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家

2019-08-15 01:20李浴洋钱理群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9年1期
关键词:钱理群文学史

李浴洋 钱理群

摘  要:在“改革开放”40年间的中国人文学界,钱理群是影响最巨的学者之一。他在现代中国文学史研究、知识分子精神史研究、民间思想史研究、鲁迅研究、毛泽东研究与中小学语文教育研究等多个领域都作出了突出贡献。而他自己最为看重的是其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书写与文学史理论建构方面的成就。以“文学史家”为自我定位的钱理群,就此展开了四重层面的探索:他既是一位文学史书写的大家,先后出版过多部文学史著作,并且每部都以其内容与形式上的创造力与代表性而成为了相应学术阶段中的“预流”与“集大成”之作;他又是一位在文学史理论建构方面具有自觉追求的学者,对于若干文学史本体问题都有独到的发现与理解,同时也以“承上启下”的姿态,清理了中国现代文学史学的脉络,总结了其间的学术经验;他还尝试“用文学的方法研究、书写历史”,从而将“文学史”的视野与方法锻造成为一种超越“文学史”这一著述体例与知识生产机制的思想资源与表达界面。与此同时,他的“文学史家”身份与他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关怀互相生发,他的学科论述与在学科领导工作中取得的“实绩”同样也是在讨论其文学史研究与写作时不可忽略的部分。

关键词:钱理群;文学史;中国现代文学学科

“改革开放”40年间,当代中国人文学的道路与命运始终与时代休戚与共,其间的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尤其如此。在学术生涯贯穿了整个“改革开放”时期,并与这一时代相生相成的学者中,现代文学史家钱理群可谓极具代表性的一位。

尽管在“文革”结束之前,就已经完成了部分学术准备,但钱理群正式登上学术舞台,还是应从高考恢复以后,1978年回到北京大学攻读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研究生开始算起。毕业之后,钱理群留校任教。1985年,他与黄子平、陈平原合作提出了“20世纪中国文学”论述,{1}成为1980年代“重写文学史”思潮中的最强音。{2}根据黄子平与陈平原的回忆,这主要出自钱理群的主张。③“20世纪中国文学”论述最为重要的意义在于突破了前一时期革命史叙述对于文学史研究的限制,建构了一种基于“文学现代化”理论的新的学术“范式”。{4}这一“范式”无论当时还是日后,都在激起热烈反响的同时,也引发了激烈争议。{5}但必须承认的是,其作为一种知识结构已经被广泛接受。与1980年代文学研究界中其他旋生旋灭的学术命题相比,“20世纪中国文学”论述之所以能够最终改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观念、方法、格局与图景,并成为学科史甚至学术史上无法回避的存在,在很大程度上乃是因其提供了一种成功的文学史书写思路与方案——尽管钱理群、黄子平与陈平原其时并未真正计划写作一部“20世纪中国文学”史式的著作。⑥换句话说,“20世纪中国文学”论述得以“落地生根”,与“文学史”这一特定的著述体例与知识生产机制直接相关。晚清以降,“中国人便开始以‘文学史的编撰与讲授作为文学教育的中心”,{7}而在文学研究中,“文学史”同样也日渐成为一种至为关键的思维方式与表述形式。在“20世纪中国文学”论述的“范式”意义不断彰显,特别是作为一种文学史理论与实践资源被学界普遍接受。钱理群的学术生涯,也在肇始阶段就与“文学史”结下了不解之缘。

事实上,早在“20世纪中国文学”论述提出之前,钱理群便已与温儒敏、吴福辉、王超冰合作,写作了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作为“自修大学”教材,连载于1983年到1984年的《陕西教育》杂志上。{8}1987年,三人(王超冰因为时在海外没有参加)在此基础上经过大幅增订,出版了《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一书。此后,该书又在1998年与2016年先后推出“修订本”与“二次修订本”。{1}在改革开放以来问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作中,此书累计销量超过130万册,影响最大,风行不衰。而从写作《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到提出“20世纪中国文学”论述,高度自觉的“文学史”意识堪为钱理群1980年代的学术工作的一条主线。

视野开阔、精力充沛,在周氏兄弟研究、毛泽东研究、现代中国文学史研究、知识分子精神史研究、民间思想研究与中小学语文教育研究等多个领域中纵横捭阖,均有原创性甚至奠基性的贡献,同时积极参与社会活动,是学界对于钱理群的一般印象。对此,钱理群在晚年的学术自述中,开宗明义:

在2012年年末的一次座谈里,一位北大的研究生问我:你如何给自己定位,你怎样看待自己?我回答说,我更愿意把自己看作一个学者;在学术研究上,我更愿意把自己定位为文学史家。也就是说,学术研究更是我的生命意义和乐趣所在,而文学史研究与写作更是我的学术研究的重心,最能发挥自己的领域。{2}

“文学史家”是钱理群最为看重的身份。这一明确的自我定位固然是一种晚年“收官结账”时的客观总结,但联系他在1980年代学术生涯的肇始阶段做出的选择,便可见彼时的钱理群就已有清晰的自我认知。必须说明的是,“文学史家”并非一个可以轻而易举地界定与描述的范畴。一来从晚清以降有“文学史”以来,“文学史”的概念、形态与书写机制,还有相关的文化政治,便一直处于变动不居的状态,“文学史家”的意涵自然也相应地难以完全固定下来;二来不同的“文学史家”对于这一身份的位置、功能与工作伦理的理解也歧见迭出,通常越是有创造力的“文学史家”,其见解也就越个性化。在讨论一位“文学史家”的思路、关怀、贡献与局限时,不仅应当看到他与既往的“文学史”研究与书写传统之间的关联,从中承继与转化了哪些资源,以确认其“文学史家”的资格,同时还需要考察他为这一传统提供了什么新的经验与价值,怎样拓展与深化了学界对于“文学史家”的定义。具体到钱理群而言,他对于“文学史家”的身份追求落实为四重层面上的思考与实践。

首先,钱理群是一位文学史书写的大家。在过去40年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风尚几经变迁,但在每一阶段,钱理群都有引领潮头与集大成式的文学史著作出版。《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自不必说,此书不单是198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最具代表性的文学史著作之一,而且由于及时吸收学界的最新成果,不断加以修订,也使之成为继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1951—1953年出版)与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1979—1980年出版)之后最为重要的现代文学史著作。在写作此书时,钱理群与温儒敏、吴福辉、王超冰确立的原则是“持重与创新的结合”。③而在某种程度上,这正是对于“文学史”这一著述体例与知识生产机制的独到特点的精准把握。钱理群等人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的写作与修订过程中,既坚持自家判断,同时也充分尊重学界共识与普遍的接受程度,在兩者之间取得平衡,从而让此书既“好读”(作为著作),又“好用”(作为教材)。1990年代,钱理群又与吴晓东一起,参与编写了一部《中国文学史(彩色插图本)》。此书由钱理群与古典文学研究专家董乃斌共同主编,1995年出版,2004年修订再版。{4}钱理群与吴晓东负责的是其中的“20世纪文学”部分(出版时更名为“新世纪的文学”)。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初版中,钱理群曾依据“20世纪中国文学”论述,撰有长篇绪论。但在“修订本”与“二次修订本”中,他都删去了此文。因为《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虽然在“20世纪中国文学论述”提出之后出版,但主体部分其实此前便已完成,将两者截搭在一起,并不十分妥当。真正贯彻了“20世纪中国文学”论述思路的文学史,是《中国文学史(彩色插图本)》中钱理群与吴晓东编写的部分。对此,他们撰有《“分离”与“回归”——绘图本〈中国文学史〉(20世纪)的写作构想》一文,陈述自己的设计与追求。此文提出,“这是又一次自觉的‘重写文学史”,而此次“重写”,特点之一就是“采用了‘20世纪中国文学的概念(为保持全书体例的统一,在具体提法上作了一些变通,称为‘新世纪的文学),并落实到文学史的文本叙述中,这是将‘20世纪中国文学作为一个整体来加以研究与描述的文学史写作尝试”。如果说《中国文学史(彩色插图本)》在这一意义上是一部“承上”之作的话,那么其另外一大特点则是面向1990年代的“启下”努力,即书中的“20世纪文学”部分“又是作为‘中国文学史的一个部分而存在,也就是说,我们在强调‘20世纪中国文学的整体性的同时,又将它重新纳入‘中国文学史的总体结构中”。{1}将“20世纪中国文学”写入“中国文学史”,当然是一项颇具眼光与胆识的学术尝试,但此举更大的价值或许在于反映了彼时学界因应时代潮流而做出的调整:在1980年代,整个中国知识界的首要议题是追求如何“现代”,而“20世纪中国文学”论述的提出与展开恰是以其对于“文学现代化”史观的生动诠释而成为此一时期标志性的“学术事件”,但1990年代以后,知识界开始普遍承认并严肃面对“现代”与“传统”的“断裂”造成的后果,而钱理群等人此时的问题意识无疑便是对于这一内在焦虑的自觉回应。由此可见,钱理群对于“文学史”的理解不仅是一种历史化的学术工作,同时也具有高度的现实感。他认为,“文学史”与时代的关系,“虽然不像文学评论那样直接介入当代的文学创作,其实是有强烈的现实关怀的,我们从来就有‘以史为鉴的传统”。{2}除此以外,《中国文学史(彩色插图本)》还是当代中国学界“第一部全彩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在图像研究成为“显学”之前便已着先鞭。

2000年前后,学界对于“文学史”的兴趣逐渐从写作文学史转向研究“文学史”这一著述体例与知识生产机制本身的升降浮沉与利弊得失,甚至设想在文学教育与研究中“假如没有‘文学史……”。③在文学史书写备受质疑的氛围中,钱理群却又提出了一项“以文学广告为中心的文学史”的大型写作计划。为此,他邀请吴福辉与陈子善等人一道,并拟定了具体目标,也就是“既包含了对现代文学研究,以至当代中国学术研究的大焦虑、大关怀,但又从具体的查阅原始报刊,一点一滴收集、整理第一手材料做起”。{4}2013年,由钱理群担纲总主编的超过200万言的三卷本《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1915—1949)》推出。{5}此书最为显著的特点是大量借鉴了1990年代以来以“报刊研究”为主要形式的中国现代文学文献研究的成果。⑥同时,这部巨著的文学史观与书写体例也极为开放,与此时已经蔚为主流的“多元共生”的“大文学史”理念互为支援。而钱理群正是从最早倡导写作“大文学史”的学者之一。所谓“大文学史”,是指“文化、思想、学术史背景下的文学史”,{1}即要求研究者“不仅关注文学本身,也关注现代文学与现代教育、现代出版市场、现代学术……之间的关系,关注文学创作与文学翻译、研究之间的关系,关注文学与艺术(音乐、美术、电影……)之间的关系,等等”。{2}而实际上,较诸“文化、思想、学术史”的视野,《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1915—1949)》的抱负更大,现代中国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等要素与文学的互动关系同样也是这部文学史的关照对象。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一部如此卷帙浩繁的著作中,钱理群个人完成的部分就有数十万字。其涉猎之广与积累之厚由此可见一斑。而在某种程度上,似乎也可以说钱理群的研究工作在很多时候都是在为文学史写作进行或显或隐的准备。这当然是他的“文学史情结”甚至“文学史迷思”使然。而他也时刻清醒自己追求的乃是一种“有缺憾的价值”。③他的“情结”与“迷思”,自然不妨成为被反思的对象。但透过他一再“重写文学史”的学术历程,或许更加值得追问的话题是:钱理群为何反复“重写”?在学术潮流与问题意识几度“移步换形”的40年间,他如何理解“文学史”的有效性?又赋予了“文学史”以怎样的新的可能性?

《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1915—1949)》出版以后,同代学人将之视为“一代学者的谢幕之作”时,{4}钱理群却又提出了写作一部《钱理群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的构想。在他看来,“在‘大文学史的视野中观照过中国现代文学后,我要重新回到以作家、作品为中心的文学史写作模式上来”,因为“对思想、学术、文化与出版等方面的考察,不能取代作家、作品在文学史写作中的重要性”,“只有作家、作品才是文学研究的根本”。他的具体计划是:“这部文学史不同于《三十年》,也不同于《编年史》,它不再以时间为线索,而是通过具体的问题进行结构。在我看来,中国现代文学主要处理四大问题。一是如何对待传统文化、外来文化,也就是如何在与传统文化和外来文化的博弈中建立自己的文化模式,能否创造性地回答这一问题,关系到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这一学科能否真正成立。二是如何以文学的方式回应晚清以来中国社会的巨大变动,在我看来,也就是都市文学与乡土文学的问题。二者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两大支柱,最高的文学成就基本都集中在这两个领域。三是文学与战争的关系问题。四是文学语言与文学形式的变革问题。如果说中国现代文学为中国文学积累了什么独特的历史经验的话,那么主要便在这四个方面。因此,我的这部新的文学史也可以说是一本‘中国现代文学经验史。我具体的写作方式,会通过对作家、作品的讨论进行。”{5}由于钱理群此书尚在构想阶段,所以也就完整抄录了他的思路,以呈现其旨趣所在。《钱理群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貌似保守,退回到了既往“以作家、作品为中心的文学史写作模式”中去,但实则不然。通过“四大问题”的设定与阐发,不难看出钱理群已将他在过去40年间的思考极大程度地内蕴其间。这不是一部学界通行的从“纯文学”走向“大文学”的文学史著作,相反,其用心在于从更为开阔的视野中重新发现“文学”的位置与力量,以删繁就简的笔法彰显“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经验。

钱理群四写“文学史”,⑥可谓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史上的一道“风景”。他的四部文学史著作每部的取法与取向都不相同。这便说到作为“文学史家”的钱理群在第二重层面上的学术工作,即对于文学史理论与书写模式的自觉探索。

从《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到《中国文学史(彩色插图本)》,再到《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1915—1949)》,以及计划写作的《钱理群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在钱理群过去40年的学术生涯中,“文学史”研究与写作始终是他和时代保持并发生关联的一种重要方式。如果仅从表面上看,似乎钱理群是“善变”的,因为他的每部文学史都与此前一部不同,而这不单是他与各个历史时期的时代思潮撞击的结果,甚至还是他“有意为之”的;但倘若细察,便可见在他的整个文学史研究与写作的脉络中存在一条十分恒定的线索,即一种强烈的自我反思精神,而这在某种程度上或许才是他不断“重写”——亦即不断调整个人与时代的关系以及观察和介入时代的方式——的根本动力所在。

1998年,在《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再版之际,面对此书收获的巨大声誉,钱理群不为所动,反而写下了《矛盾与困惑中的写作——〈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笔谈》一文,对于“20世纪中国文学”论述与《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初版,做出深刻反省。在诸多批评“20世纪中国文学”论述的声音中,钱理群此文最是严苛。他在文中指陈这一论述存在对于“西方现代化模式与现代化本身”充满“理想主义与乌托邦色彩”、具有“西方中心论”印记以及受到“历史进化论与历史决定论的文学史观的影响”三大方面的问题。{1}钱理群的反思主要是基于1990年代的中国现实,特别是某些1980年代的问题意识、思考逻辑与价值立场造成的严重“后果”。1990年代以来逐渐“浮出历史地表”的诸种“后果”是钱理群等人在1980年代的历史语境与现实条件下始料未及的,而且他们也不需为此承担主要责任,{2}但钱理群在做出反省时,却首先进行了严厉的自我批评。他坦言1990年代以降的自己“不过是在矛盾与困惑中,勉力写作而已”,这是他在“为自己80年代的单纯付出代价”。③当然,钱理群无意否定包括自己在内的诸多中国学者在1980年代展开的真诚探索,而在他为人与为学的精神底色中,也永远地留下了这一时代的鲜明印记。也许与“矛盾”和“困惑”,以及他诚恳的自我批评相比,更加值得關注的是他此后的“勉力写作”。在正视1980年代的问题及其在1990年代产生的“后果”之后,钱理群并未走向对于前一历史时期的简单否定,他在吸取新的历史阶段提供的问题意识、思考逻辑与价值立场中的有益成分时,也力避被后者轻易裹挟。在1980年代以后,他没有再如此热切地融入任一时代的洪流中去,也没有像一些学者那样只是一味地抱定反对者的姿态。钱理群选择的是直面一切“矛盾”与“困惑”,在反思中继续“写作”,也在“写作”中不断反思。他凭借一种更为自觉的历史书写,展开了自我与历史进程之间的搏斗,也在这一过程中实现了主体的真正独立与成熟。具体到他的文学史研究与写作而言,一个突出的特点便是从1990年代开始,钱理群更加自觉地把精力投入到了清理与思考文学史理论问题中去。自此以后,他的理论探索与写作实践的关系更为密切,两者相互生发,也使得他的文学史书写表现出了更强的历史感、实验性与理论意识。

钱理群的文学史理论著作主要有三,即与黄子平、陈平原合著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以及他独立完成的两部文集——《返观与重构:文学史的研究与写作》与《中国现代文学史论》。{1}其中,后两者的主体部分都是他1990年代以降的相关文章。钱理群在这一领域的贡献,可以分为三个方面:一是对于前辈与并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家的学术经验的系统总结。在“文学史学”这一学科中,由于中国古典文学史的研究与写作当仁不让地占据大宗地位,所以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与写作的学术史梳理便长期相对边缘。{2}钱理群尽管没有写作系统性的专书,③但却有高度计划性地对于王瑶、李何林、贾植芳、田仲济与钱谷融等第一代中国现代文学学者,以及樊骏、支克坚、严家炎与孙玉石等第二代中国现代文学学者,还有与自己同代的吴福辉和王富仁等第三代中国现代文学者分别进行了深入的个案研究,写出了很有分量的系列专题文章。{4}而中国当代文学史写作的推进与海外学人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的成果,也同样在他的观照视野之内。{5}不能忽略的还有钱理群对于自家的文学史情结、理论与方法的总结。⑥钱理群的这一系列文章的特点是,无论其具体的论述对象是学人还是著作,他的用心处与着力点都在于从中整理出某种方法论式的学术经验,并对其加以理论概括。可以说,钱理群心目中的样板既非学案,亦非编纂史式的著作,而是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与书写的理论史与经验史,进而建构起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独特的学术传统与思想资源。

钱理群在文学史理论方面的第二项贡献是他对于若干“文学史学”的本体问题的论述。他将自己在这一领域的探索分为“对历史研究基本问题的思考”与“关于‘典型现象的理论探讨与运用”两个部分,前者包括“历史哲学中的主客体关系问题”“历史研究中的时间观问题”与“关于史料与史识关系问题”三大命题,后者则包含“文学史观的问题”“文学史思维的问题”与“文学史话语方式的问题”三项议题。{1}尽管钱理群十分重视文学史理论建构,但因为他的理论形态,尤其是表述方式有别于在当代中国盛行的现代西方理论的话语模式,所以他的这一部分思考在很大程度上还没有得到学界应有的关注。但他的理论主张——例如对于“研究主体”的意义与价值的张扬、对于“典型现象”这一研究方法的学术史梳理与实践经验总结、对于“想象力”在历史研究中的功能与作用的分析和示范,以及对于既应“设身处地”又要“正视后果”的学术伦理与价值标准的讨论,等等——不仅对于理解钱理群个人的学术品格与风格至关重要,而且本身也是一套相当独到并足以自成体系的文学史理论,甚至可谓一种“中国学术经验”。

在钱理群的文学史理论中,最为学界乐道的是他对于文学史书写体式的不断创新与大胆实践,这也构成了他在文学史理论探索中的第三方面贡献。钱理群“对文学史的理论、观念、方法一直保持自觉的探索激情,并始终执迷于文学史的叙述体例与叙述形式”。{2}且不说钱理群的四部文学史的体式各有不同,他的《心灵的探寻》《1948:天地玄黄》《与鲁迅相遇》与《爝火不息:文革民间思想研究笔记》等专书的叙述技艺与形式设计也都堪为典范。③钱理群的如是探索赋予了文学史书写以极大的“文学性”。“文学史研究与文学是有着本性上的相通的;文学史应该有自己独特的、区别于一般的历史的话语方式。这种话语方式是文学与史的结合,而且首先是文学的,文学史叙述可以而且应该从文学叙述里多有借鉴”。{4}而研究者也将他在这一领域的贡献总结为一种“文学史叙述学”。{5}对于文学史书写的“文学性”问题的探索,自钱理群“导夫先路”,如今也有越来越多的学者重视这一问题并加以实践。⑥始终不脱离实践的向度,是钱理群的文学史理论建构的最大特点。从来没有纯粹的理论推演,所有的主张都是他的文学史研究与写作的经验之谈;而经过理论性的转化与加工之后,他也一定会将之重新付诸实践。这一实践精神使得钱理群的文学史理论具有一种务实、及物以及历史感与现实感丰富的特色。

钱理群在建构文学史理论时,始终不脱离实践的向度,与他的文学史研究和写作具有一种高度自觉的自我反思意识直接相关。1990年代以来,钱理群的反省不但指向自己既往的观念、方法与问题意识——例如他在修订《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时的自我校正以及通过主编《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1915—1949)》实现对于“《三十年》模式”的扬弃,{1}同时也指向对于“文学史”的有效性的诸种质疑。当钱理群意识到“文学史”这一著述体例与知识生产机制存在陷阱时,他并未像其他学者同人那样选择与之保持距离。相反,他是以实践的方式,即一再“重写文学史”超越“文学史”本身的限制,并赋予了其新的可能性。换句话说,这是一种“内在超越”的思路,即从“文学史”书写的内部尝试突破其具有的问题。这便使“文学史”本身的意涵被钱理群不断拓展与深化。当学界热衷从外部对于“文学史”进行“知识考古”“现场还原”与“理论批判”时,钱理群没有放弃他的“文学史情结”。他选择的可谓一条重审与重构“文学史”的合法性的道路。钱理群的意义在于昭示了一条“内在超越”的“文学史”之路可行并必要。他为此进行的理论探索与循此展开的书写实践,在当代中国学界无疑是一种“这一个”式的重要创获。

钱理群进行的第三重层面的学术工作是把“文学史”锻造成为了一种超越文学史研究与写作本身的视野和方法,即他所谓的“用文学的方法研究、书写历史”,{2}借此展开他在精神史、思想史与政治史等领域的研究。在“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史三部曲”“民间思想研究三部曲”与《毛泽东时代和后毛泽东时代:另一种历史书写(1949—2009)》等著作中,③通常意义上的“文学”已经不再是他的主要论述对象,但“文学史”的视野与方法却始终在场,并成為了他在如是研究中最为重要的结构因素。

在钱理群从事1940年代文学研究时首倡的“大文学史”观念中,其实便已经包孕了一种溢出一般意义上的“文学史研究”的抱负与追求。他在构想“大文学史”的学术框架时,还提出了“生命史学”的概念。这一论述可以追溯到他对于1940年代文学研究的规划中。他认为20世纪中国存在“三大主题”,分别是“战争与文学与人”“共产主义运动与文学与人”和“民族解放运动与文学与人”。{4}“人”是他的“文学史”研究与写作的核心关切所在。此后,他又明确形成了一套“生命史学”的理论。“文学史的核心是参与文学创造和文学活动的‘人,是人的‘个体生命”,“‘个人文学生命史应该是文学史的主体,某种程度上文学史就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个人文学生命的故事连缀而成的”:

文学史就是讲故事,而且是带有个人生命体温的故事。所谓“个人生命体温”是指在文学场域里人的思想情感、生命感受与体验,具有个体生命的特殊性、偶然性甚至神秘性,而且是体现在许多具体可触可感的细节中的。而所谓文学场域,也是生命场域,是作者、译者和读者、编辑、出版社、批评家……之间生命的互动,正是这些参与者个体生命的互动,构成了文学生命以至时代生命的流动。{1}

“生命史学”的意识是钱理群的“大文学史”观念在不断扩张“文学史”研究与写作的界限时不至汗漫无边的根本保证。经由对于“个人文学生命史”的自觉关怀,“大文学史”中的诸多要素才得以统摄成为一个有机整体。钱理群发现了“以文学的方法研究、书写历史”的可能性与独特性。“许多历史研究往往只注意历史事件,而忽略了历史中的人;只注意历史大人物,而忽略了历史中的普通人;只注意人的群体的社会运动,而忽略了社会群体中的个体的差异性和独特性;只注意人的行为,而忽略了人的内心”。他将之称为“历史研究和叙述中的四大遮蔽”。而“文学”的意义正在于其关注的,“恰恰是被历史所忽略了的人,普通的日常生活中的人,个体的人的生命,人的心灵世界”,可以从根本上克服“四大遮蔽”对于历史研究的限制。通过对于“文学”在历史书写中的不可替代性的发掘,钱理群也发现了自己的学术探索的精魂所在,即完成一部“20世纪的中国精神史,中国人史”。{2}当晚年出版九卷本“钱理群作品精编”丛书时,他的总序便选择以《大时代里的个体生命史》为题,③这一命题可以被视为钱理群全部写作的“总题”。他甚至自称是“生命学派”中的一员。{4}

钱理群念兹在兹的是“创造对当代中国有解释力和批判力的理论”。{5}但他建构理论却不是从理论到理论,而是从历史到理论——确切地说,是从“大时代里的个体生命史”中提炼形成理论的。对于“人”的关切是他的初衷与归宿,是“文学史家”的身份为他提供的独到经验。⑥“文学”既是他进入、感知、把握与理解历史的通道,同时其本身也是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从“文学”的面向打开与呈现的历史,不仅是“事实”与“规律”,更是建立在“感觉”与“经验”的基础上的一种“有解释力和批判力”的动态的认知结构以及时刻可以冲破既定框架与教条的反抗力量。“用文学的方法研究、书写历史”的实践可谓一项大胆尝试,其中存在的风险与隐患一目了然,但他却百折不回,反而因此在历史研究标榜“中立”与“客观”,日渐走向不及于物,不及于研究主体的个人感觉与经验,赋予包括史学在内的人文学以一种地道的“人”的精神,一种人文色彩、人间关怀与人情味儿。钱理群在他的“立论”中“成史”,更在他的“成史”中“立人”。

对于“人”的关怀,使得钱理群在文学史书写与文学史理论建构中“笔锋常带感情”,别有一种生命的敬意与温度。他“用文学的方法研究、书写历史”的著作,更是如此。钱理群的文学史研究与写作的最终目的并不在于“文学史”本身,而是对于“历史”与历史中的“人”的理解与把握,同时尝试赋予一种“文学”的意蕴与形式。在钱理群的努力下,“文学史”已经不仅是一种著述体例与知识生产机制,更成为了主体在通过“文学”面对“历史”时的态度与立场。

通常情况下,讨论一位文学史家的思路、关怀、贡献与局限,系统考察过其实践、理论、视野与方法也就够了。但谈论钱理群,不能不提的还有他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思考与建设。这是钱理群学术工作中的第四重彰显,是他相比于其他多数的文学史家的一种独到关怀与贡献。

中国现代文学是“文革”结束以后较快完成重建的一个学科:1979年,“高校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后更名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成立,同年,会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创办。在过去30余年間,这一会一刊始终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重要的组织机构与学术阵地。钱理群的导师、北京大学教授王瑶是“高校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的首任会长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的首任主编,直到1989年因病去世。在中国现代文学学科重建过程中,王瑶发挥了巨大作用。这体现在他领导一会一刊进行了大量学术建设,也表现在他对于学科发展做出了若干精彩论述,至今仍是从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学者值得参考的思想资源。{1}王瑶对于学科重建之所以能够迅速提出整体性与全局性的方案,与他作为“文学史家”的训练与修养直接相关。由于毕业留校之后便长期担任王瑶的学术助理,钱理群几乎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的起步阶段,就参与了相关工作。王瑶之后,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由严家炎与樊骏领导。钱理群与严、樊二位第二代中国现代文学学者也有密切合作。严家炎是重要的文学史家,樊骏则对于学科建设投入了极大精力。在樊骏的学科工作中,一项重要内容便是总结了王瑶的学术经验及其对于学科的贡献。他先后写有《王瑶先生:在会长与主编的岗位上》与《论文学史家王瑶——兼及他对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建设的贡献》,{2}综论了王瑶在文学史研究和写作方面的探索与他在学科建设上的成就。某种意义上,王瑶去世以后,樊骏接续了他的使命,把推进学科发展作为自己最为主要的一项志业来完成。他的付出,赢得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的高度评价与普遍尊重。③在严家炎与樊骏主持学科工作期间,钱理群便与同为第三代中国现代文学学者的吴福辉、王富仁和温儒敏等人参与到了学科事务的领导工作中去。此后,钱理群曾担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并与吴福辉同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主编。在具体的领导事务以外,钱理群是同代学人中写下最多学科论述的一位。他的自我定位便是“接着樊骏先生往下写”。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进步,离不开“讨论前辈开创的学术传统的‘学人研究”与“追踪学科发展的‘研究述评”。而“樊骏先生是最近三十年这两个领域的研究的开创者和最辛勤的耕耘者,对学科的发展起了很大作用”。钱理群“做多了就有了一种自觉性,于是继承并有计划地写了一批文章”。{4}由此,也就形成了钱理群规模可观的学科论述。{5}

一如樊骏在“接着王瑶先生往下写”时,通过研究王瑶而进行了充分的理论准备一样,钱理群也高度重视从樊骏的工作经验中获得启示,并将他的思考最终写成了长文《樊骏参与构建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传统》。⑥钱理群自觉推进学科发展,一方面出自王瑶与樊骏等前辈学人的精神感召,另一方面也与他对于学科的理解有关。“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是“一个比较纯粹的民间组织”,而“中国的改革向来都是自上而下的,这固然有力度,但也存在很多问题,有些问题还根深蒂固,所以我们还需要一种自下而上的民间力量的推动”。“我们投入大量精力到研究会的工作中,为的就是可以发展出一种民间学术,并通过这一形式参与中国的改革进程”。{1}他正是本着这样一种强烈的历史使命感与社会责任心从事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建设的。这自然是他的“历史的中间物”意识使然。{2}在大的时代背景中确认学科工作之于历史进程的现实意义,钱理群也由此建构了个人与时代和历史之间的有机联系。③他曾经提出“学术研究的三承担”,即对于“自我”“学术”与“社会”“历史”和“人类”的承担。{4}后来又专门补充道,对于“学术”的承担不仅包括学者个人意义上的“为学术而学术”,还应包含“对于学科的承担”。{5}这也印证了钱理群认为在自我、学科与时代和历史之间可以形成一种内在关联的理念。

钱理群不仅继承了樊骏从事“学人研究”与“学科研究评述”的学术传统,还自觉发扬了王瑶以“文学史家”的自我定位构想与推进学科发展的历史经验。樊骏当然同样可谓“文学史家”,但在学科工作与个人研究之间,他显然更以前者作为自己志业的重心。王瑶与钱理群则不同。他们始终追求两者兼顾,既以个人的学术探索关怀学科,致力于为整个学科的视野与方法更新不断提供思想资源,同时把对于学科的关注转化成为他们在具体研究中的问题意识,使其学术格局与思路具有了一种全局性与前瞻性的色彩。实现两者兼顾不仅要有兴趣与意愿,还离不开精力和现实条件的保证。王瑶晚年对此不乏兴趣与意愿,但在很多时候却“有心无力”。好在他及时调整,化被动为主动,开始以“讲学”的方式“述学”,将志业重心转移到了学生培养上来,成就了他“作为导师的骄傲”,并投身学科重建,在大量学科论述中发展了自己的学术思考。对于“作为学者的遗憾”,他终究无法回避。在弟子眼中,晚年的他“自有一种旁人难以领略的悲凉之感”。⑥与王瑶和樊骏相比,只有钱理群真正做到了将学科工作与个人研究近乎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也只有他具备如此充沛的精力与相对理想的现实条件。钱理群把握住了条件与机遇,也以其出色的意愿和能力,从理论上回应并在实践中完成了学科史与学术史推进到相应阶段时提出和展开的核心命题,为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发展与当代中国的文学史研究和写作作出了独特贡献。

钱理群既是一位重要的学科领导者,也是一位重要的文学史家,这两重身份互相成就,是他的学术生涯的一大特色。{7}他具体从事的学科工作,大致有三:一是参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的领导工作,组织了多届学术年会与数场专题性的学术会议。钱理群认同樊骏的主张,认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应当“有意识地通过各种会议引导学科的发展”,所以相关会议的设计“不仅是要反映学科已有的成果,还要着力提出一些新课题与新方向”。{8}他自己以身作则,几乎每次会议都会发表学科发展构想式的发言。而他的很多思考也的确成为了日后学科的展开方向。二是钱理群在1985至2003年间长期担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的编辑与主编。在王瑶与樊骏的基础上,钱理群等人以“开疆辟土”的精神,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打造成了一本引领学科不断前行的风向标式的学术期刊。他们在这一时期也始终坚持高质量的学术水准,没有向学界蔓延的数量导向妥协,{1}使之成为了整个1980与1990年代以及21世纪初期中国文学研究界中最具权威性和影响力的学术期刊之一。三是钱理群主编了多套学术丛书,包括“20世纪中国文学与大学文化丛书”“20世纪中国文学与出版文化丛书”“现代文学与现代政治文化研究丛书”与“诗化小说研究书系”等,其中有的顺利出版,有的则不幸夭折,但他的思路都通过长篇序言的写作保存了下来并传播开去。他还主编了多种文献史料性的丛书,包括“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与“百年中国文学经典”丛书等,充分发挥了他“史家”与“选家”眼光兼具的优长。积极投身丛书的编辑与出版事业,原因是他发现“发挥出版社的中介与组织作用,把学术著作的写作与出版纳入统一的计划中,从而实现学术研究生产过程与流通过程的集合,这就有可能为在商品经济条件下,如何进行学术研究的组织工作探索一条新路”。{2}而在所有这三项学科工作中,钱理群都高度重视“尽可能地创造一切条件为优秀的年轻学者搭建舞台”。③这反映了他对于“学科”功能与作用的理解。当初由钱理群推介的“优秀的年轻学者”,如今大都已是学科的中坚力量。

钱理群的所有学科工作都凝结成为了他的学科论述。这些论述集中收录在《返观与重构:文学史研究与写作》《中国现代文学史论》与《生命的沉湖》三部文集中。前两部是文学史理论著作,他的學科论述同样是以文学史研究与写作为核心的。其中,第一类是他“对现代文学史研究传统经验的历史总结”,即对于学科历史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工作的回顾,{4}以及前文所述他在建构自家的文学史理论时“对于前辈与并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家的学术经验的系统总结”。{5}第二类是他在编辑《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期间写就的差不多逐年一篇的《编后记》。这15篇《编后记》分别以《呼吁研究视野、方法的开拓》(1985年)、《加强薄弱环节的研究》(1987年)、《回应“重写文学史”》(1989年)、《提倡细致扎实的微观研究》(1990年)、《不可忽视学术研究中的〈冷处理〉》(1992年)、《为“沦陷区文学研究”鼓吹》(1993年)、《但愿保持平实的学风与人生态度》(1994年)、《我们这个学科不再年轻》(1995年)、《欢迎不同意见的争论》(1996年)、《拿出“真”的精神产品来》、(1997年)《重视史料的发掘、整理与辨正》(1998年)、《研究思路的开拓》(1999年)、《面对新世纪的期待》(2000年)、《文学研究与当代生活的对话》(2002年)与《学术研究要言之有物》(2003年)为题,⑥不仅是对于当期刊物中最主要的学术议题的提炼,也是对于当年的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发展中出现的新的可能性的及时追踪。钱理群将《编后记》这一原本只是编辑工作中的功能性的文体转化成为了一种自觉的学术史写作,从而为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在1985至2003年间的演进过程留下了一份最具现场感的历史记录。从形式上讲,《编后记》中的论述出自对于相关学术议题的提炼与追踪,其中的若干议题在事实上正是由钱理群主动发掘与组织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的编辑工作同样贯彻了他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确立的原则——“不仅是要反映学科已有的成果,还要着力提出一些新课题与新方向”。这不仅是一条重要的学科发展之路,也是一种办刊之道。一本学术期刊,只有通过不断把握与提出学科演进过程中的新的议题,才能恰如其分地发挥其在学界甚至学术史上应有的作用。期刊不同于著作,后者应当更加追求精益求精的高完成度,而前者作为学术思考与表达的“中间物”(意为从个人写作到期刊发表,再到最终成书,期刊只是其中的中间环节),则更需要具备提出新的议题,以推动相关话题在更大范围内被关注与讨论的能力。1980与1990年代,以及21世纪初期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之所以能够具有广泛的影响力,正在于其不断提出“新问题”“真问题”与“大问题”。2004年,《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创刊百期纪念时,刚刚卸任主编的钱理群应邀撰写了长文《我们所走过的道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一百期回顾》,全文着眼之处便是《中国现代文学丛刊》曾经提出的学术课题。{1}而能够通过一本学术期刊的历史“回顾”一个学科的发展道路,本身即是对于该刊最高的评价。仅以其间发表文章的质量衡量,其实远未见得篇篇精彩,但其中蕴含的思想能量与新的学术可能性却因其被编辑不失时机地发掘出来并推向学界,而对于学科发展起到了重要的促进作用。过去40年间中国现代文学学科中的若干“显学”与“实绩”,最初都源自《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的发动。日后,相关研究日渐成熟,并以著作的形式最终呈现在学科史上。但此时不应忘记钱理群等人在期刊编辑过程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因为他们对于学术期刊的功能与作用的准确定位,才使得《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最大程度地介入并引领了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展开。这些在学术史研究中容易被习焉不察的背后功夫,尤其值得表彰。

钱理群的学科工作做得有声有色,与他本人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既深且广直接相关。他的第三类学科论述,也是最重要的部分,即在不同阶段对于学科发展提出的若干具有整体性与全局性的方案。钱理群先后发表有多篇以《大纲》《构想》《断想》《设想》与《札记》为题的长文,最为知名的包括《“分离”与“回归”——绘图本〈中国文学史〉(20世纪)的写作构想》《我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大纲》《关于20世纪40年代大文学史研究的断想》《文体与风格的多种实验——四十年代小说研读札记》与《〈中国现代文学编年史:以文学广告为中心(1915—1949)〉编写设想》等。{2}这批文章被大量征引、阐释与发挥,在同代与后輩学人的共同努力下,落实为学科发展的重要蓝图与资源。钱理群的此类文章的产生,是他个人学术思考的呈现,也与他对于学科需求的判断有关,两者的结合点正是他的文学史研究与写作。钱理群因其“文学史家”的关怀与视野,而能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发展做出鸟瞰与前瞻性的构想;他对于学科的关注与把握,也使得他的文学史理论与实践几乎没有大的死角与盲区。两者在作为“文学史家”的钱理群身上相互支撑与成就。如是经验固然很难被简单复制,却不乏重要的启示意义,而且也是在讨论钱理群的文学史思路与贡献及其学术形态与个性时不容忽略的向度。

在强调钱理群做出的领导“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编辑《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与完成大量重要的学科论述三个方面的学术工作时,必须指出这些贡献并非仅是他的个人成果,其得以形成与发挥作用在在离不开前辈学人的支持,与同代学人的配合。以钱理群的学科工作为其“文学史家”身份的最后一重意涵彰显的形式与载体,与其说是旨在突出其个人的学术成就,倒不如说是意在体现一代学人曾有的公心与热肠。因为对于学科的真情与深思曾是钱理群一辈及其前代学人的普遍情结,而今除去少数学者,绝大多数年轻学人的学科意识都已经十分淡漠。在中国现代文学第一代到第三代学者身上广泛存在过的“学科感”与“学科性”,不仅是在考察他们的学术思考与实践时的重要维度,对于当下的学术发展也不乏积极的参照价值。思路与视野过分囿于学科本位,自然可能导致诸多偏见与不见。但以钱理群在文学史研究与写作方面的学术经验为例,却可见学科意识完全可以落实为一种正面的思想力量。更为重要的是,在学科意识背后,是对于知识分子与人文学在当代中国的现实语境和历史条件下的可能性的探求。1980年代,学科在团结与凝聚学者共识,重建人文学与知识分子的主体性方面起到了关键作用。1990年代,各个学科因应时代潮流的变迁,也基于自身建设的需要,逐渐转向常规与常态积累,而此时的学科依旧在学术组织与评鉴方面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2000年以后,由于学术管理体制的强化,几乎所有学术资源都开始高度集中,统一分配,导致学者越来越通过项目、课题、基金与荣誉称号等形式直接和管理机构发生关联,并被整合进入统一的评鉴标准与生产模式中。“民间学术”的空间严重萎缩,{1}学术共同体意识也随之凋零。多样性与多元化的学术形态逐渐退出历史舞台,或者自居边缘,学术会议与期刊的样貌甚至学者的思维方式和表述形式也愈加同质与单一。学科在实际上不再被需要,学科意识自然就在学者思考与表达时被有意或者无意地淡忘了。在学术研究中具有鲜明的“学科感”与“学科性”,当然是一件利弊兼存的事情,不必过于拔高其正面意义,但这一向度在当下的学术发展中的严重缺失,无疑也是有问题的,应当引起反思与追问。

从四重层面考察钱理群的文学史研究与写作,虽然已经涉及他在多个面向上的探索,但这还仅是一种捕捉他在文学史领域走过的足迹的尝试。要全面讨论钱理群学术的贡献与局限、洞见与不见,将是一项规模浩大的系统工程。这不单是因为钱理群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著作量最大的学者,更由于他的学术生涯高度介入了当代中国的历史进程,所以在进行谈论时,不但要分析其著作与活动本身,还必须了解相应的背景、前提、脉络与对话对象。而且仅在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视野中讨论钱理群也是不够的。他的意义系于这一学科,但也溢出了学科,其本身就已经是当代中国历史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钱理群晚年写有《科学总结二十世纪中国经验》一文,{2}并以此作为自己的学术追求。在他展开学术生涯的过程中,他也成为了“20世纪中国学术经验”的一种,有待总结、审视、分析与批判。而钱理群最为看重的“文学史家”身份,当然正是这一工作的绝佳入口。

2018年10月29日,于台湾大学水源舍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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