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楚辞》像《诗经》一样,写到了许多繁茂的植物,是一个绿色葱茏的世界。放眼看去,满是各种各样的生长和开放:桂树、橘树、秋菊、蕙兰、辛夷、白芷、杜衡、杜若、申椒、宿莽、江离、薜荔、女萝,艳丽逼人的花、苍翠欲滴的绿色、诱人的芬芳和刺鼻的气味。他将这一切用作比喻:比喻自己,比喻他者。
“兴”的手法比《诗经》少,而“比”的运用多了起来,这是《楚辞》的一个艺术特征。在强化自我的抒情诗中,比喻似乎更为直接和重要了,这种率直更利于言说个人情感。在生机盎然的世界里,好人、坏人、我、君王、群僚、宵小等,都直接用植物做“比”。这在当时的听者那里,可以迅速地进入一种自然的联想,因为他们和诗人生活在同一时间,拥有同一个蓬勃烂漫的大自然,所以对这一切再熟悉不过。在书写的历史中,或许我们很少能看到像《楚辞》和《诗经》这样繁多的植物描写,以至于其中的草木花卉已成学问,连孔子都感叹可以通过“诗三百”多识草木之名,《楚辞》自然也是如此。
在《诗经》和《楚辞》多姿多彩的世界里,植物的气息格外浓郁。在这种气息中,人类生活染上了浓绿的颜色,思想和行为伴着这种颜色,与碧绿、澄澈、芬芳、鲜美一起,蔓延和生长。这对于日常生活而言,绝对不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到了现代社会,人造之物成倍增长,人流拥挤,到处是高耸的建筑,这样的街区已经很少见到繁密茂盛的绿植。在今天的城市,有些植物只被一些上等人物和高级场所作点缀修饰之用,已化为身份的象征。在遥远的楚国,在那片湿润的土地上,它们既是再普通不过的自然之物,又是同一个世界里并肩的生命。
诗人喜欢披挂美丽芬芳的花朵,与它们融为一体,心有灵犀。“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揽茹蕙以掩涕兮,霑余襟之浪浪。”(《离骚》)诗人的日常生活离不开这些美的生灵,在他心中各种植物皆有品性与魂魄,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不仅是形状与习性不同,而且还对应着不同的灵魂。“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其不芳。”(《离骚》)“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纷郁郁其远蒸兮,满内而外扬。情与质信可保兮,羌居蔽而闻章。”(《九章·思美人》)它们或高洁或污浊,或崇高舒阔或卑劣狭促;艾草和蕙兰大异其趣,花椒与兰花迥然有别。
诗人之所以与一个蓬勃世界建立起如此密切的关系,当由客观环境所决定。在那个世界中,人类对自然界的影响尚处于初级阶段,千奇百怪的人造之物实属罕见,人们眼中还是蓝天白云,水碧山青,而且人类造物的增殖大大落后于自然造物。他们惊恐于风云疾电,无力征服奔腾的大河,木车缓缓前行,即便扬鞭跃马,也遠不及空中飞鸟。人类对于自然充满嫉羡、敬畏和神秘之感。在这个万物有灵的世界里,人是追寻者、询问者和求助者,他们相信在远天之外还有一个神灵世界,那里像人间一样,有威赫的车队和庄严的仪式,有比君王更为显赫的天庭的主人。在神话传说中,这一切都得到了描述,民间有过一次次生动的演绎,而诗人再一次复述、描绘、祈求和叩问,强烈地表达了追随和融入这个世界的梦想。离开了幽兰芳草和玉树琼枝,他会愈加孤独。诗人的思绪徘徊缠绵、幽咽低回,虽然有群芳陪伴,但哀怨和痛苦却没有减轻。在这些倾诉呓语中,大自然的纯洁至美之物深刻地参与了诗人的生活。
我们难忘诗人笔下的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九歌·湘夫人》)难忘她眼中那“眇眇”的哀愁,难忘“湘君”与“湘夫人”佳约幽会的场景:“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九歌·湘夫人》)荷叶盖在屋顶,香草织成墙壁,紫色贝壳铺满庭院,厅堂椒香扑鼻,兰木和桂木做成屋梁,辛夷做门楣,白芷饰卧房,用薜荔巧妙地织成帐幔和隔扇,百卉聚满庭园。总之居所内外到处是芳草鲜花,无论是走廊还是庭院,皆为迷人的绚烂和醉人的芬芳。多么浓烈的爱情,多么浪漫的气质,在这芬芳堆积的奇妙诗句中,感觉不到重复和拥挤,而是沉浸于一种极为饱满芳冽的生命气息之中,这气息为《楚辞》所独有。
在青葱的南国,类似的吟哦还有很多,比如宋玉、景差等诗人。随着时间的推移,自两汉、三国两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以降,字里行间才渐渐变得颜色单薄,浓重的自然色彩逐步衰减。这似乎是人类书写的一个必然走向。到了工业革命后期,人们迎来的是更加干燥乏味的世界,诗人的吟哦中绿色愈加隐退,伴随着现代主义的来临,浓烈的化纤气味便直接取代了绿植的青生气。在当代,即便是长篇巨制之中也看不到多少花草树木,甚至闻不到一声鸟鸣,只有人类自身的忙碌和自我繁衍,他们已经使世界变得拥挤不堪,灵魂开始孤独,心情变得抑郁,生命寂寥而单一。人类对于大自然的空前冒犯与戕害,使这个空间里每一秒都失去一种生命,或是动物或是植物。相对于人类来说,它们都是异类。
与《诗经》中繁茂的植物相比,《楚辞》的植物世界似乎更为水气淋漓,它们与吟唱者的关系也愈加亲密和切近,于是用它们直接作比的情形就更为常见。我们可以想象,就是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在呼唤诗人,激励了他的吟唱,让他发出饱满的声音。即便在诗人最寂寞最沮丧的时刻,也仍然有绿色繁华的簇拥和陪伴,这对他当然是至为重要的。一个人在干枯的环境中寂寞单调地生存,与生活在一个万千生命活跃奔腾的世界,该有多大区别。人类的整体命运受制于这个永恒的背景,人类的总体情绪更难以摆脱这个背景。
诗人的所有痛苦都来自同类,来自一种奇特的结构关系,它被称之为“体制”。如果换成动植物的视角去揣测这种体制,那该是多么造作、费解和怪异。陷入这个结构的生灵总是痛苦万分,如同进入无物之阵,像在迷宫里一样跌跌撞撞,不得解脱。在其他生命看来,“体制”中的人类可能奇怪到无以言表,他们的一些痛苦和踌躇很难得到一个详尽而合理的解释。
眼前的这位诗人时而痛哭流涕,时而哀怨无声,仰望、祈求、顿足、捶胸,简直受尽了折磨。这位诗人长眉扬起,美目大睁,眸子清澈,而且周身缀满了鲜花。在陪伴他的这些芬芳植物眼中,诗人更像是自然界里可以移动的一个精灵,它们愿意附着其身,与其同行。在这个过程中,它们可以倾听他美妙的吟哦,尽管这声音蓄满了哀怨和悲叹,可是依然动听。它们喜欢诗人,渴望帮助他,于是加倍地释放芬芳。它们用馥郁浓烈的芳香让他愉悦,让他兴奋,让他陶醉和忘我。
显而易见,屈原的心绪与情感,兴奋沮丧及所有哀怨,大致还是反映了上层贵族的心理状态,与宫廷统治阶层的诸多矛盾纠葛联系一体,与底层关系则要少了许多。他的一切关于不幸的叙说和旷远的想象,基本上都来自他从属的那个阶层,属于一小部分上等人的精神空间。这是生活和情感的基础,是诗人痛苦的来源,也是其忧虑和牵挂之所在,其中遵循的仍然是一种贵族的生存逻辑。诗人的可贵之处,在于他的思维指向在很大程度上与底层有着利益的一致性,深深忧虑的是国家和族群的前途。他对山河大地所表达的那种强烈的爱恋,更属于所有人。同时,诗人还具有贵族阶层的高瞻与深邃,开放与广阔,而这一切仍然属于全人类。他那个高高在上的世界,在底层人看来仍然具有魅力,充满神秘感和吸引力,这与那些身居底层、吟唱底层的诗人有着巨大区别。民间对于那些来自底层的吟唱,固然熟悉和喜欢,会产生极大的认同感和亲近感,但也会缺少许多好奇和惊羡。
作为一个来自贵族阶层的诗人,其趣味是大为不同的,其痛苦也有别于普通人。他所关切的事物,从社会层面而言更为高阔和辽远,是关乎社稷、王权、国家、百姓的一些至大问题。然而在底层眼中,这一切又难免有些抽象和笼统,有些大而无当,缺少现实生活中更为具体的艰辛曲折,不是民间操劳者常有的愁楚,所以有时也不被他们理解。在诗人的社会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是由基本生存所需的劳动维系,围绕于诗人身边的,也常常是人事与机心,是政治与谋略,是与位居权力中心的“美人”之间的关系,是那个以“美人”为核心的圆周的扩大与缩小,以及这一切所带来的欣悦或痛苦。
诗人的“哀民生之多艰”,是一种引起无数人感佩的情怀,这说明他眼中有底层和劳民。虽然这怜悯和哀叹来自上层,是俯看的视角,但作用于人心的,仍然是至大、普遍和切实的悲悯。
屈原是一位借助了民间强大吟哦传统的诗人,他甚至沿着这个方向走得很远。这种由底层实际生活所产生的艺术传统,对他创作上的借鉴、改造与融合至关重要,以至于成为诗人全部艺术元素中最为强劲的一种存在。民间的艺术传统支持和强化了他的贵族之歌,改造其品质,使之具备了另一种拥有,即那种不可思议的生长性和自由性,避免了上层贵族先天的苍白和纤弱。它离泥土更近,离自然更近,这二者又使其成为最流畅、最真挚的自我吟唱。这种吟哦可以让诗人时常忘我,忘掉原来的身份所附加的东西,沉湎在真切自如的生活状态中。这个时候,诗人挣脱的不仅是一种上层贵族的生活环境,重要的是在精神上走入了另一个层面。这个层面具有强大的自然属性,像底层民众一样靠近自然,而不是局限于宮廷和庙堂,局限于那种奇特的人际关系与文化结构。
在流放和远行的旅途上,诗人双目所及、两耳所闻,尽是流传了千百年的声音,它们回荡在天地之间,从大山背后和雾气深处阵阵传来。那是劳作的号子,是悠长的呼唤,是闲暇里的歌唱,是庄重的祈求与祝祷。诗人和它们一起求助于鬼神,在上下求索的神游中走过了一程又一程。这既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对于诗人而言,这是一种久违的体验,使他能够暂时忘却日常的烦扰和不堪回首的过去。一场又一场的争执、倾轧和博弈都离他远去,现在终于可以深深地吸一口自由的空气,感受它的清新与芬芳。花草的气味鲜美浓郁,是隔了一道道幔帐的厅堂中难以嗅到的气息。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都迥然不同。
作为一个长期生活在阳光稀薄之地的贵族人物,野外的新鲜感是那么强烈。他苍白细腻的面庞上看不到风雨留下的粗粝,看不到生命的茁壮,而只有女子般的忧伤。也许纤弱的外表掩盖了心底的执拗和倔强,甚至是强悍。是的,一旦那个不屈的灵魂与自然的粗粝、底层的野性结合到一起,就会转化为另一种巨大的力量。这力量来自一个清贵之人的决绝,来自遥远开阔的志向;当他汲取和接受了底层以及山川大地的蓄养之后,就义无反顾地奔向远方了。这之后,尽管他偶尔还会想起庙堂的拥挤和喧闹,想起宫廷的乐声与舞容,回忆曾经的奢华、富丽和阴郁,尤其是那个被围拢的“美人”,然而一切都在慢慢远逝,消失成一缕淡淡的云气。
有人认为《天问》不是屈原原创,而是他对一首长期流传的民间长歌的整理和归纳。诗人一口气设问了那么多,天地人间无所不包,似乎难以想象一个人会有如此强大的追溯力和概括力。这首抒情长诗的确不同于其他,于是有人推断一定是来自民间的创造,因为它实在牵挂得太遥远,囊括得太繁杂:历史兴衰、政治案例、古老传说,更有无数自然奥秘、一个个历史人物,似乎要上天入地,一口气穷尽。“八柱何当?东南何亏?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天问》)这是怎样的胸襟、怎样巨大的抱负和辽阔的眼界,它具有使人难以揣测的深度,难以望透的浑茫。在不解之下,我们只好将其归于民间,因为那是一个滋生万物的神秘所在,只有它才可以解释一切,给我们一个无所不包的答案。
然而当我们仔细打量和体味这首长歌的时候,又会发现它是那样地规整和周密,对政事缘起和王权更迭极其敏感,追索叩问犀利而细致,对于神秘苍穹的拷问更多地联系了人间世事。这又让我们不由得想到了诗人的身份,想到了他的人生际遇、他所置身的那个特殊环境。显而易见,这首长诗仍然洋溢着一种与民间有别的贵族情怀。
我们似乎可以将《天问》看作上层与底层、民间与庙堂的混杂镶嵌,但绝不是泥沙俱下,而是经过了一个贵族文人心灵之网的细密过滤,点点滴滴都染上了他灵魂的颜色。有时诗人从民间某个场景出发,忘我地走向一片天地,进入最为酣畅的创造,这时诞生的所有音符都格外婉转动人。那是充分的个人化,稍稍地纤细和别致,多多少少脱离了群声的参差和苍茫的民间风格。全诗只有通体笼罩的那种气息才是浑然的,这是它的原色,是一个贵族进入民间之后染上的色泽。这首长诗的核心处仍然回荡着一种贵族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