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啸峰
林丽喜欢带耳机听城市广播电台节目。有一次,她在末班公交车上被一对恋人的爱情故事感动得眼泪直流。今天,时间还早,情感类节目还没有开始,新闻一直插播路况,全是堵。她脚步轻松地,甚至有点跳跃地走下地铁站。
刚才,她打电话给披萨饼店请了假。换掉工作服,走出高楼的时候,几个男人还回头看了看她。她心情很好。地铁在眼前闪过,她看到晃动着的自己模糊映像,长发披肩、身材高挑,一身黑底白圆点的连衣裙。进地铁时,她将咖啡色小包拉在身前。
“现在插播一条突发新闻。本市中华路和人民路交叉口的捷讯大厦发生火灾,消防队员已赶到现场,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
消息播过十秒钟,林丽才觉得捷讯大厦有点熟。一时想不起来,她拿起手机在百度上搜索,原来是刚建成不久的商务楼。列车到站,一个胖男人迈出车厢时,把林丽的胳膊带了一下,林丽突然想起,儿子曾经说过,公司总部就在那里,他隔一段时间要去一次,送报表、材料什么的。
本来开开心心出来的,现在林丽心中似乎又有点梗。她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开始关注这次火灾的进展。网上已经有人发出火灾视频。着火点看上去在中高层区域。听儿子说,总部还有展示大厅,那么应该在底楼层。林丽索性拨打儿子电话,没人接。她烦躁起来,在微信上写了留言:我正乘地铁前往万家灯火酒店,你也抓紧点。我在一楼大厅定座了,报林女士就可以。
发完一条,感觉不够,再追一條:捷讯大厦起火了。想再写早点到、不要迟到之类的,怕儿子烦,就收了手。她怕打字,跟姐姐聊天都是语音往来,弄得顺了,也给儿子发过语音。他一条都不读,说不方便听。
她小心翼翼地维系着与儿子的关系。有一天,她在高楼里工作时,看到平时少有人走的三十层楼道不显眼的角落里,结了一个小小的蜘蛛网。她把手中扫把挥向蜘蛛网的一刹那,僵住了。蜘蛛网困住了一只飞蛾,它扑腾一番,差点逃脱,只有一根蛛丝吊住它。蜘蛛体型比飞蛾小多了,它先试着拉起那根蛛丝,可蛛丝反而往下掉了点,于是,它轻轻地顺着自己吐出的丝,滑向猎物。看到蜘蛛与猎物碰在一起,林丽撤回扫帚,转身走下楼梯。
从那天起,她每天接连不断地问候儿子,不管他有没有反应,她遵循从蜘蛛身上悟出的“主动出击”法则,毫不气馁。当儿子对她发出的“喝咖啡”邀请说出“随便你吧”,她兴奋地冲到三十楼去找那个蜘蛛,然而,启发她的蜘蛛被其他阿姨清洁掉了。她难过了一阵。
列车进到目标站。林丽甩了一下头,几缕时髦的棕色头发拂过眼角。今天是好日子,她抿抿嘴,跨出列车,朝出口处走上去。
初夏,是这个城市最美的时节。耳机里传来林忆莲的《当爱已成往事》。林丽知道林忆莲的歌很难唱,这首歌曾经伴随她几乎崩溃的那段时间。到后来,她甚至出现了幻听,仿佛所有声音都是这首歌的变音。
她所在的乡村小学,没有乐器设备,教语文的班主任隔一段时间教唱一两首歌。这是她最喜欢的课程。其他课本都散发着讨厌的油墨气味。
一天午后,她倚在破旧教室门框上,一边嗑瓜子,一边哼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应付县里检查无头绪的校长走过她身边,忽然有了新策略。
调研组领导们听林丽班主任的公开课。班主任在讲授“情景交融”时,让林丽站起来清唱《送别》。她已经练了两个多星期,每天中午、放学后,都要到班主任办公桌边,一句一句跟着歌曲卡带练。练多了,一听到这旋律就想呕吐。与歌唱家的声音相比,永远都学不像的心理阴影越来越大。
县里领导们离开学校前,都对倚在门上磕葵花籽的林丽挥了挥手。校长和班主任过来,给了她两支中华牌铅笔和三块双色橡皮作为奖励。这是她学习生涯中唯一的奖励。而过多的来自生活的打击和意外,她早已将自己这一点可以称为小小“天赋”的东西抛到九霄云外。
当她垂头蹙眉来到大楼物业管理处应聘时,已经三天没有吃饭。管理处工作人员只是看在她身高的份上,才以城市最低工资标准试用她一个月。
半年里,她低头走路,遇人贴墙、侧身,很少开口。但是她却度过了有生以来最清凉、安静的夏天。大楼全天恒温在25度,她宁愿天天加班,天天在有质感的耐磨地毯上静静地走着,时间把心中块垒一丝一丝地抽走。
物业公司中秋节的歌咏大会,是个转折点。林丽原本是一个看演出的新员工,分部的一个喜欢唱越剧的阿姨发高烧,急得主管大吼:谁会对付几句?她犹犹豫豫举了举手。
她选了《当爱已成往事》。乱糟糟的现场,她“往事不要再提”一出口,大家目光立刻聚焦到小舞台。风雨、爱和恨、断了过去……唱着唱着,她像一支点了火的火箭,刺穿云层,不可阻挡。她的声音往上飙,眼泪往心里流。她早就忘了歌词,只是在旋律里翻滚、释放。声音收住后,她浑身打颤,踉踉跄跄。全场静默无声。过了五秒钟,全体起立,热烈鼓掌。她得到歌咏一等奖。
她渐渐恢复了以前一些性格:微笑、爱美。擦卫生间玻璃的时候,她猛然间发现自己的脸有点红,嘴唇微微张开,下意识地在哼唱着什么。难道自己真的就这样一直过下去了吗?她紧紧闭上嘴,用力把玻璃擦得更亮。
林丽低头走过地铁站拐角,一个卖唱歌手震天响的歌声把林忆莲的声音压没了。林丽踩着无声的节奏,斜斜地瞄了一眼那个摇滚男孩。
这个男孩看上去跟自己儿子年纪差不多。她从咖啡色小包外拉链里挖出几个硬币,丢进正方体纸盒上大大的圆洞里。硬币发出“噗噗”的声音。男孩边唱边对她鞠躬致意。她不好意思起来,加快脚步离开路口。
快步走了一段路,她缓下脚步。想到自己总在逃避的样子,又叹了口气。
上次与儿子吃完饭,从乡土菜馆出来,他们谈着辣子鸡里鸡肉没几块、冬瓜排骨汤里全是冬瓜、三鲜炒面油都汪出来。其实,她认为饭菜味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儿子面对面坐了两个小时。儿子虽然话不多,但是毕竟听到了她的话。她把自己想说的话,断断续续、有明有暗地倒出来。儿子反应并不强烈,表现出一种令她摸不清的麻木。
走到大马路上,儿子问她是不是一起坐地铁。她清楚儿子与自己住的地方相隔并不远,同一条线同一个方向。可她连忙朝相反方向的公交站点走去,嘴里还解释:“你乘地铁吧,我坐公交方便。”儿子对她做了个表情,朝相反方向走去。
站在兜大圈子的公交车上,她看到每个行走的年轻人都与儿子相似,低头看手机,他们发出的成千上万条信息,有几条是发给母亲的呢?她非常想告诉儿子,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对他的要求,她都答应,除了那一桩。
儿子出生时,林丽和郑强已经在城里。儿子只是像游客那样回到过乡下,骨子里完全脱离了农村。林丽对此既欣慰又感伤。儿子再也不会看到黄河泛滥时的浊浪滔天,闻不到麦田收割后醉人的清新气息,听不到旷野里数不清的雷电轰鸣。
郑强每天都在外面忙生意上的事情,接送儿子到民工子弟幼儿园、小学,都是林丽的日常。她当时在一家大型百货商场的著名品牌鞋柜工作,经理说她修长的腿很美,特意嘱咐她穿自家品牌高跟鞋上班。有一天,她把鞋穿回家,郑强和儿子围着她啧啧赞叹。那时,天是蔚蓝的,风是舒爽的。
她与郑强家相隔一条河,却分属两个乡。她姐姐嫁到郑强邻居家,她经常去玩。郑强要么在打麻将,要么在打牌,都是带彩头的。她在边上看着看着,觉得郑强拥有超强脑袋。他算牌精准,牌风也好,每次都赢不少钱。
郑强还有与其他追求林丽的乡村小伙子不一样的,他喜欢看书,特别是电子信息、电脑技术等厚厚的书籍,他没几天啃完,就能说出个大概。
林丽初中毕业后在家闲了几年,跟村上姐妹一起去了东莞。电子厂流水线的工作她整整做了两年。两年间她和郑强没有联系。春节前,北上的绿皮火车里,林丽的骚动被硬生生地挤了出来。年初二,她就到姐姐家拜年。姐姐跟她说,郑强好是好,就是喜欢赌。林丽心里挺别扭。那个春节,郑强没有回家乡。
要是就此没有再遇见郑强,她这一辈子可能完全不同了。林丽又叹了口气,一抬头,自己工作过的百货商场赫然挺立眼前。
林丽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毁灭。
那天晚上,商场就要打烊。林丽跟邻近柜台的胖姑娘打了招呼,去洗手间。她刚把隔断门锁上,电话就来了。
电话里严肃、纯正的普通话还在继续,她的手机已经掉在地上。她先是无声啜泣,接着放声大哭。洗手间涌进很多人,大家让她打开隔断锁,但是她已经瘫软,手脚无法动弹。
她被胖姑娘驮出去的时候,睁眼看到了豪華大理石上闪耀的星星灯光,她想起了与郑强的那次相遇,也明白,从此自己的生活将跌落到镜面之下。
林丽去了趟北京。她把儿子交给同一个城市的郑强妹妹。儿子临别时问她去哪里。她说去北京。儿子嚷着一起去。她别过头,泪水长流。
这是她第一次去北京。当时最快的是“夕发朝至”车。她靠着窗户,怔怔地看夜色一点点浓起来,又一点点淡下去。虽然北京的一天从冬日暖阳开始,但是她只感受到彻骨的寒意。
隔着看守所的铁栅栏,郑强仍在一遍一遍地算账。他被剃了光头,显出头顶的一块紫色胎记。她盯着胎记看,那张熟悉脸,因为顶了个怪怪的东西而变得陌生。不规则的胎记,象征着他另一面啊,想到这里,她心里猛地一惊。她责怪自己,怎么就没有看透郑强呢?
东莞工厂倒闭后,她和四个姐妹来到昆山。台资企业就像码头招搬运工,十个人当中只能录用一两人。五个从南面来的姑娘,站在江南细雨里,盼望着自己的名字从尖嘴猴腮的HR经理嘴里报出。
送走未被招用的姐妹们,林丽更觉孤单寂寞。太阳很大,她贴着商店、宾馆的廊下边看边走。似乎有人敲厚厚的玻璃窗。沉闷声音让她想到打雷,她抬头望望大太阳,心里有点迷惑。
郑强跑出那家五星级宾馆,当街大声用方言叫着林丽的名字。包括林丽在内的好多人都回头看,那个穿长袖白色衬衫、打着蓝白条斜纹领带的小伙子,难道就是郑强?林丽不敢认。
郑强自称在谈一个项目,具体内容林丽并没在意,也听不太懂。当时林丽坐在大堂咖啡厅里,思绪已经很乱。服务员给她上了一份带奶油的咖啡,上面显出一个心。临走,她都不敢动这个形状。她不想让这颗心破碎。
当她按照警察要求,把他犯罪罚没的钱凑上后,才知道总是衣着光鲜的郑强从他们重逢的昆山开始,就一直在做“小额借贷”生意,办案警察看她还是搞不清的样子,就提醒她,这俗称高利贷。
林丽心头一紧,高利贷是要死人的。事实上,郑强他们在北京放了一笔款子,事主是个私营老板,郑强通过分析认为他不可能还不出钱,而是想赖账。他们绑架了老板的儿子,提出赎金要求。老板报警。警察很快把他们抓获。
最后一次见到郑强,他已在监狱服刑。他不停地看她身后。
“儿子没来。”
“下次把他带来,让我看看。他长多高了?该上初中了吧?”
“没有下次了。”
他露出惊讶神色,很快恢复自然。
“我们离婚吧。”
“儿子得归我。”
“不可能。”
“你让儿子住他姑姑家,也不妨碍你今后生活。”
“我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了,这是我的唯一条件。你也不容易。”
当时,一个出租车司机看上了她,她把事情全都告诉了司机,司机还是不放弃追求。她只好来找郑强。
郑强点头答应她的时候,她突然看见那块紫色胎记竟然变成了红色。她有点惊恐,越发觉得儿子住郑强妹妹家不是陷阱,也是一个计谋。但是她无法抗拒,她想让儿子得到良好的生活学习环境。郑强妹妹一直单身。
“万家灯火”是最近冒出的网红餐厅。她跟儿子一说,他就报出哪几道菜人气高。随后他又表示,自己无所谓。
网红店订座时间要求很严,五点半到六点之间不到,就取消预定。林丽五点四十进餐厅,门口已经有一小支队伍在等座。
她订的窗口四人卡座空荡荡的。她先靠窗坐下,随即调整位置,占了靠走廊的座位,还把小包放在边上。这样,男孩、女孩只能并排坐她对面。
点单用微信。她扫了二维码,没有先点菜。问服务员要了一杯白开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餐厅不到六点已经满满当当。她随着餐饮高潮紧张起来。毕竟,这是一个小小的“圈套”。
近段时间,她在微信上给儿子留言,几乎很难得到他的回复。急起来打电话,有时他不接,即便接了也说不到几句话就挂掉。一次,连续一个星期,儿子没有回她一个字。她只要裤兜里一震动,即使趴在卫生间里刷马桶,也要立刻脱掉橡皮手套看手机。黄昏的光线有点晃眼,她把手机高举过窗户,原来又是商铺推介广告。办公楼里的领导和职员都下班了,只有冷气“呼哧呼哧”地向外吐气的声音。她放声大哭,手机掉到地下,屏幕碎成一朵花。抹布落进马桶,洗涤液流成一条蓝色河流。哭完了,她重新打扫了一遍卫生间,念了无数遍“南无阿弥陀佛”。
在东莞打工的时候,她跟班上的姐妹们初一十五结伴去烧香。一位年长的河南大姐看她经常跪倒在佛菩萨前喃喃自语好半天,告诉她,只要念一句“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或者“南无阿弥陀佛”,佛菩萨就知道你的所求了。她牢牢记住了第二句。郑强出事后,她一心一意专念佛号,杂念和痛苦被屏蔽了。
当天晚上,儿子给她回了微信,不是一条,而是几十条。她相信佛菩萨显灵了。屏幕碎了,不妨碍她了解儿子近况。她心也碎了。
但是,打电话过去,他又不接。她以儿子同样的方式度过了一夜:失眠。郑强的事情,以及前前后后种种不顺心,她都很少失眠,但是儿子失眠、焦虑,仿佛连着她的神经。最近社会上抑郁症爆发式增长,惨烈的结局不时在耳机里听到。悲剧真的离自己这么近吗?那一晚下来,她觉得自己马上要疯。
主管检查卫生质量,察觉她面色差、情绪低,做事走神。自从唱歌才艺得到大家认可后,主管对这个沉默寡言、面目清秀的高个子阿姨高看一眼。午休时,主管拉她坐在花坛边聊天。主管是个懂沟通艺术的女人,先跟她吐糟了一大堆自己生活的不如意,丈夫酗酒、婆婆悭吝、公公好色等等。作为交换,她不得不把儿子的困境说出来,但是她仅说了儿子。
主管一拍大腿:“哎呀!这有啥难?给他介绍个对象,全都OK!”
那年黄梅天的一个黄昏,郑强妹妹开车来把儿子接走。往后备箱塞箱包的时候,林丽闻到了一股浓烈香水味,眼睛酸起来。她调整好呼吸,刚站直身子,突然发现儿子站在身后。他背了一个绿色书包,一头汗把头发末梢都弄得刺毛毛的。
“你不要我了?”
她把兒子头发撸顺,说不出一句话。有一大块委屈团在喉咙口,开口就要喷发。
儿子低头上车。车子拐弯很久,她才慢慢走回一家三口租住多年的一室一厅公寓房。房间在三楼,她一步一顿,一步代表几个月。
房间正中,堆放着她那点可怜的家当。她从南到北,仔细观察变卖掉家具后的空荡荡的已经不是家的“家”。
卧室朝南,面积很大,刚入住时,大床边还搭一张小板床。她最喜欢看儿子睡着后的表情。一会儿,眉头皱得紧紧的,小脚有节奏地牵动;一会儿,他嘴角往上翘,“嘻嘻”笑出声来,把手举过头顶。她摇醒郑强,两人趴在床沿静静地看儿子。他们争论着儿子像谁。结果总是她获胜。
司机等得不耐烦,上楼来找她。把东西一样样搬下去后,他又在路边等了很长时间。林丽听到楼下催促的喇叭声,前后左右又扫了一遍,纱窗上有个角破了,她用丝线补了,现在又裂开来了。绿色窗帘飘飘荡荡。儿子也飘走了。
司机家多个房间。他女儿住北面小卧室。她从不理睬林丽。林丽感觉自己只不过是个寄宿者。开始一两年,她还主动接近她,路过超市会买点廉价零食给她。那时,还存有与司机结婚的想法。
希望和理想的破灭,都是一件件琐事积累的结果。司机身上有很多缺点,这不影响什么。但是如果危难关头不帮自己呢?这是个大问题。林丽抛出一个试探球。司机的实际行动让她沮丧。
梦里,林丽时常回到故乡原野,在广袤田地间奔跑、呼喊。年纪大上去,城市生活鲜艳色彩逐渐退却。乡村宁静,甚至有点僵化的作息,对她产生强烈吸引力。她在镇里订了一套简陋商品房。她盘算着自己的积蓄和还贷能力,打上两份工,基本可以应付。她跟司机好多年了。于是,她告诉他买房的意向。
这个浓眉大眼的男人当即拍胸脯支持她三万元。司机妻子遭车祸去世,保险公司赔偿了一笔钱。受益人理所应当是他们女儿。但是林丽知道司机钱不是太紧张。别人早上六点出车,晚上不到十点决不收工。而他只做半天,他搭档的工时是他两倍。他有两大爱好:喝酒、买彩票。一本本女儿用过的练习册空白处,他用红色水彩笔画彩票数字曲线。这些本子堆放在他躺的那侧地板上,只要醒着,或者梦中惊醒,他都要随手记下灵感数字。
三万元不是个大数字。他一忘再忘、一拖再拖。新房钥匙到手,林丽再没有提起那个数字的力气。
两个人每天躺在同一张床上,各自想着琐碎的杂事。林丽唯一不想的就是结婚。她最想儿子。
林丽喝一口白开水,低头刷微信。
捷讯大厦火灾已成朋友圈转发的热点。“知情人”爆料,捷讯大厦内某公司闯入一讨薪人。劳资双方矛盾升级,公司叫来保安。争执过程中,讨薪人突然点燃携带的汽油瓶,引发大楼火灾。
儿子曾跟她抱怨工作累、工资低。她劝他大学刚毕业能找到稳定工作已经很不错了。不过她心里还是堵得难受,一周上班近六十小时,拿实习生工资。如果能够把这些工作量压到自己肩上就好了。
微信上说,讨薪的是个年轻人。她的心又紧了起来。马上六点半了。她打儿子电话,连续三次,还是没人接。她急得站了起来。
看她突然站起身,门口排队的人立刻向服务员示意。她又慌忙坐下。
儿子出现在她眼前,她反而一楞。
“打什么打?我人都在门口了,还不停地打。”
儿子一坐下来就抱怨。她一口气松下来。
“刚才捷讯公司火灾,据说是有人纵火,还是一个讨薪的年轻人干的。”
“哈,你认为纵火人是我啊?”
“不要瞎讲,我担心你正好去总部送报表、材料什么的,碰到危险。”
儿子皱皱眉头。这个动作很像郑强。郑强在做大牌的时候,不自觉地会皱眉。在危急关头,眉毛也会打成一个重重的结。
幾年前,林丽和司机还有结婚可能性的时候,和儿子单独碰了个头。当时,儿子正在长个头,一身篮球装,人又高又瘦,背有点驼。
她试探着说:“你爸判了这么多年。你马上高中毕业读大学。我这个年纪也挺尴尬的。”
儿子眉头紧锁,没说话。
她硬硬头皮继续说:“如果我再有个家庭,你有什么想法?”
儿子突然抬起头,眼里全是责怪,话里充满斥责:“你是不是现在就有了?”
“没,没有。我没有。”她惊慌地垂下了头。
“我只有一个家庭。”儿子坚决地说。
“可我已经跟你爸离婚了。”她感到委屈。
“他是我爸,你是我妈。”
空气凝固。林丽没有再说下去。她住的地方,在儿子脑子里,一直是简陋的集体宿舍。
今天不能出岔子。林丽这些年从商场营业员、物业管理员、清洁工姐妹那里学到不少经验。
与郑强离婚后,她第一个念头是回老家。她极度厌恶城市,城市把人打磨成精怪。但是,同一个城市里,还有她儿子。日常生活都与她无关,可一旦有什么紧急状况,儿子比她自己重要得多。她每天念“南无阿弥陀佛”。找无需用脑、出卖体力就能糊口的工作。
她排斥用脑,但是此时,她不得不动足全部脑筋。
“那个心理医生还没来吗?”儿子在手机上翻看菜单,勾选了几个他喜欢吃的菜。
“你最近睡觉怎样?”
“还那样。现在躺到床上,就有恐惧感。”
“你也工作了,个人事情上有什么考虑?”
儿子摇着头,说话声音低下来。“我还能考虑什么?”
林丽的心猛地被扎一下。
高考志愿填报截止前,班主任心急火燎地打电话给林丽。
林丽费了一番周折,在一所大学篮球场上找到了儿子。复习、考试、填志愿,都是儿子一人。她实在说不出什么来。按照老师的说法,以他的分数完全可以填一个更好的学校和专业。但是他却填了听力与言语康复专业。
汗水顺着他瘦削的下巴往下滴滴答答淌。她拆开一包餐巾纸,抽出两张去擦儿子的脸。他避开了,卷起运动汗衫抹了一下头。
“为什么放弃你喜欢的化学专业?”
“现在我不喜欢了。”
“你打算一辈子跟残疾人打交道?”
“我就是残疾人。”
“你胡说什么?”
他用手指戳戳胸脯,反问她:“难道不是吗?”
她很想告诉他,每天午饭后,她都会一个人坐到无人经过的楼道里,摸出钥匙扣里他十岁时在照相馆拍的照片。有时看着看着,她觉得幻觉太多,只有照片真实。伸只手进去,就能把儿子牵出来。回到那个日子,她绝不让儿子离开自己一步。她把所有话都咽下去,内心有愧。递给儿子一个装着六千块的信封。
儿子去遥远的西南读大学的几年间,只回来过三四次,每次跟林丽吃一顿饭。他的话越来越少,蛮烟瘴雨阻碍了他们的交流似的。
目前的工作与他的专业没有关联。每天在网络上搜寻相关资讯,做成分析报表供总部研发产品参考。
林丽长吁一口气,看儿子刚才点的菜。
“现在心理医生收费贵,预约难。我帮你约了个护士。”
“护士?”
“她是我们主管的亲侄女。卫校毕业三年,已经是市里医院大内科的主力护士了。人很漂亮。”
“你,你怎么能骗人呢?”儿子呼地起身。
“等等!”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的话从林丽嘴里倾泻而出。
“我知道你恨我,也知道你在同学、同事面前背着沉重包袱。这是你爸和我给你带来的不幸,我们对不住你。我经常一个人走路会出神。觉得自己好傻,这么简单的选择题当初怎么一选就错,错了又错呢。也许你也这么认为。我想了很久都没弄明白。后来,我念着‘阿弥陀佛进了寺院,拜在佛菩萨前不肯起来。腰腿酸了、眼前冒了金星,没找到答案我还坚持着。后来,一瞬间,什么知觉都没了,人似乎在黑暗中飞行,目标是前面的一点光亮。但是,我总也飞不到,那个亮点永远那么小、那么渺茫。我在心里哎了一声,光亮消失,声音、气味、酸麻一下子回来了。我猛然明白,这就是我的命。现在,只有你恋爱了、结婚了,我一颗心才能有着落。”
“那么,爸爸呢?”
儿子声音很轻,林丽耳朵却震得发烫。
“姑姑咨询过监狱方面了。今年底,爸爸就可以出来了。”
郑强表现好,获得减刑,提前五年释放。这个信息林丽清楚,可她始终不愿面对现实。披萨饼店的日历是她负责撕的,每次她看见绿色数字翻新,呼吸都变得沉重、杂乱。
她没料到儿子直接揭开她最脆弱的伤疤。
她打第二份工,为钱、为耗掉时间和精力,尽量晚地回司机家。这家披萨饼店是著名的意大利连锁店。前台的服务员都是学生或者实习生。店长看她长得端正,寡言少语,让她负责清台、翻台。她手脚利索、整理干净,打烊后检查一遍所有凳椅再走。
有一次,她发现靠窗的一张桌子下有只篮球。她坐下刷微信、打游戏。大约一刻钟模样,有人敲窗。一对父子正对她做手势,指那个篮球。
她重新锁门。她停住了手。灯光下,父亲快速拍打篮球向前,小孩晃着大脑袋、迈着小碎步,张牙舞爪地追赶。她一直看他们穿过广场,消失在绿化带后。她重新坐下,取出儿子照片。两块肥嘟嘟的肉长在脸颊上,显露一点骄傲神色。两只微眯的眼睛,试图把调皮藏起来。广场上空空荡荡。回忆却装不进来。
“你有什么想法?”林丽脑子里留出了足够的空白迎接儿子的建议。
儿子仰起头,目光扫向窗外。
“我的想法很简单,我们是一家人,就应该在一起。”
“不,这绝不可能。”林丽回答速度之快,自己也吃惊。
这个问题林丽暗暗自问很多年了。而明着问的,儿子是第一个。即使她回老家,亲戚们都不会提郑强的事,而是热心参谋再找一個。随着她在城市里越待越长,三姑六婆也就渐渐闭上了嘴。
“为什么?”儿子显然有点冲动。“因为他是犯人?还是你有了?”
林丽头靠到椅背,随后稍稍往前倾。她不想说太多。“反正我和他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你听说鸳鸯的传说吗?一对鸳鸯一只死了,另一只也将赴死,或者终生不再另找配偶。”
“即使我相信这个传说,我也不会做里面任何一只鸳鸯。我有我的生活,即使很穷很糟,也是自己的。”
儿子似乎看到林丽脸上什么,忽然闭了嘴,低头玩手机。林丽伸手摸了摸脸,湿漉漉的一滩。
两人沉默了一会。
儿子突然冒出一句:“我不想继续做下去了。”
林丽吃了一惊。“你想干什么?”
“我还没有想好。”
林丽端详儿子的脸。遗传力量真强大。
郑强当初做的就是一步登天的梦。多少次,有些话到了嘴边,她硬生生地咽下去。今天,她觉得应该将郑强的事情告诉儿子。
“我离开你的时候,你还不大懂事。你对我们的印象,基本都来自你姑姑的描述。她尽量让你感觉你爸爸只是一时误入歧途,显然她在偏袒他。虽然她并没有妖魔化我,但是把一大半责任推给我。现在,我向佛菩萨起誓,我所说的只是为了还原真相,没有其他目的。”
儿子慢慢放下了手机,呆呆地望着林丽。窗外街灯亮起,行人三三两两穿行在车流间,商场巨大电子屏正在播放《向往的生活》电视预告片。
“什么是向往的生活?”林丽冷不丁插了一句。
儿子想了想,还搔搔头皮,最后摇摇头。
“当初,你爸爸就是想天天住宾馆、吃馆子,酒足饭饱后打上几圈牌。小赌也就算了。他想各种理由借钱。后来,我们欠了几乎所有亲戚的债。有一年,我发现他在外面找女人,一气之下抱着只有一周岁的你去了温州。我什么都不会,只能背着你在一家饭馆洗碗、扫地。三个月后,他找到了我们,承诺痛改前非,坚决要带我们回去。我心一软,跟他回来了。他消停了一阵,我带着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钱,一一登门,还清亲戚们的债。但是,好景不长,骗术升级。他打着投优质项目的幌子集资。在高利息的诱惑下,一些人把钱投向他的皮包公司。他把后来者的一部分钱还前面的利息。他的所谓投资,除了放高利贷,就是赌博。有多少钱,他就赌多大。”
林丽一口气说完这些,喝一口水,补充一句:“你模模糊糊感受到的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其实并不那么美好。那是你渴望的、幻想的生活图景。”
街上响起警笛声,由远到近。林丽往外探望,看不到警车。
“如果警车是来抓我的,你怎么看?”儿子静静地盯着她。
“抓你?怎么可能?”话是这么说,她心还是提了起来。
“如果捷讯大厦的火是我放的呢?”儿子的笑带着俏皮。
“不许胡说!”她脑子里一连串问号开始浮现。
警车出现了,不仅声音刺耳,连不断闪烁的红蓝光也打到林丽手中的杯子上。她看见自己的手在微微抖动。她闭起双眼,神情痛苦。
“你相信我的话了。”儿子的话里透出悲伤。
林丽睁开双眼。警车渐渐远去。
“我受不了刺激。”
“但你刚才认为我犯了事。”
“对不起,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了。”
“你不是恍惚。这就是我和你的间离感。是你抛弃了我!背着绿色书包的我,只有八岁。从此我寄人篱下,哪怕一丁点的错,都不敢犯。我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病人。出生在污泥里,生长在夹缝中。高考的时候,我选了听力与言语康复专业,就是想帮助与我一样身心有障碍的人。可现在,我知道理想与现实永远都有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除了抑郁,我还感到绝望。”
“我跟在那个人后面上了电梯。我低头看手机,忘了按三层键,等我反应过来,电梯已经快速上行到十多层。电梯里只有两个人。那人按的是三十五层。我捧着资料默默地陪他往上。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
“实习生啊?”
我点点头。开始注意他。他年纪比我大几岁,高我一个头,满头乱发,眼睛红肿,胡子拉碴。
“这些鬼公司,看上去光表鲜亮,骨子里腐败猥琐。”
我不敢接话。好在三十五层到了。临出电梯门,他对我做了一个竖拳的动作。
电梯下行,我瞥到电梯角落有个工具包。赶忙随便按一层,停下。然后重上三十五层。
电梯门开,外面的吵闹声吓我一跳。乱发男人正被几个保安抓着往电梯这边送。几个穿笔挺白色衬衫戴领带的职员胸口叉着手,在稍远的地方昂头张望。
我喊了一声,对他示意手上的工具包。他犹豫了一下,夺过工具包,瞪了我一眼,露出凶狠面目。
“快走!”
我忙回电梯,电梯门缓缓关闭的时候,我看到他从工具包里拿出了一个瓶子,随手用打火机点燃。我似乎听到了他的狂笑声。
所以,我刚才说的完全是真话。捷讯大厦的那把火是我间接点燃的。一路上过来,我一直在想,工具包是不是他故意不拿的?如果知道工具包里是汽油瓶,会不会拿到三楼去点燃?我吃不准。”
林丽长时间做体力活的脑子,有点跟不上儿子叙事的节奏。等她弄清楚,张大的嘴巴一时闭不上。
“隔了两条马路,我看到燃烧的大厦,想着乱发男子。我渴得厉害,拼命喝水,水像渗进沙漠一样。当我听到新闻里说,正在追捕纵火嫌犯时,立刻喝饱了。我清楚地记得,离开你的那段日子,我总是去抠绿色书包背带,那个部位是你最后抚摸过的。我抠啊抠,一直抠到背带穿洞。突然间,不再想你了。”
林丽眼泪滴下来。她把餐巾纸捂住双眼。她想把五官全部堵住。
这时,她多想一个人在安静的恒温的楼层里东扫扫、西擦擦,嘴里悄悄地哼着林忆莲的歌。当她有一天离开这个世界时,也希望有个长长的通道,她一边整理,一边朝前走去。前头是静谧、洁净的极乐世界。
“我准备搬出姑姑家了。”
“住得好好的,为什么?”
“我和同学已经合租了一套两居室房子。”
“还有什么打算?”
“我俩准备办一个听力康复班,帮助有听力障碍的人。”
林丽心猛烈跳动,但她用缓慢呼吸压住了。她依稀看到几个年轻人在一间整洁的房间里为老人们试戴助听器,为孩子们测试听力。而自己正在厨房里忙碌地为他们准备午餐。
电话铃声响起,她刚一接电话,就看见餐厅门口一个长发姑娘在对她挥手。
“来了。”
她对儿子说一声,站起身举高手机,迎着姑娘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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