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晓辉
我这一生,一想起就痛苦不堪的有两个人。一个是生父,一个就是继父。
对生父,我恨他,他那么早就那么狠心地抛下我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对继父,我恨我自己,他那么辛苦地把我养大,我却没有孝敬过他一天。
那一年,我记不起也从来不愿意记起那是哪一年,只记得那一年我刚八岁,弟弟刚六岁。那一年,我悲伤的双眸从来就没装下过蓝天白云、山川河流。那一年,我不知道树什么时候发了芽,花儿什么时候开了又谢了,青涩的果实什么时候就挂在了枝头。那一年,我不知道春风是不是吹到过河脉桥。那一年,母亲常常惊恐地呼唤着我的乳名到处找我。母亲找到我后领略到的是我如深夜般漆黑的沉默和我沉默苍黄的脸上的深深的哀痛。我那本应该红润稚嫩如花儿初绽的脸上,那两条抹不掉的泪痕像黄昏里那黄色的纸钱烧去之后袅袅上升的烟雾在摇摇摆摆地飘。因为,在那一年,我爹死了,我的亲爹死了!
爹在床上躺了很多年,也呻吟了很多年。每一次呻吟,我们母子三人的心就会痛苦得像那天上紧缩成一团的乌云。爹走了,呻吟声没有了,却留下了天文数字的债务,留下了还不到三十岁的我娘,还有河脉桥男女老少看我们姐弟那一览无余的悲悯的眼神。在这样的眼神里,我清醒地知道我成了孤儿。
一个人的命运被捏在别人手里的疼痛如果不曾亲历是不会有深刻感受的。我就曾经是那样一个命运被完全捏在别人手里的孩子。很多年之后回想起那个时候,心仍然如刀割般难受。在爹死后的许多天地无光的日子里,我常常憨坐在我家那矮房子的矮门槛上,看一个一个与我相关与不相关的、熟悉与不熟悉的人在我家出入。我知道,他们在商量或者说是在决定着我与我的风雨飘摇的家的何去何从。
有一天,一个三十多岁的陌生男人和外公外婆以及队里的何昆娘进了我们的家。我与弟弟藏在娘的身后,一脸恐惧。隔壁的泽林哥也来了,他催促着我与弟弟:“快喊爸爸!”我呆若木鸡,可是我的头却埋在我的心里像拨浪鼓一样使劲地摇,虽然他们都看不见:“我不会喊的!我不会喊的!我没有爸爸了!我的爸爸死了!”在心里大声呐喊的时候我清晰地听到了弟弟手里紧捏的两颗鹅卵石摩擦时发出的生涩的滋滋声。半晌,又听到了弟弟从嘴里慢腾腾地挤出的低沉的几个字:“我用石头砸他!”
这个我弟弟一心想着用石头砸的人成了我的继父。我喊还是不喊他,弟弟用石头砸与不砸他,都阻止不了他走进我的家走进我们的生活。
弟弟的这石头终究没有砸出去。而我与弟弟这两颗当年冰冷的小小的坚硬的鹅卵石,却最终被走进我们生活的这个男人用他的生命、用他的关怀与疼爱捂暖了!
与继父一起来到我家的还有一台长方体的收音机和许多的报纸和书。继父的母亲,那个三十多岁就守寡独自带大七个儿女的有着端庄大方气质的还能说英语的老婆婆,用那台收音机作为嫁妆把继父像女儿一样嫁给了我家。而报纸则是继父自己长年在邮局订阅的。书,我也不知道它们是继父从哪里弄来的,当然我也从不去问。反正每本都是厚厚的大部头,全是指导海椒、棉花、水稻等农作物的栽培的。这些书,让继父成了河脉桥少有的几个能够科学种田的农民之一,也成了我家能逐步偿还一点债务并能慢慢填饱肚子的保证。
继父到我家之后,母亲比以前轻松了,家里的庄稼也能在适合的季节种上并茁壮成长且结下累累硕果。我那时在村里读小学,在沉默寡言地读书的空隙,常常帮着家里做些家务。一个人坐在低矮的灶屋的小板凳上,看灶膛里的红色的火苗舔着锅底,看那黑色的大鼎锅旁边那根长而笔直的烟囱伸出房顶。当然,也听继父拿来的那台收音机里的节目。听那里面的诗歌、散文、评书,心情好一点的时候,我也听那里面的歌,并且跟着去哼一哼。
娘和继父劳作回来,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时,继父总是用一种平和的语调给我们讲他从前的家庭和生活。他讲他们一家小的时候穿的笔挺的制服和优越的日子,讲他们一家老小被一个排的人护送回老家的排场。继父讲这些的时候,一点也看不出对以前生活的留恋与对现在生活的不满意。他或许就是想让我们的心情轻松一点,或许就是想增添一点一家人在一起的愉悦的氛围,或许就是想满足一点我们的好奇感拉近一点我们与他的距离吧。总之,没过多久,饭桌上不只是继父一个人在讲他的故事了,偶尔我们也会插上一两句。气氛最愉快的一天,看到继父碗里的稀饭快吃到碗底的时候,我与弟弟同时站了起来,并伸出了去接那碗去灶屋给他盛饭的小手。
不得不承认,继父的到来改善了我家的生活。继父写一手好字,那时我感觉他文化水平颇高,很多时候他在饭前、饭中、饭后给我们讲生活中的故事和书中的故事时,常能随口就说出一些类似于“人不出门身不贵,火不烧山地不肥”的俗语,这对于我那时的语文的学习和后来对语言文字的喜欢都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而继父的科学种田,更是改变了我们家从前那种吃了上顿愁下顿,一到青黄不接的二三月我就拿着撮箕满湾借粮的窘迫日子。即使是最不风调雨顺的年景,我们家的收成也能稍微好过队里的其他一些家庭。平常读书的空隙与放寒暑假的时候,我与弟弟总是跟着娘与继父到田间地头。我那个时候年纪虽然不大,但是懂事却早,每次劳动都是自觉的,内心里甚至有一种隐隐的喜悦。看啊!清晨的露珠里,正午的阳光里,继父种的二荆条辣椒,丰硕地沉甸甸地挂在不太高的壮实的植株上,每一根辣椒在我眼里都是一面鲜艳的小红旗,让我对紧跟而来的日子充满了希望。继父种的这红艳艳的二荆条,短短的一垄,我就能摘满满的一小背篼。一背篼一背篼背回来,倒在门前那个娘与继父用了几个农闲捡了无数背碎瓦片才建成的光滑的大晒坝里,红通通的一片印着我红通通的脸庞的那一瞬,我甚至都忘记了我亲爹的离开。因为那份丰收的喜悦和与继父感情的日益靠近,我常常背着小背篼,在棉地里看那硕大的棉桃,用双手伶俐地去摘那雪白的棉花。而在每年下半年临近开学的那几天,我在好多个白天和黑夜都赤脚走在田埂上,去看望那金黄的稻穗,去使劲地闻那浓郁的稻香。而家里的菜园,也是最能体现娘与继父能干的地方。每次放学回家,我都会刻意绕过田埂去经过菜园。各种各样的蔬菜满地,红的番茄,绿的黄瓜,长的豇豆,短的萝卜,全都应时生长。它们不仅丰富了我那泥土烧制的碗里的内容,更重要的是它们还能换回我的鞋袜与我那个年纪最喜欢的小手绢与花色的头巾。到现在都還记得,继父摘了半背番茄去鸣龙场回来之后把两双新凉鞋高举在手里呼唤我与弟弟名字的情景。我的那双,是很好看的粉红色,前面还有一只鹅头骄傲地翘着。那颜色,那鹅头,从没有从我的记忆消失过。
继父,用他的辛劳与智慧,一步步地改善着我们家的生活,也一步步地让我们向他靠近。两三年时间,我与弟弟基本吃上了饱饭,也穿上了他给我们缝制的新棉袄,我们也一次次给娘与他捧回来了让他们无比欣慰也让我们无比自豪的奖状。
我读五年级的时候,娘与继父的孩子出生了,两间瓦房骤然显得更加狭小。娘与爹商议并取得我的同意,送我到当时教学质量非常好且有姑父在那里任教的青狮完小去读书。这个决定一下,我在青狮完小就呆了四年,从五年级读到初中三年级。这四年,对我来说,是艰苦的四年;对娘与继父来说,更是责任沉重的四年。这四年,我吃住都在教书的姑父与双目失明了很多年的姑姑家。因为这个缘故,娘与继父肩上的担子更重了。每年的每个农忙,娘与继父总是抛开家里的责任田首先来距家三十多里地的青狮给姑姑家种田种地。每年的每一个收获的季节,家里收的新麦做的第一批最好的面条、打了新谷磨出的第一批最香的新米,总是由娘与继父用荚背和箩筐送到姑姑家。娘与继父到青狮的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日子。可是,当娘与继父离开的时候,我心里却难受得无法形容。继父对我无怨无悔的全身心的付出,让我已经从心底里认可了他就是我的父亲,我彻底从父亲死去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四年里,我无数次在继父给姑姑家做完农活或者给姑姑家送来粮食离开的下午,不管不顾讲台前正讲课的老师,冲出教室奔跑在继父回家的那条道路上。在那条道路旁边,春天的麦苗在抽芽,夏天的胡豆豌豆在成熟,秋天的桂花在飘香,冬天的农田在静默,所有这些,我都无视它们的存在。我大汗淋漓地奔跑,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地呼喊着几年前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口的那两个字:“爸爸——”“爸爸——”,那份温暖的父亲的味道一瞬间在奔跑的风声里包裹了我的全身。继父最终还是没能听到我在这条路上的呼喊,因为我终究撵不上他年年岁岁为我们那个家匆忙奔走的脚步。每一次当我看尽山山岭岭都实在找不到继父的身影时,我又疲惫不堪地满面泪痕地回到学校继续我那又苦又暖的求学生涯。
日子就这样过着,我们三姐弟和娘与继父组成了一个和谐的家,艰难而又幸福。
再后来,我读了师范上了讲台,弟弟读高中考上大学也走上了工作岗位。小弟弟也从小学读到了高中。
有一天,继父找到我们姐弟说,你们都刚参加工作,经济不宽裕,你小弟弟高中毕业如果考上大学也需要一大笔学费,在农村的田地里找钱实在不太容易,我干脆去打工吧!我犹豫不决,不知道已经要到六十岁的继父有没有出去的必要与能耐,可是他执意要走。背着一个背包,继父迈着蹒跚的脚步孤独地去了那个陌生的城市——绵阳。
我至今不知道继父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是怎样去寻找着挣钱的途径,只知道每隔一段时间,他会在街头的公用电话上给时时惦念他的娘报一个平安,大意就是,他一切都好,每天能挣到三十元钱,很高兴,不要担心他之类。继父打工的日子持续了半年,有一天又给我和娘来电话,说这段时间好像不怎么想吃饭,身上发痒,眼睛泛黄,体重下降很多,想回家来。说话的语气像个孩子般无助。于是继父回来了,他说,还好,赶回来恰好可以收割水稻。在城里工作的我从继父述说的症状里隐隐意识到不妙,催促他到县医院来检查身体。继父说,不怕,我身体一直都还不错,应该没啥大问题,等忙过了再进城看病不迟。
水稻收完,晒干装柜之后,继父终于来了,一脸疲惫。我陪着继父走进了医院。看着检查身体后的报告单,我嚎啕大哭,我实在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生从没进过医院的继父得了胰腺癌。
那一刻,想起这之前没有阻止他去绵阳打工,想像着他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的胆战心惊,想像着他在三十多度高温的清水墙的房间里给别人递砖头的汗如雨下,我真的不能原谅自己。在继父离开这个世界之后的很多个白天和黑夜,我都会无数次地问自己:“如果那一年,我们都不同意他去绵阳,会不会有与现在不一样的结局?!”可是,无论怎样的忏悔都拉不回继父的生命!什么都挽回不了了!继父看我肿成一条缝的眼睛,也许是猜测到什么,可是他没有追问我,反而安慰我:“女儿,你不要太难过,我没啥啊。我小时候也过过那么好的日子!”我的内心轰然崩溃,拥住继父那一生从不曾轻松过的肩膀,我泣不成声。
一切都无法挽救了。我与弟弟托人去南充请来了最好的肝胆科专家给继父做手术。打开腹腔,发现已经是胰腺癌晚期,癌细胞已经转移。医生给继父的肠道改了一个道后缝合了。做完这没有丝毫实际意义的手术的几周后,继父说,一辈子在农村呆惯了,城里的生活实在过不惯,也不喜欢这闲得无聊的日子,他要回去了。
继父又回到了河脉桥。到他最终离开,中间间隔了近一年。在这近一年里,他逢人便说,我女儿和儿子救了我的命,你们看,我身体多好!在这近一年里,继父给我送来了两床用家里种的新棉花弹的松软的被子。在这近一年里,继父貌似快乐地过了一个新年,并把家里杀的年猪里最好吃的部分带给了我。在这近一年里,我想继父是知道他的病情的,只是他不愿意承认罢了。一生坚强隐忍的继父,是在用自己的乐观与命运做不屈的抗争。
继父最终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用自己的生命呵护的家。离开的时候,继父的眼睛没有完全闭上。我泪眼婆娑地轻轻地用手抚上他松软的眼睑。
继父确实是闭不上他的眼睛啊!他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养大了的女儿和儿子,他给了他们无微不至的关怀,可是,他们还没来得及给他买上一身新衣服!他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养大了的女儿和儿子,他给了他们和亲生父亲没有两样的温暖,可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隆重地给他做一次生、没来得及对他说上一句生日快乐!他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养大的女儿和儿子,他给他们付出了全部的心血,可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朝他一生都干瘪的口袋里塞过一次钱!
继父确实是闭不上他的眼睛啊!继父来我家的二十多年里,去的最远的地方除了他打工的城市绵阳,他向东走得最远的地方是西充县城的车站。在那个站台,他交给他的养子一大包搜罗了家里所有硬币的钱袋,然后满怀希望与惦念地目送他去成都地质学院读书。他向西走得最远的地方是离我家四十多里地的盐亭的八角场镇,只因为那个地方的蚕茧的价格比老家鸣龙场每公斤高两角。
继父确实是闭不上他的眼睛啊!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他托举着他们离开了那片苦难的黄土地。他送其中一个上了讲台,又送另一个走到了那个年代的河脉桥的孩子能去的最有吸引力的大都市读书。可是,他自己亲生的唯一的儿子却艰难地踽踽打拼在遥远的异乡!
可是,继父还是走了!他带着不舍,带着许多未完成的心愿走了!留给他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的是无尽的思念和愧疚!
一个失去了爱得不到爱的孩子的人生是痛苦的。可是,上苍让你得到了不该得到的爱却又不肯给你对无偿付出爱的这个人以丝毫回报机会的孩子的人生是另一种痛苦。这种痛苦痛彻心扉,更让人难以承受。而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
在无数个刻骨铭心思念继父的日夜里,无论走在什么地方,无论在什么样的时刻,只要一想起善良的、勤劳的、苦命的、一生从来不曾有过节日的继父,我都忍不住涕淚横流。
清明后,写下这些苍白的文字,泪飞顿作倾盆雨……
我的继父,我的亲爱的爸爸,您安息吧!您比天还高比海还深的恩情,女儿只有来生再报了!
覃晓摘自《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