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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8-22 11:18
南方周末 2019-08-22
关键词:父权叔父肉身

巫怀宇

文化史上的国王与“父亲”

奸邪的君主往往是“叔父”的形象,如《哈姆雷特》中的克劳迪乌斯,或《理查三世》中的理查——“叔父”作为一个戏剧形象,构成了对父权的伪造和僭越

今人对17世纪英格兰思想史的印象,在相当程度上受霍布斯与洛克的契约论哲学影响。后来人读史固然有后见之明的优势,但也容易陷入以今度古的幻觉,将止于当前的“迄今”历史视作尘埃落定的“最后”,又把历史斗争的“最后”胜利者视作彼时代的“主角”。尽管这些主角在他们自己的时代,尚且只是历史的众多支流中的一条。而同时代的其他思想家,相应地也就少有人问津了。

例如被洛克在其《政府两论》中当作论敌来批判的罗伯特·菲尔默爵士,便是17世纪英国内战前后的一名思想者。他主张绝对君主制,反对共和制或议会立宪。然而他的代表作却名为《父权论:论国王的自然权利》——为什么不是君权,而是父权?原因在于此书基于一种类比论证:将王国类比为一个大家庭,将国王类比为家庭中的父亲。菲尔默以父亲在家庭内的权威为前提,类比论证了国王在王国里的权威。17世纪的英格兰是一个基督教世界,于是菲尔默主张在历史的起源处,国王和父亲是不分彼此的,亚当、诺亚这些角色既是全人类的国王,又是全人类的父亲。他认为人们应当遵循真正的古制,让国王之于国家,永远等同于父亲之于家庭。

因此菲尔默提供的论证的真正前提,首先是将父亲在家庭中的绝对权威视作理所当然,其次是承认国王和父亲之间的相似性。因此它必然产生于一个父亲在家庭中享有极高权威的时代。关于这一点,历史学家劳伦斯·斯通在其著作《英格兰的家庭、性与婚姻》中论述:17世纪英格兰的家庭确是父权的鼎盛。此后的18世纪已经是启蒙的时代,人们变得更理性,也更善感了。正是在资产阶级挑战贵族特权的时代,父权制家庭也让位于情感纽带更强、更平等的家庭。

恩斯特·康托洛维茨曾说到过:中世纪欧洲的国王有两个身体,一个是有死之人的肉身,另一个是超越性的政治神话。同样,我们也可以认为:父亲也有两个身体,一个是有死之人的肉身,另一个是连续性的家族神话。族谱的观念正是一种在跨时代的不同个体之间,塑造历史连续性的努力。父亲的这一连续性神话,必然内在于“父死子继”的王位继承制,否则国王的政治身体就无人继承,肉身死去后亦将成为无所附着的孤魂野鬼。在欧洲的封建传统中,不存在平民造反当国王这回事;朱元璋可以做的事情,克伦威尔绝没有可能去做;因为他的父亲只是一名士绅,他也只能是一名士绅。欧洲封建制度对平民的歧视比中国古代更严重,这反而刺激了他们不仅砍下查理一世的肉身头颅,还将君主制那抽象的政治身体一并砍下。

中国人有一句话:“自古忠臣多孝子”,人类对待一种权威的态度将塑造心理习惯,并影响他对待另一种权威的态度。那么在国王与父亲之间,是否真的具有某些心理上的相似呢?我们很难归纳出相关的“心理规律”,但文化史上确实充满了二者之间的隐喻。仅以菲尔默同时代的17世纪英国文学为例:彼时的共和主义者弥尔顿,在《失乐园》中把反抗天国的路西法塑造得如悲剧英雄般崇高,把不顺从天父的夏娃、亚当的堕落描写得如史诗般壮丽。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君王与父亲的形象是不分的,如《麦克白》中的邓肯,《李尔王》中的李尔。有趣的是:奸邪的君主往往是“叔父”的形象,如《哈姆雷特》中的克劳迪乌斯,或《理查三世》中的理查——“叔父”作为一个戏剧形象,构成了对父权的伪造和僭越。

深受莎士比亚影响的弗洛伊德在《释梦》中说:当你梦到国王,其实是梦到了父亲。弗洛伊德以“恋母弑父”的俄狄浦斯为原型建立了一系列的心理解释。倘若将此隐喻用来看待民族国家与共和这两个现代政治的支柱,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民族主义常伴有“母亲”或“大地”的本土神话,而“大地”在人类绝大多数神话中皆是母亲的形象;共和主义革命者砍去国王的头颅,也无异于精神上的弑父。

然而我不赞同以精神分析研究历史事件,更反对片面地主张心理因素是政治变革的原因;我认为是历史变迁塑造了现代人的心智,亦影响了心理学。民族主义与共和主义在19世纪曾是一体两面,在当今的后现代语境下却又分道扬镳,个中曲折又是另一回事了。

(作者系哲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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