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音乐剧“描红”第一笔
——1980年代上演的中文版美国音乐剧

2019-08-21 06:09沈承宙
歌剧 2019年7期
关键词:中央歌剧院丽萨推销员

文:沈承宙

OUTLINE/Thirty years ago, three Chinese-language versions of classic American musicals—The Music Man,The FantasticksandMy Fair Lady—graced the stages in Beijing and Shanghai.This historical phase in the early development of Chinese musical theater should be remembered.

中央歌剧院上演的中文版音乐剧《乐器推销员》及《异想天开》节目册

30多年前,1987年到1988年,北京、上海演出过三部全中文版的美国音乐剧《乐器推销员》《异想天开》和《窈窕淑女》。

第一部全中文版的《乐器推销员》

1987年5月7日,由中国戏剧家协会和美国奥尼尔戏剧中心联合主办,美国导演乔治·怀特执导,中央歌剧院在北京上演了中文版的美国音乐剧《乐器推销员》(The Music Man)。这是在中国上演的第一部全中文版的美国音乐剧。

乔治·怀特曾表示,“在中国上演美国音乐剧的想法是这样逐步形成的,1980年我和中国戏剧家协会开始了联系,1984年我在中国导演了尤金·奥尼尔的话剧《安娜·克里斯蒂》。然后我和刘厚生先生讨论下一步该做什么,双方都同意在中国上演美国音乐剧。”

这使我想起,1984年在北京召开的第二次中国歌剧座谈会期间,刘厚生先生曾多次约我交谈关于我在美国考察音乐剧的情况,应该就是和他与乔治·怀特“讨论下一步该做什么”有关。

1986年夏秋之交,我接到中央歌剧院邹德华先生的来信,约请我翻译美国音乐剧《乐器推销员》。邹德华先生是我国第一位获得茱莉亚音乐学院声乐硕士学位后归国的女高音歌唱家。1980年代,她访美时接触了音乐剧,用她自己的话说:“我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了。”

我的英语能力达不到可以单独完成翻译剧本的程度,所以我请我在美国生活了近50年的大姐一同合作。在剧中出现的一些方言俚语,按字面直译一定会词不达意,有些词汇甚至在词典上都没有,这些都需要我大姐的帮助。为了提高工作速度,我又请当时在武汉大学英语系读书的大三学生韩戎协助我。翻译工作十分艰苦,需要在大洋两岸之间书信往来,讨论和确定译稿。翻译工作从1986年秋天开始,到1987年初完成。

《乐器推销员》由梅里迪斯·威尔逊(Meredith Willson)和富兰克林·莱西(Franklin Lace)编剧并作曲,1957年首演于百老汇。全剧共两幕18场戏,27首歌曲。它讲述了一个发生在1912年7月闭塞保守的艾奥瓦州江城小镇的故事。乐器推销员哈罗德·希尔专门帮助各地组建少年管乐队,推销乐器、乐谱和乐队制服。伶牙俐齿、能说会道、推销有术的他,和许多旅行推销员乘坐火车来到了江城。第一幕第一场戏就是在火车上展开的,随着火车咣当咣当的行进节奏,哈罗德和推销员们表演着一段“音乐快板”——那个时候,我们还不知道“Rap”这个词呢。

聪明的哈罗德,瞅准了小镇上的台球房24小时连续营业,严重影响着当地青少年身心健康的社会现象,进行猛烈抨击。这一击击中要害,得到小镇居民的普遍赞同。为了进一步得到小镇居民的认可,他成功地把小镇居民奥林、奥利弗、伊瓦特、杰西组织和训练成为一个非常出色的无伴奏男声四重唱。他还拉着镇长的夫人尤拉里女士组织了一个小镇舞蹈队,排练节目,进行演出。一时间,沉闷的小镇被哈罗德搅和得风生水起、热闹非凡。哈罗德又向小镇图书馆管理员、钢琴教师玛里安求爱,还用音乐矫正了玛里安的弟弟温什洛普的结巴,使他自信地参加了小镇管乐队。最终,小镇管乐队在7月4日的独立日庆典上成功地演奏了著名乐曲《76支长号》(Seventy-Six Trombones),哈罗德也得到了玛里安的芳心,闭塞的小镇变得生机盎然。

上、右页:中央歌剧院《乐器推销员》剧照(图片提供:中央歌剧院)

这是一部反映城市文化进入偏远小镇,使小镇进入现代化进程的音乐剧。《76支长号》这首歌,唱出了小镇的进步:“76支长号一起吹响,110支小号闪烁金光。我们的队伍威武雄壮,我们的音乐雷鸣轰响。我们齐步向前,迎着朝阳。”玛里安的歌曲《晚安,心爱的人儿》(Goodnight Ladies)以及玛里安领唱和四重唱的《莱达鲁丝》(Lida Rose)是两首非常好听的歌。

中文版《乐器推销员》的演出,在艺术界引起极大的关注。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曹禺在1987年5月发表的文章《我的喜悦和祝愿》中写道:“音乐剧(musical)在中国舞台上露面了。我感到由衷的喜悦。”“中国人民在建设我们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进程中,必须要吸收、引进世界上一切进步的、美好的文学艺术。既然艳美的大丽花能从美洲移植到中国,那么经过选择和鉴别,音乐剧这个品种不同样可以在中华土地上安家落户吗?”“乔治·怀特是一个辛勤的园丁,把一种新的戏剧样式搬过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他不仅自任导演,而且组织了一个高水平的班子,动员十几位美国专家来同中国专家合作,共同树立这一座舞台艺术的碑石。我相信他们的努力会让观众满意,会在中美两国戏剧史上留下光彩明亮的一章。”(这次排演的组织者、乐队指挥、编舞、舞美设计、灯光设计、服装设计等主创班子,都是乔治·怀特从美国带过来的。)

乔治·怀特也在同时发表的文章《音乐剧——中美文化交流的新途径》中回应道:“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能见到中国导演来美国导演一出由中国艺术家编剧、作曲、编舞的新音乐剧。如果能够达到这种境地,我们所取得的成就就不仅是演出一台戏,我们可以以此向世界表明,文化交流可以带来真正的和平和相互了解,全世界的艺术家掌握着我们在核子时代生存的钥匙。”

1988年1月3日的《参考消息》第3版上,刊登了一条美联社1987年年底的报道,其中提到,“1987年的文化生活是丰富的……中国在本文化年中的一件大事就是在北京上演了美国音乐剧《乐器推销员》。”

美国音乐剧《乐器推销员》的中译本,在《外国戏剧》1987年第2期上发表。十分遗憾的是,我没有能观看这部中文版音乐剧的演出。

经久不衰的《异想天开》

在中文版美国音乐剧《乐器推销员》北京首演的第二天,1987年5月8日,同样由中国戏剧家协会和美国尤金·奥尼尔戏剧中心联合主办、中央歌剧院在北京首演了另一部中文版美国音乐剧《异想天开》(The Fantasticks)。

1986年夏秋之交,邹德华先生给我的信中,和我商议翻译事宜的时候,是两部音乐剧一起说的。所以在1987年初,完成《乐器推销员》的翻译工作之后,我即刻开始了《异想天开》的翻译工作。

我对这部美国音乐剧充满兴趣,因为1980年11月6日,我在外百老汇沙利文街剧院(Sullivan Street Playhouse)观看了这部音乐剧,这是这部音乐剧连续演出的第8581场,第21个年头,不知道已经换过几茬演员了。演出说明书上这样写着:“不少音乐剧获得过巨大的成功,然而高潮过去之后,也就逐渐平息下来,直到最终停止演出。可是我们这个戏,还不知道哪年哪月才会停下来呢!”(1960年5月3日,这部音乐剧首演于外百老汇。20世纪90年代,这部戏在外百老汇终于停演了。可是一年以后,在观众的强烈要求下,又重新演出了!)

小剧场非常简陋。舞台前方的两根柱子之间,挂着一幅白色布幔,上面写着剧名“The Fantasticks”,台边放着一台钢琴,两台竖琴。当三位演奏员就座时,我发现,门口售票的,和刚才给我领座的,不正是这三位吗?他们既是剧组成员,也是剧场服务员。演出队伍一共12个人,9位演员,3位演奏员。

音乐响起,一位全身黑衣的检场人,把那幅写着剧名的布幔摘走,解说员埃·加尤上得台来,唱了一首好听的歌《愿你还记得》(Try to Remember):“愿你还记得那九月好时光/生活是那样悠闲,欢畅/愿你还记得那九月好时光/绿草青葱,五谷金黄/愿你还记得那九月好时光/你还是个温柔天真的姑娘/愿你还记得,如果你记得/请跟上,跟上,跟上……”(这首歌,如今已红遍全球。)

上、右页:《异想天开》剧照(图片提供:中央歌剧院)

故事发生在两家邻居之间。一边是一位父亲,一个儿子;另一边是一位父亲,一个女儿。两位父亲深交已久,他们对自己的孩子将来会长成什么样子,一脸茫然,十分担忧。他们唱道:种个白菜,将来长出来就是白菜;种个萝卜,将来长出来准是萝卜;生个孩子,你不知道将来会长成什么样子……(“Plant a Radis”)于是两位父亲密谋,巧用年轻人的逆反心理,在两家之间筑起一堵墙,想方设法不让两个孩子接触。哈,这一招真灵,你不要孩子做的事,他们偏偏要做。于是,隔墙的恋爱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了。

其实,舞台上根本没有实在的墙。那位黑衣检场人,搬来一口道具箱子,站在上面,握着一根小棍儿的手平举,就是一堵虚拟的墙。这种呈现方式不正是从中国戏曲借鉴而来的吗?!两个年轻人隔墙谈得正起劲,黑衣检场人走到一根台前的柱子那儿,挂上一块圆形的黄色纸板;年轻人谈着谈着,检场人又上来,摘走那块圆的,在另一根柱子上,挂上一块月牙儿形的黄色纸板。啊,这是两个年轻人从白天谈到晚上呀!这就是全剧的呈现方式,以极低的成本,创造了一种虚拟且很有趣味的场景。

为了给年轻人的爱情加码,两位父亲请来了蹩脚演员扮演歹徒,劫持女孩儿,让男孩儿英雄救美。这一招果然奏效,恋爱成功,终成眷属。小日子过着过着,有矛盾了,吵架了,激化了。男孩子出走了,闯世界去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闯得鼻青脸肿的男孩子,想来想去,还是自己的那个家好;这一边,歹徒们来诱惑女孩子,弄得女孩子六神无主,心灵受伤;终于,男孩子饱经风霜地回来了,女孩子也回心转意了,小两口重归于好。这个故事发生在9月。所以剧尾,解说员埃·加尤又唱起了那首《愿你还记得那九月好时光……》

当我和姐姐的翻译工作进行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我写信给邹德华先生报告工作进度。很快收到邹先生的回信,她说这个本子已经请别人翻译了,向我表达了歉意。当然,和《乐器推销员》一样,我也没能看到《异想天开》的演出。据了解,《异想天开》在北京演出后,到上海、南京、杭州等地作了巡回演出。

《异想天开》由汤姆·琼斯(Tom Jones)编剧;哈维·施密特(Harvey Schmidt)作曲;张毅翻译;导演罗德尼·马里奥特(Rodney Mariot)执导。一班美国主创人员一起工作,在中方成员的协助下完成排练和演出任务。

巧妙移植的《窈窕淑女》

1987年底,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1984级带班老师许容廉写信给我,说她准备把美国音乐剧《窈窕淑女》(My Fair Lady)翻译成中文,给这个班做毕业剧目。在这之前,我和我的姐姐已经动手翻译了好几部美国音乐剧,之所以没有敢碰《窈窕淑女》,是因为这个戏中有太多的语言文字游戏。我实在想不出来怎么把英语的文字游戏,巧妙地变成汉语的文字游戏,这太难了。为此,我和许老师通信讨论过这个问题。许老师告诉我,她把剧中艾丽萨的伦敦乡下话翻译成苏北话,而后在舞台上让语言学家希金斯把她的苏北话,改造成标准的普通话。这真是一个奇思妙想,我十分钦佩她丰富的想象力和大胆尝试的勇气。

上海戏剧学院1984年毕业大戏音乐剧《窈窕淑女》剧照(图片提供:上海戏剧学院)

音乐剧《窈窕淑女》至今也是百老汇热演的剧目

许老师经过艰苦的努力,非常兴奋地写信告诉我,1988年6月,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1984级的毕业大戏,中文版音乐剧《窈窕淑女》成功上演了!这是中国艺术院校上演的第一部中文版美国音乐剧。

《窈窕淑女》于1956年3月15日首演于百老汇马克·赫林格剧院(Mark Hellinger Theatre),连续演出了2717场,创造了美国音乐剧演出场次的新纪录。在第11届托尼奖的评选中,《窈窕淑女》荣获最佳音乐剧、最佳作曲、最佳编剧、最佳导演、最佳男演员、最佳制作六项大奖。根据舞台剧改编拍摄的影片,一举夺得1964年奥斯卡奖的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演员、最佳摄影、最佳艺术指导、最佳音响、最佳配乐、最佳服装设计八项大奖。舞台版和电影版中的希金斯,都是由雷克斯·哈里森(Rex Harrison)扮演的,他也得以拿下了托尼奖和奥斯卡奖两项大奖。舞台剧的艾丽萨是朱莉·安德鲁斯(Julie Andrews)扮演的,拍电影的时候,为了票房,艾丽萨改由奥黛丽·赫本(Audrey Hepburn)扮演。按照奥黛丽·赫本的演技,拿奥斯卡奖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是由于电影版中艾丽萨的唱段并非奥黛丽·赫本演唱,所以她无缘奥斯卡最佳女演员奖。颁奖典礼上给雷克斯·哈里森颁奖的嘉宾正是奥黛丽·赫本。更有意思的是,这一届奥斯卡最佳女演员奖,恰好颁发给了朱莉·安德鲁斯,以表彰她在《音乐之声》中的上佳表现。雷克斯·哈里森在获奖感言中幽默地说:“我要向……呃……两位淑女致敬。”

音乐剧《窈窕淑女》由弗雷德里克·洛韦(Fredrick Loewe)作曲,艾伦·杰伊·勒纳(Alan Jay Lerner)编剧作词。他们两位也是美国音乐剧史上非常成功的创作组合。人们把罗杰斯和小海默斯坦称作黄金组合,把洛韦和勒纳称作白银组合。他们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合作,第一部成功的音乐剧是《勃利格东》(Brigdoon,亦译作《锦绣天堂》),首演于1947年3月13日。1960年12月3日,又首演了他们合作的音乐剧《凯默洛特》(Camelot),音乐非常好听。1973年11月13日,又一部他们合作的音乐剧《琪琪》(Gigi,亦译作《金粉世界》)在百老汇首演。

《窈窕淑女》中,艾丽萨从伦敦郊区的乡下话矫正到伦敦上流社会贵族的谈吐,有三首歌,生动地刻画了这个过程:《那该有多惬意》(Wouldn’t it be Lovely)、《西班牙的雨》(The Rain in Spain)和《我要跳个通宵》(I Could Have Danced All Night)。这是用音乐刻画人物的绝妙例子。

写到这里,我仔细阅读了上海戏剧学院演出《窈窕淑女》的节目册,发现现在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主任、音乐剧专业教学的主持者何雁,赫然在演员名单中!今天上戏音乐剧教学的掌门人,原来是元老级的音乐剧演员啊!还有惊喜呢,和何雁扮演同一个角色弗莱迪的路羽,现在是武汉人艺的副院长。我迫不及待地去找路羽,想听听他回忆当年排练演出的故事……

路羽告诉我,那会儿许容廉老师从加拿大和美国探亲回来,说她看了许多音乐剧,好看得不得了,可是你们不行,演不了!路羽他们年少气盛,觉得那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能演!原来许老师是在激将啊。她带着全班的小伙子和姑娘们摸爬滚打地干起来了。路羽说,现在想起来,许老师给我们排音乐剧,对开发我们的全面素质非常有好处,大家都受益匪浅。在演出后的座谈会上,陈明正老师说:“这个戏的排练,对上戏表演系几十年来教学的单一性、对过去戏剧界的半封闭状态是一次冲击,引发了大家思考,冲破了原有的框框,打开思路,拓宽教学领域,是一次很好的实践。”

百老汇音乐剧《窈窕淑女》1956年演出剧照,雷克斯·哈里森和朱莉·安德鲁斯主演

我问路羽,为什么选你和何雁演弗莱迪?路羽说,因为我们俩声乐好,弗莱迪的唱段是偏美声的。

通过路羽,我和许容廉老师接通了微信。她正在加拿大,我们隔着大洋聊了好半天。许老师说,原来是想让艾丽萨说苏北话的,但是让外地的演员学苏北话难度太大了,不如让她们说自己的家乡土话。演艾丽萨的两个学生,A角是东北人,B角是陕西人;A角上,艾丽萨就说东北土话,B角上,艾丽萨就说陕西土话,演出的时候喜剧效果极好。

许容廉老师在大洋那头激动地说:“沈老师,我们虽然至今没有见过面,但是我一直记得你,当时我们多次通信讨论这个音乐剧的翻译和排练,你给过我许多宝贵的支持和鼓励。”她说,想想当时,我的胆子真大,初生牛犊不怕虎,跑到百老汇买了总谱,我自己翻译剧本,靠着一股子冲劲,回来就排起来了。因为我那时看的是电影,没有看舞台剧,所以没法依葫芦画瓢,完全是靠自己的想象排出来的。后来看了舞台剧,原来是那么豪华的布景服装啊。我们那时多穷啊,只用了3万元,就这3万元,还是何添发院长亲自拉来的赞助。放到现在,我才不敢排这个戏呢!

这三部中文版美国音乐剧的演出,是中国音乐剧事业“描红”阶段的第一串脚印。值得回忆和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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