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贵
过了这么多年,依旧无法习惯与人同住一间宿舍时产生的种种不便,来校入职后的九月,我就搬到了合川林区旁的房子里。
每日上课,需走十五分钟到达学校。路程虽有些远,但因为房子四周皆被树木环抱,外围也有些许原野、田地相伴,空气清新,无车马声,这些都使我内心得到隔世的安宁,所以我舍不得离开这里。
十一月,窗外落英缤纷,来年三月,草木葱茏,一片绿海涌到窗边。我待在屋内,感受着外面声息轻缓的世界,耳朵像聋了一样,不再有太多的喧噪、烦恼闯入。这是种幸福的耳聋。
一周除了有三天需要出门工作外,其余时间我都愿意在房间里活动。读书,写字,给临窗的花卉浇水,看日影从茶几的一端斜到另一端,天色悄然暗下。
当然,由于人天生便是群居动物,一个人待久了,我也会出去走走,见见别人,即便不是人类这样的动物,只要是会动的,还活着的,鸟兽虫鱼也是可以的。
“排骨”就是我在一次出门时遇到的。它毛色黄白相间,非常普通,因为常年没有主人梳洗的缘故,毛都打着卷儿。我也不知道它究竟在林区待了多久,但能判断出它的生活窘迫寒酸,经常挨饿,因为它实在太瘦了,如果把毛刮掉,它应该只有骨头,不见一点儿肉。
在林中的小路上,我走一步,它也用小短腿跑几步,我停下来回头看它,它就杵在离我约两米的距离。由于瘦的缘故,它的眼珠子格外大,愣愣地盯着我,像认着亲人一样。我们俩一路都保持着这样的距离,直到我回到了住處。它在门外窝着,没有跟我进来。
“嘿,排骨,你就这样在树下待着,我到屋里拿点东西给你吃。”我跟它这样说着,并从此唤它“排骨”。它像能听懂一样,站了起来。
我是个脑瓜子简单的人,从不去臆测这些流浪猫的过去。它们怎样出生,有过什么样主人,从何处来又打算漂泊到哪里,这些都不是我要花时间思考的问题。我关心它们的现在。
我虽然给了“排骨”一个名字,但我不想确定我们之间的关系。准确点说,我不想成为它的主人。因为一旦确定了关系,就意味着我要负责“排骨”的一切,它的生老病死都将统统与我有关。
其实在我小时候,家里也养过猫。它是母亲从亲戚家抱回来的。父亲是个三国迷,当时给猫咪取的名字叫“赵云”,希望这小家伙能好好长,英勇又忠诚。
“赵云”也是只黄白色相间的小猫,刚来我家时像个小毛线球,后来被爱猫的母亲喂得圆乎乎的,走起路来很像个大腹便便的官老爷,深得家人喜欢。我们都不舍得它瘦一点,便天天将它喂得饱饱的。
因为整日将“赵云”关在家中,它也不觉得自己胖。只是后来等它大了,却见它开始自己瘦下来,饭吃得不多,总喜欢往人身上和家具上蹭,有时抓坏了沙发,母亲也舍不得打它,只朝它嚷嚷,它好像听懂了,瞬间又变得好乖,下一秒又悄悄溜向阳台。
“是不是病了?”母亲问。
“该放它出去了,毕竟这么大了。”父亲说。
所以“赵云”的活动范围开始扩大到了院子里,偶尔听到大门外有猫叫,也耐不住爬墙跳出去。玩得越来越野了,有时母亲唤它吃饭也不回。父亲见它不听话,说:“再这样下去这家伙迟早要被别人家的母猫勾了魂去!”他便想阉了“赵云”。
那天我和母亲都不在,等回来时只见“赵云”躺在地上呜呜地哭着,脸上挂着两条泪痕,像要死了一样。
晚上吃饭,母亲责备父亲,嘴边嘟哝一句:“这‘赵云是你取的名字,现在却成了太监,你也真能狠下心……”父亲脾气并不温和,吃了些酒,开始火暴起来,跟母亲吵了一架。我夹在他们俩中间扒了一口饭,咽了几口菜,假装吃饱,起身回卧室去了。
等父母亲之间战乱平息,我推开房门想去瞧瞧受伤的“赵云”,却看到母亲已经蹲在“赵云”旁边,哭哭啼啼的,像个小姑娘。
猫咪也不叫了,平常会发光的眼睛失去了光芒,有气无力地强撑着又闭上,闭上又睁开,撑了一会儿又旋即闭上,好累好累的样子。
母亲跟我说:“你爸就是这样的人,做事情从来都不跟人商量,把‘赵云变成这样,刚才我一说他,他就跟我急,他进屋前丢下一句话,说要给‘赵云改名。”
“那叫什么?”我问。
“司马迁……”我妈又少女心哭哭啼啼着。
从“赵云”到“司马迁”,只能说父亲太喜欢历史了。
被唤作“司马迁”后,猫咪不知是赌气还是真的没有适应过来,起初一两周,我们叫它,它都跟没有听见一样兀自做着自己的事,不是躺在院子的石板上,就是在屋檐下伸着爪子做洗脸状。它不往外跑了,也不发情了,但半夜碰到耗子竟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手到擒来,只在一旁干叫着不动手。它的生活过得越来越没有激情。父亲说它越来越没用。
有一年冬天,南方很冷,许多地方都下雪了。“司马迁”得了一场重感冒,整天一蹶不振,流着眼泪和鼻涕,样子丑丑的,越来越憔悴。眼看着它快不行了,一家人都很着急,也像被传染了感冒似,没有状态,心里想着都是它。带“司马迁”去村里张兽医那里打针的是我和父亲。母亲连看它打针都不敢,只在家里揪着一颗心等待。
张兽医拿着一根大针筒,往“司马迁”身上扎了下去,动作异常熟稔,脸上毫无表情。一针下去,“司马迁”像它“受宫刑”那天一样大声叫起来,这样的叫声在它的生命里不会出现第三次。
回来第二天,“司马迁”死了。
全家人都哭坏了。父亲还专门跑到张兽医那里理论,说猫如果不打针还不会这么快死掉,针筒里的药一定有问题。张兽医气呼呼地说有没有问题你打一针试试就知道,说完啪的一声关上了门。父亲受辱似的涨红了脸,捡起一地石子摔得他们家门窗呼啦直响,还打破了一扇窗玻璃。
从此以后,我们家再也没养过猫。
人因为有了过去,便有了影子,总怕未来某天不经意间就看见这些影子。我不想再跟任何一只猫咪建立饲养关系,我怕从它们身上看到以前猫咪的身影。怀念总让人感伤,我想开心点活着。
而且,现在我也只是一个客居他乡的人,无法给“排骨”稳定的生活,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了,“排骨”又要去哪里,它是不是又要伤心地重新过着流浪的生活?我不愿它再难过一次。所以我只当“排骨”是个过客,它可以来,也可以走,我不会要求、限制它做什么。
清晨我还在睡的时候,“排骨”会从我的窗边走过,脚步很轻。有时它也会爬到树上,调皮地从一棵树蹦到另一棵树上,等我醒来时,走到窗边,它又倏地跑掉,只剩下被它折磨过的树枝在晃动。
我买回鱼干,自己吃一些,剩下的切成块儿,撒入一个盛着米粥的小碗里,拿到“排骨”经常待的树下,怕它口渴,又到厨房里倒了一碗凉水出来,给它。猫咪只要天天吃得饱,一下子就胖起来了,像个球滚来滚去。看着“排骨”逐渐肥起来,我很开心。也想去逗它,但后来还是选择和它保持距离。隔着窗户看它在树下打滚,用爪子作洗脸状,像小孩子一样。能这样看着它,自己就已经很满足。
我发现“排骨”也似乎明白我的心思,它从不黏着我,偶尔跟我打了照面后,它就溜走了,也不知到哪儿耍去。但第二天早上见到它都能把盛着食物的碗舔得干干净净,我就很放心。
由于林区很大,时有飞禽走兽出没。有时三五天见不到“排骨”,我也会担心,在房间里书看不进去,来回踱步,就像担心一个还没回家的弟弟。怕它遇见豹子、老虎、熊、蛇、野猪、狐狸这些强大的敌人,又怕它不小心跌入某个陷阱,或者迷路了回不来。
有一次,聽天气预报上说有大雨要来。我在林区走着,一边走,一边找寻“排骨”的身影。风刮的有些大,林间的树木呼呼拍打着对方,叶子簌簌落着,如雨已至。
我大声唤着“排骨”,在风里,我的声音像一截震颤的树枝。我越走,心里也越害怕。特别是在树荫繁茂的地方,在那阴暗的深处,总觉得会突然出现什么一样。
想起附近的居民曾在林区里见过豹子叼着野兔像阵风消失在树林深处,行动敏捷,牙齿异常有力。我想象着那幅画面,再面对眼前阴森的道路,双脚战栗,迈不开一个步子。
山雨欲来风满楼,过了几分钟,雷电也来了,噼里啪啦,轰隆隆响。一颗颗隐形的炸弹把我心里弄得地动山摇。我大喊着“排骨”,瞅着眼泪都藏不住要往外掉了。
这时一团黑影从稍矮的树梢上冲下来,我吓得叫起来。定睛一看,是“排骨”,这个讨厌的家伙,终于出现了。
它当然不知道我在这林中行走,一路是多么的惊心动魄。它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天气出门,一定是闲得很。
“排骨”像第一次见到我那样愣愣地盯着我,雨还没下,我的眼泪却已代替雨在下。亲爱的小猫,你会知道这些眼泪滚落的原因吗?
是你。
想到第一次遇见你时的情景,你在这山间流浪,看到我,就像看到了亲人一样,亦步亦趋跟着,一直在我身后。我回头看你,你眼中闪闪发光。
原来是你在茫茫人海中挑中了我,让我沉寂的生活有了那么一点点变化,极其重要又温暖的变化。
因为你,我开始学着打开内心,跟过去的影子告别,开始重新懂得陪伴的意义,不再与孤独为伍。
我从未把你当作宠物,只想把你当作亲人。
与你面对面地凝视,我的内心格外安静,仿佛是在细数微凉时光中的每份暖意。
生活就此变得鲜活,有趣。
像你挠不完的痒,洗不完的脸。
万山红摘自《风烈酒后,愿你终能懂
自己》(民主与建设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