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莱芙
初见继父,我刚刚能够记事,那时,他五十多岁,眼睛细小且视力模糊,面部布满疤痕,身材瘦削而奇高。
二十多年前,我们举家准备搬迁到继父家。走前一夜,娘紧紧地搂抱着我,眼泪如珠子般往下掉。
“娘,哭什么呀?”我害怕地问。
“猪肉贴不在羊身上,娘怕你到了那边受气!”
那年,我6岁。
时光如流水,几年过去了,我到了上学的年龄。有一回继父进城,拿回几个本本,几支铅笔,对我说:“明天,我送你上学!”我说:“不。”继父眼睛一瞪:“由不得你。”我哭着在院中打滚,继父看了我娘一眼,一把从地上拉起我,狠狠地踢了一脚:“走!”
这一脚,使我走上了人生历程的第一步。从此,我与学校结下了不解之缘,不管是近在咫尺的乡村小学,无论是旅途艰难的县城中学,或者是需要乘舟坐船的高等学府……
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回继父进城来给我送干粮。坐在教室的窗户旁,我远远地注视着继父,他干瘦高大的身躯徘徊在教室对面的林荫小道上,耐心地等待着下课的钟声。
我问继父:“又是步行来的?”
继父塞给我一摞饼子,很轻快地笑了:“坐车贵巴巴的,来回路费正好买十个饼。”
我又问继父:“我月月拿面,家里早没吃的了吧?”继父说,“有哩,你娘拾了些臭山药,推成面,挺筋,也好吃。”我低头不语了——我清楚继父和娘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心里阵阵难过。
继父又从腰里摸索出20块钱,仍旧是很轻松地一笑:“我把咱家的一只羊卖了。昨天公社来人到咱村,要招待,队里肯出好价钱!”
我的心里更增添了几分酸楚。
停了一会儿,我对继父说:“快过午了,你就在这吃饭吧。”
继父摇摇头:“天短了,怕回不去,再说,我不是你的亲爹,同学们会难为你的。”我见继父执意不从,只好说:“坐客车回去吧,你的眼睛又不好……”
我从20块钱当中取出一块,放在继父手里。继父的手颤抖起来,很动感情地说:“难为你还念叨着我,我无牵无挂,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啦。”
我考上大学那年,通知书发至我们家,继父和我娘都成了泪人。继父把通知书贴到眼前利用他早年认下的几个字,残缺不全地向娘解释着这,解释着那,一家人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有年清明节,继父对我说:“回去给你爹上上坟!”
继父递给我一个篮子,里面是他亲手置办的贡品,“你上学了,你爹不知道,一来报个信,二来送几个零花钱,养儿都是有指望的。”继父叨叨地嘱咐我。
爹的坟在一片杨树丛中,那天细雨霏霏,天气温和,我在父亲的坟前感慨万千,眼泪婆娑。
那年八月十五,我买了些水果、月饼,割了几斤肉,装点了一包带回家去。继父接过我递给他的一支“迎宾”烟,很香甜地抽了一口。我把一串葡萄递给母亲,她双手捧住,问:“这是甚吃喝?”继父把它端到眼前,尔后,很有些不屑地说:“葡萄哇,我年轻那阵子在呼市吃过一回,上讲究东西!”我把脸转向窗户,眼泪簌簌直往下掉。
近年来,世闻许多骨肉相残之事,亲爹亲娘而无人赡养,骨肉子女而浪迹街头。每当此时,我就想起我的继父,想起那位在贫穷当中挣扎了一辈子的人却有着泉水般明澈照人的心灵;风风雨雨,长流不止,不争春荣,笑迎秋霜。
(乔业摘自《郑州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