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作平
這条梅花掩映的古道,见证了一部生动的中国史。行走于古道,疏雨新梅,层峦叠翠,历史烟云已然消散,只留那坚硬的鹅卵石块,在时光的浸润中散发沉郁沧桑又平和冲淡的颜色。
在广东待久了,你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聊天时,当年岁较大的本地人提及家族历史时,他们总会称,我们祖上是从中原来的。如果再细聊下去,他们多半会不约而同地提到一个地名:珠玑巷。在口耳相传的记忆中,他们遥远的祖上,因为躲避战乱或是其它原因,从中原来到珠玑巷,在珠玑巷停留生息了或长或短的时间后,再四散开来,迁往富庶的珠三角乃至远隔重洋的东南亚,直至找到自己的容身之所,发展之地。
民族学上,民系是广东著名学者罗香林先生创立的一个词语,它用于指称一个民族内部的分支,相当于次民族、亚民族。和港台学者常用的族群一词近义。按此理论,汉族可分八大民系。其中,广东有三大民系,即广府民系、客家民系和潮汕民系。
三大民系中,广府民系是秦汉时因战争而进入广东的中原人与当地土著南越人融合发展而成,操粤语;潮汕民系多是自闽迁潮的中原汉族后裔,操潮汕语;客家民系则是比广府民系和潮汕民系更晚迁入广东的中原汉族后裔。老人们口中所说的珠玑巷,正是广东三大民系中人数最多、分布最广的广府民系的发祥地。
深秋的一个下午,我第一次走进了珠玑巷。其时,太阳恋恋不舍地挂在西边山巅,泛着温暖明媚的柔光,为这座群山脚下的古镇涂抹了一层油彩。这是一座现代与古老安然共处的小镇。一边,新修的广场、商品房和祠堂,以及正在清淤的池塘,都显示出小镇的勃勃生机;另一边,一条宽不盈丈的小街,古老的民居,数百年的古塔和陈旧的匾额,又隐隐透露出小镇的丝丝古意。
最引起我注意的是,这座并不太大的小镇上,座落着为数众多的宗祠:刘姓,邓姓,苏姓,黄姓,麦姓,黎姓,周姓,陈姓……这些高檐深院的宗祠,显示出宗族势力的蓬勃与血浓于水的强大凝聚力。因此,这里也被广府人亲切地称作“七百年前桑梓乡”。
在珠玑镇镇史展示馆里,一段文字颇为自豪地写道:“据珠三角各氏族谱载,由珠玑巷南迁的姓氏有148姓。唐宋时期发祥于珠玑巷的显宦世家有:孝悌传家的张兴世家,忠义立身的何昶世家,兴学教化的徐信世家,还有父子进士的顾希甫世家,状元黄居正世家,一门高官显宦的陈世文世家等。约300年间,珠玑人文蔚起,繁荣昌盛,有‘旧时王谢乌衣巷之称。”
一座山间小镇,能够造就这种繁荣与奇迹,它的原动力,必须归功于一条古道。那是一条沟通南北的古道,也是一条梅花掩映的古道。
南岭是中国最重要的山脉之一。它自西向东,绵延于广西、湖南、广东和江西四省,东西长约600公里,南北宽约200公里。如果它像秦岭那样连续而高耸,势必成为中断南北往来的天下之大阻。幸好,南岭既不像秦岭那样高,更不像秦岭那样连绵不绝。在群山的合围中,在山与山快要勾肩搭背的地方,总有一些或宽或窄的间隙。这些间隙,就天赐般地成为南北往来的隐秘孔道。
南岭的诸多地名中,大庾岭、庾岭、梅岭以及梅关、梅关古道是最难以分辨的。简单地说,大庾岭是构成南岭的五岭之一,是南岭最东端绵延两百多公里的山脉。庾岭和梅岭则是大庾岭的腹心地带。按明代学者郭笃周的考证,汉朝初年,汉高祖命梅鋗统兵驻扎于今天的江西大余与广东南雄之间的南岭山隘,因而得名梅岭;后来,又由庾胜驻守在此,故又称庾岭。梅岭和庾岭,其实就是同一个地方的两种称呼而已。
梅岭的海拔虽仅有700多米,但地势险要,奇峰叠秀,而且山峰连绵不断,逶迤数百里,把天空一分为二,故地理学家们把这里称为“一山分割两边天”。在古代,这里不仅仅是地理上的分界线,它还是两个古代民族,两种不同文化区域的分界线。梅岭北面是属于中原地区汉民族居住的土地,南面则是古代南族居住的土地,两个民族、两种文化在此交汇相融,造就了特有的历史文化风情。
至于梅关,那是位于梅岭隘口的一道关塞。古时这里本没有关,先秦时为楚之枥门,被称为“南戎关”。秦统一岭南的次年(公元前213年),秦始皇派屠睢、任嚣、赵佗等,兵分五路叩关南征,在这里开山筑关,命名“秦关”。后汉武帝派遣楼船将军杨仆率师平南越,“出豫章,下浈水”,在岭巅修道;唐代时梅岭驿道始被凿通,但尚未设立关卡,军队驻守也是时有时无,直到宋代,人们以砖砌路面并立关于岭上,命名为“梅关”——因此有了“唐凿路、宋立关”的说法。
而梅关古道,就是梅关扼守的那条延伸于梅岭山间,沟通了大余和南雄的崎岖山路。
某个寒冷的清晨,当我顺着不算太陡的片石砌就的古道一步步地爬上位于两山垭口的梅关时,我突然想起500多年前,一位高鼻深目的意大利人,也像我这样喘着粗气由南向北爬上了梅岭,他就是天主教传教士兼汉学家利玛窦。在垭口,利玛窦看到了一座建在绝壁上的关楼。他感叹道:“过去此山不能通行,但科学和劳动打开了一条大道。翻越它的全程尽是穿过覆盖树林的多石地区,但是歇足地和路旁旅店也一路不绝,以致人们可以平安而舒适地日夜通行。”利玛窦还说,他在山顶看到了一眼甘冽的泉水。但找来找去,我没找到这眼传说中的泉水。
穿过梅关门洞,就是江西地界。关楼外搭有一座观景平台。站在平台上眺望,山峰渐变为丘陵,一条小路从远处蜿蜒而来,如同一条游动在森林间的长蛇。距今差不多两百年前,另一支洋人队伍从与利玛窦相反的方向翻越了梅岭。那就是英国的阿美士德使团。
随团医官、博物学家克拉克·阿裨尔后来在他的《中国旅行记》里,记载了他们结束使命后从北京到广州的行程。在通州,他们登上了木船,沿着大运河直下江南。在扬州,木船进入长江,溯江而上抵鄱阳湖;经过翻阳湖而入赣江,再溯赣江及支流章江,也就是我在大余县城看到的那条河,从而来到了江西南端的南安府——南安的府治就是大余。这时,漫长的水路变成了陆路,耸立在旅途前方的,就是梅岭。
为了翻越梅岭,队伍一大早就出发了。那是一年的岁尾,按理,梅岭应该有大面积的梅花。但顺着梅岭北坡往上爬的阿裨尔没有看到一棵梅树。在山下,入目的都是肥沃的耕地,这些耕地上种植最多的是花生。山路上,沿途两旁是枞树林,他写道:“在一些地方由两旁的树林形成了狭长通道。透过通道俯瞰四周,高耸的山峰之间是一条很长的山谷。”
通往梅岭垭口的道路不算险峻,这与我看到的情景相差无几。阿裨尔说:“山势很快就变得非常陡峭,但是由于修了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在最难攀登的地方修了很宽的平缓的阶梯,因此攀登起来并不十分困难。”
经过关楼后,阿裨尔一行由江西进入了广东,古道顺山而下。这时,他终于看到了盛开的梅花。他回忆说:“在广东一侧隘口入口附近,我们看到了开满鲜花的属于李属的一种植物,中国人称梅树。因此,这座山的名字——梅岭,就是梅花之山的意思。”
如同阿裨尔一行从北京到广州几乎都是坐船,仅仅在翻越梅岭时走了几十里山路一样,由于梅关古道的开通,早在唐宋时,南来北往的旅人就感觉到了它带来的方便与舒适。
梅岭分隔开了长江水系的章江和珠江水系的浈江,两条河相距仅仅几十公里。这样,长江流域的旅人,加上北方的漕粮、铁器、瓷器等物资,可以先通过水路运往大余,尔后翻越梅岭,在山下的南雄顺浈江而下,直达珠江水系所沟通的城市乃至漂洋过海。同样,广东的山货及广州一带的海货,则通过商贩贾旅跨越梅岭古驿道,再由此上船抵达赣州、南昌等外埠。对此,宋人余靖称道说,“沿汴及淮,由堰道入漕渠,溯大江,度梅岭,下浈水,至南海之东西江者,唯九十里马上之役,余皆篱工楫工之劳,全家坐而致万里。”在他看来,行程上万里,只有不到百里才需要骑马或步行,其余都舒适地坐在船里,这在古代,无疑是个奇迹。这一奇迹的催生者,就是梅关古道。
梅关古道是在唐朝以后渐渐成为内地与岭南最主要交通要道的。我们今天所称的梅关古道,在唐朝,却是“梅关新道”。其间的曲折,得从一位著名诗人说起。
大唐开元四年(716年)秋天,韶州曲江(今属广东韶关市)人、左拾遗张九龄因“封章直言,不协时宰”,招致宰相姚崇的不满,这年秋天,他以秩满为辞,去官归养。他的故乡地处南岭南麓,往还于韶州与长安之间时,张九龄都得翻越大庾岭。其时,大庾岭虽有前代开凿的古道,但到张九龄时代早已年久失修,当年他从粤北进京赶考,一路上,只见往返梅岭两向的伕力多如过江之鲫,可梅岭两侧山陡路窄,货物运输全靠肩挑身背,“岭东路废,人苦峻极”,“以载则曾不容轨,以运则负之以背”。
为此,张九龄上书朝廷,请求新开大庾岭路。他的理由有两方面,一是请求体恤民生,相当于动之以情;二是预言路通后,岭南物资进入内地将赋税倍增,相当于晓之以利。朝廷果然允准。及后,张九龄亲自往来山中勘探路线,缘磴道,披灌丛,不辞劳苦,并在农闲时征集民工作业。道路经行之处,不乏巨石。没有炸药的年代,只能先用木柴堆积石上焚烧,待石头受热后加以冷水刺激,使得巨石崩塌分解。
耗时一年多,一条穿山越岭的新路出现在了梅岭山中,路两旁遍植松树,它宽达一丈,长数十里,一头是南安,一头是南雄;一头是江西,一头是广东;一头是高天厚土的内陆,一头是风急水深的南海。张九龄为此撰写了《开凿大庾岭路序》,记述大庾岭开凿后,公私贩运“转输不以告劳,高深为之失险。于是乎鐻耳貫胸之类,珠琛绝赆之人,有宿有息,如京如坻”。
不同历史时期,梅关古道上运送的货物也不尽相同。唐朝时,主要货物为南方诸国的贡品、粮食、海盐。宋朝时,主要是韶州的铜、食盐和铁器。单是铜,每年就有五六百万斤,仅此一项,便需10万人次的劳力,每天往来于古道上的苦力不下1000之众。据史载,宋代税收额五千贯到一万贯的城镇,在南雄就有六处,而南雄也因此成为“岭南第一商贸名邑”。
明朝时,食盐占据很大份额,一年中至少有1000万斤以上北运。明天顺二年(公元1458年),两广巡抚叶盛在南雄太平桥置关榷盐,称为“太平关”,仅万历六年(公元1578年)就收商税、铁课等达43000多两。而其它货物也极为丰富,“南货过北者日有数千”。利玛窦在《中国札记》中载:“大量商货运抵这里,越山南来北往,运进广东的外国货物,也经由此道输入内地。旅客骑马或乘轿,商货曾驮或肩挑。队伍每天不绝于途,歇足地和路旁旅店也一路不绝。”
但是,梅关古道最繁华的年代,当数清朝实施海禁之后到五口通商之前。
广东有漫长的海岸线,地处粤北的梅岭却距海洋有千里之遥,似乎不会与大海有什么关系。然而,随着梅关古道的开通,这条在阿裨尔眼里,“只有耗费大量的时间克服很多困难才能完成”的隘口,和扼守隘口的关楼,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见证。
五口通商前,长时间里,广州是中国唯一的对外贸易口岸。那时候,从内地南下广州的货物与阿裨尔经行的路线一样;而从广州北上内地的货物则和利玛窦经行的路线相同。无论南下还是北上,梅岭都是必经之地。史称:“岭路乃南粤襟喉,诸夷朝贡,四方商贾,贸迁货物,上及值宦,俱于是焉。”“商贾如云,货物如雨,万足践履,冬无寒土。”韶关和南雄是客商从广州出发翻越梅岭之前的必经之地,由于古道的存在,这两个地方也因而成为南岭南北货物的重要集散地。
其中,南雄境内的梅关古道长约40余公里。在这段古道上,先后出现了八座街市,分别是珠玑巷、石塘、里东、灵潭、通济、中站、小岭和新路口。在这些街市上,旅栈、银楼、典当、米行、盐行、中药、烟茶、布匹、土纸、木材等行业应有尽有。据统计,极盛时,八个街市上有商号近千家,春中仅通济镇就多达100多家。民国十年(1921年)的一份调查报告说: “(南雄)县城至新路口的岭路上,茶亭饭店,一里数间,贩客往来,日计盈万。”
对南雄因古道而带来的繁华,清代文人朱彝尊用他的《雄州歌》(南雄古称雄州)中用生动的笔触写道:“雄州满目瘴云霾,风物当年亦可怀。大庾梅花连小庾,正阶流水入邪阶。绿榕万树鹧鸪天,水市山桥阿那边。但雨蛮烟空日夜,南来车马北来船。浈江西下墨江流,来雁孤亭春复秋。十部梨园歌吹尽,行人虚说小扬州。”
五口通商后,内地和广州之间的商贸被分配到了更多的通商口岸,梅关古道上曾经不绝如缕的商旅稀了,少了;及至1933年1月,又一个梅花绽放的季节,大庾(即今大余)到南雄的赣粤公路通车。热闹了上千年的古道开始一片沉寂。
这一年的梅花依旧凌霜傲雪,但已经没有行人停下匆匆的脚步慢慢观赏了。从那以后,梅岭的梅花是寂寞的,它们的知音只有雪地里觅食的鸟雀。
梅岭以梅花著称,它们沿着陡峭的山势,与古道紧紧相随,还因南北气候不同,有“南枝既落,北枝始开”的奇景。在中国文化语境里,梅花是君子,是正直、高洁精神的物化。往来梅岭的文人骚客,纷纷为深山里独自静放的一树好花吟诗作赋。据统计,自西晋至清末,为梅岭写过诗词的有300余人,留下了诗词1000余首(其中很大比例是写梅花),宋之问、苏轼、朱熹、戚继光、汤显祖、王士祯、钱大昕等,俱有诗文记序。
史载,三国东吴大将陆凯奉命率军前往海南途经梅岭时,正值梅花怒放,遂想起远在北方的友人,于是寫下了一首咏梅小品《赠范晔》:“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据说,他是第一个为梅岭写诗的人。
大文豪苏东坡似乎与南岭(准确地说是梅岭)特别有缘,他一生中竟然四度经过这座梅花遍野的山峰。贬惠州时一去一还,皆经梅岭;贬海南时,他年事已高,海南又孤悬海外,几乎就是不可想象的化外之地,他以为必死在那个遥远岛屿,甚至提前制好了棺材寿衣。然而,他没想到还能在有生之年重履中土,再次踏上翻越梅岭的路。
宋代曾敏行在《独醒杂志》中记有一段故事:“东坡至庾岭上,少憩村店,有一老翁出,问从者‘官为谁?曰:‘苏尚书。翁曰:‘是苏子瞻欤?曰:‘是也。乃前揖坡,曰:‘我闻人害公百端,今日北归,是天佑善人也。”此时,早已年过花甲的诗人悲喜交集,于是提笔题一诗于壁间:“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亲栽。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七绝《赠岭上老人》)
苏轼只在梅岭上作短时间停留,却写下了八首诗,这里再见不到他“不辞长作岭南人”的旷达与超脱,更多的是回归故里及“能雪冤忠死亦甘”的感慨。而在《赠岭上梅》中,他亦以梅自喻:“梅花开尽杂花开,过尽行人尽不来。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细雨熟黄梅。”
梅岭地扼赣、粤,是由内地进入岭南的咽喉要道,历代对岭南用兵,梅岭几乎都是必经之地。在为梅岭梅花作诗的人中,就不仅有苏东坡这样的文人,也有带兵打仗的武人——其实骨子里,这些武人也是文人。
伯颜是元朝开国功臣,他任丞相时,率军南征,平定南宋。班师途中,这位来自草原的征服者途经梅岭。像陆凯那样,他也注意到了漫山的梅花:“马首经从梅岭归,王师到处即平夷。担头不带关南物,只插梅花一二枝。”
有意思的是,征服者伯颜志满意地打梅关经过,他的对手文天祥也打梅关经过。相同的梅岭,一样的梅花,引发的却是迥然相异的情思。其时,文天祥被元军俘虏后押解北上,梅岭是他的必经之地。步出梅关,便是大余,从大余登舟,顺水而下,只要几天时间,就会经过他的家乡吉安。文天祥估算好了,如果到了梅岭就开始绝食,舟行七、八天,到家乡就会饿死瞑目,忠骨也就可埋于故里。只是,作为俘虏,他连自杀的自由也没有。押送他的元将怕他饿死路途交不了差,就命士兵用竹片撬开文天祥的嘴,用竹筒强行灌入食物,以致口舌受伤,满嘴是血。在梅岭,孤忠者文天祥与梅花无缘,他留下了一首哀婉的诗:“梅花南北路,风雨湿征衣。出岭谁同出,归乡如不归。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时非。饥死真吾志,梦中行采薇。”
在梅关古道旁一个稍宽的地方,梅林外侧立着一块碑,碑上书“北伐军出师处”。这块碑,记载了几十年前龙争虎斗的烽火岁月。它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自古以来,梅岭就因扼赣粤之要冲、梅关古道就因沟通中原与岭南而成为兵家必争之地。
1922年5月初,梅岭的梅花已谢,梅树上长出了青翠的新叶,孙中山赶到梅岭南侧的粤北重镇韶关。其时,在北方爆发了直奉大战。坐镇广州的孙中山认为,值此军阀混战之际,北伐的机会已经来临。于是,他在韶关市区召开了第一次北伐誓师大会,并在大会上作了慷慨激昂的演讲。午后,北伐军兵分三路,其中,作为主力的中路军由李烈钧率领,经韶关抵南雄后直上梅关,沿着梅关古道向江西进军。半个月后,北伐军攻占江西南部重镇赣州。但由于陈炯明在广州发动兵变,孙中山只得离开韶关,赶回广州并退居军舰。第一次北伐失败。
两年后,第二次直奉大战爆发。孙中山发动了第二次北伐。同样是鉴于梅关古道的重要地理位置,他将大本营设在了韶关。在举行第二次北伐誓师大会后,北伐军改称建国军,并分两路北上,其中一支经梅关古道挥戈江西。这年初秋时节,孙中山亲自前往包括梅关古道在内的粤北要隘视察。但是,由于种种原因,第二次北伐同样失败。不久,孙中山在北京病逝。
又是两年后的1926年,第三次北伐战争爆发。这一次,南方的国民革命军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北伐的几支队伍中,第二路军取道梅关挺进江西。
这条梅花掩映的古道,见证了一部生动的中国史。行走于古道,疏雨新梅,层峦叠翠,历史烟云已然消散,只留那坚硬的鹅卵石块,在时光的浸润中散发沉郁沧桑又平和冲淡的颜色。
珠玑村座落于离梅岭十余公里外的山脚下,村里有一巷子叫“珠玑古巷”。“珠玑”一名并非因产美玉而得名,据说与唐敬宗的珠玑赏赐有关。珠玑巷内族人张兴七世同堂,唐敬宗赏赐珠玑绦环,改名珠玑巷,于是沿用至今。
古巷从北边的凤凰桥延伸到南边的驷马桥,全长虽三里左右,却是南迁汉民族来粤的第一处落脚之地。经介绍,我认识了64岁的本地人黄家庆。黄家庆告诉我,他从家谱上得知,到他为止,他们黄家已在珠玑巷繁衍了7代人。之前,黄家在珠玑巷邻近的一个村落居住了300年;再往前追溯,黄家的祖先是从江西迁居广东的移民。
黄家庆清楚地记得,他的祖父辈里,有80%的男人做过挑夫,也就是依靠那条从珠玑巷穿过的古道谋食。农闲时,他的曾祖父就挑货到大余,当地人称为“跑南安”(大余旧称南安)。一般情况下是这样的:下午动身往梅岭南麓的南雄接货,挑回珠玑巷后在家住一宿,第二天一早翻山越岭,挑到梅岭北麓的大余。从南往北的货物主要是土纸、食盐、海产品,以及各色洋货;从北往南的货物主要是茶叶、陶瓷、丝绸。那时候的冬天,梅岭总要下雪,古道却从不结冰。因为来往的人太多,雪落到地上,还来不及结冰,就已被来来往往的人马踩成一滩滩泥水。
在南岭地区行走,你会发现,尽管南岭纵横,五个集团军般的大山遥相呼应,但除了山与山之间有孔道可以沟通外,尤其重要的是,群山怀抱里常常藏着或大或小的盆地。这些盆地地势平旷,土壤肥沃,加上亚热带带来的高温高热,都是适合农耕的好地方。倘若是战争年代,合围的群山又是最好的庇护。当中原地区纷乱如麻时,南岭的群山中,这些小盆地就像一个个自给自足的世外桃源。
珠玑巷就处于这样一个小型盆地中。它与南岭深处的其它小型盆地不同的是,它还得天独厚地位于梅关古道上,是从南雄到大余的必经之地。
自从梅关古道开通后,梅关古道两侧开始出现一个接一个的集镇,珠玑巷就是其中一个。当时,从南雄至大庾岭,短短几十里路,竟然有七个集市,称为梅关七街,而兴于唐代的珠玑巷是最重要的一个。
如今的珠玑巷和另一个词联系在一起:移民。综观中国史,一大特征是由北向南绵延两千年的移民。换句话说,古代,地处北方的中原地区开发较早,然后,由于战争和经济发展,由于政治决策或自然灾害等诸多原因,北方不断向南方移民,原本相对落后的南方一步步得以开发,终于在宋朝时,迎头赶上北方。
从秦始皇南征开始,便拉开了内地向岭南移民的序幕。当时,为了解决驻守岭南将士的婚姻,秦始皇发派女性15000名,成为岭南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移民。此后,不论是东晋的偏安还是南北朝的对峙,越过南岭向岭南的移民不绝如缕。梅关古道开通后,大多数移民都通过这条更为便捷更为安全的道路由赣入粤,梅岭脚下的珠玑巷,也迎来了它的花样年华。据统计,到南宋时,珠玑巷居民已有183姓,5000多人,每年经过此地的行人不下20万之众。
多次在韶关和广州出土的晋代砖刻云:“永嘉世,九州荒;如广州,平且康。”明嘉靖的《广东通志》记载:“自汉末建安至东晋永嘉之际,中国之人,避地者多入岭表,子孙往往家焉,其流风遗韵,衣冠气习,熏陶渐染,故习渐变而俗庶几同中州。”这说明,与中原地区战事纷起,烽火连天相比,岭南物阜民康,社会安定,堪称乐土。中原流人大批入粤则为自然而然的事。
更为独特的是,珠玑巷不仅是移民的迁入地,也是移民的迁出地,它就像一个移民中轉站。从北方移来此地的人民,在珠玑巷经过长则几代人,短则二三十年的停留后,选择了继续南迁。珠玑巷人的南迁始于唐朝末年的黄巢之乱,但最重要的迁徙,是北宋末年到元代初年的200年间,大规模的有三次,小规模的上百次。仅仅宋朝时,由珠玑巷及附近村落迁出的人口就有10万。
承平时代,珠玑巷尽管有古道可商,有盆地可耕,但生齿众多,为了谋生,一些家族只能继续南迁。这时的南迁还算从容。战争年代,地处要道的珠玑巷距兵火也更近,逃难性质的南迁注定了更多的惨痛。比如南宋末年,元军一路攻城掠地,度梅岭而南下,珠玑巷居民仓惶而逃。由于逃难者太多而船只有限,只好砍木作筏,顺江漂流,然而不幸遇上狂风,木筏大多解体,溺死者无数。南宋末年的这次迁徙成为众多珠玑巷移民后裔的伤痛记忆,乃至于“称纪元必曰咸淳年,述故乡必曰珠玑巷”。所谓咸淳年,即南宋末年宋度宗的年号,也就是那次惨痛移民的时代。
早年的珠玑巷,如今已发展为珠玑镇。昔年与珠玑巷并称的梅关七街之一的里东,现在是珠玑镇下辖的一个村。一些杂乱的两三层的楼房构成了里东的街道,街中心的农贸市场空无一人,地上摊晾着刚从地里收回来的黄豆。转过这条街道,却是一些破败而又古意盎然的老建筑。原来,这是始建于宋朝的里东戏台。
里东戏台原在一家寺庙内,清朝时重建。我看到的榫卯结构的戏台,便是两百多年前的遗存。戏台外面,是一条一丈多宽的石子土路;土路两旁,间或保留了一些一两百年的老房子。这条路,就是通往梅岭的梅关古道。不过,今天的公路绕开了它,它只是夕阳下一片沉默无语的废墟。
在里东村口,也就是昔年古道经行处,我看到两株数人合抱的巨大榕树。可以想象的是,当年,那些往来于梅关古道,往来于内地与岭南的旅人,当他们走得累了,乏了,一定会在榕树的树荫下,坐下来,喝杯茶,喘口气,然后继续那似乎无穷无尽的迢迢旅途。
从里东村到珠玑镇,虽然只有数里之遥,但眼前的景象却有天壤之别。里东破败,寂寞,四处都听得见深山的鸟啼;珠玑却兴旺,热闹,四处都听得见人声。最让我感兴趣的是珠玑古巷里,一字排开的上了年岁的民居,几乎每一间都写着某氏或某氏祖居字样。剔除旅游功能,它说明了一个潜在的事实:历史上,众多家族从珠玑巷踏上了南迁之路,这里是众多家族的根和源。
屈大均《广东新语》总结说:“吾广故家望族,其先多从南雄珠玑巷而来。”康有为在他自编的年谱里郑重其事地记录了其家族渊源:“始祖建元,南宋时,自南雄珠玑里始迁于南海县西樵山北之银塘乡。”事实上,我们熟知的名人如邓世昌、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詹天佑、黄飞鸿、李小龙,他们的根都在这条只有1500米长的珠玑巷。从珠玑巷及周边南迁的居民,黄慈博先生《珠玑巷氏族南迁记》中记载,有家谱可查的共有164族,凡73姓。多年的繁衍生息后,据估计,这些珠玑巷移民的后裔已多达两千万到4000万。除广东省外,还有不少漂洋过海,在异国他乡生根发芽。
在珠玑巷采访时,当地友人告诉我,珠玑巷曾经有100多个姓,几千人,如今只有20多个姓,1000多人。但是,前来珠玑巷寻根的却络绎不绝。
他们还给我讲了一个寻根的故事。故事说,一个居住在福建的陈姓家族,根据族谱上记载的祖先当年的生活环境:有山,有河,有古塔,有九眼井和大榕树,他们在粤北地区找来找去,终于确认珠玑巷就是祖宗的生息之地。
有意思的是,如今居住在珠玑巷的各宗族,他们迁来珠玑巷的历史都只能追溯到清朝乾隆年间。也就是说,明、宋、唐,甚至更早的珠玑巷人,他们已经以珠玑巷为跳板,顺着浈江进入珠江,然后像蒲公英的种子那样,被命运的风吹向了更为广阔的未知远方。当他们的后裔回望珠玑巷时,在后人的视线里,那些筚路蓝缕的祖先,都是一个个面容模糊、遗失了姓名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