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裂缝与殖民体验

2019-08-15 01:20萧雯佳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9年1期
关键词:殖民新加坡

萧雯佳

摘  要:艾芜在《南行记》及《漂泊杂记》中,书写了1920-30年代的漂泊经历及异域生活,涉及的地理空间涵盖中国边地、缅甸及新马一带。现有的文学史叙述将之放置在“边地书写”的框架下,往往遮蔽了艾芜的航海体验对其漂泊意识形成另类的刺激。艾芜在滇缅经历过流离失所的流浪生活,而在新马一带属于短期出游,这反倒赋予他一种旅客身份与观察视角,促使他运用纪实方式记录自身的旅感体验,并观察当时新马两地的经济动荡与影响日后时局的地下党活动。从地景书写看,这组“海/岛”游记记录下20世纪30年代的槟榔屿码头、英殖民的检疫岛、马来半岛铁道、巴生港口、新加坡街道等地貌与人文图景,其蕴含的历史价值亦不容忽视。此外,艾芜30年代初在上海加入左联,他在漂泊时期积累的人生阅历,成了独特的写作资源。抗战时期,艾芜亦调动早年的殖民体验,将同样遭受日军侵略的南洋与中国联系起来,视作可相互借鉴的“命运共同体”。

关键词:漂泊意识;南下文人;南洋书写;左翼文学;30年代

前言

艾芜(1904-1992)出生于四川省新繁县,本名汤道耕,曾改名汤爱吾,后来取其谐音,将艾芜定为常用笔名,其余笔名尚有汤耘、荷裳(纪念定慧和尚)、刘明(諧音“流民”)、岳萌、汤艾芜、吴岩等。{1}1981年8月写《〈漂泊杂记〉重印前言》时,艾芜交代集子里的大部分文章曾发表在《申报》的《自由谈》栏目,当初为了躲避书报审查制度而频繁地更换笔名。{2}在1927-1948年间,有不少中国作家因留学、避难、战乱等因素,陆续抵达南洋一带从事办学、办报等活动,在海外继续拓展文化政治理念。艾芜在成都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就读期间,读过蔡元培的《劳工神圣》这篇演讲稿,并受北京工读互助团、留法勤工俭学会的影响,最终决定靠自己的力量走向南洋群岛,开辟一条勤工俭学的新道路。他在1953年6月自称:“就由于这种对劳工神圣的简单认识,并相信半工半读可以做到,使用一种豪爽和愉快的心情,坦然接受着一个劳动者在旧社会里所能遭到的一切苦难。”③

艾芜早期的漂泊体验历时五年,其路线跨越中国边境、缅甸、马来亚及新加坡。由于他在云南昆明、缅甸茅草地、八莫、仰光等地逗留较久,加上成名作《南行记》与《漂泊杂记》涉及滇缅的篇幅较多,因此,中国文学史的论述通常将之放置在“边地文学”的框架下,肯定艾芜“用特异的边地人民传奇生活为题材,开拓了现代文学反映现实的新领域”。{4}此外,有学者将艾芜早年的漂泊生涯大致分成四期,即成都出发到云南昆明(1925.5-1927.3)、由昆明漂泊到缅甸边境的茅草地(1927.3-1927.5)、在茅草地(1927.4-1927.9)及仰光时期(1927.10-1931.1)。{1}这类论述主要覆盖艾芜在滇缅地区的漂泊经历,却遮蔽了他在马来亚、新加坡的特殊体验对其漂泊意识带来另类的刺激。此外,从“南洋书写”的角度论述艾芜作品的研究者,{2}则往往聚焦在文本内部所呈现的南洋背景,而忽略了《南行记》与《漂泊杂记》的写作背景发生在1930-40年代,艾芜在上海加入左联后动笔,其南洋书写与左翼文学形成缠绕的互动关系。本文先梳理“海/岛”游记的文本线索,由此考察艾芜在马来亚及新加坡一带的具体踪迹,并分析艾芜在加入左联前后,如何将他在南洋群岛的殖民体验纳入到左翼文学的书写脉络,并在抗战期间重新调动相关的南洋论述,将南洋与中国视作战时的“命运共同体”。

一、版本问题与文体属性

选择《南行记》与《漂泊杂记》里的“海/岛”游记作为讨论对象,首先必须简略地交代不同年代的版本变化。《南行记》早在1933年就结集,1935年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时仅收8篇作品,1963年由北京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南行记》大幅度增订至24篇,1981年收入《艾芜文集》时作了最后修订,将篇目扩充至31篇,并按照漂泊南行的路线排序,将涉及马来亚、新加坡的3篇作品,即《印度洋风土画》《海岛上》及《海》排在最后。③无独有偶,《漂泊杂记》也有类似的版本变迁,1935年由上海生活书店推出初版时,主要收录在《申报》《自由谈》栏目发表过的作品,原有40篇;到1982年由云南人民出版社重印时则另添6篇,按路线重新编排,其中3篇短文《南国的小屿》《过槟榔屿》及《马来旅感》涉及艾芜在槟榔屿遭到检疫被隔离一周后,沿着马来联邦铁道南下至新加坡的途中见闻。此外,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在1939年出版的集子《海岛上》,还收了1篇儿童小说《爸爸》,其故事场景与1947年完成的《海》相似,都是设置在新加坡海山街,写在偲偲俱乐部里所遇到的人和事。

关于《南行记》及《漂泊杂记》的文类属性,历来有些争议。据艾芜1963年6月所言,他的《南行记》里的小说,都是在中国南方和亚洲南部漂泊时的亲身经历以及所见所闻,只是用小说的体裁描写出来。他还强调自己遵循“记”的体例,仅收录了采取第一人称的形式写成的作品,{4}可见其筛选标准侧重于游记体的纪实性。李欧梵将艾芜的《南行记》与沈从文《湘行散记》并置时,评论二者“都不能说纯是小说,而是一种记载作者经验的散文,半纪实性的,同时又经过虚构技巧的加工,是带有《老残游记》印记的那种‘混合体裁”。{5}具体论述《南行记》时,李欧梵则点出艾芜的创作隐含左翼的政治思想,更多地揭示自身在漂泊期间所受的困苦与侮辱,写出底层人民的困苦生活及被殖民政府剥削的情况,虽然作者称之为小说,实际上读起来像是“社会批评的杂文”。⑥另外,《漂泊杂记》属于游记式散文,其收录的篇章在写作形式上相当多元,研究者林非认为其体裁类似古代散文笔记,细分之则涵盖“一段精炼和切实的记事”“带有历史资料性的随笔”或“考证性的笔记”,有的篇章则带有“速写”或“散文诗”的特征。{7}

本文选择将《南行记》和《漂泊杂记》视作“游记体小说”及“游记体散文”,对内容相近、呈现同一条漂泊路线的文本,更侧重其纪实性的游记特征。李岚提出游记文体兼有“文学文本”和“文化文本”这两重性质时,援引了尹德翔的论述:

游记是游行者离开本属于自己的文化空间体验另一种文化空间的记录,是旅行者主体文化与所达地客体文化互相比较和交流的产物,它不只讲述了旅行者私人的事实,同时也讲述了他的社会性的文化反应。{1}

作为文化文本,艾芜在记录自己的“社会性的文化反应”时视情况而定,在评论英殖民政府的所作所为时,他会调动自己在缅甸逗留了数年的所见所闻,将两地的情况相互比较。与此同时,作为华人聚集地的槟榔屿、吉隆坡及新加坡等地,带给艾芜莫名的亲切感,这些地区所保留的华人文化习俗,让他不禁想起了中国沿海的南方城镇。

二、“海/岛”游记里的殖民体验

艾芜在“海/岛”游记中的漂泊主要涉及两段航海经历,中间穿插一段在马来半岛的铁道之旅。考察其具体路线,艾芜在1930年4月中旬从仰光港口搭轮船到槟榔屿,并准备乘火车到新加坡,目的是以缅甸地委的身份出席马来亚共产党(简称马共)召开的大会。{2}没料到,艾芜遇上英殖民政府对轮船的三等船舱实施检疫措施,在槟榔屿附近的岛上被强制隔离一周,耽误了参与党代会。马共在4月30日前后组织了创党会议,当时参与马共创党会议的人物有共产国际代表胡志明、中共南洋临委会领导傅大庆等人。③艾芜后来在新加坡逗留大约一个月,等待组织调查情况及作后续安排后才返回缅甸。1931年1月底,缅甸英殖民政府怀疑艾芜及其友人涉及地下党活动,因此,把他们关押一个多月后直接驱逐出境。被遣返回国的路上,轮船先后停靠在槟榔屿港口、巴生港口及新加坡港口,但艾芜等人不准登陆,仅能在船上眺望码头上的活动。

由于受到交通模式的限制,艾芜所途经的地区主要是英殖民管辖的港口或铁路横穿的华人城镇,这与他在滇缅期间徒步穿梭于荒山野岭的漂泊体验很不一样,路途中的景观亦有很大差异。艾芜在马来亚、新加坡逗留的时间不长,但他的出游动因与经历较特殊。他不仅记录下槟榔屿港口的检疫与隔离制度,还捕捉到1930-1931年间在新马发生的历史大事——世界经济大萧条导致橡胶与锡矿跌价、失业华侨大规模遭遣返、印度移民的到来、新加坡华侨组织的左翼活动等,可谓历史的见证者。

(一)“检疫岛”与英殖民检疫制度

艾芜在1930年4月从缅甸仰光启程到马来半岛的槟榔屿,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航海,但还没登岸就被押送到检疫岛上隔离一周,这段殖民体验让艾芜数年后依旧历历在目。艾芜的游记散文《南国的小屿》于1934年3月5-6日发表在《申报》《自由谈》栏目(署名“岳萌”),并收录在1935年初版的《漂泊杂记》。他在文中交代:

一九三〇年的四月中旬,因事由缅甸赴新加坡,船经槟榔屿,拟改道登陆,搭乘马来联邦的火车,不料竟被当地的卫生局,将我和一批印度人,扣留在这个小屿上,消了一礼拜的毒。原因是,我们动身的地方,如孟贡,曼德拉斯,加尔各答及仰光等处,通已宣布为暑天的疫港了。{4}

1936年9月24日,艾芜把遭遇检疫的体验写成了《海岛上》。这篇小说是艾芜30年代的代表作之一,先是由夏丏尊编入1936年12月出版的《十年续集》,用以纪念开明书店创业10周年。此文集共收录蹇先艾、郑伯奇、沙汀、沈从文、茅盾、萧军等12人的短篇近作。1939年5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刊行的艾芜短篇小说集直接命名为《海岛上》,此书局在1948年10月再版《南行记》时,亦将《海岛上》编入《南行记》的序列。

《海岛上》用第一人称“我”的视角谈论被押上小岛检疫时的见闻,因溢出“边地书写”的框架而较少被关注。其实,艾芜的《海岛上》与《南国的小屿》放置在众多南下文人的“南洋书写”里,属于相当独特的文本。不平等的检疫方式历来存在,辛亥革命以前英殖民政府针对移民施行检疫时,甚至规定男女搭客须排队赤身检查,直到引起公愤才取消这一带侮辱性质的措施,改为男性半裸而女性准许披衣。{1}然而,此前遭遇检疫的华侨移民多属于华工阶层,因此,由亲历者提笔记录的文字记载并不多见。从史料保存看,艾芜为槟榔屿的海港检疫史增补了不少历史细节,对检疫岛的地理位置、建筑格局、饮食分配、卫生措施等皆有大量描绘。相较于宏观叙述,艾芜使用生动细腻的文学笔触来还原1930年在检疫岛上发生的日常活动与场景。例如,他在《海岛上》用诗意性的语言描绘出岛屿的地理位置:

右手边的大陆,带着初起的阳光,正拿晴美和鲜明的色调,将那镶着椰子树的海岸,慢慢从晓雾中绘了出来,一直迤逦地画到天水相接的远处。左手边的岛屿,耸着苍黑的连峰,显得很是庄严、静穆。山脚临海地方,则摊着一片红屋脊的近代都市,缕缕烟子,黑的、黄的,便从那儿升了起来。我不禁忘去拘留一夜的烦恼,愉快地想道:

“这无论如何是个好地方!”{2}

根据这段写生式的地景书写,熟悉槟榔屿的读者脑海中自然会浮现清晰的地理位置——木寇山岛(Jerejak Island)。此岛在1910年起成为英殖民政府隔离早期移民的检疫岛,1930年代亦是肺结核病患、麻风病患的隔离区,到了1960-70年代则成为马来西亚政府囚禁重刑犯的扣留所。③此外,艾芜还详细地勾勒出岛上的建筑格局:

像这样,两座屋夹一块空地,四周围以铁篱,右边当中开一小门,终日上着锁的,便是一个“坎蒲”(原注:英语Camp的音译,在此处意即拘留营)。在我们后面以及右邊,类此的“坎蒲”,就还有好些个哩。{4}

再把镜头拉近,艾芜写道,“我”一早在水门汀上醒来就能眺望到海景,“这是由于屋子四周的壁头,矮得来只达齐我的肚子,而上半截又是空空的,要在相隔两三丈远的地方,才撑有柱头”。{5}艾芜用类似民族志(Ethnography)的田野考察笔记,记录下岛上隔离区的鸟瞰图及建筑内外的设计结构。如今,这些旧建筑多数已消逝或破败不堪,而艾芜的文字记载使读者能大致掌握当时的地理空间,从而对当初漂泊海外的移民被强制扣押的检疫岛留下较清晰的历史想象。

尽管检疫出发点是防止传染病蔓延,但这措施在实施过程中存有偏见。在《南国的小屿》里,艾芜略带不平地写道:“不过这只限于我们这些乘坐三等舱的,因为当我们被邀上小船划向小屿去的时候,头二等的旅客们,却仍是欢然地自由地登上岸去。”⑥他在《海岛上》继续交代:

昨天一押上这小岛时,我们的行李,便通通送进消毒室放着,所以夜来大家只能光身子困在水门汀的地上。上半夜倒觉得这很凉快,可是一到下半夜,海上润湿的风吹了进来,便特别感到寒冷。{7}

除了行李被消毒,被隔离者每日清晨需在沙地上列队,由英殖民政府派遣的白人医生率领着三四位马来助手逐一查验,艾芜嘲讽这措施“仿佛军官检阅新兵一样,慈祥之气,是一点也没有的”。{1}在英国人巡视过程中,他会“拿手杖敲敲那些脱衣服迟了的。随即,便是马来医生拉着每一个人的手臂,种牛痘”。{2}在日常书写方面,艾芜用文字还原了岛上被隔离者的基本住处、饮食等细节。例如,被隔离者的活动范围限于屋内或空地,铁篱门在早上体检及正午分派食物时才由扫地的印度杂役打开。人们除了早晚散步及晾晒衣裳,重头戏落在每日两次的生火做饭。英殖民政府为隔离者提供的食物清单如下:

约到早上九点钟的光景,照例发给每人一份粮食,像干鱼、洋山芋、牛奶、鸡蛋之类,总不缺少的。而印度人呢,也许就因为是印度人的原故吧,且特别可以得着牛肉或鸡子。③

在《海岛上》,艾芜还写出粮食是由两三个加加族印度人用磅秤分配,除了洋山芋与干鱼,还有米、小包的茶叶与盐及柴。领好粮食后,每组人需合作劈柴、削洋山芋皮、看守米锅及洗菜,然后在三块砖头砌成的野灶上做饭。这些文本细节看似琐碎,其实蕴含了丰富的历史讯息,有助于还原1930年检疫岛上的日常生活状况。

此外,艾芜还从侧面观察到马来半岛有一波印度人移民浪潮,他所搭的轮船从印度出发,除了在缅甸仰光登船的华侨,大部分三等舱的搭客都是印度人,还有一家不丹国人。凭借在缅甸英殖民区的生活经验,艾芜熟悉印度人的族裔背景,单凭外貌肤色就能大致分辨这些印度人各自的家乡。在《南国的小屿》后半部分,艾芜不仅指出岛上的印度人“全是曼德拉斯来的南印度人,这小屿上的世界,简直可以说是他们的”{4},还采用“异国漂流者”的视角观察周边同病相怜的异国人:

女客中最多而且最惹眼的,大约要算是印度旁遮普省的人了。她们并不怎样棕黑,倒全是淡黄的,看着她们的脸,便不知不觉地联想到中国庙里塑的观音。……她们是适宜于坐在故乡屋前,菩提树下,领领孩子,或是纺纺甘地那样纺着的棉花车的。如今却跟同男子远来异国谋生了,那饱经酸苦的心情,是不难从她们的眼里偷瞧出来的。{5}

同是天涯沦落人,艾芜怜悯印度移民背井离乡的苦处,但对英殖民政府在1930年中旬大量遣送失业华侨归国之余,仍持续引入工资低微的南印度劳工这一措施略有微言。实际上,到了1932-1934年间,大量印度工人亦遭遣返,只是发生时间略晚于华工。⑥

(二)铁道之旅与1930年“经济大萧条”

在木蔻山岛度过一周后,艾芜从槟榔屿对岸的火车站启程,一路南下至新加坡,在马来联邦铁道上度过了一天。与铁道之旅相关的文本共有3篇,《马来旅感》1934年4月11日首见于《申报》《自由谈》栏目,署名“岳萌”;《过槟榔屿》在同年8月20日刊载时改用笔名“刘明”,以躲避国民党的审查制度,这两篇速写都收入了1935年初版的《漂泊杂记》。时隔多年,艾芜在1989年10月4日抱病写下《在马来亚》,这篇往事随想在1990年8月30日刊载于《文学报》时,原题《往事——参加马共代表大会》,可与前两篇对读。在《过槟榔屿》中,艾芜描绘了槟城火车站较特殊的地理位置:

火车站是在对岸的马来亚陆地上,但卖票的地方,却在海湾这面的屿边,中间联系着交通线的,便是几只有楼的小轮船,夜里明亮着光灿的灯火,在夜景迷蒙的海湾上,兴冲冲地划了过去又划了过来,真是令人觉得非常好看。{1}

这里“有楼的小轮船”写的是分成上下层的槟城渡轮,可同时搭载轿车、机车及行人,在槟威大桥建立以前是当地的重要交通工具,让艾芜印象深刻。遗憾的是,他在这长年都如初夏的岛上仅仅逗留五六小时,大略浏览了街市、书店之后,当晚就匆匆地搭乘夜车进入马来亚联邦。

艾芜写下的《马来旅感》(又名《马来亚旅感》)篇幅虽短,但足以印证他作为社会观察者的速写功力,亦可从中窥见艾芜的社会关怀所在。他倚坐在车窗旁“睁着贪馋的眼睛,摄取着睡在炎天下的马来原野”,文章开篇提到:

在异国旅行,似乎总很容易惹起异国情调吧,但在马来亚联邦的车上,却并不然了。一路看见的,几乎全是中国老乡,只是除了几个查票的马来亚人。车厢里,进门,便看见“谨防扒手”的中国字。到了一个车站,掉头窗外,在旅客蜂拥的肩上,就赫然现出中英合璧的地名牌子。沿途迎来的乡间茅屋,首先跃在眼帘前的,却是门上贴着两条土红的春联。市镇的街道,也是带着许多方块字的布招,一瞥地飞了过去。{2}

艾芜在北海火车站(Butterworth Railway Station)上车后,在马来半岛西海岸的火车铁道上逗留了一天一夜,最后在新加坡的登路火车总站(Tank Road Railway Station)下车,这火车站在两年后被新建的丹戎巴葛总站取代了。由于英殖民政府搭建马来联邦铁道的初衷是运载锡矿等原材料,而不少华人移民早年从事开采锡矿,所以铁道贯穿的怡保、吉隆坡、芙蓉等城镇,皆是当地华人聚集地。

火車车厢的内部活动范围有限,但艾芜透过眺望窗外景物、倾听邻座聊树胶价格大幅度跌落的生意经,近距离观察到1930年世界经济大萧条带给马来亚当地的社会冲击。他在《马来旅感》中写道:

沿途的山野,几乎全是人造的树胶林子,只是有些地方现出掩不住的荒凉,接取胶汁的人不知哪儿去了,树脚下长着深深的蔓草。偶然也可以看见十里的山林,烧得光光的,焦黑的丫干,到处立着,仿佛战场一样,倘若再点缀一些残肢断体的话,倚窗而望的远方过客,就会禁不住起着凭吊之感吧?③

艾芜晚年写《在马来亚》时,结尾处重提树胶园被火焚烧的荒凉景色,他当时询问旁边的人为何要烧毁胶树,得到的答复是“胶树在,工人就自动上班。要工钱。货卖不脱,付不出工资,工人不肯离开,只有烧去。除此而外,也没有办法”{4},而艾芜将之解读为资本主义经营的工商业遇到了很大的危机。

紧随着经济大衰退,1930年起,马来亚的华工失业率大幅度升涨,英殖民政府为了避免社會动荡,开始成批将华工遣返回国。{5}艾芜此前读到一句话:“马来亚的繁荣,是不得不归功于中国人呵!”但他在吉隆坡火车站见到大批衣衫不洁、脸色忧郁的中国老乡,带着简单的行李准备回国。此时,艾芜记起“富贵而归故乡”的老话,不禁感到哀愁,他忿忿不平地写道:

你们的手,曾经繁荣过马来亚的。

你们的血,曾经肥胖过马来亚的。

现在马来亚瘦弱了,凋零了。

归去吧,不要留恋,不要惜别!⑥

艾芜感慨中国老乡在此地开荒拓业,眼下经济衰败却被遣送回国,于是写了这首短诗抨击英殖民政府的忘恩负义。相较于到南洋淘金的说法,艾芜亲眼目睹了资本体系的经济崩坏时,劳动阶层的权益遭到剥削、甚至被视作罪犯般遣返回国。类似这样的场景,到了新加坡依旧处处可见,促使艾芜去思索这种社会不公的根源性问题,而不仅仅考虑自身命运。

(三)新加坡俱乐部与地下党组织

1927年中国国共关系分裂后,不少左翼知识分子到南洋避难兼展开组织工作,在南洋各区建立地下党,彼此保持联系。《在马来亚》里,艾芜提到“马来亚的地下党在新加坡秘密开党代会,用马共中央的名义召开。参加的地区有暹罗、爪哇、缅甸。这可以说是华人组织的”。{1}1930年4月,缅甸的地下党接到马来亚中央用药水写的信,通知他们派代表到新加坡开会,并提供了抵达后接头的具体客店。艾芜延误了一周才抵达,被安排到海山街{2}的偲偲俱乐部解决食宿问题。当时俱乐部的情况如下:

这个俱乐部是华侨资本金办的,作为晚上娱乐的地方,资本家晚上到来,全到楼上,他们不到楼下。这个俱乐部全由两兄弟管理;哥管楼上,兄弟管楼下烧水做饮食,另外还住有一家亲戚,父亲和两个小孩,喊楼上楼下两兄弟为舅父。以后我把他两兄弟以及两兄弟的客人,都写入小说,我和他们同住了五六十天,夜晚都用两三个板凳作床,度过新加坡的夏夜。③

艾芜在不同时期完成的两篇小说场景设置在新加坡俱乐部,即儿童小说《爸爸》和回忆录性质的《海》。《爸爸》收录在1939年短篇小说集《海岛上》,其人物原型是管理俱乐部的两兄弟的亲戚——父亲和两个小孩。艾芜以水手阿符的两个外甥为孩童视角,写出性格懦弱的爸爸失业后到俱乐部暂住,对两兄弟暗地里参与地下党的组织活动感到恐惧及厌恶,经过身边人反复劝说,他逐步意识到华工权益被资本家剥削,最终鼓起勇气参与工人示威活动。这篇作品可能与左翼文艺活动号召创作儿童小说有关,写得不太成熟且政治意味略浓厚,但谭兴国提到“《爸爸》写新加坡华侨的斗争,反映了一九三〇年新加坡资本家把经济危机转嫁到华侨工人头上,华侨工人被迫到侨民政务司示威的历史事实”,{4}对艾芜记录下南洋华侨和斗争的努力给予肯定。

从地景书写看,《爸爸》的场景设置在海山街的偲偲俱乐部,附近是新加坡最热闹的牛车水,侨民政务司也坐落在不远处。小孩阿福与金哥领着爸爸到牛车水逛夜市时,最爱看的广告公司广告牌有“上面画个蛮大的啤酒瓶,放到小孩儿肩上,小孩子现出压得要哭要笑的光景”,“画有三个西洋女子的,各人端着一杯咖啡,笑眯眯地比赛着媚脸”等,{5}他们沿途走过的南天酒楼是1927年建成的六层楼酒店,位于余东璇街和海山街交界处,后来郁达夫在此设过宴席。夜市里有衣服摊子、帽摊子、鞋摊子、铁器摊子、赌象棋,以及现今消逝的读报人:

到了稍稍清静的地方,就有算命先生似的人,口水瀑溅地讲着中国大人物打仗的事情,两手正捧着几张当天出版的《星洲日报》或者《叨(叻)报》⑥,关心祖国而又不识字的人,便顺手丢下一两个铜板,默默地围在那里听着,爸爸和孩子们也乱挤在那里,听了一会儿。{7}

《爸爸》在体裁上固然为儿童小说,但艾芜所设置的故事场景大部分为实写,仿佛带领着读者浏览1930年的新加坡牛车水街。随着马来半岛的锡矿和树胶价格崩跌,艾芜也观察到新加坡这美丽而庄严的海滨都市“在夜间灯火辉煌的时候,便浮现着许多苍黑的瘦削的陌生面影”,{1}当地政府为了消除都市的不安和恐慌,采取毒辣手段将这些饥饿、穿着褴褛的劳工一船船地驱逐回中国。

与之对照,艾芜在1947年创作的短篇小说《海》,首先发表在印度尼西亚爪哇的华侨刊物《生活周报》1948年第183期,原题《海——回忆录之一》,1949年在上海《文艺春秋》第8卷第1期重刊,1960年则出现在香港《文艺世纪》,直到1963年被编入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南行记》。艾芜在文本中以打理俱乐部杂务的阿符为主人公,前半部分谈“我”在俱乐部逗留期间的见闻,后半部分则隐晦地写出阿符的社会观带给“我”的刺激,协助“我”打破一些较天真、浪漫的想象。林万菁在1978年就留意到《南行记》里的《海》是以艾芜在新加坡的生活经历为素材,记录他在海山街某俱乐部“歇脚”时的见闻,里头蕴含对新加坡的观感与心境。囿于史料有限,林万菁误以为艾芜在新加坡被英殖民政府驱逐回国,并将艾芜到新加坡的目的解释为“偶然性很大的流浪性质”。{2}

艾芜当时下榻的新加坡俱乐部共有三层楼,从门口楼梯可通往设在二楼和三楼的夜间俱乐部,楼下则属于煮饭烧茶的地方,属于阿符的小天地。除了两兄弟,好客的阿符还让失业的堂弟、两个小外甥及艾芜都寄住在这儿,解决他们的住宿问题。艾芜在文中谈到俱乐部在昼夜中的功能转换:

他这座俱乐部的下层,虽然有些潮湿,阴暗,看不见日光,但还使人感到清凉,到处可以坐,可以躺,给人一种自由自在的感觉。不过这只是白天,若在晚上可不成了。他得预先嘱咐每一个来客,要在电灯一亮的时候,就散到街上去,任随到处去游玩,不到夜深十二点钟的时候,可不必回来。这是因为晚上头家些来俱乐部娱乐,虽不在楼下停留,可是进门上楼梯的时候,总能一眼望见楼下每一个角落。③

从俱乐部的结构分布,隐约可见社会阶级的隔离,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世界。初到此地的艾芜先是兴致勃勃地到各条街上闲逛,后来走得厌倦了,就坐在海边公园石凳上眺望海景。新加坡的街景给艾芜带来的感觉与中国大都市相似,满街都是中国人和写着中国字的招牌与布招,因此他说,“除了长年空气热而外,简直看不出有更多的异国情调”。{4}

此外,艾芜在缅甸仰光时曾梦想到海上做水手,以为这样能够过着海阔天空、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他当时接触到的海员朋友更是打开了他的世界认知:

使我惊奇的,乃是他们中的好多人,都能谈论国家大事,并且不是表面地随口应和,而是有着很热烈的关切。他们不仅只关切自己的国家就算了,还关切着他们到过的而是属于别个人的国家。他们常常问到缅甸农人过着怎样的日子?缅甸的工人一个月可以得到多少的工资?英国人的统治,又是怎样的厉害?我觉得他们真是在海上生活惯了,心胸已变成海那样的宽阔,眼光有海那样的深远。{5}

实际上,艾芜在经历过徒步漂泊及航海后,心胸与眼光同样被拓宽了,其“海/岛”游记渗透着他对当地社会的关切与关怀,上述引文亦可视为艾芜的夫子自道。在一次聊天中,当过海员的阿符指出,只有坐船人才会对海怀有浪漫想象,对于船员来说只有吃苦、受气和不自由,前者的天堂与后者的地狱仅隔着一层楼板,宛如陆上的俱乐部。说完后,阿符冷淡地表示:“我只觉得这个海,太平静了!太平静了!”并透露“除非这些海船,也在摇摆的时候”,社会才有希望,至于什么时候才会摇摆,则要“靠我们这些做海员的努力”。⑥这段看似缠绕的话蕴含阿符对社会运作的思考,谭兴国在1985年指出,艾芜是根据真实的人的事迹写的,并直接将《海》概括为“描写了一个‘心底象海一样广阔的华侨共产党人的生动形象”;{1}而艾芜在1989年的晚年回忆中,提到他当年在新加坡偲偲俱乐部遇到的人与事带给他的刺激——“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一些新的思想新的看法,是我在云南缅甸边界得不到的。”{2}

(四)英殖民港口与遣返制度

艾芜在新加坡住了一个多月,才见到马共党支书和团支书二人,与他谈缅甸地下党的工作情况及做些指示,几天后艾芜就搭船回到仰光。据艾芜1986年8月的回忆,他与仰光友人郭荫棠都受过五四思潮的影响,知道一点马列主义、共产主义以及劳农政府,后来新加坡的党组织派遣来自上海的吴怀世(原名吴景新)到仰光任《中华新报》的主编,并在华侨中宣传起马列主义。仰光最初的共产党组织由吴怀世任书记,王思科任组织,艾芜则担任宣传工作。吴怀世离开后,则由上海来的林怀岛担任书记。林怀岛在仰光创办兼主编《新芽小日报》,艾芜则负责编副刊及校对。当时,艾芜等人的地下党活动已被英殖民政府暗中留意,艾芜到新加坡拟参加马来亚共产党召开会议之事,也与后来的遣返有关。③1930年12月下旬,由于《新芽小日报》刊登了关于华缅人械斗的社论,缅甸的英殖民政府以此为借口,将艾芜、林怀岛、王思科及郭荫棠一并捕捉,在扣留所关押了40多天后,将他们驱逐出境。

艾芜等人被视为政治犯,他们搭乘的船只从仰光港口出发,途经马来亚的槟榔屿港口、巴生港口及新加坡港口,在香港还停靠了一夜,最终到厦门才被英殖民政府正式释放。考察艾芜的作品,他后来将这段经历写成了《印度洋风土画》《香港之一夜》及《归来》。沿着航海路线,艾芜在分为四小节的《印度洋风土画》写了仰光港上、槟榔屿港中、巴生港中及新加坡港中。前面两节发表在1935年4月《漫画漫话》创刊号时,原题《归来》,或许是与另一篇散文重名,艾芜改题为《风土画两幅》,编入上海天马书店1935年出版的《山中牧歌》集。至于后两节,艾芜在《申报》《自由谈》栏署名“刘明”,发表了《巴生港中——南国归来记之一》(1935年7月11日、16日)及《星加坡港中——南国归来记》(1935年10月14-16日),到了1936年,才将它们合并为《印度洋风土画》,1939年编入《海岛上》集,直到1981年进入《艾芜文集·南行记》里。

与《海岛上》相似,《印度洋风土画》故事主线写了一位麻脸小伙子与老头子刚从仰光监狱中出来,他们上船时,背后跟着印度巡捕和中国侦探,准备将他们一路押送回中国。至于他们犯了什么法,艾芜提到,“一九三一年左右的南洋,失业和贫穷,就有资格乘不要钱的轮船回本乡本土去,无须乎什么罪名的”。{4}在不同的港口停駐时,会有当地的英殖民官员上船核对被押送者的身份。船在印度洋航行三天后抵达槟榔屿,船上航员负责把文书递给登船检查的英国人和几位马来警察,只见“英国人一面看文书上的相片,一面端详两个人的面孔,点了名便去了,只剩一个蛮壮的和一个矮小的马来警察守着”。{5}后来,轮船接到马来联邦的电报后,在马六甲海峡中央的巴生港口⑥临时停靠。艾芜在《巴生港中》这节谈到了此港口的地貌特征为“两岸睡在晨光下面的热带林子,都浸上了淡绿微黄的潮水,仿佛就是长在水中一样。林中的树木,并不高大,全是矮矮的,但却茂密得很”,{7}景致显得新鲜而荒野。按描绘看,这是在河流与海水交界的河口处繁衍的红树林(Mangrove Forest),此树的根系长露出地面,因此,能在水中生长。更让艾芜难忘的是,他在巴生港口目睹了历史之“怪现状”:

一会,岸上驶到一列马来联邦的火车,走下来好些提枪的红毛兵,闪着亮晃晃的刺刀,将码头上的交通立刻截止了……货车的几道门忽然一齐打开,潮水似的涌出人来了,有的提着包袱,有的夹着铺盖卷。他们衣衫很肮,样子极狼狈,仿佛逃难的贫民一样。红毛兵清点了人数之后,就一个不剩地押上船来。{1}

在这节的结尾,艾芜回忆起1930的夏天,他在吉隆坡车站等候去新加坡的快车时也曾遇见好些被押送归国的失业工人,没想到现在所见的人数规模更大了。船继续行驶到新加坡的码头时,旅客们都自由地登岸买东西或游玩了,“只有那些遣送回国的失业工人和几个驱逐出境的囚徒,却还依旧留在船上,给当地派来的警察监视着”。{2}

按其航海路线排序,《香港之一夜——南洋归客谈之一》可视作《印度洋风土画》的续篇,这篇散文1931年6月刊登在《读书月刊》2卷3期上,1982年收入扩充版的《漂泊杂记》。文章里,艾芜谈到他与伙伴在缅甸监狱里幽囚够了,在这海行半月的“充军”船上也拘押怕了,而由南洋发配回的刑事犯及政治犯通常是在香港被释放,因此,大家凭栏而望,苦苦等候此地的英殖民政府派人检验,没料到又被关押了一夜:

一直到了夜深,才来了几个刚在船主那里喝酒的英国警察,拿着由缅甸政府送来的相片,向着我们一个一个地对照。就一声不响地将我们用电船押上岸去,到了警察总局,砰的一声,便关在猪栏里。像关猪关牛一样简单!没有恢复自由的希望了,大家都痛苦地重陷落于深渊里。③

更让艾芜愤慨的是,他在这比缅甸监狱设施还恶劣的香港拘留所里遇到几位工人,仅仅因为在新加坡失业就被殖民地政府发配回国,甚至关押了两三天未释放。艾芜揭穿了“自称为文明国的法律”是这般不讲理,这些工人在海外用血汗造成了繁华的马来半岛及海峡殖民地,但帝国主义者却如此忘恩负义,将他们成千上万地驱逐出境,甚至等于囚徒般对待。在这里,艾芜也坦白交代了遭遣返的原因:“像我们几个从缅甸放逐回来的,有的是在文字上揭破英帝国主义欺骗及压迫弱小民族的黑幕;有的是在实际的工作上,替老大的英帝国主义掘了很深很深的墓坑”。{4}在香港被关押一夜后,艾芜等人隔日被押送上开赴厦门的轮船,有点愤然而又凄然地与常系梦魂的香港离别。

从香港到厦门是被遣返归国的最后一程,艾芜在散文《归来》开篇就写道:“船离开了香港,人就喘了一口舒服的气,仿佛出了狭的笼那么似的。”{5}此前从仰光动身后靠拢过的槟榔屿、新加坡及香港,都是被英殖民管控的商埠,总让他感觉好像永远滚在别人的手掌中一般。艾芜在《归来》中写下了作为南洋归客的心境:

船尾上冷清清的,我一个人独自留着,带着愉悦的好奇的微笑,展望着躺在四周的未曾一面的太平洋,因为我以前是由陆地走到外国去的,现在归来便像一个陌生的旅人漂泊到陌生的国度一般的了。同时,我庆幸着我此后到的地方:大约该不会再看见在殖民地所遇着的不愉快的东西吧!⑥

可惜的是,中国的历史现况打破了艾芜的梦想,他在1931年归国时,外国租界依旧盘踞在中国各地,而中国东北部也开始遭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文章结尾处,艾芜谈到他踏在自己的国土上,心情总算感到愉快,但隔天走在厦门的鼓浪屿公共租界时,又遇上“同样的大包头,同样的木棒,同样的棕色脸子”,让他心里浮起了“沉重的热带国度的忧郁”,{1}感到一只巨大的手掌无形地笼罩在头上。谭兴国将这十来天的航行归结为艾芜“上了他漂泊旅程中的最后一课,这是带总结性的一课”,艾芜在《印度洋风土画》里写的不仅仅是个人遭遇中得到的启示,而是开始感受到一种“民族的悲哀”。{2}

三、左翼文学脉络下的南洋论述

(一)“1933年文坛上的新人”

艾芜在异国漂泊五年多,他在流浪以前接触的是五四潮流下的文艺作品,在缅甸编辑副刊期间积累了一些写作经验,但这位未满30岁的“南洋归客”对于如何规划自身的未来写作道路仍有些犹豫。1931年春抵达厦门后,艾芜写出《香港之一夜——南洋归客谈之一》这篇散文,试探性地“投到上海光华书局出的《读书月刊》,试一试拍下上海文艺界的门,看能否容纳我这个曾在海外流浪归来的游子”。③这篇文章后来获得刊登,但艾芜写信去索取刊物和稿费时,却得不到任何回音。刚到上海,艾芜还以“荷裳”的笔名向《时事新报》的《青光》副刊投稿,以《缅甸漫画》为总题名描写异国的特殊风俗习惯,这组文章带有《漂泊杂记》的雏形。遗憾的是,这组文章刊登后,艾芜仅得到一块钱的稿费。在第三次尝试中,艾芜参加了上海现代书局在《现代文学评论》展开的短篇小说征文,获得第三名:

我的小说,是以新加坡为背景,写失业的华侨工人,谈矿工和海员的艰苦生活。三个人的小说,都没有登在《现代文学评论》上,而是出了一本小册子。我写信去要稿酬和一本登载我的文章的小册子,却完全不理。上海的出版商人,就是这样对待一个初学写作者的。我当时也不曾出钱买他们出的小册子,至今我也记不起小说的题名了,作为投进大海中的一粒石子算了。{4}

尽管这篇早年之作已丢失,艾芜在30年代中后期选取了类似的题材内容,写出反映华侨工人失业的《爸爸》。到1947年,则换个角度在《海》中谈海员的艰苦生活,可见当初在新加坡俱乐部的见闻一直萦绕在艾芜脑海,成为他下笔创作的素材。

艾蕪在上海几度碰壁后有些灰心,但仍没有放弃在写作道路上的摸索,此时他偶然在上海北四川路上遇到当年在四川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结识的好友沙汀。作为同时期探索写作道路的同辈人,沙汀得知艾芜的人生经历后,力劝他致力于文艺道路。1931年底,沙汀与艾芜联手给鲁迅写了一封信,直接向这位青年人的导师请教写作问题。在11月29日的信中,艾芜将自身的写作趋向总结为:

一个是专就其熟悉的下层人物——在现时代大潮流冲击圈外的下层人物,把那些在生活重压下强烈求生的欲望的朦胧反抗的冲动,刻划在创作里面。……但总不愿把一些虚构的人物使其翻一个身就革命起来,却喜欢捉几个熟悉的模特儿,真真实实地刻划出来——这脾气是否妥当,确又没有十分的把握了。{5}

对于青年写作者的提问,鲁迅不仅真诚地答复,还将这组通信题为《关于小说题材的通信》,发表在1932年1月5日的《十字街头》第三期上,并将之编入《二心集》,可见鲁迅对这两位青年作家的起步阶段有提携作用。对于如何写底层人物,鲁迅在12月25日的信里回应道:

如第二种,则生活状态,当随时代而变更,后来的作者,也许不及看见,随时记载下来,至少也可以作这一时代的记录。所以对于现在以及将来,还是都有意义的。……因此我想,两位是可以各就自己现在能写的题材,动手来写的。不过选材要严,开掘要深,不可将一点琐屑的没有意思的事故,便填成一篇,以创作丰富自乐。{1}

鲁迅的写作指引对艾芜而言,起了定心丸的作用,他在1932年1月还将《太原船上》的初稿寄给鲁迅协助审阅,1936年1月亦将甫出版的《南行记》寄给鲁迅请教。艾芜的《太原船上》取材自他搭英国太古轮船公司的“太原号”轮船从厦门到上海的旅途见闻,他在兵士对话中添加了关于闽西苏区的新生活情形,其中还杂糅一些他到上海英租界、法租界看到的帝国主义统治者的真面目。{2}这篇作品底稿由沙汀保存,后来署名“乔诚”发表在1934年的《文艺新地》创刊号上。1935-1936年间,艾芜写的《印度洋风土画》亦是通过人物对话,记录下他被英殖民政府遣返时的船上见闻。

需要稍加声明的是,艾芜收录在《南行记》与《漂泊杂记》的作品并非在漂泊期间所写,当时的漂泊与写作之间有时空缝隙。王毅与王书婷敏锐地指出,艾芜1930年代的文艺工作成果与他在1932年加入左联有关,其小说创作“还受到另外一种眼光的制约,那就是左翼的革命文学话语”。③在这层眼光过滤下,艾芜对过去的生活素材有特定的选择及呈现方式。诚如他在1963年6月19日为《南行记》新版写《后记》时所言:

我写《南行记》的时候,虽然已是南行以后好久的事了,但南行过的地方,一回忆起来,就历历在目,遇见的人和事,还火热地留在我的心里。而我也并不是平平静静着手描写,而是尽量抒发我的爱和恨,痛苦和悲愤的。因为我和里面被压迫的劳动人民,一道受过剥削和侮辱。我热爱劳动人民,可以说,是在南行中扎下根子的。憎恨帝国主义、资产阶级以及封建地主的统治,也可以说是在南行中开始的。{4}

1979年4月,艾芜在回忆中亦提过,“题材一涉及到了过去的流浪生活,文思如潮水似的涌来,不能制止”,{5}而他在上海租界的体验,也不时让他浮想在异国殖民地的生活。例如,艾芜在1931年劳动节搭火车到上海北站下车时,遇到英国巡官带着印度巡捕及中国巡捕拦着他浑身上下加以搜查,把人当成强盗看待。艾芜愤慨地表示,“我在仰光、曼德里、槟榔屿、新加坡都没有受到这样的侮辱”,⑥但租界的严密戒备亦让艾芜注意到上海工人反抗帝国主义的斗争。

除了上海租界的刺激,当时中国共产党与共产国际正在倡导“反帝反封建”的革命路向,让正在寻找自身定位的艾芜深感兴奋。1980年2月,他在回忆30年代的左联时提到:

我的眼前出现了题材广阔的天地。我不就是生长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国家,又在英国殖民地的缅甸居住过四年?帝国主义和封建社会的剥削和压迫,亲眼看见的和亲身经受的,还少了么?{7}

从1933年至抗战爆发前,艾芜与沙汀在左翼文坛中以新人面貌出现,并逐步获得文坛认可。当时的文学评论家韩侍桁在1934年撰写《文坛上的新人》时,将艾芜与臧克家、徐转蓬、沙汀、金丁及黑婴并列,将他们称为“1933年文坛上的新人”,可惜他在评论完臧克家、徐转蓬及沙汀的创作后就停笔,没按原初的设想写完。{8}

相较于猎奇的浪漫想象,艾芜的笔触带有更多的纪实性,写出他在异国漂泊时的殖民体验,并呈现他在缅甸、马来亚、新加坡等地观察到的南洋社会动向及当地人文景观。换言之,艾芜所书写的异国殖民体验与左翼文坛中的反帝潮流基本上合拍,侧重于反映底层人物如何遭遇英殖民帝国主义的剥削。他的贡献在于利用自身丰富的漂泊经历,将南洋书写成功地融入到左翼文学的文学脉络,并且在论述时追忆当年发生在南洋的历史性时刻,再通过殖民体验,将两个时空迥异的地方联系在一起,让读者在阅读中产生某种经验上的共鸣。

(二)战时的“命运共同体”

1935年4月初,艾芜在青岛立在窗前望着蔚蓝无际的海思索,他在《海滨随笔》写道:“那些曾经确实使我们的南中国人幸福过的南洋群岛呢,也已同样的和大陆一块蒙上不景气的大雾。”{1}这段话宛如预言,战时的南洋与大陆亦同样笼罩在战火带来的烟雾中。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后,日军展开了全面性的侵华。艾芜在抗战期间先是从上海到了武汉,随后途经湖南长沙,一路跋涉到妻子王蕾嘉的老家宁远与家人会合,在乡下生活了一段时间。1938年末,艾芜得知桂林的文化界情形后,带着妻女来到战时文化重镇,投入此地的文化建设工作,直到1944年夏才疏散到重庆。{2}在桂林期间,艾芜协助王鲁彦筹备了“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桂林分会,在文协负责编《抗战文艺》、办文艺讲习班等活动,忙得不可开交。

艾芜在1937年出版过以川西平原农村为背景的中篇小说《春天》,但第一版毁于战火,他后来在桂林寻到一本后交给桂林文艺出版社再版,并在1941年12月20日写下《〈春天〉改版后记》,将之发表在1942年1月20日的《力报副刊:半月文艺》上。在《改版后记》里,艾芜谈到:“我先前写作时候,所取的题材,大都是出于云南,滇缅界中,仰光,新加坡,以及今天正被日本帝国主义进攻的槟榔屿,我的故乡还不曾展在我的笔下一次。”③从时间上看,艾芜写下这篇序言时,距离太平洋战争爆发不到两周,日军在1941年12月7日袭击美国珍珠港,隔日即从泰国南部一路往下攻打马来亚,直到1942年2月15日马来亚及新加坡全盘沦陷。从“今天正被日本帝国主义进攻的槟榔屿”这段话,可以窥见艾芜正密切地关注南洋战争时局的发展。

此外,艾芜在战时写作的杂感《魔法》,则是直接调动当年的殖民体验,揭露英殖民政府在统治缅甸及马来亚时耍了不少阴谋诡计,没想到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此地土著抛弃了昔日的主人,转为接受日军的统治。《魔法》在1942年6月刊登于开明书店出版的战时月刊《中学生》上,是为大后方的中学生而写,因此,写得较生动有趣。艾芜在开篇第一节就写道:

在日敌进攻英国属国的电讯中,看见葛林基人在马来亚帮助第五縱队活动,缅甸人在伊拉瓦底江流域袭击英军,使人想起莎士比亚作的《暴风雨》来。这一剧本的内容,有一部分讲到外来的贵族统治土著的情形。贵州普洛斯帕罗,能够使用魔法,降服土人卡利班,并能派遣精灵,到处做个监视者。{4}

在第二、三小节里,艾芜将英帝国管辖马来亚及缅甸的情况,比附为剧中的普洛斯帕罗(Prospero)对土著卡利班(Caliban)的管控,但英帝国所操作的魔法更狡猾,“多半是叫一个和卡利班相类的人,来和卡利班相打相骂,弄得两方筋疲力尽,需要第三者来解围的时候,他便出来了”。{5}与历史现况对照,艾芜留意到英殖民帝国在殖民地采取了分而治之的策略,让言语不通、宗教差异、习惯不同的民族之间维持紧张对立的种族关系,以达到操控的目的。艾芜以《漂泊杂记》中的《华缅人械斗记》为例,分析了为何缅甸农民在达拉瓦底江县发生暴动,各民族打算连手推翻英殖民政府时,仰光就凑巧发生仰光华缅大械斗。在另一次印缅人大械斗时,英政府袖手旁观地等待两败俱伤后,才以第三者姿态出动武装军警,假惺惺地将和平分送到每个角落。

在《魔法》第四小节,艾芜则以马来亚举例,谈到英帝国为了运用“魔法”,不惜耗费数十年的努力,去将一些国度转变成多民族的混居地。在此,艾芜重提他在槟榔屿附近的小岛上被隔离消毒,部分内容与《南行记》中的《海岛上》相似,他接着补充说明:

这个期间,我才知道同船的将近一千的印度人,十分之八九,都受到移民局的鼓励津贴,移植到马来亚来的。他们都是印度曼德拉斯省的达米尔人(Tamil),矮小瘦黑,和在上海香港两地做警察的印度人(他们是信迄克教的)完全两样。马来亚的华侨,叫他们是葛林基人。{1}

回到眼前战局,艾芜批评英殖民政府在幕后操纵印度人移民到马来亚,但“不料尚未收到功勋的时候,这批寄予希望的人,竟然掉过身来,帮同敌军,扬起了可怕的拳头”。{2}这里,艾芜是指有些当地人接纳了日军在二战期间打出的“大东亚共荣圈”旗帜,认同要将东亚从西方的殖民统治中解放,因此,宁愿协助日军对付英帝国。

艾芜在《魔法》中将他近距离观察英殖民统治手段的心得,与莎士比亚的传奇剧《暴风雨》(The Tempest)巧妙融合,深入浅出地剖析了南洋英属地在太平洋战争中迅速沦陷的根源。这篇文章构思上独具匠心,可谓战时杂感中的精品。1942年12月底,艾芜撰写了《日本轰炸缅甸的时候》(刊登在1943年的《青年文艺》1卷4期),迅速地缩短了大后方与滇缅之间的距离。总的来说,艾芜在桂林期间的写作流露出对南洋时局变化的关怀,而他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将南洋视作战时中国的“命运共同体”,以特殊的方式“回收”其早年的殖民体验,亦加深了大后方读者对太平洋战争的理解,他这时期的相关论述可视作《南行记》的余音。

结语

在《中国现代作家笔下的东南亚》中,王瑶与钱理群首先提出中国现代文学与东南亚地区文学在本世纪拥有相互渗透、影响的特征,中国作家不仅在东南亚参加革命斗争和文化建设,也书写当地的异域情调、热带风光、生活风习和活动场景等,为中国现代文学提供了许多新的东西,形成一种“边缘性、交叉性的文学现象”。③落实到具体案例,艾芜旅行马来亚、新加坡的踪迹,足以折射出中国与南洋各地的政治及文化,呈现出复杂、多元的互动模式。1989年9月底至10月初,躺在医院病床上的艾芜写下《在仰光》《在马来亚》的往事随想,谈到当时缅甸的党组织附属于马来亚共产党下。理解这层关系,才能解释艾芜在1930年4月中旬为何到新加坡参加党代表大会。{4}《南行记》与《漂泊杂记》等所收录的“海/岛”游记,几乎涵盖了艾芜在每个重要停驻点上的见闻。

另外,艾芜在1931年1月底被缅甸英殖民政府遣返回国,1932年在上海加入左联,其南洋书写是在左翼文学的脉络中展开,而殖民体验的主題又与主流论述中的反帝暗合。到了战时,艾芜前期的殖民体验对于他理解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的南洋处境发挥了作用。王德威在介绍2017年哈佛出版的《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时,提出了“‘世界中的中国文学”这一维度,提醒我们现代中国文学与域外经验不仅形成“时空的‘互缘共构”,也促成了“文化的‘穿流交错”。{5}倘若挪用到艾芜身上,他正属于那种不断在跨界过程中汲取他者刺激,再回头反思自身定位的中国作家,因此,必须将其文本放置在流动的疆域中,才能真正打开文本,进而解读里头蕴含的文学、历史乃至政治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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