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永恒
那场大雪以后
冷,一九四六年的冬天。北风,清雪。皮乌拉踩在上面“吱吱”的,人就说,这天,嘎吱嘎吱的。雾下来了,空气像小针一样扎脸,这天得小心。
任侠是在这样的早晨回到宾县宁远镇的,胶轮大车的马蹄声震动着起早的人们,车老板的长鞭脆响着透着一个精神。
老任家又挣钱回来了。
“我说少东家,这天真有把子力气。”
“嗯,再这么冷,那几车黄豆等正月再说。”
往哈尔滨倒卖粮食的人家在宁远镇是不多的,因为有四挂马且是胶轮大车的人家就那么几家,那胶轮是飞机的轮子。当年的任侠气壮着呢,装钱的皮袋系在腰上,一条小街都能听见银元在响。
远远望见任家大院的门了,那门楼是柞木的,壮实得发亮。老黑该奔出来呀?它每次总像雪野上的精灵,这狗同人亲同马更亲。任侠想着那碗打着两个鸡蛋的热面和家人围拢过来的问候,他跳下车来,跺了跺脚,把脸上的霜花抹去,笑了。来回半个月了,有些想家,儿子刚两岁正是好玩的时候,还有老婆……
刚拐上奔家的小道,从街的一个房角处窜出一个任家的小伙计:“二哥,咱家被斗了,工作队领人在抄家呢,你快跑吧。”
“抄什么家?”
“搞土改,斗地主,凶着呢。连二嫂的新布衫都被扒了,你要回去别把命丢了。”
“爹呢?”
“被押到镇上了。工作队的人知道你这几天回来,在家里等着呢,还带着枪。”
任侠傻了,“我去哪呀?这车咋办?”
“那挂大车都被赶到镇里了,顾命要紧。”
任侠眼泪刷就下来了,他还不知道搞土改是咋回事,打记事儿起年头就不好,出啥事都不算意外。走前就听说有的地方已经在斗地主了,打死人的事好多。他回头看了看那四匹马,清一色的枣红色,咴咴的叫着,它们也盼着回家吃点好料呢。顾不了那么多了。
去哪呀?摸了摸腰上的钱袋,掏出两块给了小伙计,又冲车老板说:“二虎哥,把车先赶你家去,好料喂着。有事找瘸子大哥商量。”说着从怀里掏出个银酒壶来递过去:“留个念想儿。”扭头扎进大雪之中。
任家发家其实不是因为家底殷实,而是有个天生是跛子的大哥,宁远镇上称他任瘸子,说他是三十六个心眼七十二个转轴,人极精明。光精明也成不了大事,他善弄牲口,尤其懂马。平时一天农活都不干,为这任老爹和左邻右舍的乡亲不少数落他,不是正经人呐。他整天蹲在牲口市场,跟一些牲口贩子们东拉西扯,有时中午吃饭时都不回来。时常到黄昏市场该收摊儿了,若见到有人的牲畜卖不出去,要往家赶时,就上前搭阁,用极低的价钱盘下来。
然后怎么办呢?
那晚他弄来一头老母猪和一群小猪,病快陕的,叫的声音像耗子。赶进院里,便挨老父亲一顿臭骂,不准他将这群病猪赶到自家的猪圈里。他不吱声,独自到井前打了盆凉水,放一些碱,拿起个竹刷子,挨儿个一通刷。这群猪顿时精神了许多,然后,再找些上车轴的油,在猪身上掉毛的地方抹起来。干完这些,冲老婆喊一嗓:“喂点好食。”
半个月后,他将这群猪赶到市场,换回一匹骡子来。虽然全宁远镇的人,都知道任瘸子的货里有鬼,可防也防不住,毕竟人家是个大行家,市场里买卖成不成,全凭他一句话。别人看牲口是看牙口,他只要摸摸鼻子就没有出错的。有人到内蒙贩马,得用轿抬着他去,好吃好喝不算,回来还要给些钱呢。别人买马挑大个的买,毛亮,马头是扬着的,讲究跑起来后蹄踩前蹄。他不,挑小马,低着头,若雇他的人家犯疑,他就说,咱买的马不是骑的,要拉犁呀,这种马不挑料,抗病,经使呀。
任瘸子在牲口市场蹲了几年,一倒二,三倒五,任家居然有了两挂胶轮大车,八匹马,这在当今差不多等于两台解放大挂车了。然后就买地,买下个荒山,种上了树,至今宾县宁远镇还有一座叫老任家南山的地方。
“兵荒马乱的,日子过到这样,中啊。”每到天一放亮,任瘸子背着手晃出院门的时候,门里门外的伙计们都悄悄地起来,做各自的事,那条瘸腿所带出的“踢嗒”声有了些许的威严。老父亲总是在炕头欠起屁股,望着院门关上,摸了摸火盆上的锡酒壶,温了:“总不算地道的庄稼人呐,心里不踏实呢。”
再以后,就是后来,后来的任家……
任侠躲到山里去了,落脚处是媳妇的娘舅家,离宁远镇四十里左右。大雪封山,很少有人走动,除了狗叫,安静得像另一个世道。山里人认亲,任侠过得倒有吃有喝的,只是想家,不知道家人都怎么样了。一天,娘舅披着雪花木然地回屋:“听屯边的狗叫得厉害,就见远处来几个骑马的人,不会是找你吧?”他知道,十有八九是家乡来人了,紧了紧腰,抓起狐狸皮帽子,揣了几个饼子,几块咸菜,临走娘舅还给他包个熟狍子腿,他就奔了后山。
两周之后,他到了哈尔滨,哈尔滨也解放了,熟悉的那家粮栈挂着红旗,一见到红旗他就有点怕。可除了这儿,他再没有落脚的地方了,他躲进一家小饭馆,用筷子插一摞烧饼……似乎冥冥中有种指引,他搭上去往齐齐哈尔的火车,往西走可能好些。
那时的火车走得也慢,一天带一宿才望见那个先前叫卜奎的地方。就在大荒野上车停了,围上来一些穿着五花八门衣服的人,打着红旗。任侠不敢下车,挤在人群里。一会儿听人议论是共产党来征兵的,不抓人。下车后,最先看到的是红旗下的东北民主联军的征兵处。肚子饿了,见有些青壮年在红旗下吃饼子,就想了想,当兵不斗地主吧?任侠向车后没人的地方走去,在一棵老榆树下,他掏出平时押车走夜路防身的一把小刀,挖开了冻土,将剩下的银元埋了进去。然后在树身上,狠狠地砍了几下,把刀远远的扔了。
那年是一九四六年一月二十日,他参加的是齐齐哈尔独立骑兵师。
枪炮一响,他乐了
跟着几个当兵的人,他们一大帮到了个屯子,那里还住些兵。把人拢了拢,有个人在队前说了些从现在起你们就参加革命的话,接着就分班,给了一支美三零步枪和一件黄棉袄,没马。
“骑兵没马?”
班长说:“下次打仗就有了。”
“我看院里有匹没鞍的。”
“那是上次解放杜尔伯特旗时,缴获蒙古头人的,性子极烈,没人敢骑,等着找人把它骟了。”
“别的,马被骟了就不能跑了。我试试,可说好,驯好得归我。”
“行啊,我可告诉你,在战场上牺牲家里分一百斤高粱米呢,摔死不算。”
“我们家是倒腾马的。”
那是一匹青儿马厢岁口。任侠借了个马鞭,挪到那匹烈马的跟前,那马立刻将前蹄立了起来,狂叫着,拽着缰绳啪啪直响,连树都跟着摇晃。他将马缰捋在手里,腕子一抖,鞭梢像蛇一样冲马的耳背咬去,马一愣,他抓住马鬃一纵身伏上马背,马先在原地跳着,后向原野上奔去。几圈跑下来,那马浑身是汗,有些累了,马的眼神变得柔和了许多,他擦了擦马耳根的血。任侠是这批新兵第一个有马的人,有马好哇不用自己扛背包。就是这匹青儿马,后来让他当官,救他性命,直到过长江的时候,马得留下,任侠抱着马头哭了。
任侠会打枪了,任侠识字,能给战友们写家信在连里认识他的人多了起来。指导员说你有文化就当咱连的文化教员吧。教员不是官。
那天,任侠好信儿,把自己所有会写的字通通写一遍,一查堤二百一十四个,满意极了。
当时,独立骑兵师的任务是保卫齐齐哈尔地区的土改。那天上级派任侠那个班随一个土改工作队到克山县的乡下去斗地主,坐在一挂胶轮大车上,车老板举起拴着红缨的长鞭在空中甩了个脆响,任侠手痒了:“老哥,我帮你赶一程。”
任侠接过长鞭插在车辕的铜环里,操起那根短鞭,轻轻的一声:“驾”,马发出咴咴的叫声,车老板一惊:“你从小摆弄牲口吧?”
“这挂车打过腰提过气。”
“说说看。”
‘铜笼口,银鞍桥。”
“哈哈,这是克山第一大户潘四爷家接亲的车,前几年,乡亲们能摸一摸就美上半天呐。”
任侠心一动:瘸子大哥说,我那次从哈尔滨卖粮回去,咱家也换银鞍桥。
北方的一个村子里认地主家容易,有个三五间草房就是大户了。任侠他们的几挂大车一搭屯口,拿枪带棒的农民早早的等在那里了,住自家抢东西不用动员。任侠他们跳下车,在屯口设个岗,进屯以后就都是工作队的事了。工作队的人向农民们大致说了一下政策,就由屯里人带着,冲有钱人家去了。任侠他们,背着枪跟在队伍的后面,浓浓的火药味弥漫在这曾经宁静的屯落。
通常的地主家是不跑的,大冬天也没地方跑。听到擂门声,就像一群等着挨宰的鸡。
第一眼往屋中望去,任侠就服了,工作队的人真有经验,哪块藏粮,哪块有货,就是一个门儿清。那个人称小崔的女孩不过十七八岁,进屋一撒目,就拽下一床不能再破的炕被,两手一用力,在激里扯出件半新的蓝大衫来。
黑龙江的地主与我们后来看到文字上记载的传统意义上的地主是有大区别的,就是说他们的多数同恶霸不是近亲。这里土地不值钱,上世纪初还跑马占荒呢。跑马占荒是说你骑一匹马,在原野上狂跑,马蹄圈里的土地就是你的了。四十年代的熟地有买卖的,可也犯不上强取豪夺,当时最大的屯子也不过百十口人,而可种庄稼的地方铺向天边呢。
任侠第一次参加战斗是打土匪。腊月底,山上的一股土匪冲进了讷河县城,刚上任的县委书记和县长的人头被砍下挂在城口的老榆树上。消息传来,骑兵师派一团人驰援讷河。
北方的县城是很少有城墙的,土匪占领后堆雪浇水筑成了两三米高的围墙,他们想在城里过个舒服的大年。那时整个骑兵师都没有一门炮,加上土匪枪打得准,冲了几次都打不进去。城外的雪地上百十号人撂那了,这时团长红了眼,把大衣一甩,举起驳克枪:“给我冲。”
任侠也很奇怪自己,枪声像爆豆似的,子弹就在身旁飞,可他一点都不怕,每次冲锋都在前面。记得那个团长姓吕,是延安来的,他一夹胯下那匹白马,第一个冲出队列。可城上的土匪火力实在太猛,未到城墙边又撤下来了。等马队返回集结的山坳,才发现吕团长中弹落马,城里奔出几个匪徒想活捉他。战士们一见又勒马回救,也怪了,多数马都被枪声吓住了,四腿蹬地往后坐,只有任侠胯下的那匹青儿马窜了出去。任侠伏在马背上,拽出一颗手榴弹向城门口甩了出去,乘烟雾一起,便奔到吕团长跟前,一探身就搭住吕团长的脖领,单臂一较劲将他抡上马背,一带缰绳,青儿马嘶鸣打个转儿,回到阵前……
吕团长是肩部中弹,半边身子都是鲜血,风一吹冻得“当当”响,这一枪把他打醒了:“机枪准备,捆炸药。别忙,等天黑些。”战士们知道,团长是看不起土匪的,可没想到吃了这么大的亏。那时团里还没政委,没人敢劝他下去养伤。
天黑了,这面机枪一响,冰墙上没有了还击。土匪莫名其妙的撤了。
“追。”吕团长面目铁青,谁要看他伤处他就瞪谁。天蒙蒙亮,部队咬住那支三百来人的匪兵,虽说他们地理熟,毕竟不是马队,况且还顾着在城里抢来的几马车年货呢。
没有了城墙,土匪就不行了,这面十几挺机枪一齐开火,土匪根本就没有还手的机会。当任侠的枪下倒下第一个活人时,没有一丝杀人的心慌,而有着不可抑制的快感,在以后的上百次战斗中,他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把机枪给我。
土匪散了,四处乱奔。团长一声令下,全团人都抽出了马刀,在雪光中,透着冷森的杀气……
那是一场彻底的胜利,全歼匪兵。那天是一九四六年的年三十儿。
回去后,吕团长把任侠叫到团部端详了一会儿:“当侦察兵吧。”顺手将他腰上的驳克枪递给了任侠。一周后,他在师直侦察连当了班长。
血盖四平
过了正月不久,齐齐哈尔就归了共产党,老毛子兵走了,原先来这的国民党的大官自己不敢在这呆,城外都是共产党的部队,就都跑了,我们的部队进了城。那段时间里,除了大张旗鼓的搞土改,就是下乡在个人的手里搜枪搜炮。虽然都是日本鬼子留下来的,可也比没有强。
三月份的时候,听说国民党打过来了,冒面似的,四处都在开战。我们的部队一直往这边撤,有的过了松花江,那时齐齐哈尔的部队正准备转到农村去。时局怎么变化,当兵的不知道,也不问,就是今天上这明天上那,转了几个月也没见国民党兵的影。
天转暖了,部队开始南开,离开齐齐哈尔是在夜间,长长的队列只有马的咴咴的叫声。任侠心一沉,那棵老榆树下还有一包银元呢。
过了哈尔滨没停,过了双城也没停,看见长春了还往前走。踩着初春的冰凌,那就是一个快。一天只能吃一顿饭,几天不睡觉,困极了,就伏在马鞍上,打个盹儿。步兵就更苦了,他们睡觉是两人架着一个,一会再换班。谁说走着不能睡觉?那时就能。
赶到四平外围的时候,兄弟部队已经守了好几天了,骑兵不易守城,就在后面做预备队。任侠望着四平城头那半红的天,裤子被尿淋湿了。这倒不是怕,是从未见过那么猛烈的炮火,身边的一切都在颤抖。同师直属连队同住一个村的是一个步兵团,和任侠他们脚前脚后到的,上千人把个村子挤得房子都在晃。几个小时后他们就上去了,背包都堆在屋檐下,方方正正的,大多都插着一双五花八门的军鞋……傍晚时回来的,只剩不到一连人。见到还在待命的他们,连个招呼都不打,自己也不说话,不吃饭,不睡觉,就知道擦枪。
任侠的对面屋曾住的是一个班,只回来两个,一个是班长,上午搭话时,还知道他是宾县人,老乡呢。那两个兵进得屋来就冲墙站着,已经很黑了,不点灯。一会儿,出屋把全班的背包都扛进来,一个挨一个的摆在炕上,屋地下一盆高粱米饭一桶猪肉炖粉条,已经冻上一层壳。
“打不服他们?”
“狗日的国民党,大炮太凶,说是美国枪,一扫一面子,根本不让你露头儿,还有飞机,没处藏啊。”
第三天的上午,骑兵师接到命令后撤了,城已攻破,国民党兵奔着他们就压过来了。退去时路过一个打阻击的战场,铺天盖地的尸体令任侠悄然变成一个想打仗的人,不再是农民。
再返回四平时是一年以后了。这一年里,
骑兵师主要是打土匪,没啥像样的仗。总是一个跑一个追,追上了就投降,经过教育一般是就地释放,也有参军的。有的回去又干上了,再抓住就交地方政府处理。记得一次打个叫红枪会的组织,虽然他们不使扎枪了,领头的也别着盒子炮,可还沿用过去的千法,大冷的天,枪一响就把上身脱光,画着符,口中念着啥就往上冲,还排着队形。我们的机枪一响,他们仍挺着胸,喊着号子,迎着子弹上,一排排的像割高粱。后来我们的机枪手都不敢扣扳机了,哪是打仗啊,是屠杀。侦察连通常是不打阵地战的,马好,装备又是一短一长,迂回作战的时候较多。有一次土匪又放了鸭子,向四散奔逃。该使马刀了,任侠的青儿马在枪声里出奇的兴奋,专将任侠往人多的地方带,马刀下,任侠看到的是一张张木讷的脸,在刀下都不知道躲。那时他才体会到,砍人不用费太大的劲。
上次来四平是守,这次来是攻。守四平的国民党兵不知哪来一股邪劲,城墙已被轰塌一大半了,炮火覆盖全城好几遍,可他们仍一街一巷的死磕,那仗打得惨烈。觉得步兵的预备队都用完了,命令下来,让骑兵师把马留下,全师编入步兵序列,跟着又一轮炮火上去了。冲锋的人群已没有什么战术,就是往城里涌。任侠被尸首绊倒了,才发现,在攻城的路上撒着厚厚的一层黄豆,这时的黄豆已不滑了,同血板结到一起,一张一张的,城里的机枪又在炮火的间歇中响了,刮风一样,部队被压在地面上动弹不得。撤退的命令来了,任侠顺着地垅沟往回爬滚进一个弹坑中,他在想,那得多少黄豆哇,白瞎了。
听说,打援的部队顶不住了,国民党兵从四面赶来救援,不撤不行了,他们的部队又回到了松花江边。
再打四平的时候,他们的骑兵师配属到围困长春的战斗序列,那段日子太好过了。冲着城门口,挖好工事,摆上机枪,只要有人走动,上去就是几梭子,不让一个人出来,小孩和老人也不行,那几个月就是这么过来的。大约在十月份,城里的国民党兵挺不住了,大批大批的投降,也往出冲过几次,哪冲得出来呀。在那期间,任侠立过一个二等功。有天傍晚,正巧他带着几个战士值班,负责检查放行的城里难民。上级有命令不能都放,一天按时间放点。有个穿着破烂的老汉来到他们跟前,指指耳朵,意思是聋哑。战士把枪一抬就让过去了,任侠见他过去,在背后喊一声,他站一下又往前走了。任侠赶了几步拽住他的手,任侠不客气了,因为那是一双软软的手,没干过农活,而且细得很,不是这个年龄的手。他上前一把就将胡须给拽了下来。后来听说是个国民党少将呢。
长春解放,部队组织地方人员,在城外支起好多口大锅,熬着稀饭,分发给城里出来的人。饿了几个月的人,看着也像个人,能走,也能说话,可时常看见两碗稀饭下肚,躺下就死了。听卫生员说,他们饿得久了,胃肠已经没有了缝隙,粘到一起,粮食一进去就给撑破了。
腥气弥漫辽西
向南。部队不吃饭不睡觉,就是个走。
不久,骑兵师落脚在一个叫兴城的地方,驻扎在城北一个叫砬子山的屯里。部队一到,山顶就有人往这儿打枪打炮,听声音,是两挺重机枪和一门六零炮,离着挺远,开始也不在意,日子久了,就像午觉时的蝉鸣,烦人得很。师长摔坏手中的杯子,派了一个营拿它去了。攻前的侦察任务交给了任侠他们班,他带人向屯里的老乡一打听,人说半个月前上去的也就十来个人,那就是一个班,再往山后转了转,也没有纵深配置,就回去汇报了。
北山也就千十来米,一个营几百人一窝蜂似的往上攻。一整天枪声就没停过,站在山坳里的任侠浑身发抖,这是一个班吗?一个营打残了又顶上一个营,师长是挂不住脸了,他站在山下一声不吭,黑着脸,战士们就是个冲……
第二天的凌晨,有个炮队路过,靠前瞅了瞅,把炮一架,也就十炮八炮的,山上就没了声息。
骑兵师走了,砬子山的仗再没人提起过,上级也没过问,那时的锦州已经打开锅了。
任侠的部队没有参加锦州战役,挥师彰武抓廖耀湘去了。骑兵师赶到时,兄弟部队已经把从沈阳出来的国民党南下兵团打零碎了。
抓俘虏去。马刀雪亮,指向天空。
任侠他们班遇到第一批国民党兵,就举枪带刀的上去了,可他们喊,我们是解放军了。
不可能,刀还是砍下去了。
真是,昨天就改编了,你们不发我们军装。
后来,就乱了套了,部队也没了建制,几个战士一伙就可受降,人少的,装备不好的还不理,专往国民党扎堆的地方冲。而国民党兵则到处找解放军,不打了,不打了,你们管我们吧。
任侠他们缴了一伙的械,看着前面还有,就把这伙扔下,再往前赶。抓了多少人,谁也不清楚。
刚提排长不久的任侠犯错误了。
他抓了个军需官,背着一口袋绵羊票和几块金条。金条就上交了,可那些钱,他有些舍不得了。金条咋花他不知道,以前没见过,这钱可会花。找了个口袋用钱做了个枕头,晚上枕着,白天背着,好几十亩地呀。
也不知谁给报告了,钱上交,排长也给撸了,派到炊事班做饭去了,只是那匹青儿马还归他,别人骑不了。
赶,往沈阳赶。大家都知道,沈阳拿下,整个东北就齐活了。天已经大黑了,队伍也不分什么路不路了,有个大致的方向就是一个奔。迎面是座山,队伍里也不知是哪个兵手欠,端起机枪就是一梭子,不得了了,山坡上引来一群的机枪扫来,一下子把队伍打乱了。虽然给打蒙了,可也知道,这关口敌人不可能有预谋的组织抵抗,一定是打散了的一股散兵。任侠撒开驮着大锅的青儿马:“把机枪给我。”顺着斜坡就上去了,机枪在他的怀里跳着,发烫的弹壳闪动着起舞,战士们的枪也开始响了。败兵不经打,山上的枪声开始弱了下来,这时的任侠一脚踩空,滚到一个沟中昏过去了。天蒙蒙亮,他醒了,四处没了人,只有那青儿马在沟沿上咴咴的叫着。他起身拍了拍没伤,看了看已经打漏的大锅,解下来,扔了。骑上马找部队去了。
人找人不好找,沈阳城外到处都是兵,可马找马倒容易,青儿马很快就把他驮到了原先的那个马群。又当排长了,只是加上代理两个字。
沈阳没怎么打就解放了,部队在城里转了一圈,就接到命令拉到城外休整,不到一个月开始进关。
在长城口上,任侠回望,不知何时能回东北了。
再回来时,是在1989年的5月,我结婚,大伯从四川赶来,送我四床蜀绣的被面,老辈的规矩。他说,齐齐哈尔车站不远处的一棵老榆树下还有咱家一包银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