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善
说起沈尹默,人们熟知他是书法家,《鲁迅全集》的书名就是他题写的,周作人“苦雨斋”斋名也是他题写的。但是,他在五四新文学初期也是一位新诗弄潮儿,知道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一九五○年五四纪念前夕,沈尹默写了一篇《回忆五四》,文中说:
说起五四运动,我自己觉得有点惭愧,因为我在当时不是队伍中的一个战士,不过是伙夫之流,说得好听点,也不过是一名卫士,或者是一个伙夫头儿罢了。(《新文学史料》1979年总第3辑)
沈尹默一九一三年初应聘担任北京大学预科文史教员,一九一七年初,陈独秀主持的《新青年》杂志迁址北京。一年之后,沈尹默的大名开始出现在《新青年》上。一九一八年一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一号新辟“诗”专栏,发表沈尹默和胡适、刘半农写的九首白话诗,标志着新诗首次向文坛展示自己的丰姿。沈尹默创作了《鸽子》《人力车夫》《月夜》三首,前两首与胡适所作同题。《月夜》短短四句,总共才三十一字:
霜风呼呼的吹着,/月光明明的照着。/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却没有靠着。
当时另一位新诗人康白情认为《月夜》“在中国新诗史上,算是第一首散文诗。其妙處可以意会而不可以言传”(《新诗年选》,亚东图书馆1922年)。陆耀东肯定此诗“意境表现了一种独立、自主的精神,意象内涵五四时代‘人的文学的特色”(《中国新诗史》第1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谢冕则强调此诗“是一首有别于旧诗的全新的诗。传统诗中月夜的景色淡去了”,诗中的“我”,没有传统的“把盏”“歌吟”和“对月怀人”,只是与那树并排而立。全诗不仅“与传统的意境绝缘”,也“打破了旧诗原有的格局和体式”(《中国新诗史略》,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
以《月夜》等为契机,沈尹默以很大的热情投入新诗创作。一九一八年二月、三月、四月、七月、八月和十二月,他在《新青年》上接连发表《宰羊》《落叶》《大雪》《除夕》《雪》《月》《公园里的“二月蓝”》《耕牛》等新诗。次年四月和十一月,又在《新青年》上发表新诗《生机》《赤裸裸》《小妹》。直到一九二○年一月《新青年》第七卷第二号发表《白杨树》《秋》之后,沈尹默的新诗创作才暂时休止。他在《新青年》上总共发表了十七首新诗。再录有名的《三弦》:
中午时候,火一样的太阳,没法去遮阑,让他直晒着长街上。静悄悄少人行路,只有悠悠风来,吹动路旁杨树。
谁家破大门里,半院子绿茸茸细草,都浮着闪闪的金光。旁边有一段低低土墙,挡住了个弹三弦的人,却不能隔断那三弦鼓荡的声浪。
门外坐着一个穿破衣裳的青年人,双手抱着头,他不声不响。
胡适特别推崇《三弦》,认为“这首诗从见解意境上和音节上看来,都可算是新诗中一首最完全的诗”(《谈新诗》,收入《胡适文存[一]》),后来朱自清编《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也选了这首《三弦》。
以发表时间论,沈尹默写新诗比鲁迅早四个月,比周作人早一年,与刘半农同步,只比胡适晚十一个月。刘半农后来编《初期白话诗稿》,沈尹默入选新诗九首,最多。无论从写新诗时间还是诗作成就,他都不能称之“伙夫”,而是真正的中国新诗先驱之一。
沈尹默在五四新文学初期活跃了一阵之后,就离开了。他先致力于旧体诗词写作,后又钻研书法,蔚然成一大家。一九五一年十月,为纪念鲁迅逝世十五周年,沈尹默写了一篇虽仅八百余字却颇为别致的《忆鲁迅》。到底是老朋友,他在此文中自始至终不称“鲁迅”而称“豫才”(鲁迅原名周树人,字豫才)。
沈尹默说:“第一回和豫才见面,已经记不清楚,大约是辛亥革命后,我住在杭州时候。”但是,鲁迅日记中首次明确记载沈尹默是一九一三年三月,在北京。一个月前,沈尹默才到北京大学预科担任文史教员,而鲁迅已在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任上。三月一日鲁迅日记云:“晚季巿宴友于玉楼春,为之作陪,同席者朱迪(逷)先、芷青、沈尹默、陈子英、王维忱、钱稻孙、戴芦舲。”原来此次欢聚是鲁迅好友许寿裳(季巿)作东,很可能是为到京不久的沈尹默、朱逷先接风。此后,两人或在友人宴席上相遇,或在逛厂甸时邂逅,虽有来往却并不密切。从一九一三至一九一五年,沈尹默和鲁迅见面一年不过二三次。一九一六至一九一七年,两人交往史上有整整两年的空白。
从一九一八年五月起,沈尹默与鲁迅的通信开始频繁起来。当年八月十日鲁迅日记云:“晚得沈尹默信并诗。”两天后鲁迅“下午寄沈尹默信”。这就不排除如下可能:鲁迅在五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上发表小说《狂人日记》和新诗《梦》等三首以后,沈尹默与之切磋新诗诗艺,甚至可能请鲁迅改诗。鲁迅后来也为胡适删过新诗。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鲁迅与沈尹默又共同赴宴,当天鲁迅日记云:“刘半农邀饮于东安市场中兴茶楼,晚与二弟同往,同席徐悲鸿、钱秣棱、沈士远、君默(即沈尹默)、钱玄同,十时归。”这是鲁迅与徐悲鸿唯一一次见面。
据沈尹默回忆,他当时和鲁迅及《新青年》同人相聚,给他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如下三件事:
我不善于谈天,却有耐性听人谈天,豫才的话不甚多,但是每句都有力量,有时候耍笑一两声,他的笑声是很够引人注意的。玄同形容他神似猫头鹰,这正是他不言不笑时凝寂的写真。
他住在会馆一个小偏院里,有两三间小屋,书案向着一扇方格糊纸的窗子。有一次,我发现窗纸上,有一个胖而且大的壁虎,很驯熟的样子,见人来了也不逃走,后来才知道这是他喂养着的,每天都要给它稀饭吃。右手墙上挂着一个篾条弯的小弓,他说是用来从窗缝里射那些正在院子小门边墙角小便的人们的,我常常想这个暗箭,究竟能够不能够伤人,可惜当时没有机会向住在会馆中的绍兴同乡们一问。由这种地方看去,可以了解他平生对于人物的爱和憎。
鲁迅喂养壁虎,章衣萍也写到过,但不如沈尹默生动,而鲁迅笑声引人注意和不言不笑时“神似猫头鹰”,以及用小弓暗射随便小便的人们,却都是沈尹默的独家披露。沈尹默虽不常写文章,但这三个日常生活场景写得如此细致和贴切,鲁迅的音容笑貌和独特个性完全跃然纸上了。这才是他记忆中的豫才,他心目中的豫才,对鲁迅不是仰视而是平视才会这样写。后来的鲁迅研究者似都未注意到这篇《忆鲁迅》,鲁迅传记已出版了很多种,似也未引用沈尹默这些回忆,实在可惜。
胡适与沈尹默五四时期是执教北京大学的同事,也是《新青年》同人。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二日,沈尹默在上海参加“胡适思想批判座谈会”。他在会上的发言后以《胡适这个人》为题刊于同年十二月六日上海《大公报》。次年一月五日,在美国的胡适读到了香港《大公报》转载的《胡适这个人》,在日记中写下了“沈尹默的一篇则是全篇扯谎,这人是一个小人,但这样下流的扯谎倒罕见的”等语。
六十七年之后,《胡适这个人》毛笔手稿惊现北京“泰和嘉成”拍卖会。人们这才发现,当年发表的《胡适这个人》原来是删节版,除了必须有的表态,许多生动有趣的细节不见了。此文第一段中如下这些话发表时就全被删去:
那时我们常有茶话和餐会,开始胡适也参加,后来大家就不喊他来,他问过几次,大家都含糊着应承,下次仍不喊他,他也觉得无趣,就不再问了。只是(与)大家心里不痛快,总是想着要把这口气挣回来。因此在《新青年》和北大事务上常会与大家发生矛盾。起始大家觉得亏欠,毕竟是我们首先要拒绝他的,就忍让着他。恰好《新青年》是从上海搬到北京的,大家又多是太炎先生的门生,连我也是挂着章门弟子的头衔,才得以到北京预科教书。他于是指我们与青帮无异,门规森严,外人进不得,说事也容不得耳闻。
这里说的“大家”,指“当时在北大的李大钊、马幼渔、钱玄同、刘半农、周作人、鲁迅和我”。《胡适这个人》中又说到一件事,以进一步证明胡适的为人。蔡元培在北大拟新组教务处。沈尹默的说法是:
教务长一职,蔡先生本来属意于胡适,但那时理科有许多教授很不赞成,有人扬言:万一胡适当选,我们要闹一闹。我听见了,就向蔡先生商量,我说:他年青,学校方面应该爱护他,让他能够专心一志去好好地研究学问,事务上的琐屑工作,可以暂且不要去烦劳他才好。蔡先生同意了我的意见,结果马寅初当选了教务长。但胡适因此对于我大不快意,他向我说:尹默!我向来对于举办任何事情都是欢喜做第一任的主持人,這次不让我当第一任北大教务长,我是很不高兴的。
然而,胡适一九二二年七月三日日记对此事也有记载,说法却大相径庭。胡适的说法是:
蔡先生遂以废学长之名义去仲甫,教务长之议遂实行。当时原议教务长只限于文理二科合成的本科,而不管法科。尹默又怕我当选,故又用诡计,使蔡先生于选举之日打电话把政治、经济两系的主任加入;一面尹默亲来我家,说百年(陈大齐)等的意思不希望我第一次当选为教务长。他们明说要马寅初(经济系主任)。我本来不愿当选,但这种手段是我不能忍耐的;当时我声明要推举俞星枢,开会时我自己先声明不当选,提出星枢来。当时景阳不曾投票,故结果为星枢与寅初各三票,蔡先生加寅初一票,遂举寅初。
两种完全对立的说法,可见沈尹默与胡适的矛盾和分歧由来已久。但胡适当时说自己不想当教务长,沈尹默后来说胡适其实很想当,到底哪一种说法更可信,或换种表述,更接近真实?沈尹默一九七一年就逝世了,自改革开放以来人们已重新评价胡适,如果他还健在,对胡适的看法会不会有所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