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元宝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周作人写了篇文章叫《生活之艺术》,声称中国人的“生活之艺术”已经失传,只有一些碎片还留存于“茶酒之间”,而即使是喝茶吃酒的道理也濒临失传,必须赶紧挽救,才能重建“中国的新文明”。
既然把吃茶喝酒的意义提得如此重要,周作人就身体力行,紧接着,十二月又写了一篇散文叫《喝茶》,具体阐发他的思想。周作人很看重这篇《喝茶》,起先收在次年出版的《雨天的书》里,一九三三年又收进《知堂文集》。
周作人谈喝酒的文章也不少,这里只看他怎么谈“喝茶”。
《喝茶》这篇文章,先从徐志摩说起,说徐志摩在一所中学讲过“吃茶”,可惜他没去听,也没见徐志摩把讲稿写成文章。但他推想徐志摩肯定是在讲日本的“茶道”,于是就随手写了一段他自己对日本茶道的理解:
茶道的意思,可以说是“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是日本之“象征的文化”里的一种代表艺术。
寥寥数语,并不多作发挥,接着笔锋一转,说日本茶道并非他关心的问题,“我现在所想说的,只是我个人很平常的喝茶罢了”。
但周作人也并不立刻就介绍他的喝茶究竟怎样“平常”,而是转过头去,说英国作家乔治·吉辛认为,英国家庭用红茶就黄油面包喝下午茶,是一天中最大的乐事,有着一千多年喝茶历史的中国人未必能体会。周作人反对吉辛的说法,他认为英式下午茶简直就是吃饭,哪有中国人喝茶正宗。说到这里,周作人才终于亮出他本人的茶道:
我的所谓喝茶,却是在喝清茶,在赏鉴其色与香与味,意未必在止渴,自然更不在果腹了。
但他又说,近来中国人受西洋影响,丢失了这种茶道,只在乡村还保存一点古风,可惜乡下房屋茶具都太简陋,只有“喝茶之意”而无“喝茶之道”。
可见周作人要探讨的,是有点终极意味的“喝茶之道”,也就是喝茶这件事背后所包含的生活态度与生活方式。
那么何为“喝茶之道”?对此,周作人有一段很有名的解释—
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喝茶之后,再去继续修个人的胜业,无论为名为利,都无不可,但偶然的片刻优游乃正不可少。
这听起来看似高妙,其实也很平常,无非举了“茶道”四要素。
第一环境要清幽;第二须“清泉绿茶”,即泡茶的水要好,茶须绿茶;第三茶具要讲究,最好是陶瓷的;第四茶友要对路,所谓“同二三人共饮”,可不是随便拉上什么人!
四要素凑齐,便可以从“为名为利”的世俗繁忙中暂时抽身,“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享受半天清闲,红尘中最高的梦想也就不过如此。
说到茶,附带又说到“茶食”,即喝茶时所吃的东西。
周作人反对中国人喝茶时吃瓜子。他没说为什么,我想大概是嫌吃瓜子时,瓜子壳乱吐,唾沫星乱飞吧。
他推荐的茶食一是日本“羊羹”,据说是唐朝时从中国传过去的。其次是江南茶馆的“干丝”。再就是他小时候在绍兴吃过的一种“茶干”。这些茶食的共同点是“清淡”。他尤其欣赏茶干,认为这是远东各国独有的食物,西洋人领会不到其妙处,正如他们不理解中国人的喝茶。
这样的“喝茶”,不就是文章开头所说的日本茶道吗?周作人说了半天又绕了回去,还是认为日本“茶道”就是中国人丢失的那“一点古风”,而其精华所在,莫过于《喝茶》的最后一句,“故意往清茶淡饭中寻其固有之味”。
何为“清茶淡饭”?何为“固有之味”?周作人點到为止,要读者自己去体会。这就很含蓄,令人处于似懂非懂之间。所谓“故意往清茶淡饭中寻其固有之味”,所谓“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所谓“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说得多美,又多么难以把捉。
周作人太喜欢谈论喝茶了。古人喜欢取斋名室号,周作人的斋名就叫“苦茶庵”。他经常邀请北京的一帮文人到他的苦茶庵喝茶。他的一组新诗,总题就叫“苦茶庵打油诗”,还有一本自选集叫《苦茶随笔》,而一九三四年那首引起轩然大波、朋友们唱和不断而敌人们骂声不断的《五十自寿诗》,最后一句也是“请到寒斋吃苦茶”。
所以周作人喜欢喝茶,喜欢谈论喝茶,是出了名的。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周作人喝茶,几乎赶得上陶渊明饮酒了。但周作人的初衷,只是想借喝茶来探讨“生活之艺术”,即一种合宜的生活态度与生活方式,并非鼓吹一天到晚喝茶,或者像《红楼梦》里的妙玉那样,标榜只有他才懂得喝茶。但许多崇拜周作人的人一哄而上,竞相谈论喝茶,客观上就把自以为只是“很平常的喝茶”的周作人,塑造成一位喝茶大师了。
喝茶人人都会,但几人懂得“喝茶之道”?这就产生了许多神秘的解释。越解释越神秘,最终就像妙玉那样,堕入魔道,装腔作势、故弄玄虚地瞎讲究。造成这种风气,周作人尽管不是始作俑者,但多少也脱不了干系。
无独有偶,一九三三年九月,鲁迅也写了一篇《喝茶》(收入《准风月谈》)。时隔九年,鲁迅这篇同题的杂文,既像是为周作人解围,又像是对这位老弟有所提醒,有所讽刺。
文章开始说,某公司打折,他赶紧去买了二两好茶。泡了一壶,郑重其事地喝下去,不料竟和一向喝的粗茶差不多。略一思索,明白原因在茶具。不该用茶壶,得用盖碗。于是改用盖碗泡了,果然“色清而味甘,微香而小苦,确是好茶叶”。可惜正在写骂人的文章,结果还是跟喝粗茶一样。
根据这种切身经验,鲁迅得出结论:
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不过要享这“清福”,首先就须有功夫,其次是练习出来的特别的感觉。
原来要懂“茶道”,除了有钱而又有闲,可以享“清福”,另外还需“练习”,刻意养成一种“特别的感觉”。这两项只有“雅人”才具备,跟“粗人”是无缘的。
鲁迅并非因为“粗人”不懂品茶,就否定“雅人”的“茶道”,或一般地攻击“有好茶喝,会喝好茶”的“清福”。他只是强调凡事皆有度,不能太过,过犹不及。比如,清泉泡茶固然好,但没清泉,自来水也不是不可以。不一定非要陶瓷的盖碗,但也没见谁有了上等龙井,却偏要泡成大碗茶。总之要有度。
但相比之下,鲁迅更讨厌的还是“雅人”的无度,即“雅人”喝茶时刻意追求的那种“特别的感觉”:
感觉的细腻和敏锐,较之麻木,那当然算是进步的,然而以有助于生命的进化为限。如果不相干,甚而至于有碍,那就是进化中的病态。
“细腻和敏锐”怎么就“病态”了?鲁迅以“痛觉”为例,说这是必须的,“一方面使我们受苦,而一方面也使我们能够自卫”,否则被人捅了一刀,不知疼痛,岂不危险!“但这痛觉如果细腻敏锐起来呢,则不但衣服上有一根小刺就觉得,连衣服上的接缝,线结,布毛都要觉得,倘不穿‘无缝天衣,他便要终日如芒刺在背,活不下去了。”
喝茶是生活的一部分,有条件的话,不管怎样喝上一杯,都不失为一种“清福”。但如果为喝茶而喝茶,把喝茶弄得神乎其神,甚至闹得乌烟瘴气,以至于妨碍了正常生活,那么鲁迅就说,这还不如“不识好茶”,不管“茶道”,简简单单地去喝吧!
那么能不能说,鲁迅彻底否定了周作人呢?恐怕也未必。
鲁迅主要是批评一些瞎起哄的人对周作人的误会。如果说鲁迅也有“茶道”,那他跟周作人其实倒不无相通之处,当然也有微妙的区别。
鲁迅所谓“不识好茶”,简单直接地去喝,跟周作人主张“故意往清茶淡饭中寻其固有之味”,都是强调喝茶的态度,最好是以我为主,顺其自然,不必太在乎茶的好坏,也不必太在乎别人都是怎么喝茶的。
但周作人想通过喝茶追求更高的境界。他所谓“故意往清茶淡饭中寻其固有之味”,就不是针对“粗人”,而是寄希望于少数“雅人”,也就是前文所谓“二三人”。在周作人心目中,只有他们才懂得“喝茶”,才有希望挽救中国的“生活之艺术”,重建中国的新文明。
相比之下,关于喝茶,鲁迅就没有那么郑重其事。他更加随便,也更加包容。鲁迅欣赏“粗人”的爽快,也能理解雅人的“清福”。“喝茶”毕竟是各人自己的事,只要不刻意追求“细腻和敏锐”,爱怎么喝就怎么喝,别人管不着。因此不必立一个标准,说这才是“正宗”。鲁迅怀疑号称“正宗”的人,很可能根本就不正宗。
看来喝茶不能太讲究,但也不能太不讲究。不必盲目效法别人,但也不能“推己及人”,强求別人效法自己。喝茶事小,却关乎基本的生活态度与生活方式。
这大概就是所谓“茶道”或“喝茶之道”吧。
“周氏兄弟”的“茶道”,既亲身实践,又深思熟虑,还隐隐存在对话关系,值得仔细玩味。
二0一八年九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