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住“卡西莫多”的手(外一篇)

2019-08-20 17:53宇秀
台港文学选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莫多英双语卡西

宇秀(加拿大)

那天, 电视新闻的最后一条真是少有的温馨:一个美国男人寻找了很多年, 终于在互联网上找到了他收藏了四十年的一个女士手袋的主人, 并将手袋交还到主人手里。手袋的女主人是加拿大人,四十年前她新婚度蜜月时丢失了一只手袋。再次见到这个手袋时,当年的新娘已是银发老妇了,她的先生已经离世。捧着仿佛天上掉下来的手袋,她喜极而泣。她从来没敢想到她这辈子居然还能再见到当年的手袋!打开手袋,里面有十三元加币, 就是当年的十三元啊。她年轻时候和新郎度蜜月的情形一下子放电影似的都浮现在眼前……她笑了, 眼泪不住地笑出来。

这个手袋其实并不昂贵,而对于它的主人的意义就非同一般了。只是当年拾到手袋的人是不是值得花这么多年的时间寻找手袋主人,并且不辞辛苦从美国跑到加拿大来送还?那美国男人是不是吃饱撑着了?我在疑惑了很多天以后, 偶然在互联网上读到一篇自己早年记述的故事,并且被收到了一个小小说文集里,那集子的书名显示书中所选的故事能够震撼心灵。我疑惑当年幼稚的文笔怎么会有震撼的力量?隔了年月,看自己早先的文字竟像看小时候的黑白照片一样有点陌生,有点新鲜。

重读完自己早已遗忘的事情, 忽然明白了寻找手袋主人的美国男人。

我一边想着那个美国男人,一边在自己失而复得的文字里看着一个女孩从时光深处走来。一个冬日的午后, 我走在小城的巷子里, 弯弯转转长长的路惹人浮想联翩, 忽听见有人叫我, 懵懂地应了一声, 抬头一看,一个小个子男人正惊喜地看着我。

我认出他是我的大学同学杨, 因人长得又矮又丑,女同学暗地里叫他“卡西莫多”。我几乎想不起来在大学里我是否和他说过话。他是熄灯后我们女生宿舍嘲笑的对象之一,不仅因为他丑,还因为他古怪莫测的性格。比方说,他很容易激动,会在一些场合挥舞着自制的小旗表达热情;也很容易受挫,常为别人的一句玩笑话而暴跳如雷,脸上的青春痘就会立刻鼓起来很多。那时他笑话百出的行为常常成为我们这些自命不凡的小女生的额外娱乐。

如今面对他满脸的真诚,我不禁暗自抱歉,对他的态度也就格外热情起来。

杨随我来到附近的一个招待所,我当时是到此地出差,事先一点儿也不知道他在这个小城。古城的安逸和寂寞似乎并不适合他的性格,他说正想离开这里到一个开发区去。幸亏还没走,要不就遇不着我了。“如果专门去找你,你也未必理我。”他补充了一句。

在客厅的沙发上刚一落座,我就被劈头问了一句:还写诗吗?

我还没有从刚才絮絮叨叨的寒暄中反应过来,愣了半天才说,诗?噢,偶尔写着玩,写完就丢到抽屉里了。

他期盼的眼光顿时黯淡下来, 坐回沙发深处,叹了口气:你上大学时诗写得那么好……杨的眼睛有点迷离,我肯定他眼前飞快地闪回了许多画面。

是的,那是一个诗歌喧闹的年代,我的所有激情和才华都交付给了诗,厚厚的一本手抄诗稿印证着我当年的努力。

杨继续着他的回忆:你知道,我从大学至今一直订阅的一本杂志是什么?《诗刊》!虽然现在的《诗刊》真的没什么好看的,但我还是一直订着,你知道为什么?

说实话, 我当时真的不太有兴趣谈诗、谈《诗刊》,我心里掠过一丝厌烦,这年头谁还关心订不订《诗刊》呢?!这家伙就是有点古怪, 现在看来是真的冒傻气。

还未等我回答,他又自问自答起来:我订了这么多年的《诗刊》,甚至在对诗歌失去兴趣以后,我仍然订着它,就是为了在上面看到你的诗。每拿到最新的一期,我总是迫不及待地翻开目录找你的名字。

我脑子里像滚过一阵雷,轰轰的。

大学毕业后,我写过各式各样的文章、剧本,但没有一篇是投给《诗刊》的,也没有向其他刊物投过诗。可以想象他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在这一次次失望中,许多年就过去了。而我全然不知。

我有点恍惚,多年的岁月片断一起涌来,我从一个单位调到另一个单位,寻求所谓事业发展,又从一场恋爱到另一场恋爱,从一个梦到另一个梦……他奔波、选择,从新疆到古城,又从古城要到新的开发区……我们在现实中左冲右突互不知晓,却因一个被社会逐渐淡忘的东西产生了联系,甚至牵挂。诗,代表的也许不仅仅是失去的青春岁月。

杨的又一个问话更令我心惊。

你知道大学同学里我最恨谁吗?他问我,更像是问他自己。

谁?

就是管我叫“卡西莫多”的那个女生!

我的脸一下子辣哗哗的,真怕红得让他看出来。当年这个绰号是我给他起的。我记得那个夜晚,“卡西莫多”的绰号迅速传遍了整个女生宿舍,大家又叫又笑,我因此得意了很久。

此刻,杨的脸因激动而显得更加古怪,青春痘留下的点点瘢痕一下子红起来。他从沙发里站起身来。我深知他的愤恨,等待着接受无情的审判。

然而,杨说出了另一个女生的名字,继而滔滔不绝地控诉起来。我差点叫出来:你冤枉了她!

我其实多么想跟他表示我的羞愧,还有深深深深的歉意!但是我终究没敢说出真相。不是我不想承认, 实在是不忍心击碎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这么多年美好的期望。我简直不敢想象, 如果他知道了“卡西莫多”出自我的口,那他的失望一定远远超出在《诗刊》上找不到我的名字。

我现在已记不起那天是怎么跟杨分手的。只是在分手的那一刻, 突然产生了一个冲动, 我想牵住“卡西莫多”的手,我还想告诉他,“卡西莫多”在我心里是个温暖的名字。

之后, 我再一次给《诗刊》郑重其事地寄去了诗稿。不久,新一期的《诗刊》目录上便有了我的名字。我想告诉他,可是不知怎么,那天我们分手时居然彼此都忘记留下通讯方式了。我不知道杨在那次邂逅之后是否还訂《诗刊》,是否还保留着找我名字的习惯。

一队鸭子一只鸟和

说起当初下决心移民来温哥华,帮我拿定主意的并不是他。

16年前一个清晨,他从遥远的温哥华把我从上海晨梦里叫醒,跟随着他电话里的叙述,我看到白色尖顶木屋外的草坪上,樱花缤纷,一只鸟从枝头飞到他手腕上,把脑袋探向他手中的咖啡杯,怡然地啜饮着杯沿上一滴褐色汁液,然后飞去又飞来……接着他驾车上班途中,一队鸭子像突然出现的小溪阻断了行进中的车流,鸭妈妈领着孩子们正穿越马路,他身后的和迎面的车辆都自觉地停下排成长龙,等候鸭子们缓缓通过,没有一辆车摁响喇叭,静静地仿佛向鸭队行注目礼……

这是安徒生的童话还是世外桃源?鸟儿居然可以飞到人手上共饮咖啡,胖胖的鸭子们竟然大摇大摆笃悠悠地过马路,这是怎样美妙的、天人合一的世界啊!

此前,在他就要飞回温哥华那晚,太平洋二楼咖啡厅靠窗的台子,我们彼此用银匙在各自的卡布基诺里转着一圈又一圈,看看窗外的雨飘落在淮海路的车流和鳞次栉比的雨伞上,彼此一笑。他的笑里是一个问号等候我的回答,我的笑里则是一份疑惑的遮掩。毕竟对于加拿大,我知道的最深刻内容莫过于小时候背过的那句话:“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那个外国人就是从加拿大来的。但加拿大于我是一片茫然。

可誰知道啊,竟然是一只鸟和一队鸭子帮我下了决心,并由此对这个遥远的国度、这个全然陌生的城市有了一份心安理得的亲密。

(选自《加拿大华文微型小说选》)

责任编辑:练建安 马洪滔

【作者简介】

宇秀,女,祖籍苏州,现居加拿大温哥华,文学和电影双学位。做过大学教师、影视编导、制片人、报刊编辑。现为海外华文女作协终生会员,加拿大华裔作家协会会员,在西温哥华经营一间以玫瑰为名的泰国餐厅。曾出版畅销书《一个上海女人的下午茶》和《一个上海女人的温哥华》。部分作品收入30多种文集,流传于互联网。诗歌新作收入《汉英双语中国诗选2014》、《汉英双语中国诗选2015》、汉英双语《世界诗选2015》、《中国首部微信诗选》(2014-2015)等。

猜你喜欢
莫多英双语卡西
陶土瓶与花
中英双语阅读 金银岛
中英双语阅读 柳林风声
中英双语阅读 呼啸山庄
中英双语阅读 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斗牛士之死
斗牛士之死
不好意思的卡西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