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波
那时我在保险公司的代理人资格培训班上。
门开着,这个刚清洁过的小教室像个微微张着的小口。班主任笔直地站在讲台上,似一颗孤零零的门牙,她说没点着名的学生自己报一声。一刻钟前我还在找“华容道”,我没点着,但我始终没张嘴。
我不愿发声已三个月了。晚上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无声地痛骂那些在我周围缠绕不休的黑鬼,数着的羊不时地丢又不停地找,盼太阳快快出来;白天,除了睡觉就是大口大口地吃,我没法不闷在家,所有的衣服都望我却步,商场里的服务员见我的眼睛盯在了她们的时装上,赶紧冲我摆手,示意我走开,我恋恋不舍的眼神,挫折在她们挤出的冷嘲热讽上。我热腾腾的心霎时冰冷,狼狈往家逃。我怕迸血的心像半年前那次意外一样,忽然停下来,令专家十万火急,软硬兼施,它才慢腾腾迈开了步。我怕慢悠悠的样子,我是个急性子,只有那次饭后,那天我被医生确诊为妊娠,老公三羊为我搞了个小小的庆祝晚餐后,我们说好下楼散步。三羊说等一会儿,他刷完了碗又烧开水,说让我回来喝上凉爽的磁化水,我等不及了,我说我先下去,他体贴地说你慢走,我说那当然。深秋的傍晚很有凉意,我本应快走,因为我的生命要结果了,我也想等等楼上的三羊,就破天荒踱起了方步,大概不到十步,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门牙”与同事会晤,接班的“门牙”,比刚才的鲜嫩,课堂有了水分。我仍像截闲放了许久的木头,干巴巴的,没有力量。我想象着华容道被找到后那无名小卒可能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如果不是有人替我找,如果不是影儿拽我到这儿,我肯定不会来。对面汽车站正在拆迁,尘土飞扬,残垣断壁,一群建筑工人在把破砖烂瓦装上卡车。那半个身子屹立的钟楼的大钟,正面的样子还是那么气派,侧面被扒得像长了秃疮,钟的指针停止了丈量,和我一样,丢掉了不知道多少行程。
二十多天后,我醒来。我才知道我是如何躺在医院的。
一个醉酒的司机醉眼蒙眬时相中了漫步在人行道上我的背影,飞拥过来。如果一天一世纪,那我几乎窒息了二十多个世纪,连老公也变得陌生,他起初惊喜,继而愁眉不展,我问他为何见我大难不死不欣喜若狂?是因为我们的孩子丢了吗?我还可以再生啊,他说不是。他说他不知道怎么办。他不时地出去接电话,回来的样子忧心忡忡,眉宇间的黑痣皱成一段绳头的死结。我嚷嚷着要撞我的司机来给我丢失的时间鞠躬道歉,三羊急得团团转,挺拔的背塌了一半,可怜的驼了背被拴住的山羊。我说你不用担心,我马上出院。除了那二十多天我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外,除了我的右脸颊留下块梅花疤,我全身没有异样的感觉。
疼是影儿掐的。我转回头与满屋的白光撞个趔趄。今年流行白色,可我还穿着高贵的黑色。我漂亮,我有份稳定轻松的工作,工作的环境允许我穿流行的衣服,我的经济不匮乏,我的头脑不愚笨,在单位我领导时尚潮流。
老师说最后一位穿黑衣服靠窗户的,哎对,就是你,请回答你希望活得怎样?我心里想着:活得高兴。话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影儿冲我活跃着薄瘪瘪的上眼皮,变换各种不规则形状的猩红的嘴,粘住我正漫游着的眼神。就是这硬邦邦的眼睛深处的东西令影儿那天一进我家,像被老鼠啃了脚背,嗷的一声,瞪圆了眼,继而捂嘴大笑。她拍拍我的肩:“走吧,跟我做保险吧,只有这条路能救你了。”
影儿是我儿时的玩伴,小学时的同学,大学的校友,二十多年的闺中密友。小時候,我是她的影子。她晃晃冲天的发髻,两粒黑葡萄粒似的眼珠儿骨碌碌一转,我就知道她又有新点子了,赶紧紧走几步。她的家是在整齐家属房的路旁后搭起的,像简洁服装上突兀的衣袋,不般配又显眼。她的母亲带着她们姊妹五个生活,她的家里永远乱糟糟的,有一股怪味。每次我去找她,都站在门外等。她说我又白又胖又干净,喊我“地主婆”,我讨厌她身上的味儿,也讨厌她的穿着,皱巴巴的总露一截脚脖儿的裤筒,像麻秆挑着块抹布。但她敢在男孩子纠缠我的时候解救我。我家在当地是独户,父母是知识分子,我是独女,我不会骂人。她是我的保护神。我常常忍痛割爱递过去我的宝贝,然后呆呆地猛吸几口手中残留着的饼干包装纸的香味,那个漂亮的发夹我还没看够,偷偷紧盯几眼。她见我委屈的样子,顺手从草丛逮个蚂蚱或到墙角拣个碗茬不由分说地把我哄乐。
我有些着急,老师的笑脸淌着期待,我还是张不开嘴。滴答答悦耳的音乐在教室回响:你的“华容道”找到了。胜利的电波传来。我“嗖”的跳过去,冲老师点点头,扬扬手中的“诺亚方舟”,不知老师看到那上面的喜讯没。那时我的笑容一定很灿烂,她回应我微微一笑,不忘点指黑板上“FINA”中的“F”说它代表底薪。我才不在乎钱呢,我要找我高兴的生活。
“华容道”曾经是我高兴的生活。父母下班晚,我总是一个人在家。冬天天黑得早,太阳一落山,我独自在昏暗的屋子里瑟瑟发抖。我从炕柜里拿出平板盒,掀开木板盖,花花绿绿长方形的小木块端端正正排在里面。红脸绿头巾的关羽,落魄也能壮胆的曹操,窃窃私语的小兵,我忘了恐惧,我不知他们之间有怎样的故事,我只知道曹操走到出口,只有一个小方块的面积那么大的出口我们就成功了。我自说自话让它们前进。父母回来见我的脸上闪着兴奋的红晕,很是安心,吃过饭又去政治学习。院门插着,玻璃窗黑亮亮的,昏黄的灯下,我是高大的统帅,华容道里大将和士兵被我调遣到炕的各个角落,空间自由,随意行走的轨道,却削弱了趣味。我怏怏不快地把它们重装进盒里,每走一步便代他们点头说话,我走了无数个套路,编了无数个故事。直到父母发现了我的痴迷,把它藏了起来,因为我的考试越来越多。
“非儿,你等等。”影儿从后面追上来,塞给我一本厚厚的书。“一周后你得去考试,要持证上岗。第一个签单的客户我都给你找好了。”
考试算什么?本小姐参加过的考试一路绿灯。影儿也没食言,当我把合格证拿到手后,她把我的第一个客户——她曾经的男友带到我面前。
影儿大学毕业被分到企业,效益不好。她开过影碟出租、洗头房、美容院,想干啥几天后就能开门营业。换了几个行当,直到她发觉代理保险这一行最适合她,她脑子里活蹦乱跳的点子才安静下来。去年她收入十万,相当于我五年工资、奖金的总和,是我们这座小城的白领。和她频繁更换工作相一致的是换来换去的男友。第一个男友是她的大学同学,那小子家境优裕,一表人才。她追他,引来同学的一片嘲笑,她和每个耻笑她的同学打仗,战无不胜,打倒一大片。好不容易赢来男孩子的心,男孩子的家庭又泼来一盆冷水。她又披挂上阵,咬着牙根绽开桃花般的笑脸,以温柔、贤淑、楚楚可怜的样子令那个无比鄙夷她的家向她敞开了大门。可就在筹备婚礼时,男孩子车祸身亡。那个即将被叫作婆婆的女人把丧子之痛转移到她的身上,骂她是狐狸精、丧门星,她留在政府机关的愿望也化为泡影,只得卷铺盖回家,眼巴巴看着我爸领着我去机关报到,坐办公室,而她去了一家工厂。
我和追求我六年的三羊结婚的时候,她刚刚离婚。
等一下,可能几步就出来了,我用余光扫一眼这个裤筒皱襞的男人,一张白净的娃娃脸,我甩头示意他坐。自从在娘家的仓房里找到这个宝贝后,我爱不释手。虽用清洁剂洗了几次,仍不改其丑陋不堪的面貌,心中的美好记忆稍打了些折扣,却丝毫不影响我要把曹操走到出口的决心。
走着走着茂盛的决心荒成了乱草,我知道这次又失败了,不禁扬头吐气,空气瞬间凝固。我的气息静止在一对女人般的美目上,他的眼睛很特别。
“帮影儿的忙,投份保。”他开了口,声音脆亮,牙齿白洁。
我的呼吸不太顺畅,微微地喘:“你不急着出车?”
他忽闪着毛茸茸的大眼睛略添惊喜:“你怎么知道我是开车的?”
我说:“直覺呗。”
他说:“看来咱们有缘。”
“是呀,有缘千里来相会。”我说。
他眨眨眼,明亮、柔和的波光闪过,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很愿意被包裹缠绕。
他问:“你怎么知道我家远着呢?”
“司机的家在车轱辘上,哪个不千里迢迢的。”听到我的回答,他笑了,右嘴角向上翘翘,露出一颗虎牙,调皮可爱。
“你不是挺幽默的吗?影儿说你闷闷不乐,让我哄你高兴高兴。”
“你那颗虎牙真逗,我就叫你虎牙吧。”说着我把华容道递过去:“你玩过华容道吗?”
虎牙点点头甩出一串笑。
“我始终没摆对过,总是错位。”我说。
虎牙哼笑了声说:“你真与众不同。”
我说:“你这神态怎么和三羊的一样。不是好兆头。三羊说我,你怎么这么个性?人家钱也没少给,也来看过你,还让我好好安慰安慰你,不就是让你别再缠着人家要什么鞠躬道歉吗?你连这个都不懂?叫我怎么在单位发展?”
虎牙嘿嘿笑了两声说:“三羊开泰吉祥啊。”
我说:“是啊,昏死了那么长时间,除了破点皮,没大事,可有人说我病根在脑子里。那我这病可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了,第一次看见几个男同学摆弄华容道,我的眼睛就盯在上面。影儿见我痴情的样儿,愣是和男生打了几场硬仗把它抢了过来。”我想问他和影儿怎么分的手?“诺亚方舟”拉响了汽笛。我冲虎牙摆摆手:“关云长在等我。”
一个丑陋的妇人,涂脂抹粉穿戴华丽地站在车水马龙的闹市中,在明亮的阳光下不时地更换五彩缤纷的外衣,抢足了风光。不明真相的人投来羡慕的目光,知道其实质的懒得看一眼。我的单位就是这样的妇人。巨大的花花绿绿的广告牌遮住了所有的窗户,只有进出的门和幽暗的走廊,活脱脱一个老鼠洞。我明白我为什么越来越喜欢穿黑衣了,适应环境啊。
自从那次意外后,我很少上班。从前,我一到单位,各个办公室的人都向我涌来,领导喜欢我,同志们喜欢领导喜欢的。我是花呀,我的水杯里早有人泡好了,菊花绽开笑脸羡慕地望着我。
出院后,我怀念往日同志们脸上盛开的花朵,急不可耐地去上班。他们见我,扭头就走。领导沉着脸,叫我到他的办公室。他冷冷地说:“你恢复得挺好吧。”我回答是。他问:“你还想要多少?”我说:“我没要钱啊,他让我丢失了二十多天,无缘无故地,如果以百岁计人生我丢失了万分之一的生命,何况我还活不到百岁,何况我肚子里萌芽的生命,我想他应该---”
“你不要不听劝。”领导的断喝似三九天咔嚓断裂的冰层,寒气瞬间僵硬了我。
我隔三岔五地来。走廊的灯总是在坏着,我的心情越来越差。
我问领导今天找我来有什么事,领导说:“本来我想提拔你,可有人说你心胸狭窄,没办法,我不能独裁呀。”我说:“我明白了,又是选主席。我到这上班的第一天的第一件事就是填选票,我谁也不认识,还是你帮我填的呢。你曾经是对我呵护备至要重用我的曹操,我是多么的温暖和感激;可你现在不是了,现在的你对我更加的重要,给我生路就让我顺其自然地走吧:关云长。”
我不由自主地想寻找阳光,想起来了,虎牙的眼睛就像这阳光,温暖舒软。透过大酒楼阔大的玻璃窗,我微闭眼,惬意地欣赏跳动的紫外线的斑斓。
欢声笑语的蒸汽吹足了一群群跃跃欲试的气球,三羊挽着他的第二位新娘从祝福的海洋中遨游过来。三个月前三羊的婚礼就是在这举行的。他没有邀请我,我却来了。他紧张的样子真好笑,脸惨白着,眉头的死结越抽越紧,语调抖成了几段:“你——要——干嘛。”我说:“祝贺你呀。”他让我快走,说我受了刺激,要好好休息,说完转身便走。他的背自那次驼后再没优雅过。我瞥了一眼那个新娘,哪像章子怡呀,那么多人说像,我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
影儿刚签了份单子正和客户吃饭。说笑声不时地冲出美宝莲口红的光彩,像明星裹在媒体中谈她的近期安排。客户是个老女人。我不禁佩服起影儿,不但挣得了男人的钱,老女人的钱也挣得得心应手。影儿示意我随便,说饭后带我去逛时装城,说完便对菜的味道品评个没完。那个浑身馊乎乎长着黑指甲的毛丫头脱胎换骨了。
按照过去生活的印记,这本该是我的生活轨道,只是一不小心被撞飞了。当我醒来,不知不觉中,接错了轨。
没月亮的晚上我就去冲淋浴,酥酥的水流滑过,有微微的灼痛感,日光浴般,我鳞甲样僵硬的身体慢慢地软滑了一层又一层。棚顶的节能灯偶尔放射出五彩斑斓的光。
小城的上空终于也似一个无形的巨大的淋浴喷头,轻快柔细的阳光洒满各个角落。在小巷的尽头,阳光旋成一个美丽圆润的旋涡。每天至少一次,我是这朵花的蕊。
一个月前我领到第一份保险底薪加提成,找到了这,这是虎牙的家。虎牙答应给我拉保单,保证我完成当月指标,我的回报是每天接他的女儿跳跳回家,直到他回来。我问:“孩子她娘呢?”他说:“那还用问,走了呗。”我说:“看她长得挺像影儿的,不会是影儿生的吧。”虎牙说:“我看倒像你,不爱说话。”说完大笑,脖颈伸长了,笑声嘎嘎的响亮,吓了我一跳。没想到虎牙有这样的笑态,有点没教养、有点放荡,又是那么纯粹、专心、用力,是快乐的膨胀,甚至变了形。
我问虎牙跳跳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虎牙摇头,说她天生就不哭闹、不爱说笑,就是爱乱写乱画,时间长了习惯了就好了。
我有了三份工作,两份工资。早晨八点,我准时去保险公司签到,一个半小时后,去单位报到,不早也不迟。午饭后,睡一个小时觉,然后去接跳跳,直到虎牙回来。起初我们去饭店吃晚饭,后来我顺路带菜,虎牙回来做。
虎牙学过厨师,五颜六色的菜被他包装得蛮有滋味的。我边走华容道边等着享用美味。虎牙见我走华容道就嘎嘎笑,他说:“你不烦啊,整天为这愁眉苦脸,挺简单的事呀。”见我迷惑不解,他伸手把曹操拿出来放到出口:“这不结了嘛。”我扑哧笑出了声:“这不是胡走嘛。”他摇摇头:“达到目的和守规则很多时候都是矛盾的,你想两全其美,那就痛苦喽。别人限制了条条框框,你不受约束简单化就是了,否则就是自讨苦吃。”
和这么个单纯快乐的把什么都简化了的人生活能有憂愁吗?我去问影儿,影儿头摇得拨浪鼓:“可着自己的性子来,和他过日子可不行,管不了。”
所有分手的原因归根结底就是快乐生活观念的分歧。不管影儿怎么提醒我,我却愿意待在虎牙的身边。虎牙的眼睛是太阳下的水光,是光中的斑斓。我害怕黑暗,我逐光取暖,又听不进劝告,我是不是扑火的飞蛾。
跳跳的脸不脏了,穿得越来越漂亮,乌黑的眸子似潭深水。她的话极少,笑容似风中的肥皂泡偶尔绽放转眼就破灭。我想看阳光下透明的闪着光彩的肥皂泡,我想让童年的梦映现在跳跳的眸中。我煞费苦心,手把手教她,她没兴趣。我给她讲关羽曹操的故事,她的眸子才波光盈动。我上网查到了华容道的游戏规则:四个小兵必须两两在一起,不要分开;曹操、关羽移动时前面应有两个小兵开路。我恍然大悟,我不缺乏耐力和决心却始终走不出来的原因是我不懂规则。我只顾着两员大将,忽略了大将前头还应有不可分开的两个小兵在开路。兵来将挡,水来土囤。古训的诱导迷失了我,我不知道自己走对过多少步,错在哪里,我怀疑多年来执着的意义。
难道虎牙是对的?我照着虎牙的做法,把曹操放到出口。我的心反倒沉重,没有丝毫成功的喜悦。不按规则直达出口的成功,不是我的行走轨道。我和虎牙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我又轻轻拿起曹操,他错轨了无数次,旷世魂灵依然如故。我只错轨了一次,灵魂就已面目全非,我和他也不是同路人。和三羊不是,和影儿也不是,和谁好像都不是。我是在走独木桥,还是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行走轨道?
跳跳看也不看规则,执意走。她走的每一步不许别人动,对别人的好意无动于衷。高兴了絮絮叨叨,生气了把他们往墙上扔。我建议虎牙送跳跳学画画。涂涂抹抹可能是她与世间对话的密码。
影儿挽着她的新男友来看我。我是真服了她,这位气度不凡的小老板不知道是怎样被她弄到手的。她两片玫瑰紫的薄唇七扭八拐了一阵儿,说的却是这个月险些从主任位置上掉下来,又如何化险为夷的,不过人是温柔了许多。我以为她的终身大事这次差不多了。她变了脸色说不好说。我说我可没你的本事,接你的班给跳跳当继母,怎样?她也不像前些日子那样头摇得拨浪鼓,转过脸漫不经心地说虎牙其实也不错,挺好的。我说那我就努力努力吧。
上班成了我的兼职,我把每天的主要精力放在了虎牙和跳跳身上,他们是华容道中开路的两个小兵,是走出华容道的密码。
跳跳的画被老师说成是天赋,挂满了她的房间。我看天赋不是神秘就是狰狞还有不解,不管她怎样解释得头头是道,我就是看不懂。跳跳更加的用功,一有时间就去画画,我也有充足的时间欣赏虎牙了。
盯着虎牙烧菜的背影我常常发呆,宽厚的双肩山一般坚固,这不是三羊吗。我忍不住,走过去,把头轻轻靠在虎牙宽宽的背上。我说:“你是我的三羊。”虎牙回身把我揽进怀里,说:“你还没忘了他?”我说:“一位领导做媒他出嫁了,听说他快提拔了。”虎牙说:“以后你就把我当作你的三羊。”我说:“你做我的羊羔吧。三羊离开我时变成了狼,他说人不能什么时候都是羊,有时要变成狼才好生存。”乌云漫过虎牙的眼眸,阴凉凉的。
跳跳的画在比赛中获了奖。虎牙嘎嘎的笑声一声比一声响,像是在和谁咆哮。我说虎牙是院子里的大白鹅,有点响动就抻长脖子叫个没完,跳跳是白天鹅,我是丑小鸭。虎牙止住笑郑重地提议我们仨搞份合作,把家变成天鹅湖。
以后的那段日子里,我和虎牙奔走在家具材料市场,买来同等厚度边角余料的海绵。晚饭后我们在海绵堆挑挑拣拣,把它们切成相同见方的正方形。我又跑到地摊买来廉价的白色棉布,缝成外套罩子,跳跳随意在上面作画。正面是蓝色的湖水,背面有她喜欢的华容道人物、动画主人公。半个月后,跳跳的房间变成了天鹅湖、游乐场。我们共同制作的靠垫玩耍时是嬉戏的道具,休息时是碧蓝的湖水。
那个冬天我在虎牙的小窝里幸福地冬眠。我不再找我丢失的那些天,我常常有流泪的冲动,常常有大声说笑的愿望。我正在忘记三羊,忘记领导和同事们,忘记一切烦恼。我躺在虎牙的怀里用小指尖敲着他的虎牙说明年春天我们结婚,我要给他生个小虎崽。虎牙伸出他肥厚的舌头舔着我右脸的梅花疤说,我会让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我深情地望着虎牙,他的双眸凝成了月光,慢慢地将我催眠。
春节的时候我陪母亲回了一趟千里之外的老家。母亲说近几日夜夜做梦,梦的都是小时候的事。再不回去,怕永远也回不去了。母亲说我现在的身体好,人又精神又漂亮,又闲着,是最恰当的人选。我问母亲当初怎么嫁得这么远。母亲说命呗。命也遗传吗?我说我要嫁的人根也在千里之外。
我这两天也夜夜做梦,梦的都是虎牙的笑声,毫无掩饰突然爆发的,排山倒海般涌来,在身体里你追我赶,一圈一又一圈,胀鼓鼓的,怎么也出不去,像走在华容道里,好累好乏。我想念那片湛蓝、静谧的天鹅湖,舒暖的天鹅湖啊!
好容易熬过了一个月,我急不可耐地要回去。我跟虎牙说的一个半月,可我归心似箭。
天鹅湖乱了颜色,肮脏、浑浊。那些垫子乱七八糟地摞在一块儿,落满了灰尘。虎牙低着头躲在影儿的身后,只露出山一般坚固的双肩。
“你怎么在这儿?”我的声音跌跌撞撞。
“你能在,凭什么我就不能啊?”影儿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发出的声音都是恶狠狠的。
“你的路那么风光,干嘛和我抢一条窄道?”泪水找到了方向汩汩流下。
“怎么?咱俩也走华容道了?”影儿的嘴角钩过一丝冷笑,像一只傲慢的狐狸招摇着尾巴,在我眼前肆无忌惮地摇晃。
堆积的忍耐、委屈、羞恨、恐惧开始颠簸滚动激荡,我咬着牙,发出一阵凄厉的笑。
半年后,新一期保险代理人资格培训班开班,我穿着白衣变成了讲台上的那颗“门牙”。
好久没走华容道了,我已忘了把它放到哪儿了。
责任编辑:谢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