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木鱼
自母亲离世后,我几乎再没回过老家一次。倒不是老家已没有回去的必要,而是与继父之间的那层隔膜,始终让我与老家保持着距离。
我是在考入大学的那一年,才从母亲的口中得知自己叫了十八年的父亲不是亲生的。母亲告诉我,在我刚出生时,亲生父亲就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了。就在母亲孤立无援的时候,一个男人闯进了我们母子的世界,支撑起了这个即将破碎的家庭。这个男人,就是我现在的继父。
从那以后,一层无形的隔膜便在我与继父之间形成了。我总感觉这十几年来,他对我的爱都是在母亲面前伪装的,他对我好只是为了讨得母亲的欢喜。进入大学后,我一年才回老家一次,只是不想得到继父那对我虚伪的爱。尤其在母亲走后,我更是再没回去过一次。
前不久,继父突然打电话来问我要不要回去一趟。我慌了神,拿着电话不知说什么好。因为我曾无数次用警告的语气劝继父如果没什么要紧的事就不要给我打电话,会影响我学习和工作的。继父在电话那头唯唯诺诺,生怕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呆了好一会儿,才张口问道家里出什么要紧的事了吗?继父憨憨地笑了下回答说,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我听完继父的话,本来是想拒绝的,可耳边忽然响起母亲临终前对我的嘱托。母亲临终前要我好好地照顾他,母亲说他一辈子最不容易。我对电话那头的继父说道,有空我就回去看看。令我想不到的是,继父竞为我的这句话在电话那头哽咽了。我慌忙挂断了电话之后,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要回去一趟,就算为了母亲。
下了车,很远就看见继父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向我这边眺望着。我看到继父那瘦弱的身子,忽然想到了母亲,心咯噔了一下,快步走到继父近前。继父赶紧接过我手中的东西,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几番,眼睛里闪着一丝丝泪花,嘴里喃喃道,回来了,回来了就好,饿了吧,快快,家里都张罗好饭菜了。我被他盯得不好意思,说道,我想先到母亲的坟上看看。继父愣了一下,说道,也好,走走,我带你去。
母亲的坟头上一根杂草都没有,干净得就如同她生前的脸庞。继父在身边断断续续地说道,唉,人老了,也就怀旧了,想你了,想你母亲了,自个儿就会到这坐坐,喝上一壶酒,陪你母亲说上会儿话,也就不那么想了。我注意到母亲坟前还有一些未燃尽的纸钱,看了继父一眼,屈下膝去深深地给母亲磕了三个响头。
老家比以前更破落了,屋里除了几件不太像样的家什外,已经没有什么了。我想到,继父为了偿还母亲在世时因生病而欠下的债,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知道他这几年一个人过得并不容易,心不禁动容了。继父热情地拉我到饭桌前,让我尝尝他亲手炖的土鸡,说我从小就最爱吃他炖的土鸡,又说可惜这几年没有吃到了。我混着眼泪,咬着香喷喷的土鸡,看着面前的继父,心难受得要命。
晚上,继父从二叔家借来崭新的被褥,小心翼翼地给我铺好。待我躺下后,我本来想要跟继父说上几句知心话,继父却说,你自个儿好好睡,我最近迷上了搓麻将,等下还要去你二叔家搓麻将呢。继父说完后,给我掖了掖被角,转身走了出去。不一会,我听到大门轻声关上的声音,知道继父出门了。
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想起这些年来,我对继父做的点滴,继父对我做的一切,自己真是太不应该了。虽然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但他却像亲生父亲一样含辛茹苦地把我养大成人,为了我,他和母亲没有再要自己的孩子,他把我一直都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而我呢,想想都是那么的可笑。我这才意识到,母亲临终前对我的嘱托,要我好好地照顾他,是多么的应该。
我起身披上大衣,走出门,来到二叔家。透过窗户,我看到有四个人打麻将正打得热火朝天,而其中却没有我的继父。又借着微弱的灯光,我注视到墙角里,继父独自一个人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两手支着那已满是白发的头,正在那里打瞌睡,鼾声响得就算那噼里啪啦的麻将碰撞声也淹没不了。我想到母亲生前对我说过,继父的鼾声如雷,每每我在家,他都不能沉睡,因为他怕他的鼾声会影响到我的睡眠。继父正是因为怕影响到我睡觉,才借口说到二叔家打麻将。可是我应该想到,继父是多么老实巴交的一个人,他的眼中他的心里只有母亲只有我,他压根就不知道麻将是怎么个打法。
泪水已不知不觉地从我的眼眶里滚落下来。我推开门,和二叔他们打了声招呼,随即走到继父的跟前,蹲下身子,轻声地唤着继父“爹,爹,爹”。继父睁开眼,看到我,慌忙站起身来,像是责备似地问道,孩子,天怪冷的,不好好在家睡觉,怎么跑这儿来了?我含着泪,起身把大衣披到继父的肩上,缓缓地说道,爹,走,咱回家睡觉去。继父一时愣在那里,好久才缓过神来,哽咽着说道,好好,孩子,咱回家去。
这是我有生以来睡得最香甜的一个夜晚。继父的鼾声就如同那温暖的棉被,一层一层地铺盖在我的心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