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紫剑
我请次仁用一句话形容西藏电力建设工程。次仁不假思索:暖流!这是一股又一股暖流。
——题记
MU2215从高空盘旋而下的时候,我看舷窗外,满眼的土黄色,无边无际的荒凉。
这就是敦煌。
这就是《尚书》中记载舜“窜三苗于三危”的三危,这就是天边一样遥远、梦境一样神秘的中西文化和文明交融流变的第一站,这就是陈寅恪先生发出长叹的“吾国学术之伤心史”、被余秋雨咬牙切齿说出“我好恨”的悲怆之地。
长吁一口气,我依次走出机舱,站在舷梯高处,放眼四望,天高地旷,四野辽阔,云垂风细。
敦煌,我来了!
敦者,大也;煌者,盛也。我来看您的盛大之美!
我来看您的莫高窟——1650年前,自前秦高僧乐僔在三危山“落身成庙”以来,历经北魏、两晋、五代、隋唐直到宋、元,一千多年间,当地统治者及贵族、边臣对佛教不遗余力的笃信、开凿和修葺,形成了这一辉煌灿烂的艺术宝库:约45000平方米的壁画,2100多身彩塑佛像造型,分布在492个石窟,构成我国最大、最著名的佛教艺术石窟。
我来看您风吹沙鸣的鸣沙山,看您美轮美奂的月牙泉,看您神奇诡异的雅丹地貌,看您地处咽喉、位锁要塞的阳关和玉门关……
多年以后,36岁的齐家恩肯定不记得他是如何将“粑粑”涂抹得一塌糊涂,和母亲留下的干馍片混为一体;包括他也肯定不记得母亲打开房门后的惊诧和伤心,倚着门框瘫在地上悲哀的哭声。
因为,当时的他,十个月不到。
但他肯定记得武威双城镇齐家湖美丽的风景,多年以后,他在给我描述的时候,一脸的沉醉和神往:一片片小小的湖泊,盘踞在房前屋后;湖边上是一簇一簇的芦苇,夏日绿叶摇曳,秋来飞絮漫天;湖里有小鱼游弋,鸭子嬉戏;盘踞在房前屋后的,还有一畦一畦的菜地,绿的是黄瓜、冬瓜和丝瓜,红的是辣椒和西红柿,紫的是茄子……回忆中的家乡,是齐家恩童年的天堂。
很美……你能想象出来吗?齐家恩停下来问我。
我摇摇头,对这样的场景能想象出来,但是接受不了。如果是在江南,可能没有问题,但此刻,我和齐家恩是在河西走廊的千里戈壁滩上,在一个地处桥湾的野外工地上,目之所及,是看不到边际的黄沙戈壁,天上没有一只鸟,地上不见一根草;而就在这样的荒凉之地,遍布着一架架巨大的风机,高耸着一座座伟岸的铁塔,蹲伏着一座巨大的建设工地——酒湖工程正负800千伏酒泉换流站。
我们俩就在工地外围的简易工棚里闲聊。先说到这个工程,齐家恩随口报出一串串数据:酒湖±800千伏特高压直流输电工程,是目前世界上在建的电压等级最高、送电距离最长、输送容量最大的特高压直流输电工程,也是首个服务风电等新能源送出的特高压直流输电工程。工程途经甘、陕、渝、鄂、湘5个省,送电距离长达2386公里,额定输送容量800万千瓦,工程建成后,每年可从甘肃向湖南送电400亿千瓦时,可……
我说这些材料好办,我回去能查,咱们还是谈谈别的吧。
于是说到他的家乡,齐家恩继续努力:“我的家乡,不是这样的地形地貌。武威有绿洲的,我家就在绿洲上……”武威——雄才大略的汉武帝为彰显大汉帝国的“武功军威”而命名的河西四郡之一,王翰吟唱过的古凉州,中国旅游标志“马踏飞燕”的出土地,虽然没有去过,但我知道,这样的绿洲是存在的。正是一片一片的绿洲,构成了河西走廊上一座又一座驿站,进而发展成一座又一座城市。
而关于这个天堂的点滴记忆,形成在他七岁之后。
十个月之前,因为父亲常年在外,母亲一个人忙里忙外,无法照顾他,每次出工上地的时候,就把他一个人锁在屋子里,怕他胡乱翻爬,用一条绳子系在桌子腿上;怕他饿,在碗里放几块干馒头,作为零食。直到有一天,母亲从地里回来,看到儿子身上满是拉下的“粑粑”,手上抓着不知什么东西正往嘴里送,忍不住崩溃。
无奈之下,母亲只能把他送到十几里之外的舅家,因为那儿人口多,除了舅舅,还有几个待字闺中的小姨,可以帮着照顾他。舅家待他如同己出,但再多的亲情,也比不上来自父母的天伦之爱。他常会在日落时分,坐在舅家门前的土堆上,远远望着通往家里的那条路,期盼着父母忽然从山脚转过来,一边喊着他的名字,一边张开双臂飞快地扑过来……
我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炊烟袅袅,牧歌声声,一个幼小的孩子,引颈长望,眼含热泪,满怀忧伤。
齐家恩在那里直待到七岁,要上学了,才回到家里。
也就是说,在七岁之前,齐家恩很少感受到父母的爱,他童年的父母亲情几乎是空白的。所以,齐家恩告诉我,当我成家以后,我就想,一旦有了孩子,我一定要给他一个完整的父爱和没有遗憾的童年。
……
齐家恩忽然闭口,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摇摇头,长叹一声。
我从窗里望出去。已到了八月中旬,时令已过立秋,窗外的太阳还是炙人的眼。下午两点多,我曾经在等齐家恩的过程中出去感受了一下,明晃晃的阳光下,忽然悟出一个道理:黑暗到极致看不见,明亮到了一定的程度,也看不见呀。手搭凉棚,眯缝着眼,迷蒙中那蔚藍的天、洁白的云、褐色的戈壁,颜色单一、纯粹、热烈、饱满,一切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后来我在翻阅他们项目部办的一份小报《鏖战戈壁》上,再次看到那种极致的明亮。是一个叫王璐的小姑娘写的,很细腻地描写了工地上的阳光,以及风、云、沙……文笔很好。之所以确定是小姑娘,是我虽然没有见到本人,但看到了她的一张照片,鲜艳的纱巾把脸遮得严严实实,但遮不住一身青春的朝气,在风沙中艰难而快乐地奔跑。
四十多名员工,绝大多数都是年轻人,你问苦不苦——齐家恩慎重地选择词语:当然艰苦,但是大家的精神状态都很高涨……因为,这是我们甘肃送变电公司承担的第一个特高压项目,可以说,这个工程是对我们公司的一次检验和证明;尤其是作为电气A包的项目施工单位,我们承担着整个换流站的核心和关键部位施工,大家还是有这种认识,这种责任心和使命感的。
说是2016年6月3日开工,其实早在三年前,就着手前期准备;2014年11月25日,破土动工;2015年5月28日,场平开工;8月12日,750千伏GIS基础基坑开挖,土建主体工程开工;电气A包的前期工作年后就开展了,我们第一批员工,过完年一收假就立刻赶赴工地。
作为酒泉换流站电气A包的项目副经理、现场负责人,齐家恩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低调内敛、成熟稳重,他很准确而快捷地报出工程的各项数据和进展情况,以及员工们的到岗时间和专业分组情况,同时,在我们交流的过程中,不断接起一个个电话,有条不紊地处理事务。
也就是说,就你们项目部而言,在这儿待的最长的工人,已经有半年多了;这中间,有没有没回过家的员工?我问。
当然有。一般来讲,到工地上以后,没有特殊原因,是离不开的,因为一个萝卜一个坑,甚至一个萝卜几个坑;工程是整体协调推进的,你一个人不在,影响的不只是你分内的工作,影响的是整个工程的进展。
那么,大家对这样的施工环境……我指指外面的戈壁滩:怎么看?来之前有思想准备吗?
齐家恩笑着说,对我们送电工人来讲,这还不是最艰苦的地方;说是酒泉换流站,其实这个地方叫桥湾,离瓜州县城还有八九十公里,这个地方看起来荒凉、偏僻,但在历史上,还是有一个传说的。
酒泉我知道,汉代所设河西四郡之一,因“城下有泉”、“其水若酒”而得名;又有骠骑将军霍去病于河西大败匈奴,在此地将汉武帝御赐美酒倾入泉中,与将士共饮的美丽传说。瓜州我也听说过,又称“安西”,因“地产美瓜”而得名。但是桥湾——真没有什么名气,不过是一座清代的古城遗址。因为城旁有一条疏勒河,河上横跨一座天生的黄土版桥,河水从硬质的黄土桥下流过,车马行人通行桥上,这里逐渐形成了弯曲的河湾,桥湾由是得名。
清代,为什么要在这么偏远的地方建城?说起来,和康熙的一个梦境有关。相传,康熙皇帝梦见圣驾巡游到西北某地,在荒寂无人的戈壁沙碛中,突然出现了一片绿洲,但见清水西流,绿草如茵,河边有两棵参天大树,树上挂着金光耀眼的皇冠、玉带,恍如人间仙境。梦醒之后,康熙即命大臣按梦中情景绘图查访,有人辛辛苦苦来到茫茫戈壁的桥湾一带,忽见疏勒河碧水西流,河边两棵高大的胡杨树上悬挂着草帽、草绳,神奇的是草帽和草绳恰在夕阳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金光,正好与康熙梦中情景吻合。康熙听后龙颜大悦,降旨拨款,派程金山父子在桥湾督修一座方圆九里九的城池,以为西巡行宫。不想程氏父子来到这里,一看这么偏远的地方,心想皇帝哪有可能来到这里,便贪污了建城银两,只修了一座方圆三里三的小城敷衍了事,回京复命。后来一钦差大臣西巡到此,发现实情,上奏朝廷,康熙大怒,将程金山父子处死,取头剥皮,制成人头碗和人皮鼓,悬于当地的永宁寺,警示后人。
康熙没有建成的,我们要把它建成。齐家恩诚恳地解释,当然,我们建设的,不是为了某个达官贵人的心愿和梦境,而是为了当地人民乃至全球人类的福祉。酒湖特高压工程往小了说,有利于送端和受端地方的经济社会发展,从送端讲,推进酒泉风电的规模化开发;从受端讲,缓解湖南地区能源供需矛盾,满足湖南地区电力需求。往大了说,这个工程是全球能源互联网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全球能源互联网——齐家恩一脸认真——可不是为全球人类造福祉嘛。
一个基层的现场管理者有这样高的认识和视野,令我肃然起敬。
酒湖,酒湖,不是一个装满美酒的大湖,而是指从甘肃酒泉到湖南湘潭的特高压工程。我做恍然大悟状。
哈哈,齐家恩开心地笑,好多人都这么想,酒泉是一泉的酒,酒湖是一湖的酒;等工程完工了,你若有机会再来,我请你喝庆功酒。
说到酒湖线,我们这儿是第一站,换流站占地27.61公顷,总投资达到62亿元,工程计划2019年4月投运;屈指算算,也就半年多时间,所以对于我们来说,工期紧,任务重,心里总沉甸甸地压着一块石头。齐家恩扭头看看窗外,这两天还好,前两天那個热呀……
“前些天中午最热的时候,地表温度能达到五六十度。”早上和工地上的一名女工交流,她告诉我一个数字。还有些数据有必要记录一下:当地全年日照3200小时以上,日照率大于70%,紫外线辐射强烈。我在工地上采风的时候,现场几乎没有遮蔽阴凉的地方,工人师傅们干活,就这么完全暴露在烈日之下。所以,工地上的女工,你几乎看不到她们的“庐山真面目”,一个个包装得密不透风。齐家恩就在这样的温度和阳光下来回奔波,作为项目现场负责人,他必须依靠这种超强度的付出来确保工程的可控、在控和能控。他当然顾不上包装自己了,所以他的脸,分为明显的两部分,鼻梁以上,也就是安全帽能遮住的地方,是比较正常的黄褐色;鼻梁以下,是咖啡色。
这是夏天的天气。更准确的说法,这几天,是“秋老虎”的天气。那么,其他时间呢?
虽然只是些简易彩钢板房,但这些临时性的建筑依然修得横平竖直,打扫得整洁干净,在两排宿舍中间是一长溜的宣传展板,多是一些工作照片,在上面我看到了其他季节他们的“工作状态”。春季是漫天的黄沙,近景的几个工人抱着头、侧着身,艰难地行走,从画面上不难看出他们每前进一步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冬天是无垠的雪野、彻骨的寒风,是简易房屋檐下挂的长长的冰溜子,是穿着笨重的工人们在野外爬高就低紧张施工,是有的工人依然招架不住这寒冷,把手指放在嘴边哈气取暖。秋季呢?身边走过的师傅解释:河西走廊没有秋天,从酷暑到严寒,就在旦夕之间。
一场秋雨,十场寒。此前两天,我从蒸笼般的西安上机,两个小时以后到敦煌,落地一阵惊喜,这天气,太爽了。接机的小高笑,你真有福啊,昨天还四十多度呢,这不半夜一场雨,温度就下来了;舒服也就这么一两天,再来一场雨,天气就冷了。
小高幸而言中。从当天子夜开始,小雨淅淅沥沥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作为国家电网公司工会“送文化到基层”的一员,随同这支队伍辗转多地,行程六百多公里,走了三个工地,参加了两个现场赠书活动,观看了一台慰问演出,直到又一个子夜返回酒店,这中间的二十四小时,这雨,几乎就没有停。
我说“幸”而言中,是想表达这雨对于河西走廊的重要性。赤地千里,寸草不生,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当地年均降水量只有39毫米,而年均蒸发量高达2000多毫米。这样长时间的雨,对于河西走廊来讲,极为难得,有好多工人师傅们都不避雨,有的甚至刻意站在雨地里,压抑不住地喜悦:你不知道前些天有多热,太阳一出来就是火辣辣的烧烤模式;你们不止送文化,还送清凉,你看你们一来,带来了多么大的雨。后来我查了一下,这一天,2018年8月17日,当地降水量达30度毫米,也就是说,这一天,下了近乎一年的雨。
我看着这些年轻的小伙子们,在雨里歡呼,打闹,快速蹚过积水的洼地,激起一串浑浊的水花;或者用手掬起一捧水,洒向同伴青春的笑脸,不难想到那些骄阳似火的日子里,他们趴在铁架子上,所受到的种种考验和折磨。
当然,这雨一下,温度直线下降,同行者都穿了外套。我把现场的照片发到微信上,西安的朋友立时回复:哇,竟然还有穿外套的地方,羡慕嫉妒各种恨!
但是当我到达酒泉换流站建设工地现场采访的这天,也就是雨停后的第二天,太阳一出来,温度又快速拉升,在室外,阳光不光逼眼,打在裸露的皮肤上,还隐隐的刺疼,这是强烈紫外线带来的反应。
也许这些艰苦呀、恶劣呀,对齐家恩来说,都算不了什么。2000年到甘肃送变电工程公司参加工作以后,十八年来,他一直从事的就是这样的工作。我看了他的工作简历,行迹近乎小半个中国,当然大多时候,还是在甘肃,在这条河西走廊上。只不过,他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工作五年以后,在兰州东750kV示范工程电气安装施工中,就开始负责全国首套主变压器保护的调试工作。工作七年以后,在750kV兰平乾输变电工程兰冬变二期扩建工程上,开始担任项目总工,主持编写国内最大规模GIS设备安装方案。工作八年以后,被任命为变电分公司副经理,开始担任变电工程电气安装项目经理,独当一面。这些年来,他参与的工程从110千伏,到330千伏、750千伏,再到±800千伏,达三十多个;他直接负责的工程,就有十多个。也就是说,这样一位看起来平凡朴实的青年,已然是一个资历丰富、经验十足的现场管理者。
在他紧张繁忙的工作中,我见缝插针地进行采访。和他交流以后,打破了我以前对于电网一线建设者“粗犷有余、精细不足”的固有认识,齐家恩不止思路敏捷、知识丰富,而且善于总结和思考。其实后来了解到他的成长经历,就一点也不奇怪了。学生时代的齐家恩,就是一个“学霸”,1996年顺利考取考兰州电校,当年武威地区只招两个人;之所以选择中专而不上高中,是因为父亲下岗家庭困难,想着早点参加工作缓解家里经济状况。工作以后,他总是对没有上过大学耿耿于怀,于是参加了含金量不逊色于全日制高等教育的自学考试,用很快的时间,相继取得了兰州理工大学电力系统自动化专业专科、本科学历。无论工作再忙,他也保持了阅读和学习的好习惯。他的宿舍就在隔壁,门一直敞着,我过去看,床头除了专业资料、工程技术,还有企业管理、历史、人文、哲学类的书籍。
所以对他的采访,我有好多意料之外的收获。不只是工程建设和员工状态,从现场管理到资源调配,从综合统筹到外围协调,通过自己的切身体会,齐家恩提出了好多富有建设性的设想和意见。关于如何调动员工积极性、有效解决员工的后顾之忧,如何把这项工程做成特高压的一个品牌工程、树立甘肃送变电工程公司的全新形象,如何为本公司下一步走出国门、走向更大的市场奠基铺路……
说起工作来的齐家恩滔滔不绝,谈到家里,他一时语塞,单调地重复一句话:没啥,没啥。
我劝他:就说说你记忆中最难忘的几个小故事。
几番引导,他才说出了小时被寄养在舅家的心病。一聊到现在,他又没话了。
你就没有对家人愧疚的地方?我问。
沉默良久,他还是说到单位的一次活动。
不久前,公司组织中干考核,相关的业务主管来了好几个人,在正式议程开始之前,会议主持人提出,他们来之前拍摄了一段小小的视频,不长,也就六七分钟的短片吧,大家看一看。与会的三十多个一线建设者都没有思想准备,本来还是嘻嘻哈哈地,不料短片一放出来,一个个瞬时失控、泪如雨下,到最后,整个会场的人都哭了。
那是到几个员工家里的走访视频!
关于这个视频,后来兰冬也说过,陈锐君也说过。
视频中的家人,有父母,有爱人,有孩子,大人当然都是理解的口气,让他们安心工作,说家里一切都好。但孩子不懂呀,面对着镜头,口齿不清地叫爸爸,问为什么还不回来?齐家恩也奇怪,平日里看起来粗枝大叶的一帮汉子们,为什么一看见孩子就情不自禁。
我告诉他,很简单,愈柔软者愈坚强,愈弱小者愈强大。
试图给孩子一个完整父爱和幸福童年的齐家恩,明显食言了。孩子已经一岁半了,齐家恩与之相聚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一个月。春节过后就来到工地上,上一次回去,还是5月份,到北京开会,回到兰州待了一晚上,“当时走路摇摇晃晃,发音还不准。”而现在,每天晚上雷打不动的视频聊天里,孩子已满地跑,伸着小手冲着手机里的齐家恩要“爸爸抱”。每每这个时刻,齐家恩既幸福,又难受。
他忍不住拿出手机,给我看存的孩子视频:你看,你看,多调皮……
每天七点起床,八点进工地,中午回来吃个饭,下午工地、办公室来会穿梭;晚餐后和妻女视频一会,再到办公室,直到夜里十一二点;很多时候,甚至还要干到凌晨。齐家恩不敢闲下来,一有闲暇就想家,就忍不住地愧疚。父亲前列腺手术,都是一个人去医院检查,手术的时候也只有姐姐和老母亲作陪,他这唯一的儿子只能在遥远工地上,拿着电话干着急。母亲说家里停电了,就是一个小小的开关保护装置,他在电话里指导半天母亲还是找不到,他忍不住发火,放下电话却是满满的后悔。妻子小他好几岁,家庭条件又好,从小娇生惯养,处对象的时候想着找个年龄大一点的知道疼人,谁想结婚后常常见不着人,给他发过脾气吵过架,但当齐家恩的生日、结婚纪念日快到的时候,妻子总会提前好几天,每天在微信里给他发一张蛋糕图片,问他:这个怎么样?
下辈子,再也不干送变电了……放下手机,齐家恩暗自咬牙。但是不到天亮,他一个翻身起来,按照昨晚的计划,一步一步开始安排当天的工作:上午要检查110千伏备用外接电源及占用系统公用部分设备,确保按期投运;施工现场临时用电安全使用专项检查发现不少隐患,要赶快整改;下午是业主项目部组织的流动红旗复查;晚上还要组织全体党员及积极分子进行“两学一做”学习教育;还要准备“职工大讲堂”的讲稿……
“你有没有对自己愧疚过?比如我听其他人说,你已经好几年没有休过假了,包括今年的疗养,领导已经批准了你的疗养计劃,你自己又主动放弃了。我还听说,你参加工作这么多年,个人荣誉很少,不是没有机会,而是你把机会都让给了别人。”我问他。
“休假实在是走不开,虽然领导批了,但自己心里还是放不下。我就想即便出去了,老担着一份心,更累,还不如守在工地上踏实。”齐家恩解释,“说到荣誉。我是这样想的,这帮弟兄们跟着我长年累月在野外忙活,我一定要尽可能地为他们争取更多的荣誉和利益,不能让人寒心。尽快地把这帮人带出来,一方面是工作需要,一方面也是每个人的成长需要。”
齐家恩低下头,几乎是喃喃自语:“至于我个人荣誉多少,我有时候也想过。但我忘不了小时候母亲总教育我们的一句话,江上去的水上来,吃亏就是占便宜……”
一位淳朴憨厚的西北母亲浮现在眼前,我看到她在上工的时候把儿子锁在家里,看到她在无助的时候号啕大哭,看到她手足无措地面对着停电后的一团黑暗,看到她在单位组织拍摄的视频里一边招手一边安慰工地上的儿子:家里都好,安心工作……
他的手机又响起来,齐家恩接起来,说不到两句,给我点头致歉,转身又忙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屋里。我站起来,望向室外的戈壁滩,简易板房的窗户不大,看出去的空间也很有限。就在这有限的视野里,我看到了无限的辽阔。
这是我第二次住在电网建设现场的工地上。第一次是在七年前,2011年6月份,青海安多县,青藏联网工程的建设工地上,条件比这里更艰苦,环境比这里更恶劣,最重要的是,因为海拔太高,总担心高原反应,一夜遵照工人师傅的建议,只要朦胧醒就呼叫同屋另一个同事的名字,免得他一家伙睡过去;过度的紧张使我没有心情和精力去观察周边的一切。而这次不同,虽然还是一样的简易板房,虽然都是在荒郊野外,但一排排板房整齐有序地排列,几十组板房形成的规模还是很壮观。我有两次都迷路了,在白墙绿顶间来回转,一模一样的门脸呀。
我住的是工地上最好的招待房,齐家恩说特意准备了两间。这个好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有独立卫生间,二是十几平方的房间只放了一张床,多了两张沙发。即便这个“最好”,房间还是没水,床是咿呀作响,不开空调热的待不住,开了空调一会儿又瘆得发慌。我和兰冬坐在屋里聊天,他说春季刚来的时候,那个风吹的呀,都压住了屋里的电视声,夜里总担心风把房顶掀开。我看看屋顶,兰冬说没事,别小看这简易彩钢房,能抗住八九级以上的大风;再说了,你现在来,可谓是最佳的时间段,当然,也就这么几天,天气不冷不热,风也不大。
兰冬是个敦实的小伙子,个子高大,身躯壮实,一看就有个好胃口。一问之下,果然,是个吃货。
作为吃货的兰冬,多年以后,都忘不了火车上的一幕。那是十几年前,他在上大学的途中,从张掖到南京,路途遥远,他就从家里带了一点干粮,出河西走廊时间不长就吃完了,剩下的旅途,只能饥肠辘辘硬扛着。不想邻座的几位中年男子,一路上谈的都是各地的美景和美食,哪里的风景美不胜收,哪里的美味让人难忘,全然不顾兰冬羡慕的眼光和不断下咽的口水。当时他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从事一份这样的工作:游遍全国各地,吃遍全国各地。
梦想在2004年毕业以后成为现实,他进入了甘肃送变电工程公司,长年累月在野外跑,但是回头看这十几年,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距之大,就好像这工地上的早晚温差一样,“早穿棉袄午披纱”,让人不可思议。比如他到这儿已经五个多月了,五六十公里外有个景点,是莫高窟的重要组成部分,榆林窟,他没有去过;二百公里外就是丝绸之路上最耀眼的明珠,敦煌,他也只去过一次,还是为了安置父亲,至于周边这些景点,一个也没去过。
为什么呀?
忙!兰冬苦笑:刚开始我也想去,想着这能耽搁多少时间?但试了多少次,总是走不开。所以到了现在,我压根也不想玩呀、转呀、吃呀这些事,只想着这样的天气、温度、风力等等,对我们的工作有什么影响?
作为齐家恩手下的一员大将,电气A包的调试负责人,兰冬上班十二年来,先后从事过十几座变电站的安装调试任务,俨然已是一个行家里手。但这一路走来,却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心酸。
2004年12月,兰冬参加工作只有半年多的时间,当时父亲要做阑尾炎手术,想着只是个小手术,就没给他说。不想术后并发肠梗阻,人疼到昏迷,嘴上结着厚厚的血痂,医生叮嘱不让进食,家人担惊受怕哭了一夜,第二天情况好转之后还是没有告诉他。直到父亲出院的时候,他才知晓内情。刚松了一口气,谁知从小把他带大的姥姥走到了人生的终点,当时正是工程最紧张的时候,他都不好意思请假,只是偷偷打电话告诉大姐,替他买一套衣服和一床被子,放在姥姥的棺木里面,算是孙子的一份孝心。放下电话,兰冬跑到戈壁滩里,放声大哭……哭完了,擦干眼泪,回去继续干活。
2013年10月,父亲因为胃出血又一次住进了医院,查出来胃癌复发并且已经转移,当时因为出血较多,血液里面血色素指标只有常人的三分之一,情况非常紧急,医院进行了紧急抢救,输了三次血,情况才算慢慢好转。医生说病人随时有生命危险,就算不是因为出血造成休克,癌细胞的扩散速度也是非常惊人的,最多还有半年的生存期。当时他在酒泉二期风电送出工程建设工地,又一次不在父亲身边。现场施工任务非常重,父亲的病情又时刻牵绊着他,每次打电话的时候都说“好着呢,不用操心,安心工作就成了”。但是姐姐告诉他,父亲的身体已经一天不如一天了,她会不定时地打电话告知父亲的病情。
兰冬告诉我,那一段时间睡觉特怕手机响,偶尔在晚上11点后一个电话能吓出一身的冷汗,害怕电话号码显示是父亲或姐姐的手机号!
2014年5月24日,兰冬接到姐姐的电话立即赶回家里,父亲当时已处于半昏迷状态,清醒的时候看见他,一脸的不高兴,“你那么忙怎么回来了?我还能撑一段时间。回去吧!待在这也没有多大意思”。他只能撒谎,“工程干完了,我们放假了。”不一会父亲又陷入了昏迷,再次醒来的时候又板起脸,“你怎么还不走?”四天之后,父亲在兰冬的怀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说到这里,兰冬忽然掩口闭目,仰头向天,深深地呼吸了几口。
在戈壁滩上,最难忍受的是寂寞。
一望无垠的荒滩上,除了矗立的片片风机和少数风场的工人,几乎再也见不到人烟。兰冬会在痛苦难受的时候,一个人跑到旷野里发泄,排解对亲人的思念和挂牵。
对上不能尽孝,那么,对妻子和孩子呢?
2008年9月结婚以后,兰冬发现妻子有了明显的变化,以前处对象的时候两三个月不见也不会有什么怨言,结婚之后,过上十天半个月,就会问一句“什么时候回来?”。问了不到一年,妻子灰心了,再也不问了,因为按他说好的时间没有几次是能兑现的。兰冬也委屈,施工单位的好多事情变数特别大,不管是设备原因,还是人为原因,包括河西走廊上常见的极端恶劣天气,种种不可预料的因素都会导致工程滞后,计划不能按期推进。2009年8月妻子怀孕之后,兰冬又多了一份牵挂,就是每天晚上睡觉前,妻子都会发过来宝宝胎心的录音,听着那像小火车一样澎湃的声音,兰冬心里也是咚咚地跳。2010年1月,750kV武胜变施工接近尾声,马上也快过年了,眼看就要回家,兰冬心里非常开心,谁料主变出现故障,需要紧急抢修,预计抢修时间一个月左右。一个月!意味着这个春节假期就泡汤了,兰冬心里一沉,他不是没在工地上过过年,但是当家里多了有孕在身的妻子,兰冬不知如何开口。电话打过去,妻子在电话里沉默了好久,兰冬还在这头不停地想着法子安慰,那边已经挂了。后来和妻子聊起来,妻子告诉他一件神奇的事:就是兰冬在电话里说过年可能回不了家的那一刻,肚子里的宝宝狠狠地踢了她一脚,平时那个时间段宝宝都是睡觉的,那天不晓得怎么了,就突然小宇宙爆发。说得兰冬一个激灵:好小子,还没出世,就敢给老爸耍性子。
妻子十月怀胎,兰冬身边陪了不到两周,家里的所有笨重家务,都是妻子挺着大肚子忙活。不想到了2010年3月,因为过度操劳导致早产,儿子比预产期提前了一个月,出生时只有2.4千克,属于低体重早产儿。亲戚朋友都在担心,这么个小不点可怎么办啊?!兰冬更担心,但是他也知道,再担心他也只能回到工地上,他把儿子的病危通知书藏了起来,这样给妻子解释: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交给医院是最好的选择;我在工地上,比在孩子身边,发挥的作用更大。等到再一次回家,孩子已经五个月了,看见他那张黑脸就哭,兰冬逗了一晚上,孩子都不让他抱一下。
现在给我说起来,兰冬依然一脸的无奈,只能暗自念叨,这小子这小子……
兰冬的家乡在河西走廊的中段张掖。汉武帝时,因“张中国之臂掖,以通西域,断绝匈奴右臂也”而得名。我查资料,说此地雪山高耸,弱水长流,地势平坦宽阔,土地肥沃,水源充足,林木茂盛,风景秀丽,鱼肥稻香,是全国重点建设的12个商品粮基地之一。当地谚语,“金张掖、银武威、秦十万(天水)”,甘肃最富庶的三个地区,张掖居首。“若非祁连山顶雪,错认甘州是江南。”外来游客也常有如斯感叹。
虽然同在河西走廊,但此走廊非彼走廊。兰冬回到家里说起来,一年中百分之八十的时间就在河西走廊上工作,家人也没有多想。一个农家孩子考上大学,在电力系统参加工作,很长时间,兰冬都是家人的骄傲,直到2013年五一假期,姐姐带着父母来敦煌旅游,顺便到工地上来看望兰冬。当时他正在施工的沙州750kV变电站,临时设施已经是非常好的了,不想家人看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就在这样的地方工作啊?”。父亲在宿舍里面没坐几分钟,说是要出去转转,还不让他陪,他也没有多想。后来姐姐告诉他,父亲一眼看见他工作的地方还有住的简易房,忍不住要掉泪,所以借口出去转转。
父母在农村待了一辈子,受过那么多苦,竟然都接受不了这样的环境。兰冬倒是觉得无所谓,可能适应了吧——他苦笑着解释。
再坚强的汉子也有崩溃的时候。2014年2月16号,农历正月十六,兰冬又要离开家人了,上火車前抱着儿子亲了一下,小家伙懂事地说:“爸爸,我会想你的”,然后就开始流眼泪。面对着儿子的眼泪,想到父亲的病情正在逐步恶化,但繁重的施工任务和巨大的工作压力使兰冬不敢有丝毫的犹豫和迟疑,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兰冬再也忍不住了,揽过妻子和儿子,一家三口在火车站抱头痛哭。
送走这个悲伤的汉子,我想起齐家恩的一句话,工地上的每个人都不容易,都有一肚子的辛酸和委屈。所以,他最怕单位组织的家属联谊,说是联欢,到最后都成了诉苦大会,现场哭倒一大片。
但是,齐家恩强调,我们这些工人太值得赞颂了,发完牢骚,诉完苦,命令一下,眼泪一擦,转身又到工地上去了。
见到陈锐君的时候,已是下午六点,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上,一点也没有傍晚的感觉。齐家恩告诉我,这儿昼长夜短,现在这个时节,总得到九点多,天色才会暗下来。
四十岁的陈锐君,来工地的时间短,只有两个多月,但已独当一面,成了齐家恩须臾不可缺少的帮手。
算起来,二十四年的工龄,陈锐君在家里待不到五年,不到五分之一。绝大多数的时间里,他在工地上忙活。辛苦的付出也得到回报,陈锐君从一名电厂热动专业的门外汉,迅速成长为变电站工程电气调试专业负责人,全面负责变电站电气高压试验及二次保护调试工作,先后参加过二十多个变电站的施工建设。他参与或负责的工程多次荣获国家电网公司、省公司和甘肃送变电公司的“优质工程”或“流动红旗”,这其中,他自己也获得了多项荣誉。
2011年,敦煌750kV变电站扩建工程中负责全国首台750kV “交流有级可控高压并联电抗器”安装及调试。这项工作是甘肃送变电公司的第一次,可以说是一个全新的技术领域,陈锐君向设计人员、设备厂家技术人员谦虚请教,学习研究,在较短的时间内掌握了技术要点,施工中与安装人员共同钻研讨论,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工程一次投运成功。工程结束后,他撰写了《浅谈敦煌750千伏变电站可控高抗系统现场应用》技术论文,获得甘肃省电机工程学会二等奖,为设备安装总结了宝贵的施工经验。
说起来,陈锐君最不能回想的是他的父亲。他父亲也是送变电的一名老员工,1997年,在四川二滩线路工程施工过程中,因为山路弯曲,雨天路滑,所乘坐的车辆不幸翻下50多米的嘉陵江峡谷,时年只有49岁。赶到现场的陈锐君,抱着父亲的骨灰,跪在失事现场,默默地磕了三个头,暗下决心,他一定要担起这个家里的重担,好好孝顺母亲。
但是二十多年了,他最愧疚的还是母亲。父亲离去,母亲含辛茹苦供养她和姐姐成家立业,而母亲几次身患重病,他都是干完工程回家才知道。为了不影响他的工作,母亲从不告诉她,永远不让儿子担心,总是那句话:家里好着呢,把工作干好,别给父亲丢脸,别给单位抹黑……
尤其是2002年的冬天,母亲有一天晚上骑自行车,因灯光不好,被放学后着急回家的中学生撞上,导致骨折,送到医院的母亲坚持不让告诉他。直到两个月后,春节回到家里,看到躺在床上打着石膏的母亲,陈锐君气愤地给母亲发火,“为什么不给我说,”转过身来,眼泪哗哗地往下淌。
还有孩子。陈锐君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是2012年的冬天,女儿正上小学一年级,正上课的时候忽然呕吐,妻子当时陪母亲看病去了,幸好他当时施工的地方就在城郊,接到电话的陈锐君火速往回赶,说是城郊,总有几十里,等一个多小时之后赶到学校,一进校门,老远就看到寒风呼啸的操场上,七岁的女儿脸色苍白,静静地守在篮球架下。
怎么可以这样?我很是不解,老师太失职了吧!
这个不怨老师。陈锐君解释,孩子小,说不清楚,老师问她,她说爸爸离得很近,马上就过来。
也许,在孩子幼小的心里,无论天涯海角,爸爸都是永远离她最近的。
想到一个七岁的小姑娘,站在兰州的冬天里,站在空旷的操场上,天寒地冻,彤云低垂,寒风带着哨音疯狂地肆虐,孩子一次又一次拒绝了老师和同学们要她回教室的好意,眼巴巴地望着校门……我忍不住湿了眼角。
结束一天的采访,正是傍晚时分,我和齐家恩漫步到换流站门前的平台上,不经意间,就看到了戈壁滩上盛大的一幕:落日!
整个天上的云彩好像接到了神奇的指令,齐齐向西方集合,不是一朵一团的悠闲漫步,而是一条一缕的风驰电掣,长云横空,在天上扯开七彩的霞衣,而就在万霞汇聚处,一轮巨大的、浑圆的、金红的落日缓缓下沉。此刻,太阳收敛了它逼人的光芒和火焰,在彩霞的烘托下,神圣,雄浑,仪态万方,雍容典雅,自信地向世界展示着她沉没前辉煌的一瞬。平坦如砥的地平线没有双手可伸,索性张开宽广的胸膛,拥抱、亲吻、接纳这无与伦比的美。
我一时看得呆了。齐家恩在身边说:非常之地,才有这非常之景。
直到整个天幕换上黑色的基调,我才收回目光,看着空旷的大地上突兀出现的巨大的换流站,笑给他指:这也是非常之景啊。
离开桥湾,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就到了鲜花盛开的玉门。
忽然从寸草不生的戈壁滩上,转到流水潺潺、百花怒放的绿洲,我一时还转不过弯,握着张杰的手一个劲感慨:太神奇了!太神奇了!
张杰是四川电力送变电建设公司输电二分公司的一名项目经理,今年四月份,从四川带队过来,担任±1100千伏昌吉-古泉特高压线路工程甘2标段施工项目部经理。他肤色黝黑,眼神澄澈,一脸朴实的笑:是呀。我们施工的地方都在茫茫的戈壁上,虽然这片绿洲只有方圆几公里,但把项目部扎在这个地方,弟兄们忙了一天,回到项目部,感觉就像回到人间一样。
张杰告诉我,这帮来自巴蜀的弟兄们,见惯了山高水低、草绿花红,第一眼看见这平坦的荒原、无垠的戈壁,止不住的兴奋,过不了几天,就不行了,水土不服。“别说水土,就是这空气、这风,我们也受不了哇。”老工人黄凤明扯开衣领给我看他的脖颈,一大片红色的炎症。
夏天天气热,汗是不停地出,一遇到风就糟了,它这儿的风里含有盐碱,有腐蚀性。张杰给我解释。这些都是小事,最主要的,弟兄们还是想家,四個多月了,大多数人没有回去过。大部分都是年轻人,还有刚参加工作一两年的小伙子,忽然离开熟悉的地方,来到这大戈壁上,难免有点不适应。
那你呢?我问。
张杰呵呵笑,我当然也想呀,不过习惯了,尤其一忙起来,就顾不上了。
41岁的张杰,参加工作20年来,一路从班组技术员、项目总工、副经理,干到项目经理,经手了17个项目,等到这儿,已是他手上负责的第三个特高压项目了。
但他依然很兴奋,一再给我强调:这个工程不一样,它有四个最,电压等级最高,输送容量最大,输电距离最远,技术水平最高,刷新了世界电网技术的新高度,对于构建全球能源互联网具有重大的示范作用,是国家电网在特高压输电领域持续创新的重要里程碑。别的你直观看不见,就说说距离吧,东起新疆昌吉,一路跨越甘肃、宁夏、陕西、河南,最终到达安徽宣城,全长3324公里。我们能够参与这么宏伟的一个工程,也是自己人生中一个难得的经历。
这样的经历对他来说,固然重要。但更有一些经历,让他终生难忘。
张杰是家里三代单传的孙子,所以从小备受爷爷奶奶的宠爱。在镇上上小学的时候,离家十公里,只能寄宿在镇上的农舍。一个房子四五个孩子挤在一起,张杰不习惯,一次回家说起来,爷爷记在心上,用他精湛的竹匠手艺,很快编制了一个竹制的隔断,用扁担挑着送到学校来。不想当天路上遇雨,爷爷冒雨走了这么一个来回,二十公里呀,雨天路又滑,老人整整走了一天,本来就有气管炎,引发肺气肿,不到一年,就过世了。
如果说那时张杰还小,体会不到那种生离死别的痛苦,那么二十九年后,奶奶的过世,则成为他永远不能触及的痛。
那是2015年的冬天,他记得很清楚,阴历十月二十九,就是奶奶的九十大寿。他在上次回家的时候,给奶奶承诺过,到时候一定回来给她热热闹闹地办个寿礼。不想阴历十月初九那天,他当时在河南洛阳的灵绍县,那也是一条特高压线路工程,工程刚开工,当天晚上九点多钟,他正和属地电建公司协商工程中一些事务,忽然接到电话,现场失控,号啕大哭,属地电力公司的领导也很感动,迅速调车,送他到机场,晚上11:50的航班,从郑州到成都,落地以后,连夜往家赶,凌晨五点钟,等他赶回家,奶奶已经躺到搭在堂屋里面的灵棚里了。
现在回忆起来,张杰依然掩饰不住自己的悲伤,热泪长流,语不成声:我还记得小的时候,生产队里分鱼,奶奶把鱼做好了,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好,一路小跑送到学校里……我打开的时候,竟然还有余温。不管是上学,还是参加工作,我每年回去都要看她,陪她拉家常、摆龙门阵,走的时候,她总是嘱咐我早点回来,送我到看不见……想到现在回去,再也见不到奶奶了……
我拍拍他痛苦抽搐的肩膀,试图安慰他,忽然自己也哽咽了起来。
玉门虽然只是一个县级市,细究起来,却是历史悠久,汉代就设立了县治机构,素有“塞垣咽喉、表里藩维”之称,历代为兵家必争之地;尤其是建国以后,贡献突出,是我国第一个天然石油基地,被誉为我国石油工业的“摇篮”,铁人王进喜就出生在这里。但是到了20世纪末,随着石油资源的枯竭,玉门“因油而生,因油而废”,城市日渐冷落和衰败,县城人口锐减,从盛期的十几万到现在的两三万。甘2标段项目部就设在一个闲置的面粉厂里,我们在项目部周围散步,行人寥寥。说是县城,一入夜,街道上一团漆黑。
我说,即便这样,这个地方也比酒泉换流站工地强,好歹说起来是个城市,能看见花草树木,体味到人间烟火。
张杰给我看他手机里存的花海照片,使我想起玉门周边的花海,红的,黄的,粉的,紫的,都不大,细细碎碎的小花,姹紫嫣红,竞相芬芳,一大片一大片地铺开来,却也自有一番气势,蔚为壮观。聊起来,才知道这些花也是当地的一项产业,被做成干花、花粉、花精、香精、色素等。张杰告诉我,为了让家人安心,他们常把这些照片发回去。
而一出市区,可就苦了……你来的路上都看到了。张杰摇摇头,那些照片可要慎重,家里不放心吆。
张杰尤其怕妻子担心。他们俩是青梅竹马的同学,女方家境好,是城镇户口,处对象的时候,岳父母就不同意,但拗不过女儿一门心思要“受苦”。高中三年,张杰连生活费都保障不了,都是对象接济他。一到放假,就随张杰到农村,又是帮忙做饭,又是学着干农活,说起来,“再苦再累,只要跟你在一起,我都愿意。”
1999年春节,张杰参加工作只有一年多,攒了1280元,当时特别幸福,感觉好多钱呀,就用这笔“巨款”高高兴兴地办了个婚礼,把新娘子娶回家。“哎呀!我到现在都记得,我老婆那天是真漂亮,一身大红的衣裳……”张杰啧啧地感叹。
我看他手机上的照片,一个温婉美丽的少妇,正带着孩子在游乐场玩,对着镜头做出俏皮的手势。忍不住夸他,你真是好福气呀,有这么一个爱你的好妻子。
张杰却是一脸的愧疚,想起来,我真对不住妻子,结婚十七年了,没有带她出去转过一次,今年孩子放暑假,她提出想到这儿来,但一来这个地方这么艰苦,怕她们来了受苦,也怕回去以后为我操心;二来这儿夏天真是热呀,一天到晚的大太阳,工地上都有五六十度了……到最后,还是没让她们来。
最让张杰自责的事,发生在孩子三岁那年的冬天,孩子是剖宫产,出生后就得了新生儿肺炎,小时候身体一直不好,几乎两三个月就得上一次医院。当时成都有一个退休的老中医,被返聘到一家大医院坐诊,因为医术高明,找他看病的人特别多。但老中医年龄也大了,每天只放25个号,如果不提前排队,根本抢不上号。妻子晚上十二点就去了,夜里医院大厅不开门,就抱着孩子坐在室外自己带的小凳上,成都的冬夜,阴冷潮湿,妻子一会怕孩子冻着,一会又怕捂着孩子,不时打开包裹检查一下,到了后半夜,妻子又冷又困,特别无助,在电话里哭着求救:你回来呀!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呀?孩子烧得迷迷糊糊,只要一醒来,就伸开双手要爸爸……那个时候,他在四川阿坝的一个工地上,因为当地发生泥石流,根本出不去。那一夜,張杰也是一夜无眠,急得在房子里来回转,揪着自己的头发干着急。直到腊月二十九晚上才赶回家,一进门,妻子抱住他又哭又打:你还知道回来呀……
妻子给他算过一笔账:结婚十七年来,他每年最多在家里超不过40天,包括春节假期。妻子有一个小本子,记着这些特殊的日子,会一边翻一边数落他,这个家,对你就是个旅馆呀。
张杰的老家在四川眉山,他们结婚的新房也在眉山,现在一家人分做三处,父母在老家,妻子带着七岁的女儿住在成都租来的房子里,他一个人,在外随着工程四处漂泊。妻子总想着,什么时候,能一家人团团圆圆地住在一起,该多好啊。
我不由长叹一口气,对大多数人来说,触手可及的幸福,对于这些电力建设者们来说,却是多么遥远的一个梦想。
当我再次回到敦煌机场,已是四天之后。这四天时间里,我行程近两千公里,从敦煌,到酒泉,到玉门,到柳园,走了四个工地,看到一个又一个建筑,如雨后春笋般飞速地拔节、生长,但是来之前以及路上种种的设想都落空了,莫高窟、鸣沙山、月牙泉……都成为此行的空白。
但我并不遗憾,因为在这个有着无数传说和神奇的河西走廊,我看到了另外一种盛大的美。返程的飞机上,我草就一组诗,就取名为《河西走廊》,最后几段是这样的:
夜色苍茫,车灯撕开一条路
这是晚上十点多,我们结束一天的工作
踏上归程
这是中国的西北,河西走廊
这就是闻名天下的丝绸之路啊
有过那么多的传说,那么多的歌唱
那么曼妙的舞姿,美丽的女子
反弹琵琶,飞在天上
一路我努力趴着车窗往外看
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呀
长天辽阔,四野苍凉
路边隐约可见的,是一基基的铁塔
就是那些工人师傅们的杰作
作为全球能源互联网的一部分
它们顶天立地
站成大写的中国引领,中国榜样
次仁的故事,应该从八岁讲起。
八岁的小次仁,胸前挂一个小筐,背上背一个小筐。每个筐里,是一只刚出生的小羊羔。三四月的日喀则,天气依然很冷。虽然外套都裹在小羊羔身上,次仁还是跑得满头大汗。
他必须一刻不停,饿了,伸手抓一把糌粑,渴了,仰头灌一口“秋古”(从牛奶中提炼酥油后剩下的奶渣水)。放下这两只小羊,离村十多里的草场上,还有十几只待产的母羊在“咩咩”叫。如果不把这些幼小的生命尽快送回羊圈,极有可能被冻死。除了寒冷,在高原上四处游走、饥饿的狼和狐狸,还有天上盘旋的老鹰,也是小羊羔致命的威胁。
地上除了稀疏的枯草,就是大大小小的砂砾石子。次仁一边跑,一边小心地躲开这些硌脚的障碍。直到看见村口用木栅栏围起的羊舍,看到村里的土坯房,看到村巷里忙碌的乡亲,他才舍得把鞋穿上。母亲说过,一双鞋,要穿一整年。
“阿莫拉”(奶奶)抱过小羊羔,嘴里发出亲昵地啧啧,紧着把用羊皮做成的奶壶送到那些迫不及待的小嘴里。有些第二胎,或者第三胎的母羊,有了责任心,会跟着次仁跑回来,围着自己的孩子来回转。“阿莫拉”就会安抚它们,设法让它们亲自哺乳。
草场,如果叫草场的话,离村里越来越远,草也越来越稀少。“格拉”(师傅)的脸色也就越来越阴沉,冲着次仁大声地吼,嫌他早上来得迟,好的草场都被隔壁的生产队抢占了;嫌他送小羊羔跑得慢,眼看着又生下来好几只。母羊已经把胎盘和脐带吃掉,小心地一遍一遍把小羊羔身上的血水舔净,一步不离地守着自己的孩子。如果是上半天生的,赶晚上回家的时候,经过小半天的成长和锻炼,小羊羔就可以跟着回来。如果是下半天生的,就必须让次仁用小筐子送回来。
草色还没有返青。多数时间里,“格拉”带着八岁的次仁,放牧着生产队的一千多只羊,来回找草吃。最远的地方,离村子十多里路。
次仁太累了,他在奔跑的过程中常常都能睡着。在村子与草场之间,他总是机械地跑着,忽然脚上一阵剧痛,把他从睡梦中拉回来。风从脸上刮过,云在头上飘过, 一个八岁的孩子,在日喀则的天空与大地之间,来回奔走,小小的年纪,已经体会到了生计的艰难。
次仁不喜欢放羊,但是没有办法。作为家里的老大,他一点也不敢懈怠,要帮着挣工分,才能确保一家五口人不至于挨饿。
这样的生活,次仁度过了三年。第一年,次仁每天只能挣到半个工分。第二年和第三年,就可以挣到一个整工分了。这三年里,生产队新添的小羊羔,存活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以上。
在匆匆的奔波中,偶尔,次仁会停下脚步,擦一把额头的汗,看着那些背着书包的孩子们。
次仁提出来,要去上学。
那是20世纪80年代早期,遥远的边疆也实行了土地承包,家里一下子分到了十几亩地,虽然都是贫瘠的旱地,但人们还是看到了希望。正是需要劳动力的时候,母亲当然不让,僵持了一段时间后,父亲终于点头同意了。父亲在兽医站工作,知道文化的重要性。
次仁比以前起得更早了,六点钟就爬起来,拾粪。牛马的粪便想都不要想,牲口的主人现场都处理了。所以,剩下的,狗粪和猪粪是最好的,它们体量大,不一会就会拾满一筐。但更多的时候,这些好拾的粪便,已被更早的人们捡拾走了。次仁用一个小树枝,扎羊粪蛋。黄土砂砾上,那些星星点点的黑色颗粒,成了这个少年最大的快乐。
等到太阳出来,次仁和村里的17个孩子,一起相跟着,越过一条河,到离村子十几里的吉定镇去上学。二十多个村子集合来的五百多学生,他们村的孩子们受到的嘲笑最多。因为他们村的孩子上学迟,年龄普遍偏大,多被老师安置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一遇到提问,十有八九答不出来。
小学只有两门课,数学和藏文。学制也只有三年。
三年以后,萨迦县以及周边的四个县城,只招了一个49人的初中班。次仁和另外两名同学,成为他们小学的幸运儿。
初中四年,开设了五门功课:语文、数学、物理、化学、藏文。次仁感觉到时间总是不够用,成绩总是不够好,每天都在埋头苦学。然后,1989年,他和另外37名藏族孩子,成为成都水力发电学校(现四川电力职业技术学院)的藏班中专生。
在那个气候湿润、水软风轻的城市里,次仁系统地学习到了汉语,大胆地与人交流,看不再光秃秃的山,看那么多叫不上名字的花草,看街上那么多的美丽女孩,兴奋而好奇地笑。
唯一的苦恼,就是吃不饱。“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正是能吃的年纪啊。
晚上下自习回宿舍的路上,肚子一路大呼小叫。宿舍门前有一个小卖部,是学校统一经营的。次仁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会买一个面包,或者一包方便面。钱花完了,就厚着脸皮赊。
小卖部由一个阿姨负责,四十多岁的样子,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次仁。次仁后来才知道,按照学校的规定,小卖部是不准赊账的。而他当时,寅吃卯粮,赊账成了每个月的常态,等到月初家里寄来钱了,把各类欠账一清,又剩不下几个了。
时间长了,阿姨提出来,次仁可以勤工俭学,用自己的劳动换取报酬。次仁很高興,跟着阿姨骑三轮车从外面进货,从库房搬货,帮着卖货,反正学业又不重,只要有时间,次仁都到小卖部报到。
阿姨有三个闺女,最小的那个,也在这所学校就读,每天下午几乎都来帮她母亲干活。有时阿姨忙,小卖部就留下两个年轻人经管。慢慢地,次仁发现他越来越怕看女孩子的眼睛了。两人眼神一对上,次仁就大脑短路,脸红得发烧,话都说不利索了。女孩子就嘲笑他的汉语,说还有这么笨的人呀,越学越不会说了。挖苦完了,从书包里掏出两个煮鸡蛋,有时是几个苹果,或者其他好吃的,斜着眼看着次仁笑。
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光啊。借着进货的名义,两人溜出去。次仁蹬着三轮车,车上坐着心爱的姑娘。次仁有使不完的劲,感觉能一直蹬到天边去。和风顺畅,柳丝轻扬,晚霞如画,歌声飞扬。次仁给姑娘唱藏歌。姑娘听不懂藏语,但能听懂音乐。听着听着,就哭了,不一会又破涕为笑。
然后,毕业的时候到了。姑娘被家里送到别的地方。次仁找过几次,总是见不到。一家人都避着他。女孩的父亲,也是学校的一个教授,托人给次仁送来一封信。信很简短,请他忘了自己的闺女,原因说来也简单:作为水电专家,他不止一次去过西藏,他明白次仁毕业以后,将会是一个怎么样的工作环境,他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去那么艰苦、那么偏僻、那么荒凉的地方。
次仁拿着那封信,在操场上坐了一夜。这一夜,他把自己所会的藏歌都唱了一遍,唱完了,重复唱,直唱到嗓子沙哑,发不出声。
天亮了,次仁收拾好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学校。
作为西藏电力工业厅的委培生,次仁到单位报到以后,借了三百块钱,回到他四年没有回过的家乡。为了供他上学,家里几乎没有变化。走进那破旧的栅栏院,低矮的土坯房,母亲抱着高出一头的儿子,哭得呜呜响。
次仁的第一份工作是拉萨市西郊小水电站的运行值班员,那是1993年。从那时开始,二十多年过去了, 次仁没有离开过电力系统,从拉萨,到阿里,到昌都,到日喀则……2018年8月9日,我在林芝市米林县藏中联网工程21标段项目部采访,党支部书记次仁坐在我的对面,黑黑的皮肤,洁白的牙齿,小平头,高而瘦。每次回答我的问题,他需要“嗯——”的一声过渡、思考,“嘛”的一声用来收尾。
嗯——党的政策嘛,就是太阳,在阳光沐浴下,我们藏民的日子越来越好了嘛……
嗯——父母都在老家,他们喜欢日喀则。不是有首歌嘛,韩红唱的……“蓝蓝的天上白云朵朵,美丽河水泛青波,雄鹰在这里展翅飞过”。房子也好嘛,三层楼,车子也有嘛。
嗯——爱人好嘛,在拉萨工作。孩子也好嘛,今年十五岁了,特别黏我,在上海上中学。自己考过去的,学习一直好嘛。
嗯——国家电网好嘛,每个进藏的电网工程送来的不仅是电流,更是暖流。2011年竣工投运的青藏直流输电工程是一股暖流,这次建设的藏中联网工程更是一股暖流,他们送来了党的温暖,老百姓和中央的心贴得更紧了。这个工程是累、是苦,想一想我们吃点苦,乡亲们却过上了好日子。不说别的,就跟我小时候比,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嘛……
说实话,见到王建的第一面,我有点失望。
作为西藏电力建设公司参建藏中联网工程21标的项目经理,他竟然不是藏族。当然,也没有想象中魁梧的个子、黝黑的肤色。唯一有点特色的,王建有双大眼睛。这双大眼睛长在女孩脸上,势必顾盼生辉;放在一个敦实、憨厚的汉子脸上,在表情达意时,只是显露出更多的真诚。
说起来,王建和搭档次仁是校友,不过他比次仁低了整整十级,算是个小学弟。但他的学历要比次仁高,是个大专。
这对学兄学弟也是有缘,先后毕业于一个学校,辗转奔波又先后进入同一个单位,前年联手搭班子,共同负责起西藏电建公司成立以来最重要、最艰巨的一个电网工程建设项目。
还有一点相同之处,两人在学校里,都有过一段难忘的初恋。
无果而终的次仁,是义无反顾地回到家乡。王建却是经过了一番艰苦的思想斗争。毕业后回到家乡,娶妻生子,孝老敬亲,一般来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在那个时候,王建只想着离开那座让他伤心的城市,走得越远越好。在学校的就业意向单上,他选择了最远的西藏。
一笔一画填下“西藏”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还从来没有来过这块高原。关于西藏的点滴知识,来自书本和影视剧,以及驴友的“心灵鸡汤”。他只是认为,西藏是可以净化心灵、安放灵魂的神秘天堂。
那一年,王建22岁。
如果把人生的经历分成若干个阶段,十七岁之前,算是王建的第一个阶段:早熟、持家的农家少年。
现在回想起来,是重庆市潼南县乡下的旖旎风光,是父母的终年劳作,是七八岁的时候背不起一大筐猪草委屈的哭泣,是十多岁时割麦子难以忍受的刺痛和扎痒,是十五六岁就利用假日外出打工的艰辛劳作……
不想到单位报到以后,第一份工作比打工时更苦。那是2003年的下半年,藏北那曲的青藏铁路110千伏供电工程,平均海拔4450米,初到高原的王建,胸闷气短,头疼欲裂,即便如此,还要跟着老师傅一趟一趟上工地,组塔,放线,常常干不了几下,天旋地转,王建就要蹲在地上喘半天。那时单位对职工的关怀远没有现在这么到位,除了吸氧以外,没有多余的保护措施。王建只能选择硬扛着,用时间慢慢地来习惯。
晚上回到宿舍,那时的活动板房也粗糙,顶棚有缝隙司空见惯。晴天的时候,还自我安慰,可以抬头看星星。一遇到下雨,自嘲的心情也没了,一个夜里,倒腾几个地方,早上起来,被子还是不可幸免地淋湿了。安全帽到了夜里也有大用处,这个放一个,那儿放一个,用来接水。
一进入十月份,天气猝冷,气温降到零下二十多度。王建有一件羽绒服,每天晚上都穿着它睡觉,用以保存身上可怜的热量。白天到工地去,坐在工具车的车厢里,一路的寒风呼啸,下车的时候两条腿都麻木了,别人不扶根本下不了车,给中午准备的两个馒头也成了冰疙瘩。中午围着一堆火,王建学老师傅的样,把馒頭扎在铁丝上,放到火上烤。烤酥一圈,啃一圈。刚开始喝不惯酥油茶,喝一次,吐一次,吐了再喝,硬着头皮往下灌,连续几次,肠胃就无可奈何地接受了。
所以,王建有个观点:肠胃这个东西,是个贱脾气,好说不行,那就硬来。
王建呵呵笑:硬来的结果,就是现在西藏各地的饭菜,我是百无禁忌,吃啥都香。
中午,我在他们工地食堂吃饭,四菜一汤:水煮鱼,烧茄子,小炒肉,烧青菜,虾米冬瓜汤,白米饭一大锅。我说挺好呀,这么丰盛,嗯,味道也不错。
王建很自豪:那是——其他兄弟单位在我这吃过的都说好。这是四川的厨子,跟我们做饭不是一年两年了。其实说起来,还是领导重视,更多人性关怀,想着野外施工的兄弟们,工作苦一点、累一点,起码要把伙食保障好,吃饱了才有劲干活嘛。
说到领导重视,王建忘不了一个人,国家电网公司党组成员、工会主席刘广迎(作者按:刘现任中国大唐集团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党组成员)。那是我见过的最高领导,还握过手呢。王建津津乐道。
那是2017年4月6日,藏中联网工程开工典礼后,出席典礼的领导分头巡查,刘广迎来到21标段,握着王建的手,语重心长:作为西藏电建公司,更有责任把自己家乡的电网建设好。
也就是那一天,王建体会到了这个工程的不同凡响:这不仅只是一个电网工程,还是一个德政工程、民心工程,是促进国家能源可持续发展、维护川藏铁路大动脉畅通的战略工程。工程建成后,可以提高一百五十多万西藏各族群众的生活质量,对于富民兴藏、民族团结具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然而,工程的难度也是显而易见的。王建扳着指头给我罗列:21标段两条43公里多的单回线路,147基铁塔,全程处于高山密林中,沿线海拔3300-4500米,最高处的铁塔,人走上去差不多得一天;工程体量大,施工人员多,高峰时达500多人,是他以前当项目经理的三四倍;雨季时间长,从6月到9月,几乎天天都有雨;工程要求高,不管是安全、质量、技术……都比以前提高了很多。就以工程检测来说,施工单位有三检:初检、复检、专检,监理单位要检,业主单位要检、专业的质量监督要检,还有运行单位的检测,先后要经过七道手续。再说安全,每天出工前的班前后,收工后的班后会,每周一次的安全培训,不定期的安全教育和现场调考……在这么严格的管理下,截止到目前,我们的工程无一返工,现场无一事故,人员无一受伤。已经连续两个月,获得工程分指挥部的先进建设单位了。
次仁告诉我,别看王建年龄小,但水平高、能力强、技术精,是非常优秀的青年干部。他给我看一摞厚厚的荣誉证,从2006年开始,王建连续多年获得单位的“安全生产先进个人”或“先进工作者”。“这是个干实事的人,”次仁评价,“就是苦了他的老婆孩子……”
王建这种工作性质,整天在野外跑,一晃就二十大几了。父母眼看着王建的同龄人先后都成了家,快一点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知道催也不顶事,提前在家乡问好一个勤劳朴实的农家姑娘,熊柏霞。2006年春节假期,王建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和相距十六公里的小熊姑娘见面,两个人一点头,八天以后,就吹吹打打成了好事。
我起初以为听错了:八天……这也太快了!
王建呵呵笑:没时间呀。先结婚后恋爱,也挺好呀。
那年过了正月十五,王建就把新娘子带到拉萨,三十多个平方的单身宿舍简单收拾一下,就是新房。亲热不到一个礼拜,王建又到工地上去了。蜜月的热乎劲还没过,新娘子想跟着他一块去工地,王建坚决不答应,你是不知道工地上有多苦。熊柏霞一盘算,还不如在老家待着,起码人头熟。拉萨倒好,海拔高不说,王建一走,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新娘子又回了重庆,在家里帮他侍奉双亲。2008年4月,先生了个女孩。2012年2月,再生了个男孩。兒女双全,“好”事吧。但王建很理亏,俩孩子出生的时候,他都不在身边。女儿八个月大的时候,他才第一次回家,开了门他抱着孩子哭,妻子一边捶他一边哭。老二生育的时候,更危险,早产一个多月,当时老婆大出血。现在两个人一吵架,老婆就把这事拿出来,王建立马低头认输,没话说了。
他给我解释:真的内疚呀。人生人,怕死人。一个男人,再有多大的事,也不能缺席这个关口。所以我对老婆,说宠也罢,说怕也罢,只要她高兴,怎么着都行。
不光宠老婆,王建对两个孩子也是满满的宠爱。老婆有时候说他,不能无原则地溺爱。王建明白,但是做不到。“一年才能见几天呀,亲都亲不过来,哪舍得说呀。批评孩子的事,教育孩子的事,讲道理的事,让老婆去得了。”王建很得意,“所以,两个孩子见我亲。每次我一回家,前后跟着我,他妈再也叫不过去。”
其实,最困难的时候,也就是老二出生的时候,当时在电话里听到老婆无助的哭泣,王建很困惑:我到西藏来干什么?我为什么要从事这样一份工作?我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当然现在,都过去了。王建告诉我:当然有意义了。西藏是我的家乡,建设好藏中联网工程,就是建设好我的家乡。
和王建一样,把西藏认作家乡的异乡人,还有李凯,安徽送变电工程公司青年管理干部,对口交流挂职帮扶西藏电建公司的援藏人员,现任21标段项目副经理兼总工。
李凯是一个精干的小伙子,言谈流利,反应敏捷。他认为2017年是他人生中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4月30日,女儿呱呱坠地,给组建四年的小家庭带来了无尽的欢乐。7月中旬,被提拔为送电分公司技术科的副科长。九月中旬,一天忽然被领导叫去,通知到西藏开展帮扶工作。对这项任务,李凯第一时间内心是排斥的,毕竟孩子还不到半岁,再加上手头的工作刚刚铺开。
但他还是选择了服从命令,原因说来也简单。之前单位确定赴藏的那位同志因为家里有事,实在走不开,领导无奈之下,想到了他。他不想让领导继续为难下去。得到消息的妻子先是愣了一会,低低问一句:不去不行吗?
李凯沉默了半天。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好。
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妻子忍不住哭了出来。
那天是9月20日,五天之后,李凯就飞往拉萨,很快就来到林芝工地,开始了他全新的工作历程,也是全新的人生历程。
不同于故乡吉林德惠一望无垠的东北平原,也不同于工作地安徽合肥繁华拥挤的都市景象,一周的时间,李凯适应了高原的气候,融入新的工作环境中。项目部41名管理人员,绝大多数是年轻人,和李凯的年龄不相上下。李凯对这群新的同事赞不绝口:勤劳、朴实……
作为项目总工,除了协助王建负责项目的管理、安全、技术外,李凯的主要精力放在各项工作的标准化和精细化上,从责任分工,到资料归档;从技术培训,到安规考试……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关口,李凯不厌其烦,认真要求,精心提升,短短半年多时间,项目部的各项管理有了明显的改进。王建就认为,我们连续两个月获得综合考评第一名,这个荣誉可不简单,说来只是朗县分指挥部下属六个标段的考评,但其他几个标段都是内地的建设单位,管理一向严格、规范,再加上,这个考评是由业主组织的,不打招呼,突击检查,可以说,检查结果是相对公平和客观的。我们西藏电建公司负责的这个标段,能够拿到、并且保持这个荣誉,李凯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李凯把成绩归结于两点,一是管理团队的精诚团结,从项目经理王建,到党支部书记次仁,大家一心扑在工作上。二是项目部的年轻人好学上进,乐于接受新观点、新知识、新技术。李凯带了五个大学生,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这帮年轻人的工作态度、工作能力、专业技术……都有了空前的转变和提升。李凯认为,干好藏中联网工程只是他帮扶工作的一个目的,还是一点,就是通过这个工程,为西藏电建公司培养出一批技术专家和管理人才,这是他最大的心愿。
年龄只有35岁的李凯,一路走来,精彩不断。他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东北电力大学”的通知书在一双双粗糙的大手中来回传递,两百多名乡亲热闹了三天,庆祝他“鱼跃龙门”。大学期间,他牵头组建了校电子技术协会,担任第一任会长,两年多的时间里,带着一帮有相同爱好的同学们,做实验,搞小发明,所以除了专业知识以外,也涉猎到了其他领域的知识。不想正是这一点爱好,对他以后的工作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上班十年多时间,荣获国家实用新型专利10项,发明专利1项,单位成立了以他名字命名的创新工作室,管理创新成果获得安徽省管理创新一等奖、国家管理创新二等奖,先后荣获合肥市五一劳动奖章、安徽省电力公司劳动模范。
李凯最骄傲的是,他参加工作的第一站,就是我国第一条特高压工程,晋东南-南阳-荆门1000千伏特高压交流试验示范工程,施工点在河南巩义县,工作内容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黄河大跨越。时年24岁的李凯,随师傅爬在黄河岸边高高的铁塔上,放眼四望,天高地远,大河浩荡,禁不住一腔的雄心壮志,自豪感油然而生。后来,他又陆续参加了四次长江大跨越、一次淮河大跨越。他总结:咱们国家境内最重要的三条河流,长江、黄河、淮河输电线路大跨越,我都参与了。
我由衷地佩服:一个电建工作者,有这样经历的不多,为你庆幸。
庆幸我有一个好单位吧!李凯告诉我,他非常高兴的是,能够工作在安徽送变电工程公司,能够遇到一个关爱职工、以人为本的领导集体。2012年6月份,项目部在新疆施工,其时李凯刚当上项目总工,每天忙得脚不着地。相处一年多的对象焦传霞在电话里问他:年底的婚礼准备得怎么样?在哪儿拍婚纱照?宴席设在哪个酒店?
李凯吞吐了半天,说:咱们……推迟一年……行不行?
好在对象通情达理,没有过多责怪。放下电话,李凯长出一口气。不想这个电话,被项目部的负责人听到了,给公司领导一汇报。公司领导一摸底了解,原来不止李凯一个,工地上还有两个小伙子,也是一再推迟婚期。领导一拍板:来个集体婚礼,就放到工地上。
李凯给我看当天的照片:一基银白的铁塔上,大红横幅格外显眼“缘定戈壁,情系电网——安徽电力职工新疆西北联网工程现场集体婚礼”,三对新人正在放飞五彩的气球,近景是幸福的新人、洁白的婚纱、大红的地毯,远景是黄色的戈壁滩,是蔚蓝蔚蓝的天空。
陈海峰第一次出现高原反应,是在2016年3月14日,当天他从上海出发,直飞格尔木。下飞机后,走路,说话,吃饭,都好好的。但到了晚上,就是睡不着,前额发紧,脑子嗡嗡响。刚开始,以为是初到高原,有点兴奋;翻了无数个身,忽然想起來了:这就是传说中的“高反”啊。
第二天,勉强爬起来,坐车一整天,黄昏时分,到了唐古拉山口。这么有名的景点,但车上四个人,没有一个敢下去,一边吸着氧,一边凑合着在车里调整位置摆POAS,和这个闻名遐迩的中国青藏公路最高点合影留念。陈海峰笑着给大家说:就别拿这照片在微信群里显摆了,要让人家看出来,是在车里照的,还不被人笑死。
当晚歇在安多县城,海拔4800米。下了车,想着一天没好好吃饭了,一人要了一碗鸡蛋青菜面,胃里咕咕叫,但头晕得吃一口就想吐。最后,陈海峰也就是吃了两根青菜,连鸡蛋都没动。两年多以后,2018年8月7日,他还念念不忘那碗面,给我诉苦:什么面嘛!就要二十多元钱——比上海都贵。
在安多倒是睡着了,却是一夜噩梦,陈海峰用残存的意识,努力想从梦境中醒过来,总是拔不出来。凌晨六点多,驾驶员把他摇醒:哥,咱赶紧走吧。我实在受不了啦。
逃命要紧!一行四人匆匆上车,直奔拉萨。到了海拔3600米的拉萨,感觉明显好多了。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陈海峰才想起来,早上结账的时候,竟然忘了要回昨晚交的押金。
唉!他摇摇头,告诉我:一到高原,感觉脑子都不够用了,智力严重下降。
同车四个人,除了驾驶员,另两个,一个是老杨,一个是小郑。他们都是华东送变电公司的职工,此行过来,是为了参与藏中联网工程建设的。他们公司中标该工程的第22标段。整个施工点都位于林芝市米林县境内。最早听说工程在林芝干,几个人长舒一口气,因为他们都听说过林芝的美名,是西藏境内海拔最低的地区,只有3000多米,被誉为西藏的“小江南”,植被茂密,山水秀美,氧气含量达到内地的80%。
从拉萨到林芝的这一段路程,陈海峰心情愉悦,一路欣赏着美不胜收的藏地风景。车子沿雅鲁藏布江一路向东行驶,左手是念青唐古拉山脉,右手是喜马拉雅山脉,这些如雷贯耳的山水,竟然集中在眼前展现,是多么难得的幸运啊。陈海峰贪婪地看着窗外,高山雄伟,大江壮阔,一路心旷神怡,一路赞叹不已。
不想转过天来,一到工地现场踏勘,陈海峰傻眼了。全长46千米,单塔双回的线路,151基的杆塔建设,所有的施工点,竟然都在大山上。而这里的山,高而陡,石质破碎,树还多,有些地方,几乎是原始森林。陈海峰用八个字给我形容:山高林密,树大沟深。
这是时年33岁的陈海峰第一次担任项目经理。首次上任,就是这么一个硬骨头,陈海峰眉头紧锁,内心焦虑,把全部的线路走径踏勘完,一路走一路倒抽凉气。毫无疑问,这是他从事线路架设工作11年来,大大小小经历过的十几个工程中,建设难度最大的一个。
怕不怕?怕!
干不干?干!
陈海峰始终忘不了第一次见到藏中联网工程总指挥王抒祥的那一刻。王抒祥拍着他的肩膀:你们是华东片唯一参建的一个单位吗,你们要让大家看看,虽然是从零海拔来到高原,但我们照样能打胜仗!
记忆中的少年时光,留给陈海峰印象最深的,是母亲的一次毒打。
聪明的孩子,小时候大多淘气,陈海峰就是这样。小学一二年级,不管班上多少同学,他总能考第一名。小小的成绩,带来小小的骄傲,陈海峰觉得学习不过如此。三年级的夏天,天气非常炎热,班上有几个男生总是中午到附近的小河里游泳、戏水,下午上课也回不来。陈海峰禁不住诱惑,有一天,也跟着去了。回来的时候,耽搁了两节课。等到下午下课的时候,陈海峰一出校门,就遇见了盛怒的母亲。没有一句责骂,上手把陈海峰掀翻在地,脱下鞋子,在屁股上就是一通狠抽。等到老师拉开的时候,陈海峰的屁股已经失去了知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母亲把鞋穿上,留下一句话:再敢逃学,比这还重。说完,扭身而去。
当时的小小少年,内心应该有惊恐,有怨恨。但到现在,陈海峰非常理解母亲的做法。外爺重男轻女,对六个子女中的老大,也就是母亲,没让上过一天学,从小在家里帮着大人劳作。十多岁的女孩子,就能上地挣工分。好强的母亲,受够了没有文化的苦处,所以她成家以后,坚定一个信念:再穷,再累,也要让所有的孩子都上学,能上多高上多高,能走多远走多远。
陈海峰显然做到了,2006年到华东送变电工程公司参加工作以后,足迹遍及大江南北,江苏南通,安徽宁国,辽宁朝阳,贵州黔西……但不管在哪里,不管离家千里万里,他也忘不了安徽长丰县的那个小山村,时刻牵挂在心。
然而,遗憾还是留下了。他刚参加工作,被分配到江苏宜兴50千伏线路工程,上手很快,两个多月后,就以学徒工的身份担任工程部主管。一天夜里,接到家里电话,爷爷病逝。放下电话,他在项目经理办公室门前徘徊了半个时辰,还是没有敲门,给家里把电话回过去,吞吐了半天。父亲在那端问他:是领导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他不说话。
父亲长叹一声:好好干活吧。过年早点回来,给你爷多烧几张纸。
12年之后,陈海峰谈到这一段,忍不住泪湿眼眶:爷爷最疼我了,上学时只要一回家,就偷偷塞给我十块八块的,而他自己,一直抽一块多钱的“大丰收”。
那年春节,陈海峰把两条“中华”放在爷爷坟头前,跪在地上,放声大哭。
再不能有愧疚,再不能留遗憾。陈海峰暗下决心,一定要多孝顺老人,自己吃苦无所谓,不能让老人受一点委屈。2009年在上海成家以后,虽然只有小小的70多个平方,陈海峰还是想把老人接过来,看看大上海,享享城里人的福。父母就结婚来过一次后,再不愿意来。电话里说,上海除了人多车多,楼高点,有啥好嘛,咋也不如家里畅快。父亲告诉他:你要真孝顺,赶快给我生个孙子,我跟你妈都想疯了,你不看村里跟你一样大小的,人家孩子都上初中了。
为什么不生?我问。
陈海峰苦笑:一直想要,时间不赶趟。每次回家,也就是三五天,一年和妻子相聚,不到一个月,哪能那么巧,就怀上。
陈海峰的妻子是个初中教师,刚好学校放假,她赶到工地来探亲。下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位漂亮秀美的女士。她以茶代酒,敬我。我喝下一杯茶水,转头鼓励陈海峰:要拿出干工作的劲头,抓紧时间,好好努力,争取“中标”成功。
两朵红云飞上女教师的脸庞。陈海峰呵呵笑:托你吉言,“中标”成功。
下午,我们到工地去。考虑到我是进藏第二天,特意选择了一个路近一点、强度不大的施工点。一路的荆棘密林,陈海峰和老杨一前一后把我保护在中间。他俩说是半小时,我气喘吁吁,用了五十分钟,拄坏了两根树枝,才爬到14L141号塔。老杨看看手机,安慰我:慢一点,海拔3290米了。
我有点惭愧。此前,他俩劝我就在山下看看算了。我很自信:没事!我在西安,常常参加户外爬山,进秦岭山里,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每次走下来,都是三五十里路。
我胸闷气喘,看腕上带的运动腕带,心跳已到135次/分。看来在高原上,真是不敢大意。
所谓的施工点,就是密林中开出来的一小块山坡,倾斜度达四五十度。铁塔的四个基础,位于不同的四个平面,所以四条腿长短不一,看起来颇为滑稽。杆塔组立不到三分之一,已经高达十多米,五个工人爬在上面组装、拧螺丝。十几个工人在下面搬运、用滑轮往上送杆材。陈海峰和项目点的责任人讨论技术上的事。老杨看我气还没有踹匀,笑笑说:这基杆塔,我来过三次。
用手指着身后山峰的最高处:看那儿——是我们标段最高的一基铁塔,海拔4200多米,人上去一次,需要四五个小时。
我吃一惊:四五个小时,那整天就剩下爬山了。一来一回,时间都花费在路途上。
老杨说:所以这种施工点,工人一般都是把帐篷、铺盖带上,夜里就住在山上。
要住多长时间?
一级杆塔组立起来,二十多天时间。看个人情况吧,身体要能坚持,就一直住在上面。
二十多天——真够长的。
去年基础浇筑,时间更长。一基铁塔,四个基础挖坑,运送砂石和水上山,现场搅拌混凝土,回填浇筑,差不多需要两个多月。有的工人,就一直守在上面。
吃饭呢?
这是林区,防火要求高,山里不允许有明火。所以工人们吃饭,都是在驻地做好,用车子送过来,再用索道运上去。
我抬头看,青山巍巍,白云缭绕处,隐隐露出铁塔的雄姿。当时架设的索道,还没有来得及拆卸,感觉那索道,就一直通到云里去。
老杨个子不高,肤色黝黑,天庭饱满,方言浓重。跟他交流很费劲,有的话,需要重复好几遍。
老杨也是安徽人,明年就五十岁了,是这个项目点资格最老的。从最低的35千伏,到最高的1000千伏,老杨先后干过三十多个工程。他不无自豪地告诉我:线路施工,除了没有挖过坑,所有的工种,我都干过。
不过说起这个工程,老杨摇头:没遇到这么难的。把我快三十年的工作经验都用上了,还常常遇到新问题。不光是技术上的,还有安全上的。
最惊险的一次,发生在去年七月份的一个晚上,老杨带着工人回驻地,遇到泥石流把路冲断。两个工人在前观察,不想又一波泥石下来,瞬间埋到膝盖,后面的七八个人一齐上手,连推带拉,刚把那两人拽出来,更大的一波泥石流涌来,惊得大家一身冷汗。要不是人多力量大,那两人就被埋在里面了。
说到施工,最累的还是去年,基础浇筑期间。一个基坑,混凝土用料不等,20-50方。不管多少,必须一次性浇筑完成,中间间隔,不能超过两小时,所以只能夜以继日,加班加点,熬到凌晨四五点,或者一个通宵,都是常事。
说说家里吧。
家里——我都不好意思说。老杨点根烟,狠抽一口:我是个不孝子,父母亲过世,我都不在身边。父亲是1998年农历二月二走的,其实我初十离家的时候,父亲的肺气肿已经很严重了。我和他告别,他含着眼泪,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当时还没有手机,三哥把电话打到单位,单位再打到工地——江苏常州220千伏送电线路。整个工地只有一部电话。施工队长晏六升把老杨从工地叫回来,通知他赶紧回家。从常州到芜湖,再到青阳,火车、汽车、摩托车,老杨一路紧赶慢赶,等回到家里,已是第三天的中午了。埋葬完父亲,等不到“头七”,又回到工地。
母亲也一样。2014年9月初,87岁的母亲害怕死在医院,坚持回到家里。17日上午,姐姐把电话打过来,哭着说母亲不行了,你赶紧给妈说句话吧。母亲在电话那端,已经发不出声,只能“啊啊”地叫,老杨在这边语不成声:妈你等等我,妈我马上就回来了。忽然电话里宁静下来,片刻的沉默过后,哭声顿起。老杨蹲在地上,抱着电话呜呜地哭。
对父母的亏欠,老杨只能在老婆和孩子身上加倍地补偿。工资奖金全部上缴老婆。不遗余力供孩子上学,花钱找人上最好的学校,不计成本请最好的家教。儿子也争气,2013年考上了上海同济大学。去年毕业,应聘到上海的一家软件公司。
老楊大名杨照林。我给他耸起大拇指。
晚上回到项目部所在地,米林县南迦巴瓦酒店。吃过晚饭,到项目部门前散步,穿过一条马路,就是雅鲁藏布江。江面辽阔,江水浑浊,奔流迅疾。同行的郑超告诉我:现在是雨季,山上的水都冲下来了。其实到了冬天和春天,这一江水像蓝色的玉石,非常漂亮。
小郑1985年出生,还没有结婚,是个腼腆的小伙子,未语脸先红。
其实前年一车同来的几人中,小郑是“高反”最严重的一个。在拉萨的时候,人都昏迷了。先送到就近的一个小医院,人家不敢收。陈海峰求人家:先给做做检查嘛。好在一检查,不是肺气肿,一边输液一边吸氧,过了两天,小郑才醒过来。
陈海峰和好多同事认为小郑不适合在高原工作,劝他回家。小郑不服气。他自认是个身体素质挺好的人,又年轻,往日里身体不如他的都没事,他怎么就坚持不下来?从拉萨下到米林,海拔只下降了600米,小郑神奇地好了。更神奇的是,他后来去工地,去过最高的施工点,海拔3900米,拔高一千多米。他来回走了一趟,竟然还行。
就是气短胸闷嘛。小郑拍拍胸口,走慢点就行了。
那山特别陡,好几处悬崖峭壁。小郑第一次去,上山的时候手脚并用,用了五个多小时。下山的时候,更紧张了,抓住施工的绳索,一步一步往下蹭。直到了第二天,小腿还在不停地哆嗦。当然,现在不会那么紧张了。几乎每天都要到工地去,走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我说神奇,是这些施工点已经超过了拉萨的海拔高度,但小郑都能受得了。一旦说到拉萨,小郑就下意识地全身起鸡皮疙瘩。后来他还去过一次拉萨,又是间歇性地昏迷。
我笑:你这可能是心病,对拉萨有了条件反射。昏迷可能是潜意识下,身体各机能的一种自我保护。
小郑低着头笑:你说的,也许对。
陈海峰给我介绍小郑时,说他为了工期推迟婚期。小郑都害羞了:这个真没啥写的。我们单位里,因为工作原因推迟婚期的太多了。真的,很平常的一个事。
再平常的事,也有它不一样的细节。小郑参加工作都八年时间了,说起来工作单位在大上海,但一年四季人在外面跑,压根就没有和异性接触的机会。
何况,陈海峰告诉我,上海本地姑娘瞧不上他们这些野外架线的——说起来是电力工人,收入在上海并不高,一点吸引力也没有。陈海峰呵呵笑:要不是我爱人是以前的同学,我也很危险呀。
小郑的老家在湖北黄冈,2016年春节回家,见了一个女孩。双方都满意,就加了微信、留了电话,一直联络着。去年春节再见面,耳鬓厮磨几天,感情就升温了。两家老人就商量着今年五一把婚事办了。今年三月份,一到工地,一看工期和任务,小郑就感觉这个决定不切实际,晚上和女友视频聊天,绕了好几个圈,才把意思说明白。女孩有点发愣,过了一会问他:你跟你家里大人说了吗?
主要还是怕她不高兴,我们家好说。小郑笑嘻嘻地告诉我,女孩有好几天不理他,不过现在已经好了,每天都视频。他俩约好了,今年过年回家,一定把事办了。
我是在他们项目部的会议室里做的采访。采访的间歇,我有时看墙上的宣传展板,有几张学校和孩子们的照片,问刚从工地回来的陈海峰:这是怎么回事?
陈海峰指着照片一一给我介绍:这是我们公司内部组织的捐款捐物,这是我们和米林县里龙乡小学捐资助教,以及捐建“爱心书屋”的场面……
工程建设的顺利进行,与当地政府、居民的支持密不可分。华东送变电公司有一个优良传统,每到一个地方建设,要求项目部要和当地居民建立良好的关系,争取留下一点公司的痕迹。而这个要求,兼任项目部临时党支部书记的陈海峰一直记在心上。去年一个偶然的机会,陈海峰得知里龙乡学校有些学生家庭非常贫苦,学校的基础设施也很陈旧,就给公司做了汇报,得到公司领导的高度重视。公司在单位内部发动员工个人捐赠,收到捐款近四万元,书本一万多册,还有衣服、书包、玩具等。6月24日,公司领导带着职工们的爱心,亲自过来,到学校现场送给孩子们,并且和学校建立了长期的帮扶计划。
照片上,孩子们抱着书包和玩具,翻着图画书,一张张童稚的笑脸上,撒满了明媚的阳光。
如果把林芝比喻成藏区的“小江南”,那么位于林芝西南部,相距林芝首府八一镇不足百公里之遥的米林,应该算得上“小江南”的核心区域了。米林被誉为“云端上的桃花源”,因其气候湿润、空气洁净、森林覆盖率高、含氧量达80%。“米林”藏语意为“药州”,应该是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众多的山川河流、复杂的地形地貌,为这边土地蕴藏了丰富的药材资源。
华东送变电工程公司的22标段,和西藏电建公司的21标段,项目部都设在米林县城。两地相距不到两公里,这两公里之间,基本上也就是县城的中心,两三条街道,三五层高楼房,数百个行人,繁华程度不及内地的一个乡镇。
采访这两个标段时,我住在县城东北侧的南迦巴瓦酒店,一路之隔,就是浩浩荡荡的雅鲁藏布江。两岸青山连绵,整天云山雾罩,正是藏中的雨季,一年八成多的雨水,集中在这几个月下。我是八月初进的藏,待了一周时间,每天都有雨,只在大小而已。
难怪看见陕西送变电工程公司的黄助威时,这个身高体壮的项目经理眉头紧锁,看着天空发呆:这老天爷,能不能别下了……
陕西送变电公司承建23标段,项目部设在米林县的一个小山村,甲格村。车子出了米林县城,沿雅江逆流而上,大致方位西行,曲曲弯弯两个多小时后,把我放到公路边上的一排民房前。细雨连绵,我拎着行李看这房子,两层,外观陈旧,装饰是繁复的藏族图案,心里不由一喜:挺好呀,可以住住原生态的藏族民居了。
不想进到里面,和内地的房屋没有区别,大白粉把墙壁挂得粉白,桌椅俨然是熟悉的办公桌椅。黄助威介绍,这儿原来是废弃的村委会,他们用了极低廉的价格租过来,重新粉刷了一遍,再到县城买些桌椅配进去,就是项目部了。和其他施工单位的項目部比起来,这儿条件不是一般的差。包括吃饭也是,我是上午十一点多到的,中午吃到了久违的陕西面食,也就一碗面而已,连个咸菜也没有。工人们每人抱个碗,蹲在院子里“吸溜”。
这个时候,天已放晴,黄助威见缝插针,又到工地上去了。年轻的马磊陪着我,不无歉意地笑:这个伙食……
我宽慰他:挺好的,我在西安,有时候也就一碗面。我是偶一为之,但你们就不行了,长期这样,只怕营养不良吧。
马磊苦笑:我们这个标段离城市远,项目部设在村里,对工程建设是方便了,只是苦了大家伙,地方太偏,买菜不方便,只能这么凑合着。
我看该标段的工程资料,线路的长度,工程的难度,和前两个标段没有大的区别。只是多了一份比较详细的地形地质分析:线路途经地形,其中峻岭5%、高山80%、山地15%;当地地质,普通土5%、松砂石35%、岩石60%,地质构造复杂,构造活动强烈,地震活动频繁;沿线山高坡陡,不良地质作用发育,以崩塌、滑坡、泥石流、危岩危石和冻土为主,具有点多面广、分布不均等特点。
马磊给我解释:这样的地形地貌、地质条件,一言以蔽之,输电线路工程建设所能遇到的、所能想到的困难,这个地方都有。所以我常常想,有了“这碗酒”垫底,以后什么样的工程,什么样的场合,我也不怕了。
他从电脑里找出照片给我看:悬崖峭壁上,岩石坚硬,草木青翠,褐色的工人撅着屁股,系着安全绳,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山顶用塑料布搭起来的简易帐篷边上,工人们正在吃饭,粗糙的皮肤,破旧的工衣,满面灰尘……背景是巍峨的喜马拉雅山脉,是蜿蜒如玉带一样的雅江,是高远辽阔的天空上白云朵朵,是一只雄鹰展开翅膀,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天空上翱翔。
28岁的马磊,笑容总挂在嘴角,五年工龄,这是他参与的第三个工程,已经当上了项目总工。他是我走过诸多电建工地见过的数十个电建工人中,心态最好的一个。比如大家都认为供电单位比电建单位好,马磊不这样以为。他给我举例,他有几个同学分到了供电单位,都在县公司,工作十年八年,都不见得有他一年的经历复杂,不说电建工人走南闯北、四海为家的这份豪情和闯劲,就他每天接触的这些人,有县、乡、镇、村各级政府官员,有缠着闹着想多要点赔偿的老百姓,有找不到工头要不到工钱的劳务派遣工,有甲方、指挥部、设计单位、供货方……有的时候,还能见到一般人电视上才能见到的大领导,你像……他扳着指头给我罗列。
马磊和爱人是高中同学,虽然大学不是一个学校,好在都在西安,同学聚会的时候互生好感,大二的时候明确关系,毕业时候谋划以后的生活,马磊给爱人描述电建公司多么厉害,收入多么高、效益多么好……妻子学历很高,是个学法律的研究生,不过隔行如隔山,完全听信了马磊的话。结婚以后,才明白电建公司是个什么样的工作性质。两人去年“五一”摆的酒席入的洞房,八天之后马磊就到工地去了,6月12日回去参加安全培训,妻子憋了一个多月的火气终于得到发泄,狠狠把他教训了一顿,具体细节“不宜描述”。离家那天早上,妻子给他冷笑:想得美,你走不了。马磊不以为然,出门前一检查,身份证不见了,给老婆又是示弱又是讨好,好话说了一箩筐,才把身份证拿到手,匆匆就往机场赶,差点误了飞机。
两人每天都视频,大约半个小时,多数时间里,都是老婆在那头说,马磊在这边笑着点头。他给我解释:人家学法律的,咱吵不过呀。再说了,即便吵得过也不能吵。吵得赢吵不赢只是战术问题,想不想吵却是战略问题。战略对头了,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我夸他:虽然你结婚只有一年,但悟性高、认识深、态度好,家庭生活一定幸福。
上午到工地又走了一趟,回来爬在电脑前写稿。
到了中午,米林县发改委副主任拉巴次仁来到项目部检查工作,老远见到马磊,很热情地打招呼,还给他递烟。马磊给我现场比较:咱们内地的县级干部,牛逼哄哄;人家藏族人就不是这一套,看人不重身份和地位,重交情和人品。
拉巴好像是第一次来,把项目部的几个文件夹翻了个遍,给我翘大拇指:你们这个电网公司厉害,在我们所检查的企业里,你们是管理最严格、最规范的一个。拉巴又坐定了,给项目部传达三个意思:第一,这次检查是雨季安全普查,前两天某地塌方,伤了几个人;第二,县里要求,山上不能住人;第三,县里要求,雨天不能施工。
黄助威一个劲点头:放心吧您呐,我们和您一样小心。
快到中午的时候,拉巴交代完了,拍拍屁股就走,老黄和小马拦不住。我看着远去的车辆,禁不住感慨:没想到藏族的政府干部,也这么敬业、负责。
马磊点头:其实我发现,藏族的老百姓,身上有好多优秀的品质,纯洁善良,知足常乐,与人为善。就说我们项目部吧,晚上睡觉,办公室也就是一把小锁,发电机和洗衣机就搁在院里,院子几乎是敞开的,在这个地方一年多了,没丢过任何东西,可谓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我问:当地藏族老百姓对你们就不好奇吗?
马磊说:他们更关注自己的生活。一般来的多是小孩子,五岁半的其米央珍,就住在隔壁,暑假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来,这儿转转,那儿转转,我们把电脑打开,给她看动画片、玩游戏。还有的老乡,过来复印个照片、证件什么的。其他时间,他们就忙着喝酒、唱歌。
不干活嗎?
干呀,一年也就忙四个月,五六月份挖虫草,七八月份采松茸。剩下的时间里,他们就是玩,自给自足,自娱自乐。
我是8月10日中午到的甲格村,12日上午离开,不到两天时间里,避居大山深处的这个小山村,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感觉此地的藏民,就像神仙一样过日子,只有四五十户200多人口的一个村庄,竟然还有酒吧。夜里十二点,我完成手头的稿子,还听见他们在唱,男男女女,煞是热闹。虽然听不懂藏语,但那歌声中的安详、幸福、快乐,却可以实实在在地感受到。
这里的时差与内地相比,约一个小时,早上天亮得迟,晚上天黑得慢。第二天吃过晚饭,好不容易等到雨过天晴,我想出去走一走。马磊拦我:都八点了,天快黑了……
我谢绝了他的好意,一个人沿着公路走。
放眼四望,是高大巍峨、层层叠叠的群山,山的上半部分都被白云笼罩着。感觉那云就是从山里生长出来的,丝丝缕缕,连绵不绝,在天空汇聚起来,不断地加重、加厚,只有左后侧的云层后面,隐隐透出金黄的亮色,提醒我:那是落日,那是西方。
沿着雅鲁藏布江,我就这么一直走,拐过一道弯,又是一道弯,忽然——
耳畔听到人语声,是一声简短的、隐约的、快捷的、命令式的口气。我猛然间惊醒过来,左右看看,四周绝无行人,群山静默无语,雅江滔滔奔流,公路上一辆车也没有,鸟想必也休息了,天地间静得可怕,暮色以可以感觉到的速度和力量,一点一点压下来。鸡皮疙瘩瞬间布满全身,我心底生出深深的恐惧,我是在西藏的高山大河之间呀……
扭头一路狂奔,直到转过一个山脚,甲格村的灯光出现在眼前,我才长出一口气,调整心情,放慢脚步。村口的矮墙上,两个小女孩舍不得回家,还在玩。
简短的交流后,我知道,她俩分别是三年级的卓玛,和二年级的央珍。她们用流利的汉语问我:你是到这来旅游的吗?
我指指远处山上的铁塔,暮色中只能看出个大概的影子,说:我是来这里架铁塔拉电线的,这条线路修通以后,你们村里以后再不会停电了,冬天也再不会冷了。
两个小姑娘忽然对我行了一个少先队队礼:哦,你就是送来光明和温暖的电力叔叔呀。老师对我们说了,要感谢你们。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在当天的微信里感慨:我骄傲!
责任编辑: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