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晚餐

2019-08-20 17:53林黛嫚
台港文学选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煎鱼鸡肉

林黛嫚

不知道为什么,当旁人向我道喜时,我一点喜悦的感觉也没有,这是不正常也是不应当的。和男友交往多年,每一个阶段都备受祝福,可说是在原该荆棘满布的爱情路上稳健地走过来的。

真的,日子近了,我的一颗心却仿佛进了死胡同,高墙遮断阳光,阴森而微带尿臊,着礼服、足登高跟鞋的我不知所措,是在那儿独自啃啮凄楚无助的孤单,等人来救,或是掀高裙摆自己闯回头路?

今天像往常一般时间回到家(从前我喜欢“偷”个五、十分钟回去,享受那种窃窃自喜及一点点慌忧的情绪)。父亲得晚一点。冬还没去远,这个时间天色犹黑,我捻亮每一间屋子的灯,把黑暗的恐惧整个赶到外头,让它们结群去吓唬晚归人。屋子一亮,心底的那洼沉郁更显明了。

持起锅铲,油在扑扑响着,父亲在桌上理好一色色菜肴,等我把它们变成一顿晚餐。数一数,有六道。过年才用的细瓷碗和同花色的瓷杯搁在桌沿,我小心地挪近桌央,因为我曾经摔过三个碗、两个杯子、一个大碗及咖啡器的上座。父亲常在我下厨时听见哐啷的锅盘掉落或是“锵”的清脆的破裂声,他不会出来探看,稳稳地坐在躺椅上,兀自看他的报纸。只有那次,我摔破心爱的咖啡器,摊在眼前那碎得几乎消失的玻璃,以及泡了汤的一餐咖啡,令我不禁哇哇大哭。他慌忙跑出来,甚至忘了挡住纱门,任它碰起一大响,然后迭声安慰我:“没关系,再买嘛,人没伤到就好了。”我仍抽噎不止,他只好哄着:“别哭,别哭,我去买。”我收住泪:“百货公司才有卖,南投这小地方,你到哪买?”一派他无知的语气。满地碎屑还是他扫干净的。

我这样的粗枝大叶,怎么为人媳妇呢?空心菜在热油蓬起的一大丛白烟中翻两下便盛起,无法与父亲炒的那嫩嫩的翠绿相比,但它在我们上桌时早凉了,我总是忘了青菜最后才炒。

接着我要煎鱼。

小时候父亲是很有威严的,除了大姐,或是躲不掉的话,谁也不敢向他多说。记得最清楚,有一个月,我只对他说过一句话:“书法簿四元。”他抓起裤袋中几个零角塞到我手里便算完事。他以为有多,其实只有三元五角,我不敢再要,跑去向大姐哭着讨五角。升初中后轮我煮饭,但我只会炒简单的青菜,碰到要煎鱼,总磨蹭到父亲不注意,去央二姐帮忙。一次被撞见了,他吼我一句:“长这么大,鱼都不会煎!”惹得我眼睛红了,水光泛上,滴溜溜的泪就要滑下来,然而那泪毕竟不敢落。

现在鱼都是他煎的,他怕我烫到。我会在几天猪肉、牛肉替换之后,说一句:“想吃鱼?去买啊!”不仅煎鱼,像剁鸡肉、削结子菜、切长年菜、腌菜心等都是他的工作。

鱼在油锅中淋淋捞起,为了煎熟它,我放多了油,倒像在炸鱼。父亲为何会在这个节骨眼摆上一条鱼让我煎呢?是要我练习,要我体会主事的难,或是不让我这最后一餐轻松打发呢?也许他在提醒我他的煎鱼岁月,也许他要让鱼挪走我一些悲戚的情绪。他再不能为我煎鱼了。

在我发愣的当头,刚起锅的鱼停止皮下渗油的冒动,渐渐冷却硬掉,原本金亮的鱼皮,也变成渗冷起皱的土黄,看起来一点胃口也吸引不了。我叹了一口气,继续做菜。

我把笋片放在一锅水中沉浮,再把鱿鱼芥菜一块儿在大火中炒几下,直到平扁的鱿鱼片卷成一团便罢手,不再理会余下的菜,往日那种整治好珍肴后的倦怠感又盘据心头,我根本不想张嘴来迎接食物,这些尽够父亲吃了,又何必制造剩菜的麻烦?

母亲还在的时候,家中的剩菜剩饭都倒在一个馊水桶中,有养猪户来收取,后来那个养猪户不来了,她说我家的馊水不油,猪不吃。是啊,那时能倒在里头的不过是稀饭、洗米水或是配菜的佐料,罕少的鱼、肉每餐皆刮得干净,剩下汤汁拌饭喂猫狗,盘子给狗舔得似洗过,哪有食余可入馊水桶?只好把残羹往垃圾桶、水沟倒,在母亲享福不到的岁月里,残肴随着经济好转变丰盛,有时剩得太多,倒得人心惊肉跳,怕遭雷劈更怕挨父亲骂——父亲时常要在我们面前数算苦难岁月的艰辛挣扎,他怎容得如此暴殄天物!

电锅的一声响,提醒我饭煮好了。我看着这个用了好多年的十人份大电锅,跟父亲提过换了吧,他总是摇头,“还用得着哪。”姐妹们嫁的嫁,外出求学或是谋职,接着也是要嫁人啊,他知道的,这个电锅不过是维系住他渴盼儿孙承欢膝下的心愿。我既然了解便不再劝他,但这个电锅制造了不少剩饭。他会在我洗罢碗后,把残肴拿去喂狗或倒掉,他现在的观念是,失了味的食物吃到肚里没什么好处,尤其我有副挑剔的胃,不新鲜的食物一概抵制。他也许以为自己年纪大了,便是遭雷劈也不算枉死。只是雷公看到他那发白、背驼和手脚上静脉严重浮凸的模样,可还忍苛责?

饭菜都上桌后,父亲回来了,接续起我不打算完成的工作,尤其是一盘鸡肉,一会儿工夫已在室内漫起浓重的香味。我心底喃喃念著,我过去后难道会缺肉吃吗?我再好吃肉,这个时候还吃得下吗?我……汩汩的泪悄悄潺潺地流。

温好的绍兴酒在瓷杯中静静等着,叫人看了喉头便起一阵滑腻的酒香,它可以使我心底的沉郁醉去,不再来影响我,因此我把杯子握得好紧,缓慢地把酒往肚子内浇,然后眼中看出去的世界就变得迷离,一切仿佛都套上白纱,而且轻微摇晃着,很美,很不真实的美。

父亲应该皱眉的,我弄了多么糟的一餐饭;他应该只动那盘鸡肉的,但它摆在我前面,也慢慢冷了,和其他菜一样不好吃了,我才突然迅速夹一块,父亲以为要给他,把碗闪开,我却放进嘴里,好苦,一股冷腥味,嚼得急了呛到,猛烈咳嗽起来,眼泪、鼻涕都下来了。他盛一碗汤放在旁边,继续慢条斯理地扒饭。他总是这么细心,知道我怕窘,便轻描淡写让事情过去,这么一想,禁不住的辛酸也乘机伴着泪涕流泄出来。

他有心脏病,要是哪天发作了没人照料;他的朋友爱灌他酒,他去年才因而住院的肾禁不起过量,没人替他挡酒了。谁帮他洗衣服?谁陪他看新闻?谁帮他挑录影带?谁……这些问题一个比一个可怕,我想得惊起一身冷汗,连日来蕴积的不耐、烦躁、担忧、哀伤的情绪便爆发了。

“我不要嫁了!”真的,我是那样坚定地、孤注一掷地、很大声地吼出来。

然后我和他一起笑了。刚喝的酒在这一阵翻搅之后化成汗,红润逐渐漫散,我有点饿了,开始吃剩下的菜,边吃边叨念:“天,这么难吃。”“太咸了。”“肉这么硬!”唯一幸免的是使我呛到的那盘鸡肉。如是,我竟然把菜全部都吃光。父亲夸张地把眼睁得、嘴张得都像个O形,说:“你这么会吃,还好嫁掉了,要不然老爸被你吃垮!”我们又笑了。笑得很开心。

饭毕,先前的问题、愁结又回到心上,但那是躲不掉且终会解决的,我相信父亲也为这些问题困扰着,只是他知道,单是想并没有用,我们能做的,便是愉快地吃这最后一餐。我终于做到了。

(选自台湾立绪文化事业有限公司《我的父亲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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