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沈

2019-08-23 05:37鲁万宏
延河 2019年8期
关键词:麻子儿媳妇村子

鲁万宏

老沈怀里揣着杀猪刀,穿过村街直奔东头魏麻子家的时候,郝寡妇家的大黑狗,好像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似的,莫名其妙跟在他的屁股后面,一个劲狂吠。直到他扭转身子,从大林家门口的砖摞上拿下一块砖头,狠狠一砖砸在狗腰上,那狗才哀号了一声,转身夹着尾巴悻悻跑掉。随即,他就听见郝寡妇大白天被人压在院子里强奸了似的惊叫声从半开的门里传出来。这让他的身体,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舒畅和亢奋。但他没心思搭理,转过身子,昂着斗鸡一样的脑袋往前走去。

“妈的,人怂了,狗都欺负!”

转过学校墙根子的时候,他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心里想。

寒冬腊月的风干冷干冷的,带着隐隐的呼啸声,从村巷上刮过来,蹭得人脸疼。他的胸口却像燃着一团火,烧得整个人都火烧火燎,非常难受。走过村中央涝池时,他好像隐隐听见谁在和他打招呼,问他吃了没有,干甚去,但他没有吭声,昂着头快步走掉。他的一头稀疏花白的头发,在凛冽的风寒中,乱草一般飞舞,看上去就像这个冬天里一只抖着毛准备和谁干架的公鸡。

怀里的杀猪刀磨得非常锋利,揣在棉袄里,蹭得人难受。好多年不杀猪了,要不是突然知道儿媳妇和魏麻子的事,他都要忘掉自己曾经还有过这么一门手艺,家里还有这么一个家伙什。

“千防万防,防不胜防!”

看到儿媳妇从魏麻子家大门出来的时候,他的头脑里,第一个念头竟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老婆死得早,儿子二十刚出头他就四处托人,十里八乡张罗着给儿子说媳妇。庄户人条件差,不早早准备,弄得不好,娃娃就得打光棍。村里和儿子一般大的老小伙子,现在都还有几个,成天蹲在阳墙根下,瞪着两只空洞洞的眼睛,和一群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太们抬杠,晒暖暖,谝闲传。家里地里的活计,一点也不上心,别人家有个屁大的甚事,倒跑得比谁都快。甚都不图,就图个热闹。没有媳妇的光棍汉,内心是有多么的害怕寂寞。半夜里不睡觉,和床板较劲,这罪,老婆走后老沈遭过,不想让儿子再遭。就这么一个儿子,打了光棍,自己这辈子心里亏欠不说,他们父子俩以后在村子里也别想说得起话,直得起腰。儿子欠老子三块板,老子欠儿一个媳妇。从古到今,就这么个理儿,这是自己当老子的责任。他在老婆走后最大的心愿就是,豁出一切,也得给儿子办一个媳妇。为了卸掉肩上这副担子,每年秋收完毕,别人猫在屋里过冬,墙根子底下晒暖暖的时间,他都会独自背着铺盖离开村子,一个人去神木的煤矿上下井掏炭,挣钱回来存到银行里。二三年里,竟然攒下了三五万。为了儿子能有个媳妇,老沈真是豁出了老命。有了钱,人自然就硬实起来,十里八乡,到处托人给儿子说媒。经过无数次失败的相亲之后,老沈在被人吃掉一头年猪,七八只公鸡;半缸猪油后,最终在一个远房亲戚的撮合下,从四川乐山给儿子买回来一个年纪和儿子差不多的姑娘。姑娘长得不错,薄皮大眼,身材苗条,配老沈儿子,那是绰绰有余。一进村子,把一村的大姑娘小媳妇,全都比了下去,这让老沈的心里,着实荣耀和欢喜了好长时间。也让左邻右舍和村子里那些没有对象的年轻人,眼红羡慕了好一阵子。村里那些和老沈儿子一般大小的年轻人,有事没事,天阴下雨,三三两两钻到老沈家来,躲到老沈儿子新房里,摆龙门,谝闲传,和老沈儿媳妇丢牙斗嘴,赖到半夜不走。老沈儿子老实,心眼实在,嘴又拙,看着一帮人和媳妇儿打情骂俏,心里尽管不愿意,嘴上却是不好意思言语。儿子老实,媳妇儿只要压得稳,不招言也就是了。偏偏老沈这个从四川买回来的儿媳妇,是个天生的话痨,见谁都一张笑脸,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跟个傻姑娘似的。这让那些存心不良的年轻小伙光棍汉们,一个个得寸进尺,想着法儿占老沈儿媳妇的便宜。儿子窝囊,不敢言语,但老沈不能不吭声。开始的时候,老沈碍于面子,还强忍着。时间长了,老沈家简直成了村上的娱乐场所,闲人聚会的地方,老沈就怒了。看见有人来找儿子,就拉下一张挖煤的黑包公脸,故意把东西摔出很大的声响,闹出一些响动。时间久了,机灵人便看出了老沈的心思,开始慢慢少了来的次数。没有眼色,装作没看见故意不理老沈茬的,在老沈有一天晚上忍无可忍,站在院子里毫不客气的一番大声呵斥后,灰溜溜溜地出了老沈儿子新房,这种现象才慢慢有所减少。后来,村里就传出话说,老沈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老沈那儿媳妇不正经,早在做女子的时候,跟人就有过那事,而且还流了产,四川没人要,嫁不出去,才跟了老沈的儿子。村上大部分人都认为这话不是空穴来风,很有道理。老沈儿媳妇肯定是有毛病的,要不然,就老沈儿子长得那個吊样,脑袋跟个冬瓜一样,走起路来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全身的零件儿像是拼凑上去似的,那个花骨朵一般的四川女子怎么能看上他?

但这一点是不是真的,大家都是猜测而已,具体怎么回事,没有一个人知道,只有老沈心知肚明。老沈虽然心知肚明,但老沈绝不会说。儿子能有个女人,不用和那些光棍汉一样无所事事,一天闲得蛋疼,溜人家墙根子,晚上和床板较劲,老沈已经很满足了。儿媳妇还那么漂亮,这么漂亮的姑娘要没个毛病,人家怎么能不远万里从四川嫁到陕西,跟了自己的儿子?知足吧。有毛病没毛病,那是以前,以前的事咱管不着,重要的是以后,以后人家肯老老实实和自己儿子过日子就行,别的不能太在乎。女人嘛,不就那么回事,再好的女人还不得有第一次。说破了,这有什么打紧,拔了萝卜窟窿在,有那个第一次能咋,没有那个第一次又咋,还不就那样吗?一生孩子,不就跟个能下崽的母猪一个样儿。说实话,对于村里那些想占儿媳妇便宜,说闲话的光棍汉,老沈尽管心里很烦,但并不是很往心里去。这些人,别看一个个咋咋呼呼,在村子里是个人,出了门,离开村子三里多地以外,要多可怜有多可怜,按城里人的话说,从小就长了一副挨砖头的样。他们一天到老沈屋里来,一个个无非就是过个嘴瘾,打发打发无聊的时间,混日子罢了。要说有人真敢咋,还真没个有胆的。但有一个人,老沈却是打给儿子娶媳妇进门的那天,就时时刻刻,提心吊胆,贼一样防着。这个人就是魏麻子。

说起魏麻子,不单老沈,村子里凡是媳妇有点儿姿色的,没有不贼一样防着的。这个大名魏三,外号“小叫驴”“魏麻子”的村主任,简直不是人,就是头驴,叫驴。仗着当着村里的主任,手头有点儿小钱,可没少糟践祸祸村里的女人。村子里那些被戴了绿帽子的男人,不在少数,可没有一个人敢声张。为啥?惹不起呗。别看魏三就是个村主任,芝麻粒大的官,可人家当过兵,身上有功夫,乡长镇长,又没有不认识的,黑道白道,都混得不错,打又打不过,告又告不倒,惹他干嘛,只好忍气吞声,当了缩头乌龟罢了。

魏三以前,和老沈本没什么交集,村巷上碰上,也只是相互点个头,打个招呼而已。平日里,要是没有特别的事,很少到老沈屋里来,来了也是半拉屁股挨着炕栏,说完话就走。但当老沈给儿子娶了媳妇后,魏三突然来老沈家的次数就多了起来。村巷上遇见,比平时热情了很多,偶尔还会掏出自己的烟来,给老沈敬上一支。老沈自然是受宠若惊,接了烟夹在耳朵根子上,半天舍不得抽。魏三有钱,从来不抽歹烟,别人发的烟不好,也从来不接。按说,村主任对自己好,老沈应该高兴才是,可魏三的态度,却让老沈很是忧愁。老沈不傻,魏三的毛病老沈知道,老沈的担心当然不会多余。这个叫驴,以前见自己不冷不热的,突然莫名其妙热情,黄鼠狼给鸡拜年,肯定是没安好心。所以老沈对魏三的好,打心眼里有一种警觉。村巷上看见,早早就远远躲开,尽量少打照面。魏三有事来家找儿子,老沈就躲到自个屋里,很少露头。如果碰到当面,躲不开,也只是笑笑,打个招呼。老沈的态度,魏三很明显是感觉到了,但魏三好像并不在意,对待老沈,反而比平时更加热情。有一天,魏三甚至到屋里来,给老沈说村上正在审批落实精准扶贫户的事,虽然老沈家条件不够标准,但他已经把老沈家作为对象报到了乡上。儿子和媳妇听了,高兴得一再对魏三表示感谢,但老沈在魏三走后,却把儿子和媳妇说了一顿,要他们没事少跟魏三搭讪。魏三啥人,老沈心里比谁都清楚,村里人有事开个介绍信,怀里要是不揣两盒好烟,魏三都会找借口不给盖章,这样的好事,没有好处魏三会给自家?求都求不到,更别说主动上家来通知。魏三想干嘛,老沈心里明镜似的。这样的好事,老沈心里不是不想,老沈是不敢想。所以那天魏三走后,老沈也没把这事往心里去。

可以说,从媳妇进门的那天起,老沈就时时刻刻对魏三有着提防。这种提防,尤其在儿子外出务工以后,几乎成了老沈内心的一个责任。自打有了媳妇,儿子就像变了个人,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勤快多了。对老沈,也比过去关心体贴了很多。老沈自然是欢喜的,这就是有媳妇和没媳妇的区别,所有的一切付出,都值了。儿子结婚的第一年,秋里收完大田,老沈像往年一样,收拾了铺盖卷,准备出门去下煤窑,挣点钱贴补家用,还清给儿子娶媳妇欠下别人的亏空,却让儿子给挡住了。儿子说:“大,你年纪大了,别去了,我去吧。”老沈当时听了这话,眼泪几乎都要忍不住喷出眼眶。儿子走后,老沈把家里地里的活计,几乎全包了,儿媳妇除了给自己做个饭,打扫打扫屋子,什么活计老沈都不让干。好心买好心,四两换半斤。这些为人处事的道理老沈懂。庄户人,娶个媳妇真的不容易,自己对人家好点,媳妇儿自然就会对自己好,和儿子好好过。熬个三年两年的,等媳妇落了心,和儿子生上个一男半女,这家才算是真正的稳当了。但老沈千防万防,没有想到,儿媳妇最终还是和魏三勾搭到了一起,这让老沈的心,犹如大冬天被人迎头浇了一脸盆凉水一样,整个人都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里。

知道儿媳妇和魏三勾搭上,是老六告诉的老沈。老六平日里和老沈关系特好,发现魏三和老沈儿媳妇不对劲后,老六第一时间把情况反映给了老沈。开始老沈并不是完全相信,自己一天很谨慎,处处留心,儿媳妇和魏三有事,自己不会感觉不到,没有察觉。但当他根据老六的提示,偷偷观察儿媳妇,并且在一次儿媳妇借口去打麻将后,暗里跟踪,发现儿媳妇真的去了魏三家后,他就信了。事情坏就坏在打麻将上。儿媳妇是四川人,四川人有爱打麻将的习惯。儿子不在家的时候,儿媳妇一个人寂寞,经常去村里的麻将馆打麻将,打发时间,这个老沈是知道的,也没有刻意去阻拦。但老沈忘了,魏三是麻将馆的常客,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勾搭上了。至于老沈为什么没有看出门道,原来人家一直在用微信联系,老沈是个土老帽,从来不玩这个,所以两个人有事已经很长时间了,要不是老六提醒,老沈都不会察觉。

看见儿媳妇从魏三家出来,鬼鬼祟祟探头看了下四周,然后就没事一样往村巷上走去,老沈从隐身的墙角站起,扭身大步往家奔去。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头发稍上,像是燃烧着一团熊熊的烈火,一口气闷在胸腔里,憋得嗓子眼要哭一样难受。他走路的姿势,如果有一个人在后边看见,那种和往日截然不同六亲不认的步伐,会让旁观者惊掉自己的下巴。

回到家里,老沈没有去堂屋,而是直接奔向左侧的厢房。推开房门,从一个油漆已经严重剥落的老式柜子底下,拉出一个破烂不堪,满是油腻的帆布提包,在一堆杀猪用的通肠、刮刀、撑木、铁钩中间,找出那把久已不用,刀刃上已经布满铁锈的杀猪刀来。转身出了房门,拿起撂在墙角一块磨刀用的石头,蹲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打开龙头“噌、噌、噌”磨了起来。磨好了,看着褪去铁锈后闪着寒光的刀,用拇指试了试刀锋,将刀在袖管上揩了揩揣进怀里,扭身就向魏三家而去。那一刻,他的思想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狗日的,杀了他,杀了这头叫驴,儿子以后才有日子过,下半辈子才能安生!”

郝寡妇家的狗,在挨了老沈一砖头之后,受了莫大委屈似的在院子里哀号。已经走出很远了,老沈听见郝寡妇拉着声依然在身后大声叫骂。这让他的身体里,感觉到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舒畅亢奋。这辈子,他活得太老实,太窝囊了,遇到什么事,都唯唯诺诺,缩着脖子躲在暗处,从没有过今儿个这么解气的时候。走在村巷上,雄赳赳,气昂昂,他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高大,那么的有气势,就像一个去赴死的英雄。

村子不大,魏三家住在村子东头靠近大队部的地方,高大的门楼,朱红色的大铁门看上去十分扎眼。没有多久,他就走到了门口,抬脚踢开侧门就进去了。

大铁门被踢开的时候,“哐当”一声,发出驚天动地的声响,随后他就看见,魏三蹲在院里靠近房子的台阶上,双手按着一只鸡在脸盆里,像是在拔鸡毛。听见门响,扭头向这边看了眼就站了起来。他立刻把手伸进怀里,紧紧攥住杀猪刀的刀把,一步步向屋檐下走去。那一刻,他看见魏三的脸就变了颜色,眼睛瞪得像两个酒盅,一张麻脸,脸上的麻子,一个个红里透亮,豌豆一样在脸上跳跃。嘴张着,嘴里丝丝向外送气,呵出的气在寒冷的天气里,像一团白雾。

“狗日的,你能啊,你咋不能了,你也有怕人的时候!老子剁下你那驴锤子喂狗,让你再能,让你再祸祸人!”他这么想着,攥紧刀把就走到了魏三跟前。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可怕,多么的恐怖狰狞,对面要有个镜子看得见,他一定会被自己的形象吓一大跳。就在他要将刀从怀里抽出来的时候,他听见魏三说话了。魏三说:“你来了?我正寻思杀完这鸡,要去你家找你呢,你就来了。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建议把你家定为精准扶贫户的事乡上同意了,正要去你家给你说呢。”

这时候,他已经奔到了魏三跟前不到一米远的地方,一个虎扑,就可将魏三扑倒,抽出怀里的刀子,捅进他的肚子。这一刻,他会看见这个平日里在村子里呼风唤雨,飞扬跋扈的人痛苦地倒在地上,双手捂着伤处,鲜血像喷雾一样天女散花似的蓬勃而起,溅得到处都是,喷他一脸一身。随后,村子里的高音喇叭会像突然死了人似的吼叫开来,警灯闪烁,警笛乱响,一辆辆警车开进村子,无数双脚涌进院子里来。村上那些平日里熟悉的老少爷们,男男女女,一个个会像天神一样看着自己,眼睛里充满无限夸张的惊恐和朝拜。但当他听见这句话,他正在往前奔跑的脚就突然停了下来,再也往前迈不动半步,攥着刀把的手窝在怀里,抽不出来。他站在距离魏三不到一米远的地方,眨了眨自己的眼睛,没有听清楚似地问了声:“你,你说啥?我,我家被定精准扶贫户了?”

“嗯。”魏三甩了甩沾满鸡毛的手,用力在衣服上揩了揩,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递给老沈:“怎么,不相信啊?不信,你自己明儿个可以去乡上问问。”

“谢谢,谢谢主任!太感谢了,主任你真好,这么冷的天,怎么干这个,干这个你言传啊,我来,我来!”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吹得很大很大的猪尿泡,突然被人扎了一针,“噗嗤”一声,整个就瘪了下去。有点受宠若惊似地接过魏三递过来的烟,夹到耳根子上,嘿嘿笑了两声,奔过去推开魏三,蹲到地上把手伸进盆里,拽住一把鸡毛,一把扯了下来。

责任编辑:井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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