而造成否定范围不一致的情况(如“他不在图书馆看书”与“他在图书馆不看书”)。出现在否定标记“不”的左侧,与普通话例(2)a-e的否定语序存在明显差异。

(1)a.我连你不耍。 (宁夏方言,语料实录:出租车司机)

b.这娃儿跟她妈不睡。 (陕西方言,语料实录:杂货店老板)

c.出去咧跟人不要打架。 (新疆方言,语料实录:学生家长)

d.东西乱不要摆! (甘肃方言,语料实录:饭店老板)

e.他按时不上班。 (西宁方言,邢福义 2000)

(2) a.我不跟你玩。(普通话)

b.这孩子不跟她妈睡。 (普通话)

c.出去了不要跟人打架。 (普通话)

d.东西不要乱摆。 (普通话)

e.他不按时上班。(普通话)

根据方言者的语感,例(1)a-e中被否定的状语成分没有被强调,与例(3)所示的焦点否定完全不同。在例(3)中, “连你”“跟你”重读,表示强调。

(3)a.我[连你]F不耍,(连他耍)。(宁夏方言)

b.我[跟你]F不玩,(跟他玩)。(普通话)

从例(1)可以看出,汉语西北方言在不表示强调的情况下,否定标记“不”左、右两侧的成分都在否定范围内,不符合右向线性原则的预测。这一问题在东干话(3)东干话是汉语陕甘方言在中亚的变体,融合了阿拉伯语、波斯语和突厥语和俄语的部分词汇。大多数学者认为,该语言属于汉语西北方言(海峰2002)。中尤为突出(详见2.2节)。胡建华(2007)认为,东干话的否定标记“不”属于附缀性的黏着语素,与普通话中的否定副词具有本质差异。但这种分析法是否适合分析西北方言中的否定结构还值得商榷。

根据方言者的语感及下文第3节的判别,西北方言中的“不”并非黏着语素,而是一个独立的否定词,那么如何根据否定辖域的右向原则解释否定副词“不”的左侧成分也在否定范围内的现象?此外,西北方言中还存在否定对象位于“不”右侧及左、右两侧均可的情况(详见第3节)。附缀分析法难以对两种并存的形式做出一致的解释。

总之,目前有关汉语否定辖域的研究主要是针对普通话,能否解释方言中的否定结构有待商榷。本研究通过对比西北方言与普通话之间否定语序上的差异,探讨无焦点情况下否定标记的作用范围。我们首先回顾有关汉语否定辖域的相关研究,然后对西北方言中否定标记“不”的性质及其与状语之间的线性关系进行探讨,最后基于否定辖域的统制观提出非线性分析法(4)学界虽然提出过否定是非线性范畴的观点(钱敏汝1990;徐杰和李英哲1993),但普遍地将其与句子的焦点绑定,没有对否定词的作用范围单独进行讨论。即使新信息可以作为广义上的焦点而被否定,否定词是否具有独立、确定的作用范围也尚未得到认可。本文在不特别强调句中任何成分的前提下,探讨否定词的作用范围。至于否定词是否同时表达了强调功能,其作用范围是否与句子的焦点一致,我们将另文讨论。,并对普通话及西北方言否定结构进行统一分析。

2 汉语否定辖域研究回顾

2.1 否定与焦点

作为语义表达的一种基本类型,否定可作用于语素、词、句子、语篇等层面(钱敏汝1990)。但在否定辖域内真正受到语义影响的通常只有一个或几个成分,如谓语部分的状语、定语、补语。因此,普遍认为否定具有焦点敏感性。当句子有对比焦点时,否定范围通常与句子焦点关联;即使没有对比焦点,否定辖域内的信息焦点也会成为否定的焦点(即广义语义焦点)。

鉴于此,学界在否定是否具有独立的辖域这一问题上存有争议(吕叔湘1985;徐杰和李英哲1993;沈家煊1999:58-74;李宝伦和潘海华1999;胡建华2007)。一种观点认为在汉语中,否定没有固定的辖域,句中任何成分都可以被否定(吕叔湘1985;徐杰和李英哲1993),具体“取决于独立于否定本身的焦点的选择”(徐杰和李英哲1993)。否定与焦点关联的证据主要来自双重否定,如“他不会不知道”。由于这类否定具有表示强调的作用,徐杰和李英哲(1993)认为,该功能是否定词带入的。然而,如果否定词自身具有强调功能,那么被否定的句子在焦点方面应当有所改变。事实上,否定作为一种语义范畴,仅仅表达了肯定的对立面,并没有改变原句的焦点。况且并不是任何情况下否定都与焦点关联。当否定词与焦点不在同一小句范围内或焦点本身是焦点敏感算子时,否定与焦点的关联可能会受到阻断(刘丽萍2014)。总之,认为否定与句子焦点存在必然联系的观点值得商榷。

2.2 否定辖域的线性观

另一派学者认为,否定自身具有独立的作用范围,可与焦点分离(沈家煊1999:58-62;袁毓林2000;Lee & Pan 2001;胡建华2007)。在有焦点和无焦点情况下,否定标记的作用范围和方式完全不同。在有焦点情况下,否定标记直接否定焦点(李宝伦和潘海华1999);在无焦点的情况下,否定标记仅否定与其右侧毗邻的成分(沈家煊1999:72-73)。如例(4)a所示,时间状语“现在”通过接受重音变成了对比焦点,即使位于否定词“别”的左侧也同样能够被否定(吕叔湘1985;袁毓林2000;李宝伦和潘海华1999;Lee & Pan 2001)。而在不表示强调的情况下,只有当“现在”位于否定词右侧时才能成为否定的对象,如例(4)b所示。

(4)a.你[现在]F别给他打电话。

b.你别[现在]给他打电话。

上述差异似乎表明,“否定在表层结构上是一种线性的语法范畴”(袁毓林2000)。在没有对比焦点的情况下,汉语的否定辖域以否定标记的线性位置为界,仅限于线性序列上靠近其右侧的成分。

如下页例(5)(转引自胡建华2007:107)所示,否定标记“不”嫁接在动词短语VP内部,作用范围为其统制(最大投射统制 maximal-command)的局部区域(李宝伦和潘海华2005:216)。但是根据否定辖域右向原则,“不”必须提升至[Spec, NegP]位置才能将其作用范围扩展至整个轻动词投射vP(胡建华2007)。

胡建华(2007)虽然支持否定辖域的成分统制观(constituent-command),但就无焦点情况下否定的具体对象和范围提出了不同观点。依据右向毗邻原则,当动词前有状语成分时,否定标记通常只作用于靠近其右侧的状语,而并不否定动词本身,这意味着在“他不在学校读小说”这句话中,否定对象是状语“在学校”而不是动词短语“读小说”;但如果动词自身没有被否定,应该可以携带完成体标记“了”,然而凭语感,“他不[在学校]读了小说”这句话无法接受,这说明动词也在否定范围内。据此,胡建华(2007)认为,在无焦点的情况下,否定标记是动词短语VP的嫁接语,在句法上否定的是它统制的VP及其中心语V0,而不仅仅是与其毗邻的状语。这一观点可以在东干话中得到印证。在东干话中,某些状语虽然位于否定标记前,但仍然在否定范围内(王森2001),例如,“他好好不吃饭”(表示“他不好好吃饭”)和“偷菜蔬的贼在园子呢里不睡”(表示“偷菜蔬的贼不在园子里睡”)中的状语“好好”和 “在园子呢里”位于谓语动词左侧,却都是否定的对象。鉴于此,胡建华(2007)认为,这些例句可以证明,通过对V0进行否定,“不”否定的不仅仅是与之右侧毗邻的成分,而是整个VP。

东干话的否定结构虽然可以证明VP投射处于否定辖域内,但同时也显示否定辖域不局限于否定标记的右侧。在该语言中,位于否定标记左侧的状语依然可以被否定(林涛2008;海峰2015)。此现象同样存在于其他西北方言中,如例(1)a-e所示。类型学研究发现,在SVO语言中,否定标记倾向于分布在动词左侧(Dahl1979;Dryer2008;马忠建1999;马宏程等2010)。对于具有SVO语序的汉语而言,不仅否定标记位于动词左侧,修饰动词的状语也在其左侧,这就出现了否定标记和状语之间的排序问题。以“不”为例,普通话的线性序列是“不+状语+V”,如“他不好好吃饭”;而西北方言允许“状语+不+V”的语序,如“他好好不吃饭”。二者的差异不仅造成了否定语序的局部差异,还引发了有关否定辖域的实现问题。

持否定线性观的学者认为否定标记左侧的成分在无焦点的情况下不会被否定(李宝伦和潘海华1999;胡建华2007)。然而,在西北方言中,即使在常规情况(即不被强调的情况)下,否定标记“不”左侧的成分也是否定的对象,否定范围不仅包括其右侧的成分,还覆盖其左侧的内容。如何解释西北方言中这种否定辖域向左侧溢出的现象?线性分析法虽然可以解决否定范围与焦点不一致的问题,但是将无焦点情况下的否定辖域限制在否定标记的右侧的观点无法解释不同语言/方言中复杂多样的否定语序。

胡建华(2007)认为,在东干话中,“不”属语言特例,与普通话的“不”存在本质差异。前者属于附缀性成分,不能与动词中心语V0分离,因此总是黏合在动词前面,将状语挤到了远离动词的位置,造成“状语+不+V”这样的语序。而普通话中的“不”是否定副词,可以作为VP的嫁接语出现在被否定的状语之前,呈现“不+状语+V”语序。那么,附缀分析法是否也同样适用于西北方言中的“状语+不+V”语序呢?接下来,我们对西北方言中否定标记“不”的句法性质进行讨论。

3 汉语西北方言否定标记“不”的性质

学界普遍认为,否定标记“不”属于一种功能性成分,但对其语法性质说法不一。Whaley(1997:228)和刘丹青(2017) 根据组合对象的性质对不同语/方言中否定标记进行了系统归纳,大致分为以下三类:1)与整句组合的语气词,如非洲的豪萨语的ba,壮侗语族中布央语的la:i11和la:m11;2)跟谓语动词短语组合的副词,如汉语普通话的“不”;3)依附于谓语动词或插进动词内部的词(附)缀,如维语、蒙古语、普米语、羌语的否定标记。

Huang(1988)提出,汉语否定标记“不”是附着在动词核心V0上的黏着语素。Ernest(1995)认为,普通话的“不”是嫁接在动词短语或体貌短语上的副词,但这类副词不具备词汇独立性,必须黏着于其后的临近成分。Lee & Pan(2001)依据一系列语言事实驳斥了普通话中的“不”是黏合性附缀的说法,认为它属于一个独立的否定副词。

本节主要依据词和附缀特性对西北方言否定标记“不”的语法性质做出判断。由于附缀性成分缺乏句法独立性,他们通常与其依附的核心成分(如动词、助词)构成一个词项,具有不可拆分性。如维吾尔语否定标记-ma-/-mä-被视为附缀,其主要理据在于无论谓语包含什么样的修饰语,-ma-/-mä-始终与动词黏合在一起,并通过不同形态标记(如-mi-/-may-)与其他语素(如第一人称附缀-man)构成一个整体词项 (力提甫2011)。如例(6)a中的oyni-may-man(玩-NEG-1PFUT)“不玩”和例(6)b中的bar-may-man(去-NEG-1PFUT)“不去”不仅表达了动词“玩”和“去”的否定意义,而且体现为第一人称将来时。

(6)a.Man san bilan oyni-may-man.

我 你 和 玩-NEG-1PFUT

“我不和你玩。”(田野调查:维族大学生)

b.Man san bilan billa bar-may-man.

我 你 和 一起 去-NEG-1PFUT

“我不和你一起去。”(田野调查:维族大学生)

然而,在西北方言中,诸如“不玩、不去、不说”等表达属于两个词项组合而成的短语,并非一个不可拆分的整体词项。如例(7)所示,在关中方言中,“不”与“去”之间允许介词短语“连你”“到你屋”插入,不符合附缀性成分的基本属性。

(7)a.我不连你一担儿去。 (我不跟你一起去) (关中方言,语料实录:退休职员)

b.他不到你屋去。 (他不去你家) (关中方言,语料实录:退休职员)

此外,附缀性成分不可重读,也不可单独使用,而词不受此限制。作为否定标记的词和附缀也同样具有这类特性。如在回答选择问句时,例(8)普通话中的“不”可以单独出现,属于句法独立的词。

(8)甲:你去不去吃饭?

乙:不,我不去。

相比之下,作为附缀性成分的否定标记-ma-/-mä-不能单独使用。如例(9)所示,要想表达乙的说法,维吾尔语首先用yak单独表示否定,然后将否定附缀-ma-变形为第一人称-may-,与动词bar结合在一起,最终配合第一人称附缀-man以bar-may-man(去-NEG-1PFUT)的形式表达出来。由此可见,否定附缀和句法独立的否定成分在维语中的体现形式和使用方式完全不同。

(9)甲:San tamak yigili bar-am-san bar-mam-san?

你 饭 吃 去-2PFUT 去-NEG-2PFUT

“你去不去吃饭?”

乙: Yak, bar-may-man

不,去-NEG-1PFUT。

“不,我不去。”(田野调查:维族大学生)

如果“不”在西北方言中也是一个附缀,它应当像-ma-/-mä-一样有所“依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关中话、兰州话等西北方言均允许“不”单独出现。如例(10)所示,当乙拒绝甲的要求时,仅使用了“不”字,后面没有出现任何成分,而且整句的重音落在了“不”上。

(10) (很晚了,乙还在看电视。甲催促他赶快收拾东西睡觉,但是乙不愿意。)

甲:赶紧拾掇!

乙:不!(关中方言,田野调查:初中学生)

西北方言的否定标记“不”不仅接受了重音,而且可以独立使用,更应视为一个句法独立的词。此外,对中国境内少数民族语言的类型学研究表明,否定意义在SOV语言中落实为附缀的情况比较多,而在SVO语言中主要通过词的形式得以实现(姜鸿青2011:37-38)。由于汉语西北方言普遍属于SVO类型,否定意义实现为附缀的可能性较小。

事实上,西北方言中还存在很多被否定的状语在否定标记左、右两侧均可出现的情况(王燕2007;唐正大2013)。如例(11)-(12)中的两种说法都可接受,句子的意义差别不大。(5)二者的可接受度因结构(不同的介词短语)、地区和语体(书面语还是口语)的不同有所差异。大多数情况下,方言者的语感区分不出状语在否定标记左侧还是右侧有何不同,基本依据说话人的习惯而定。若西北方言中的“不”属于附缀性成分,那么怎样对两种形式并存的情况做出一致的解释?在同一种语/方言中,将例(11)a和例(12)a中的“不”视为附缀,而将例(11)b和例(12)b中的“不”视为否定副词的观点缺乏解释力。

(11)a.她说话给对方不留一点余地。(关中方言,语料实录:银行退休职员)

b.她说话不给对方留一点余地。(关中方言,语料实录:银行退休职员)

(12)a.现在多不学上些东西,将来后悔呢。(乌鲁木齐话,王燕2007)

b.现在不多学上些东西,将来后悔呢。 (乌鲁木齐话,王燕2007)

基于上述检测结果及类型学研究的预测,本文认为西北方言中的“不”具有句法独立性,与否定附缀(如维吾尔语的黏着语素-ma-/-mä-)存在本质差异。即使附缀分析法可以解释东干语的否定结构,其在整个西北方言中的普适性也值得商榷。如果西北方言中的“不”与普通话中的一样,都属于副词,那么如何在无对比焦点的情况下,对普通话和西北方言的否定辖域做出统一的解释?下文将根据语言结构的本质特征提出否定辖域的非线性分析法。

4 否定辖域的非线性特征

神经语言学的最新研究(Ding et al. 2016)表明,人类语言结构具有层级性特征:构成语言的基本要素以层级关系而并非线性关系相互关联(Chomsky 2017)。否定表达自然也符合这一特点。虽然在逻辑表达式中,否定意义以从左向右的线性方式呈现,但是自然语言中的否定表达更为复杂。来自日语否定结构的证据表明,否定标记并不总是居前于否定对象,它们之间不受线性关系的制约(Shibata 2015),而是处于上下支配的层级关系中。层级结构通常以最大投射(Haegeman 1994:90)为基本单位,否定辖域因此也是由“最大投射统制(Haegeman 1994:137)”这种结构关系决定的。

谓语(6)对于无焦点否定,可能会认为否定词的作用范围在逻辑语义上包括整个句子。然而,主语被否定往往是一种假象,因为否定形式自身也包含在预设信息中(沈家煊1999:51;胡建华2007)。就否定的类型而言,本研究讨论的主要是谓语否定,不包括主语预设信息被否定的情况。生成的最大(功能性)投射是轻动词短语v*P(7)非宾格动词生成的功能投射是vP,这类轻动词短语属弱语段,基本无语段特性。其他类别的动词作谓语时都能生成语段v*P。鉴于本文讨论的否定结构没有涉及非宾格动词,我们统一用v*P来表述谓语生成的功能性投射。(Chomsky 2004:112)。v*P属于独立的语段(Chomsky 2004:107),在语义上具有命题的属性。既然v*P语段可以表达完整的命题,由其承担对命题的否定功能也顺理成章。此外,由于统制成分与被统制成分之间在最大投射范围内保持上下级关系,无须以中心语为核心(Haegeman 1994:134),即使否定词不是v*P的中心语,其作用范围也可以覆盖整个最大投射v*P。如例(13)所示,否定副词“不”嫁接在v*P内部。它虽然仅是一个嫁接语,但是可以(最大投射)统制整个功能性投射。如果否定辖域以统制关系为基础,那么否定功能自然可以扩展至v*P。无论PP“连你”位于否定词的左侧(即例(13)中“不”的上方)还是右侧(即例(13)中“不”的下方),都可以被否定。

当然,并非v*P投射内的所有成分都会成为否定对象。除了作为一种功能性投射,v*P还突显了语段的特性。在对语段的定义中,Chomsky(2004:109)指出,语段的多个标识语位置在功能上存在差异。近期的语段理论(Chomsky 2004:108)认为,最外层的标示语位置可以为句法成分留出逃生口(escape hatch),不被本语段提交。这意味着例(13)中处于最上层标示语位置([Spec,v*P])的“我”并不会和其他成分一起被v*P语段提交到语音界面和语义界面。而作为一种语义范畴,否定功能只有在语义界面才能够得到真正实现。因此,否定词的作用范围实际上只覆盖v*P语段的内部,即内层标示语、语段中心语及其补语位置的成分,并不涉及v*P外层标示语。鉴于此,[Spec,v*P]位置上的“我”虽然处于轻动词投射内,但是因不属于v*P语段的内部成分而没有被否定。

只要在v*P语段内部,以最大投射统制为基础的否定辖域就不必拘泥于否定标记的线性位置。根据成分统制的定义,被统制成分居于统制成分的左侧或右侧均可(Haegeman 1994:134),这是层级否定观与线性否定观的根本差异。自然条件下,层级否定观允许否定标记左侧的成分被否定,但并不意味着否定辖域仅局限于左侧成分。在v*P语段的内部这样一个局部范围内,无论一个句法成分位于否定标记左侧还是右侧,都可以被否定。如果否定标记左侧没有其他成分,那么否定辖域自然只覆盖其右侧成分;如果左侧还有其他成分,否定辖域就可能包括否定标记左、右两侧的成分,而且二者不分优先次序。当然,否定标记左侧的成分若不在v*P语段内部,就不会被否定。总之,以统制关系为基础的否定辖域不必以线性序列上的具体位置为界。一个句法成分只要没有超出v*P的内部范围,无论位于否定标记的哪一侧,都可以成为否定的对象。

鉴于此,本文提出,否定范畴在语言结构中以非线性的方式实现,作用范围是以层级结构为基础的轻动词投射。如例(14)所示,状语PP嫁接在v*P内部,否定副词“不”的统制范围是谓语生成的最大功能投射v*P。无论状语PP在线性序列上位于“不”的右侧,如“跟你”在普通话例(14)a中位于“不”的下方,还是左侧,如“连你”在西北方言例(14)b中位于“不”的上方,只要没有超出v*P的内部范围,就都可以被统制,处于否定辖域内。(8)学界对否定结构的生成说法不一。有的采用功能投射NegP进行分析(Haegeman 1995:145;彭琼2014),有的应用嫁接语分析法(Wang 1965;胡建华2007)。本研究以后者为基础分析否定句的层级结构。例(14)a-b只体现最大投射范围内的上下级关系,不涉及具体的合并顺序。鉴于本文讨论的重点是否定辖域问题,至于哪种情况下生成与普通话否定语序一致的例(14)a,哪种情况下生成允许例(14)a-b两种语序西北方言否定结构,我们将另文讨论。如此看来,否定对象既不是焦点,也不仅是否定标记右侧的成分,而是v*P的内部范围。

虽然在表层结构上,否定范畴似乎总是通过线性序列来实现,但是从语言的层级特征角度看,否定标记可以插入到最大投射内的任何位置,否定辖域不应只包括否定标记某一侧的内容,而应覆盖v*P内部的所有成分。基于语言结构的层级性,否定的作用范围不再受否定标记与否定对象之间前、后位序的制约,可以更好地分析不同语/方言中的多种否定语序,如例(11)、(12)所示。

徐杰和李英哲(1993)虽然提出了“否定辖域是非线性的语法范畴”这一观点,但他们坚持认为否定与焦点不可分离,不具有一个独立、确定的作用范围。而持独立否定观的学者倾向于将否定辖域视为线性范畴,把统制关系限制在否定词右侧(李宝伦和潘海华 1999;胡建华2007)。彭琼(2014)虽然提出,“否定词可以否定其前、后的名词性成分和动词性成分”,但却将否定与话题和焦点绑定在一起,就无焦点情况下否定辖域如何实现的问题,没有提出明确的观点和有力的证据。

总之,已有研究要么认为否定跟着焦点走,没有独立的辖域;要么认为否定辖域是线性的,对无焦点情况下否定词的作用范围限制得过于狭窄。本文支持否定辖域是非线性的观点,但同时强调否定独立于焦点,其作用的范围是以层级结构为基础的v*P内部成分,并不局限于某一线性位置。这一分析法不仅能够更好地解释西北方言的否定语序,而且同样适用于普通话。(9)对于评审专家提出的“我跟他不熟”例句问题,作者认为该句与本文探讨的否定句“我跟他不玩”存在本质差异。如例(i)-(ii)所示,我们可以说“我跟他不玩了”,但不能说“我跟他不熟了”;可以说“我不跟他玩”,但不能说“我不跟他熟”。 (i) a.我跟他不玩了。 b.*我跟他不熟了。 (ii) a.我不跟他玩。 b.*我不跟他熟。我们认为,例(i)a与例(i)b的差异根源于动词类别的差异,“玩”属于活动性动词,“熟”属于状态性动词(Vendler 1967: 98-103),二者表征的事件结构不同;与之合并的轻动词也不同,如活动性动词与轻动词DO合并,而状态性动词与轻动词BE合并(沈园2007:50);它们在深层结构中的映射也存在差异。由此,这两类动词构成的否定句具有不同的生成过程。例(ii)b不合语法说明PP“跟他”并不是在靠近谓语“熟”的位置上基础生成的,而是生成在一个高于v*P的位置,如上层的AspP(汉语是否具有TP尚存争议,本文对TP暂不讨论),如果PP“跟他”生成的位置超越了v*P投射范围,自然也就不会在否定词的作用范围内。基于英语、法语、德语等印欧语言的研究要么假设否定结构具有一个专门表达否定功能的投射NegP(Haeberli 2007;Haegeman 1995:145),要么假设否定标记必须移动到否定对象的左侧以实现其否定功能(Moscati 2006:10)。本文提出的层级分析法仅依据语言结构的本质特征就可以解决否定辖域的问题,无须更多的功能投射或句法操作,符合句法分析的最简性(Chomsky 1995:220-225)。

5 结语

本文以西北方言否定结构为切入点探讨无焦点情况下否定辖域的实现问题。持独立否定辖域观的学者认为,否定范畴具有特定的线性效应,仅限于否定标记的右侧。然而,右向原则无法解释西北方言中否定辖域向左侧溢出的现象。基于语言结构的层级性,本文提出,否定范畴具有非线性特征,其作用范围独立于焦点,覆盖轻动词投射的内部范围。以层级结构为基础的非线性分析法体现了语言的本质特征,不仅符合句法同构原则(胡建华2007),解决了否定辖域与逻辑表达式不一致的问题(HenrI⊇tte 2010: 1),而且无需假设专门的否定功能语类或特征,符合句法分析的最简原则,对于不同语/方言中的多种否定语序更具解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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