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鹤
陈小翠(1902—1968)生于杭州,生日在中秋后九日,她平生引以为荣的,便是与李后主同月同日生。父亲陈蝶仙是鸳鸯蝴蝶派代表人物,写有《桃源梦》《郁金香》《柳非烟》等大量言情小说与《媚红楼》等昆曲剧本,一生著述丰厚。他同时是成功的实业家,生产的无敌牌牙粉、蝶霜等日化用品十分畅销;小翠的哥哥陈小蝶也擅长诗词书画,写有不少言情小说。
陈蝶仙说,小翠自幼聪慧过人,十二三岁时写的小诗已“婉娈可诵”。做父亲的还真没有言过其实,《银筝集》结集时小翠才13岁,其中不少诗句才思缤纷,像《十年》的“诗似美人惟淡好,花如良友不嫌多。招来明月凉于水,拍碎红牙哭当歌”等,有超乎其年龄的老道。
陈蝶仙视女儿为谈诗论词的知音。1927年陈小翠出嫁前,陈蝶仙将她的诗文词曲编成《栩园娇女集》(收入《翠楼吟草》《翠楼文草》《翠楼曲稿》)出版,以助嫁奁。他在序文里说,女儿出嫁,心中有万千感想,难以措辞。自己平日不喜欢交游,傍晚回家,习惯在“灯边酒畔,拈词斗韵,以消郁闷”,小翠最能跟自己谈诗。做父亲的素来健忘,女儿则堪称“立地书橱”。现在她将要出嫁,自己简直“不知来日光阴如何排遣”。
陈小翠的性格内敛文静,少女时期朋友很少,仅跟父亲的学生顾青瑶(后为书画、篆刻名家)密切往来,且引为知己。她写给顾青瑶的不少诗里,有“死生在我原如寄,患难论交得几人?”“我视顾君同骨肉”等诚挚之语。
陈小翠不爱交际,不喜应酬,但与人探讨、辩论古今得失,却又滔滔不绝,谈锋劲键。她每天潜心于书画,谋取自立之途。母亲见女儿对居家琐事不甚在意,曾经打趣道:家里养了一只书虫,不问柴米油盐。将来出嫁了,怎么侍奉公婆呢?莫非要一辈子不嫁人吗?小翠笑着回应:自古以来,女子都把自己等同于杂役的角色,习惯于充任灶下婢。但是修身齐家之道,难道在米盐当中吗?母亲闻说,也就听之任之。
陈小翠师从知名画家杨士猷、冯超然学画,其工笔仕女花卉很受夸赞。看她的《中元闲情图》《竹阁闲绪》《桐荫试砚》《玩月图》《桃花燕子》《春江垂钓》《蝶恋花图》等,那些花鸟、仕女、山水,确实样样都好。她三四十年代的画,已有从容淡定的大家气象,风格固然也属女画家的纤丽婉约一派,但疏淡中有股说不出的清雅秀逸;笔调怡然自得,绝无犹豫、心虚或媚俗。一些仕女画则有清代画家费丹旭的意趣。
陈小翠是上海女子书画界的领军人物之一。1934年,她与李秋君、冯文凤、吴青霞等在上海发起成立中国女子书画展览会,聚集了120多人参与,这可能是有史以来女画家们第一次这么高调地集体亮相。陈小翠是常务委员,也负责编辑书画会的特刊。次年第二届中国女子书画展,陈小翠与李秋君、何香凝等百余名画家共有500多件作品参展。她同冯文凤、顾飞、谢月眉还联手于1939、1941、1943年三次举办“四家书画展览会”,也颇受关注,她们的仕女、山水、花鸟、书法,各尽其妙。
上世纪40年代后期,晚清进士、著名教育家唐文治聘请陈小翠担任无锡国学专修学校诗词教授,该校名师荟萃。50年代,她与周炼霞、陆小曼等成为首批进入上海画院的女画家,她在画院有“文采第一”之誉。
小翠的好些畫上有题画诗词,写得秀润婉丽,跟画面互为映衬。比如《寒林图》上题有五绝:“落叶荒村急,寒星破屋明。不眠因酒薄,开户觅秋声。”诗境与画面上的远山、疏林、草房、人影,交相烘托。
《桐荫试砚》上,一树梧桐枝叶纷披,三位眉目秀丽的姑娘身着轻柔纱衣,在几案前专注地兑水、磨墨、试砚。正是夏日,桐荫增添了她们的安闲,似觉清凉之气扑面而来,不见一丝溽热。陈小翠在画上题道:“纱衣天气人如玉,午睡刚刚足。起来双髻未曾梳,先向梧桐花底学真书。浓荫满院蝉声绿,碧砚宜新墨。座中谁是卫夫人,好把簪花题遍石榴裙。”
陈小翠的诗词有口皆碑,名诗人陈声聪《兼于阁诗话》说她的诗“脍炙人口,郁有奇气”“灵襟夙慧,女中俊杰”。她的诗有许多描绘登山游湖、赏花弄琴的闲适,充满古典闺阁的趣味、情思,还有不少篇幅充满对日军入侵的愤怒,以及遭逢乱世的悲声。后一部分诗作,与士人忧国伤时的传统,一脉相承。
陈小翠1937年以后的诗作,有大量内容描述上海、杭州等地沦陷后的惨状,写尽了在“举国如沸汤”“白骨盈道旁”的大背景下,平民的哀苦绝望,她忿然吟出:“下民亦何罪?乃入屠杀场。嗟嗟会稽耻,忍哉君莫忘。”小翠的《返沪》诗尾,附有几段详尽的说明:上海失守之后,城东南火光满天,“一片惨红,令人啼下。南市浦东大火,月余不熄,路无行人,尸骸堆积。”接下来,她记叙
杭州城破后妇女的死难与冯氏姑娘的“正气凛然”,还有父亲怕被敌伪罗致,从武汉至成渝、昆明的一路流亡。最后一段讲述江南落入敌手后,“米珠薪桂”,工部局遂用存米以不超过一元的价格供应市民。每逢开市,“鹑衣鸠面者拥挤争先,蠭(fēng,同“蜂”)集米肆,虽巡警鞭之不退。嗟乎,一饭之难,乃至于此哉!”
写于1938年的组诗《戊寅感怀》等,对当时孤岛上海的生活成本奇高,居大不易,多有体现。陈小翠还讥讽兵灾后尸横遍野之际,租界一角已是车水马龙,繁华居然超过往昔,“舞榭歌场,日日客满”——“千家野哭成焦土,半壁楼台尚管弦。”
小翠20来岁时写的《感赋》等诗,就有家国之思,对中原战乱导致的满目疮痍、漫天烽火忧心忡忡。她抗战期间的诗集,干脆取名《劫灰集》《思痛集》。无论她多么喜欢拈笔濡毫、怡情于书斋,此刻山河蒙羞,就更不可能对身边疾苦无动于衷,不得不伤时感事,有女诗人难得的宽阔眼界;与此同时,时代的烈雨悲风,会冲刷与裹挟每一个个体,陈小翠一家,也饱尝战乱中的种种愁惨:父亲的工厂被炸,杭州的家园难抛,一家人生离死别。他们天未亮就欲出逃,在门前久久相望,洒泪诀别:“生当重相见,死当终不忘。”待到终于迎来父亲的平安消息,“一纸家书掩泪看”,“万里流离悲骨肉,故园零落忆桑麻。”
陈小翠与父亲感情深厚,她眼中的陈蝶仙仁爱正直,至情至性,饱览诗书,异常勤奋。他晚年嗜好化学,创办的几家工厂有雇员近万人,但家中“四壁萧然”。陈蝶仙常说,“文学所以养心,工业足以救国”。1940年春临终前,他拉着女儿的手说,自己平生致力于文学,愿为名士,也希望子女成为名士而非名人。他特别解释道:名士与名人迥然不同,“名士者,明心见性,以诗书自娱,苟得其道,老死岩壑而无悔。偶传令名,非其素志。古之人,如陶渊明是也。”而名人则特别媚谀趋世,与名士恰好相反。父亲的教诲,小翠深以为然。
著名篆刻家陈巨来的《安持人物琐忆》,记录师友故交的轶闻趣事,往往毫无遮拦地揭丑揭短。写到陈小翠,落笔倒难得地没有丝毫尖酸。他印象中,陈小翠爱用法国香水,往往人未抵达而香已飘至。她性格孤傲耿介,画院开会,经常拒绝参加。
陈巨来讲述:陈小翠原本与陈父的得意门生、诗文俱佳的顾佛影相爱,父亲却将她许配给了更有家世背景的汤彦耆。陈小翠生女后不久提出离婚,但汤家的离婚条件是,汤彦耆不再娶妻,她也不得另嫁。陈小翠虽有了自由之身,与顾佛影依旧难偿夙愿,但他俩时有唱和,写有不少情诗。顾佛影一生郁郁不得志,体弱多病,小翠常去他寄居的亭子间殷勤探望,“二人情话绵绵,真所谓缠绵悱恻,其情至惨也。”顾佛影临终时为了不令陈小翠授人以柄,将她写给他的诗词与信函都付之一炬。陈巨来说自己见过顾佛影多次,对他印象不错,“乃一恂恂学人也”。与陈小翠关系密切、常一同举办画展的顾飞,就是顾佛影之妹。
刘梦芙先生编校了陈小翠的诗词曲文集《翠楼吟草》,并在该书前言《二十世纪传统文学的玉树琪花》中,对陈巨来的上述叙述多有纠正:“汤寿潜虽任過民国浙江第一任都督,却是当时著名的社会贤达”,“小翠与其丈夫汤彦耆婚后两三年即分居,是因情趣、性格不合,并非没有感情”,“分开后对其夫婿始终未能忘情,词中时时流露。”她40年代中后期的《绿梦词续》《微云词》里,“仍然有许多怀念夫婿的词章”;而顾佛影与小翠虽是同学,却比她年长13岁,两人却并非网上文章所说的“年貌相当”;她作为“儒家道德的实践者”,“谢绝友人的追求……是贞介人格的表现”。
陈小翠1927年结婚,次年女儿翠雏出生。丈夫汤彦耆(1901—1952)是汤寿潜之长孙。汤寿潜为光绪年间进士,当过龙门书院山长和浙江军政府都督,自奉甚俭,有“布衣都督”之称,著名学者马一浮是他的女婿。
虽然没有离婚,陈小翠与汤彦耆确实是渐行渐远,直至分居。她的《子夜变歌》可以看出两人的疏离:“采莲莲叶深,莫采青莲子。同房各一心,含苦空自知。”《别意》写分别后的牵挂与郁结,同时也自我排解:“昨梦送君行,睡中已呜咽。况兹当分袂,含意不能说。人生苟相知,天涯如咫尺。岂必儿女思,相守在晨夕。”虽说,不一定要仿效小儿女日夜耳厮鬓磨,但既然相知,为何却不能相守呢?一旦分别,送行者又久久伫立,望尽天涯路,甚至“思为路傍草,千里印车辙。”那种纠缠萦绕、愁肠百结,相当一言难尽。
抗战初期汤彦耆从军,陈小翠写有《送长孺》(汤彦耆字长孺)与《早行》等诗:“一战本来非得已,全家何敢愿流离。”“长闲骏马消奇骨,出塞秋鹰有壮心……杜陵四海飘蓬日,一纸家书抵万金。”“乱离生白发,患难见真情。”既伤离别,也多牵绊。她“惜别悲怀强自持”,叮嘱他少饮酒,莫熬夜……看得出他俩之间不乏情义。新中国成立之前,汤彦耆去了台湾,1952年去世。陈小翠写于1954年的七律《咏汤氏园白籐花》,以“东风吹冷黄藤酒,翠羽明珠漫寂寥”黯然收尾。当时她去踏访汤氏园,是不是已经辗转知晓他的死讯呢?
陈小翠有不少诗词,是写给顾佛影的。顾佛影(1889—1955)号大漠诗人,是陈蝶仙的得意门生,诗词曲都受人推崇,当过上海中央书店等处编辑,后在大同大学、金陵女子大学任教。
抗战结束后,顾佛影从四川返回上海,于1946年夏与陈小翠见面,两人已暌违十年,她应邀为他的《劫后集》题诗十首,夸他“隽句如珠”,也感慨大难之后,彼此都幸存于世,“劫后哀鸿霜后雁,可知俱是再生人”。
这年秋天,陈小翠有《南仙侣·寄答顾佛影同学兄》,表达故人重逢的百感交集:他长期避难内地,“烽烟满后方……怎十年、音信断他乡。”劫后余生,只是“万劫重逢鬓欲苍”。好在他的诗囊里添了许多新作,身旁学生不少,其雄辩豪放之态,还如往常。小翠同时表示,自己历经家破人亡,肠断心伤,“十年血泪洒钱塘,把诗情画意都轻放。”如今百炼柔情早就化作钢,年岁渐老,已经不作他想。
顾佛影有谈婚论嫁之意,陈小翠在七绝《还珠吟有谢》(九首)与《重谢》(两首)、七律《大风雨日写示大漠》中,委婉谢绝:“明珠一掷手轻分,岂有罗敷嫁使君。”“千金马骨君何取,谣诼蛾眉我却忧……梁鸿自有山中侣,珍重明珠莫再投。”“百年松竹葬江南,谥作桃花死不甘。莫以闲情伤定力,愿为知己共清谈。”一方面,她看重与顾佛影早年同学的情谊,也晓得如此知己三生难求,同时却也很在意双方的已婚身份,担心惹来流言蜚语,宁肯与他永远只做快意清谈的知交。
与顾佛影之间是进是退,陈小翠或许有过犹豫。上述表达,确实能明显看出她有旧式贤媛的谨慎,守文持正,爱惜羽毛,不肯越雷池一步;另外,小翠年轻时性格就沉静矜持,1946年她44岁了,既有饱经坎坷的沧桑、淡然,更有人到中年的理性、透彻——“潮来海气千家白,雨过天心一片蓝。日汲清泉三洗涤,怕教诗梦落尘凡。”也许,不让澄净心境、飘逸诗情堕入红尘扰攘,或消磨于庸常日子,也是她选择止步的重要理由。
《还珠吟有谢》最末一首写道:“人生忧患亦无涯,玉案双吟愿已奢。万炼千锤戛然住,诗难再续始为佳。”就做心有灵犀的默契知音,已属难得,何必非要抵达世俗意义上的所谓圆满?小翠的“诗难再续始为佳”,为她与顾佛影的关系定了调,看似消极,却也玲珑剔透——谁能说臻于“极致”就必定至善至美?
陈小翠的独女汤翠雏也是画家,能填词,后来定居法国。哥哥陈小蝶1948年迁居台湾后,在大学教授诗文,陈小翠晚年不免孤寂。她有这么复杂的海外关系,从1950年代开始当然能体会到更多世道人心,1959年她给陈小蝶的信里说:“海上一别忽逾十年,梦魂时见,鱼雁鲜传。良以欲言者多,可言者少耳……人事难知,沧桑悠忽,妹亦老矣,诚恐阿兄他日归来,妹已先化朝露……”有许多哀伤,欲言又止。“文革”爆发后,陈小翠于1968年夏以煤气自尽。同事庞左玉曾经用红楼人物比拟画院诸人,陈小翠以性格“孤洁”而被形容为妙玉。那份不落流俗的清净孤绝,是有几分像呢。
据刘聪先生著辑的《无灯无月两心知:周炼霞其人与其诗》记载,陈小翠的好友、与她同样兼擅诗画的周炼霞曾经在一首词里,将陈称为“词仙”。“文革”结束后,在陈小翠的追悼会上,周炼霞的挽联写满对老友的推崇与惋惜:“笛里词仙,楼头画史,恸一朝彩笔,竟归天上;雨洗尘埃,月明沧海,照千古珠光,犹在人间。”
从明代中后期到清代,能诗擅画的江南才媛层出不穷。她们通常生于书香门第,祖辈、父兄往往都是诗书画名家。进入民国后,江南闺秀画家除了同样得到家族熏染,更在新旧文化碰撞、西学东渐的大背景下,有了更广阔的眼界,更宽泛的人际交往,更大的社会影响力。她们的足迹不再局限于自家的楼台水榭,而是颇有声势地办画展、建协会、教学生,时常与博学鸿儒谈笑风生,或驰骋诗情画艺,才气甚至不输于男画家。陈小翠、周炼霞等正是江南女画家之翘楚,像她们这一代深厚地浸染过传统文化、有古典遗韵的才媛,一旦凋零,便成绝响。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