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当代成长小说中的“兄弟相残”叙事

2019-08-07 10:01薛双娴
长城 2019年4期
关键词:苏童成人兄弟

薛双娴

“该隐杀弟”的记录见于《圣经·创世纪》的第四章。该隐因为耶和华选中弟弟亚伯的供品心生妒忌,并在田间杀死了亚伯。耶和华得知消息后盛怒,惩罚该隐终生漂泊。“该隐杀弟”是基督教传统中人类历史的第一个谋杀案,在文学作品的反复书写后,渐渐凝练出兄弟相残的叙事模式。从《创世纪》中“该隐杀弟”的记载来看,触发杀弟行为的原因是耶和华的偏爱。“该隐杀弟”的关键要素可以归结为为争夺有限的资源,由和谐走向敌对的兄弟关系。兄弟相残的行为在人类社会的早期阶段屡见不鲜,因为在人类社会充分理性化并形成道德和法律的规约之前,兄弟之间相互戕杀的行为,只是在以占有欲为核心的原始情感刺激下的本能表现。在耶和华不公的选择面前,该隐通过弑杀亚伯的行为表现自己的不满,为兄弟相残叙事平添了几分反叛的色彩。反叛意味着自我意识的觉醒,这为兄弟相残叙事和成长小说的结合提供了可能。

中国的文化传统所提倡的是和睦美满的家庭生活,不仅要父慈子孝,也要長幼有序,所以像《孔融让梨》《王泰让枣》这样的故事被口口传颂也就不足为奇了。这些故事中的儿童往往恪守成人世界的准则,直接呈现出一种“完形”的成熟状态,不具备成长性。中国较为成型的成长小说的文本或可追溯到《西游记》,在成长的道路上,孙悟空猴性渐渐被剔除,最终修成正果。“修成正果的故事是完全可以反过来读的,是内在个性的被迫妥协史加上天性之火的自我扑灭史。”(施战军语)“十七年”时期的成长小说继承了以茅盾为代表的左翼文学的写作方式,在更为严格的意识形态的统摄下,成长和革命进步之间构建出一种绝对的同步关系。只要人物的政治觉悟还有提升空间,相应的就具有成长的空间。成长因此脱离了年龄的约束,呈现出明显的后延性。在这样的时代语境下,兄弟相残叙事被机械地装置在“十七年”时期革命成长小说中,唯一作用就是彰显小说人物坚定的阶级立场。《创业史》中高增福选择和哥哥高增荣对立,就是因为他意识到两者正处于全然不同的阶级立场上。在小说中,高增福对梁生宝说道:“俺哥他走的富农路线,我走我的穷汉路线。”由此可见血缘的力量根本无法冲破不同革命阵营之间高筑的壁垒,在阶级的集体情感面前,兄弟之间的亲缘关系根本无足轻重。

中国文学在八十年代重新发现儿童之后,成长小说才开始“打捞”被成人集体长期埋没的青春期少年,复归日常生活。对兄弟相残叙事的改写和再创造,成为作家挖掘少年的成长过程、成长体验和成长状态的重要路径。苏童“少年血”系列的小说,为兄弟相残叙事重新进入成长小说提供了范式。这些小说往往有着相似的场景、人物和主题,苏童在《少年血》这个集子的序中写道:“一条狭窄的南方老街(后来我定名为香椿树街),一群处于青春发育期的南方少年,不安定的情感因素,突然降临于黑暗街头的血腥气味,一些在潮湿空气中发芽溃烂的年轻生命,一些徘徊在青石板路上的扭曲的灵魂。”在小说中,苏童把兄弟的定义分为两类,一类是具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另一类则是通过帮派义气缔结出的一种超越血缘关系的兄弟情谊。

在《黑脸家林》中,家林和家森是一对毫无共同点可言的兄弟。顺从成人意志成长起来的家森,获得了成人世界的认可。而反抗成人意志的家林,却屡屡遭受生活的磨难,最终选择在新婚前夜结束自己的生命。对家林而言,成长就是对家森所代表的成人法则的反叛。然而,他的反叛之路却屡屡碰壁。家林无法挣破成人世界给他戴上的枷锁,徒劳的抗争换来的,只有自毁的结局。他像该隐一样,受到了成人世界的严厉惩罚,草草结束了不被认可的一生。《舒家兄弟》进一步加剧了兄弟之间的分裂,在舒工与日俱增的欺凌下,舒农选择放火来宣泄自己心中的愤怒。但大火没有按照他的预期烧死舒工,反而把他自己推向了死亡的深渊。相较于自己的兄弟家森和舒工而言,长得像小黑鱼精的家林和十四岁还在尿床的舒农在身体上就有先天不足的缺陷。“模仿是孩子最好的艺术,是他们大多数游戏的驱动力。孩子的雄心远非在其同类中出类拔萃,而是模仿成年人。”(弗洛伊德语)然而家林和舒农的缺陷却让他们的模仿行为变得异常艰难,这也使得他们的成长在最开始就脱离了正常的轨道,向着自毁的方向疾驰而去。在近乎完美的兄弟所造成的压抑感面前,家林和舒农的反抗显得那么竭尽全力,又幼稚可笑。

徐小斌的《羽蛇》以一种更为接近《圣经》中“该隐杀弟”的书写方式切入这种类型的兄弟相残叙事。六岁的陆羽在爸爸妈妈对弟弟的偏爱中崩溃,她带着怨恨和敌意亲手掐死了刚刚出生的弟弟。陆羽的反叛具有鲜明的非理性色彩,幼不经事的她把弟弟归为自己缺爱的根源,冲动的行为让她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为了减轻自己的负罪感,陆羽毕生都在通过苦行僧式的生活赎罪。与苏童笔下恣意的兄弟斗争不同,余华的笔法显得更为温和。虽然《在细雨中呼喊》延续了这种兄弟相残的叙事模式,但余华却改变了孙光林的反叛姿态。孙光林的处境比家林和舒农更为不幸,他无端被抛弃,浸泡在一种生存的弃绝之境中,“在绝境中生存与成长,这是对成长残酷而极端的表现。”(陈晓明语)孙光林被蛮横的父亲孙广才绑在树上殴打,引发了村里小孩的围观。他的两个兄弟孙光明和孙光平神气非凡地在充斥着屈辱感的现场维持秩序,虽然他们没有直接凌虐孙光林的肉体,但俨然已经化身孙广才的同谋。多年以后,当孙光林以第一人称叙事重回童年现场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近乎绝境的成长过程中,完成了对兄弟的反叛。这种反叛的力量源于孙光林拒绝被接纳的自我,他没有选择冲破束缚自己的弃绝之境,反而以弃绝之境为屏障,生成了主体性的力量。正是在主体性力量的保护下,孙光林才得以安然地成长。从这种意义上而言,不幸的孙光林是幸运的。

《桑园留念》《午后故事》《乘滑轮车远去》和《刺青时代》等小说构成了苏童建构兄弟相残叙事的另一个文本群落。这些游荡在香椿树街上的少年们,画出了相似的成长轨迹。他们混迹于帮派,寻找自己崇拜的偶像,再通过击败偶像的方式自我确证。苏童在《桑园留念》中写道:“那时我跟肖弟相处得很好了,但我知道我厉害起来后非跟他打一架不可,一定要赢。否则我会老在心里痛哭自己是脓包。我想我要是打赢了内心就会变一变的。”《桑园留念》中的“我”通过帮助肖弟追求丹玉获取了肖弟的信任,并成功加入了肖弟的帮派,但与肖弟的决斗欲望却很早就埋在了“我”的潜意识里。因为“我”要成长,就不可能永远依附在肖弟羽翼之下,我一方面选择肖弟成为自己偶像,另一方面也把他设定为自己获得主体性的潜在敌人。《刺青时代》中小拐的成长经历,将帮派兄弟相互残杀这种叙事形态的血腥底色发挥到了极致。苏童把小拐的父亲王德基渲染成一个残暴又猥琐的形象,他不仅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还对那些喂养小拐的妇女动手动脚,使得小拐彻底失去了感受母爱的机会。小拐在父爱和母爱双重缺失的成长环境中,视哥哥天平为精神偶像。崇尚暴力的天平在一场惨烈的斗殴中失去了自己的生命,面对着这具鲜血淋漓的尸体,小拐终于意识到只能依靠自己获得生活的尊严。其实,早在小拐九岁的时候,他的尊严就和一条腿一起被轧碎在火车的轨道上,他也因此失去了自己的大名安平。小拐通过复制哥哥天平的暴力成为香椿树街的风云人物,却因此招致哥哥天平昔日的好友“座山雕”的算计。一心渴望通过猪头刺青重振野猪帮的小拐,却被“座山雕”在前额刺上孬种的标记。“座山雕”无情地嘲弄了他的人生理想,小拐仅剩的尊严在这场闹剧中被消磨殆尽。他从此退回阁楼,度过了自己屈辱的余生。

帮派义气熔铸的兄弟情谊比少年们想象中的还要脆弱,因为相较于真正的成年人而言,他们更容易受到情绪的操纵,也更容易在冲动中做出非理性的行为。那些少年刚刚进入青春期,潜伏在身体里的欲望渐渐膨胀,进而引发触目惊心的械斗。在势力的倾轧,暴力的角逐中,江湖兄弟的倒戈相向显得那么顺理成章。艾偉的《少年杨淇佩着刀》和路内的《追随她的旅程》也借用了这种帮派兄弟相互残杀的叙事,完成了成长小说的书写。佩着刀的杨淇一跃成为同学崇拜的对象,再也不会因为自己的纤瘦苍白招来嘲笑。在这种虚幻的崇拜中,杨淇展开了自己的复仇行动,最终被自己的兄弟告发。值得注意的是,邱华栋具有成长性的城市书写,如《手上的星光》《环境戏剧人》和《城市战车》等作品,在本质上也承继了这种兄弟相残叙事,只是原本由帮派义气勾连起来的兄弟情谊,被一种功利性的利益共同体所取代。无数的欲望之火在邱华栋的小说中被点燃,人们纷纷以自己为祭,陷入充满刺激的登高之战中。

纵观八十年代至今成长小说中的兄弟相残叙事,不难发现表现成长过程中的孤独感是它们共同的主题。苏童在《年复一年》这篇文章中写道:“我从来不敢夸耀童年的幸福,事实上我的童年有点孤独,有点心事重重。”余华在与王尧的对话中谈道:“童年,就想把整个世界当作一个复印机一样,把这个世界复印到了你的一张白纸上,以后你做的都是一些局部的修改了。”这些作家度过了孤独的童年,处于世界边缘的他们,也更能捕捉到儿童在成长过程中的种种问题。在他们创作的成长小说中,本该为儿童提供庇佑的家庭,却逼得他们自己斩断亲情的纽带。失范的父母,冷漠的兄弟,把少年们抛入爱的真空中慢慢窒息,他们做过挣扎,但挣扎过后却陷入自毁的泥沼。还有一些少年,他们试图在帮派中确认自我的存在感,甚至不惜通过刺青这种颇具宗教仪式感的行为,永恒标记自己的肉体,来换取更为紧密的关联。但他们几乎都失败了,缺乏正确引导的少年们,只能通过错误的反叛抗拒成长的孤独。成长小说内部激荡着的非理性因素,刺激着少年最大程度地释放沸腾的情绪,进一步加剧了后果的严重性。在盲目地确立自我意识的过程中,对兄弟反叛不仅无法让少年们生成自我的主体性,反而让他们在疯狂的行为中迷失了自我。成长小说中的兄弟相残叙事蕴含着深刻的悲剧性,它表明暴力并不是通往成长的通关卡,也不是缓解不被认同的孤独感的良药。那些渴望自由,野蛮生长的少年们,在张扬青春血性的同时,又何尝不是在复制父辈兄辈的法则。潜伏在他们叛逆之下的,其实是一种对自己所反抗的规则更为深刻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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