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佩鑫 徐 琳 万绍宇 孙嘉文
20世纪90年代,“走出去”战略被提出,中国政府开始鼓励企业进行对外投资和跨国经营,在提升其国际化水平的同时拓展海外市场并获取各种战略资源。进入新时代后,随着“一带一路”倡议的提出,中国对外直接投资迅猛增长,中国企业融入经济全球化的步伐明显加快。截止2017年,中国对外直接投资存量达到18091亿美元,是2008年对外直接投资存量的约10倍,其中2017年对外直接投资净额就高达1583亿美元。面对中国对外直接投资快速增长的现实,有许多专家学者对于中国企业在进行OFDI区位选择时的影响因素进行了大量的考察研究,但除了传统的经济变量外,不太引人注目但却真实存在的文化因素同样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由于特殊的历史原因,海外华人人数众多且居住地分布于全球各地,成为了中国发展的独特机遇。在改革开放初期,欧美资本仍在观望之时,无数华商义无反顾来到大陆投资,相关数据显示,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引进外资中的60%为侨资,引进的外企中70%为侨企,引进海外高层次人才中95%为华人华侨。海外华人华侨不仅给中国大陆带来资金,还有更为重要的先进技术和管理经验,可以说海外华人在中国改革开放的和现代化的进程中做出过独特贡献。当中国企业伴随着中国崛起的进程而日渐成为国际投资的主力时,海外华人及其相关的文化因素是否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积极有效的作用,将是本文探讨的核心问题。
近年来,中国对外直接投资(FDI)的大幅增长和预期的未来前景吸引了国际学者的极大关注。许多研究考察了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的一系列问题,包括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的趋势和驱动力、中国企业参与海外投资活动的决定因素和动机等。这些分析更多的关注影响中国对外投资区位选择的传统经济因素:
基于邓宁的国际生产折衷理论,国家的经济发展水平是影响该国FDI重要因素之一。Lan Gao(2013)、Katarina Blomkvist和Rian Drogendijk(2012)选取了人均GDP来描述国家经济发展水平,并且在进行实证分析的时候选择了将该变量对数化。Yu-anfei Kang和Fuming Jiang(2012)选择以东道国的GDP总量来表示市场规模,同时以东道国的GDP增长率表示该国的市场潜力。
政府政策也是学者纳入考察的重要变量。以往的实证研究证实,东道国的监管机构对外国直接投资的流入有很大的影响,对外国直接投资较为“友好”,即那些拥有稳定的经济政策和产权保障、较少的产权限制和较为廉洁官僚机构的国家,有助于吸引来自跨国公司的直接投资(Grosse&Trevino,2005;Pajunen,2008)。Sumon&Catherine(2011)以1-7作为指标,衡量了东道国政治权利质量,数值越小,政治自由的水平越高,结果表明中国对外投资更有可能流向腐败程度较低的国家,而腐败程度一般与机构质量有关。
企业对外直接投资区位选择不仅仅受到经济和制度因素的影响,还受到科研水平等因素的影响。常健聪(2015)在研究中发现超过30%的中国对美国的直接投资是为了获得美国的科技、品牌和销售渠道等战略性资源,即中国企业积极地在美国、欧盟等科学技术成熟、人才集中的发达地区或国家进行投资,以获得中国缺乏的国际尖端技术和人才的支持,从而促进产业的转型和升级。张宏(2010)研究发现东道国已有科研成果、东道国研发投入和科研潜力对我国FDI影响显著,表明我国对外直接投资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为技术寻求型。
邓宁(1993)提出获取和保障持续的自然资源供应是FDI活动的主要动机之一,由于我国自然资源的人均可利用率较低,特别是在矿产、石油、木材和渔业等领域,寻求资源被视为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的关键战略考虑之一,中国在世界范围内进行的一系列引人注目的资源型收购凸显了这一动机(Deng,2004)。Shujie Yao(2017)的实证研究表明中国对外直接投资显然受到东道国石油和金属等自然资源禀赋的驱动。
除了传统的经济变量,文化这一抽象概念也逐步成为海内外学者考察影响一国对外投资的因素之一。文化因素深深地影响着经济全球化的进程,其本身也是一国经济发展的重要战略资源。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一个国家文化影响力的拓展是伴随着该国人口向外迁移而发生的。人口迁移已经成为全球化经济的重要方面,移民对一个地区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的深刻影响得到学术界地广泛认可。因此在衡量母国对东道国文化影响力的大小时,母国至东道国的移民数成为了一个重要的指标。Erdener&Shapiro(2005)的研究表明移民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将其财富通过社会和家庭网络融入东道国。Kugler&Rapoport(2005)、Filatotchev(2011)等学者研究表明华人的流动有助于扩大中国企业的全球网络,促进中国企业更好的参与国际分工与合作。Holburn&Zelner(2010)研究发现共同的文化背景可以减少移民与对外直接投资企业之间的文化和沟通障碍,从而促进我国对该国的投资。Lan Gao(2013)强调华人迁移在中国对外直接投资中的作用,通过仍留在国外的人数和返回本国的人数来考察双向流动,发现除了人口流动规模扩大的同时,也伴随着人口素质的提高。在变量测算方面,Lan Gao(2013)利用中国国际学生和学者的流入量和净流量来衡量高技能中国人的国际流动性,并且通过实证分析证明了人的流动性变量具有很强的显著性,对中国的OFDI产生了积极的影响。Alessia A.AMIGHINI(2013)以中国移民在东道国中占总人口的比例来表示华人文化对当地的影响,并发现在东道国经济中的中国移民是吸引中国企业对该国进行投资的一个重要因素,表明依赖中国海外华人的社会网络可以促进商业机会和降低交易成本。
一些学者在他们的研究还引入了一些其他变量,例如Yuanfei Kang&Fuming Jiang(2012)选择中国企业在外国直接投资地的劳动力成本,以东道国经济制造业的平均工资,反映了追求效率的动机。考虑到通货膨胀对数据的影响,还选择了东道国的年通货膨胀率作为控制变量。
英国学者John H Dunning在1977年提出了国际生产折衷范式,为决定本国企业从事的境外生产以及外资企业拥有或者控制的国内生产的程度与模式提出一个总体框架。一个国家的企业从境外向本国或外国市场提供商品的能力和意愿,取决于它们获得或能否获得他国企业不能得到或者不能以如此便利的条件得到的特定资产,这些资产我们称之为所有权优势(O优势),这里的“资产”表示预期能产生未来收入流的资源和能力,不仅包括有形资产,如自然资源、劳动力等,还包括无形资产,如技术、管理、营销等。上述的资产的来源和用途都可能仅限于一个特定的区位,我们称为区位优势(L优势),它不仅仅包括李嘉图式的资源禀赋,还包括相应的文化、政治、金融和制度环境。
由于市场失灵的存在,市场无法以一种最优的方式组织市场内的交易,那么这些市场缺陷可能促使企业多样化其增值活动,并同时调整它们对这些活动的所有权和组织,从而确保从它们所拥有的O优势中获得最大风险贴现,我们将这种在科层控制上感知到的优势称为内部化优势(I优势),即指企业在内部进行而不是利用市场进行资源配置的能力。
在某一给定的任意时间,一个国家的企业相对于其他国家的企业拥有的O优势越多,那么它们内部化而不是外部化地使用这些优势的动机就越强烈,它们越是发现在外国可得到或开发的O优势符合自身利益,它们就越可能从事对外FDI。同理,当相反的条件得到满足时,一个国家也可能吸引来自境外的跨国企业的投资。类似地,该范式能够以一种动态的方式表达出来。一个特定国家的外来直接投资或对外直接投资地位的变化可以从以下几方面进行解释:该国企业相对于他国的O优势变化;L资产的变化和企业认为内部化而不是市场能够最优组织这些资产的程度的变化;可能影响企业对任给定OLI格局所做出的反应的企业战略的变化。
作为本文探讨的核心变量,文化通过分别影响企业所具有所有权、区位和内部化优势从而对企业的OFDI活动产生影响。首先是所有权优势,母公司所在国的文化环境可能会影响到其具有的研究开发能力和对外投资的意愿。其某些文化在创新性活动方面所具有的比较优势导致他们能够更好地开发新技术、产生新的创意,那些在有组织性较强的国家能够更好地利用新发明和新工艺(Shane,1992)。Hofstede(1980)提出的文化维度理论以权力差距、不确定性规避、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男性主义——女性主义因素来区分不同国家的文化差异,他认为在权力差距较小、低不确定性规避、鼓励个人主义和强调承担责任的男性主义文化和创新总是紧密相连。
其次是内部化优势,企业追求内部化优势的过程实际上可以看作是减少交易成本和信息成本,降低不确定性并分散风险的过程。按照交易成本理论,更大的文化差距导致更大的交易成本,是由于文化的差异增加了信息交流的成本和资源整合特别是对于企业至关重要的人力资源的整合的难度。在文化差异较大的国家,一方面,在东道国投资建立的企业随着学习效应的减弱,企业内部产生冲突引起交易成本上升;另一方面,随着文化距离的增加,企业管理者很难以一种有效的管理方式来处理这些差异,处于不同文化背景下的当地员工不一定愿意接受母公司管理层的管理手段,企业内部摩擦可能随之增多,从而增加内部协调成本(Hameletal,1989)。
最后是区位优势,文化的差异性可能阻碍不同文化间的交流,造成互不理解从而导致文化冲突,特别是较为敏感尖锐的宗教冲突,不同宗教间有各自独特的禁忌,这些禁忌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国际投资区位选择的自由性,某些国家和地区的宗教组织甚至在外商直接投资的项目审批决策中有重大影响(闫国庆,2004)。同时,对一些曾在历史上饱受殖民掠夺的国家来说,这段历史使其对政治、经济活动中带有外国特别是西方前殖民帝国标记的活动容易产生抵触心理,甚至有深深的怀疑和憎恶。在这样的文化环境中,一旦东道国的社会产生动荡,这种抵触和怀疑情绪会演变成对跨国公司的风险事件(周凌霄,2006)。
综上所述,文化因素全面影响了跨国公司的所有权优势、内部化优势与区位优势,从而影响对外直接投资。
我们以Luke Hurst(2011)的引力模型为基础,将邓宁的国际生产折衷理论作为分析框架,并引入表示海外华人文化的变量,设定模型形式如下:
其中被解释变量为对数形式的中国对东道国的对外直接投资存量。ln GDP为取对数形式的东道国以购买力平价衡量的国内生产总值,用来衡量东道国的市场规模;ECOFREE是东道国的经济自由指数,衡量一国的劳动力、资本和商品的自由流动程度,它与一国政府对经济的干预程度成反比,即一国政府对本国经济干预程度越深,该指数越小;DIST是东道国最大的港口(若东道国为内陆国则选其首都)与中国上海洋山港之间的地理距离;这三个变量用来衡量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的东道国所具有的区位优势。TEC是东道国常住居民当年申请的专利数,用来表示该国的科研能力;RESOURCE是东道国燃料、矿石和金属材料(国际贸易分类标准第3节、第27节、第28节和第68节的商品)出口额占当年总出口额的比例,表示该国的自然资源储量,该变量值越大,在一定程度上能说明该国具有良好的自然资源禀赋;以上两个变量用来衡量东道国具有的所有权优势。
作为本文探讨的核心变量CHIPOP,我们借鉴了Alessia A.AMIGHINI(2013)的方法,用东道国每百万人口中的华人人数来衡量华人文化对当地的影响。该变量值越大说明华人文化对该国影响力越大,该国与中国之间的文化相似性越大。
各变量的数据来源见表1。
本文采用2012年作为中国对外直接投资东道国的54个国家的截面数据,所选国家在不同大洲,经济发展水平、资源禀赋、科研水平等相异,具有较强的代表性。对各个变量进行描述性统计的结果如表2所示:
以上述模型形式对五十四个国家的数据进行回归后,得到结果如表3所示。
表1 变量与数据来源
表2 各变量的描述性统计结果
表3 回归结果
由上表的回归结果可得,该模型在较高显著性水平下通过F检验,表明方程总体的线性关系成立,各个解释变量在整体上对被解释变量有较高的解释程度。具体到各个解释变量,东道国市场规模的大小(ln GDP)对中国对外直接投资有积极并且显著的影响,且该变量系数值最大,可以认为开拓海外市场已成为中国对外直接投资主要的驱动因素。衡量东道国受华人文化影响程度的变量(CHIPOP)的系数在5%水平下显著为正,说明文化相似性对于中国企业在进行海外投资的区位选择时有十分显著的影响,中国的企业倾向于投资具有较强文化相似性,华人文化在当地影响力较大的国家。与此同时,中国对外直接投资额与两国间地理距离在5%显著水平上成反比,表明中国与东道国之间的较远的地理距离(DIST)成为制约中国对其直接投资的重要原因。一国自然资源丰富程度(RESOURCE)与中国对其直接投资额在1%的显著性水平上具有正相关性,表明其丰富的自然资源对是吸引中国企业前去投资重要的区位优势,对于东道国自然资源的需求是中国对外直接投资主要的驱动因素。
首先检验模型是否存在设定偏误,解释变量和函数形式选取的偏误会造成估计量有偏且不一致、随机干扰项的方差被高估乃至参数经济意义不合理的后果,在这里我们使用RESET检验,分别引入被解释变量估计值的一、二次幂作为解释变量来观察是否存在遗漏重要解释变量和函数形式是否存在设定偏误的问题,均通过检验。
多重共线性是指由于解释变量间存在共同趋势、样本数据有限等原因造成两个或多个解释变量之间存在线性相关性,可能导致参数估计量方差变大、经济意义不合理等后果。我们先计算出了各个解释变量间相关系数矩阵,发现各变量间相关程度较小,随后计算了各解释变量的方差膨胀因子(vif),一般认为vif值在10以内可接受不存在多重共线性的假设。变量lnGDP、CHIPOP、ECOFREE、DIST、RESOURCE和TEC的vif值分别为1.32、1.23、1.34、1.14、1.14和1.36,可判定该方程不存在多重共线性。
随后,我们对模型进行了包含交叉项的White检验,以检验其是否存在异方差性。异方差性指对于不同样本点,随机干扰项的方差各不相同,在一定程度上会引起参数估计量非有效。检验结果中Obs*R-squared=28.4477,其伴随概率为0.78,远远超过10%的显著水平,接受不存在异方差的原假设。
考虑到本文采用的数据为截面数据,可能出现解释变量与随机干扰项同期相关的问题,即原模型存在内生解释变量问题。考察模型中所选取的各个解释变量,我们认为CHIPOP与被解释变量之间可能会存在联立因果关系,即中国对东道国的直接投资一定程度上会对东道国的华人人数产生影响,从而导致整个模型参数估计量有偏且不一致。我们将采用豪斯曼检验方法检验文化变量是否具有内生性。
选取在各国的孔子学院和孔子课堂的数量(记作KON)作为CHIPOP的工具变量,将CHIPOP关于工具变量KON和其他解释变量进行辅助回归,得到残差项e,然后将得到的残差项e加入原模型再进行回归,其t检验值为-1.5690,伴随概率为0.12,大于10%的显著性水平,接受残差项参数为零的假设,可判断CHIPOP为外生变量。
本文在邓宁OLI分析框架下引入表示海外华人文化的变量,利用2012年中国对54个国家直接投资额及相关解释变量的截面数据,检验海外华人文化对中国OFDI目的地选择的影响。结果表明,中国企业倾向于选择投资于华人人数较多,华人文化影响力较大,与中国文化相似性较强的国家。当地华人不仅与中国企业有相同的文化背景,同时对当地的法律法规、风土人情和商业模式比较熟悉,成为中国企业与当地社会之间的“润滑剂”,可以帮助中国企业迅速进入并适应当地市场,降低沟通成本,减小风险。另一方面,中国社会是一个讲究“人情”的“关系型”社会,当中国企业进入东道国后,可以充分利用当地华人的关系网络,降低“搜寻成本”甚至契约的执行成本,减小不确定性,提高商业活动的效率。
基于以上结论,本文认为在经济全球化的今天,中国企业在进行对外直接投资区位选择时既应该考虑东道国的经济、政治、地理因素,也需要考虑东道国的华人文化因素。跨国企业可以选择华人文化较为浓厚的国家作为投资重点,以节约投资成本,降低潜在文化冲突带来的风险;政府部门可以制定相关政策,推进相关工作加强中国企业家与华商和其他海外华人团体之间的交流、联系和合作,对于华人文化在当地影响力较低的国家,可以促进民间商业团体活动、增进国家之间文化交流等措施,缩小文化距离,进而推动中国对其的OFD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