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
1
彩峨家住鹿渡镇镇街的最西头。镇街宽约五米,东西长不过五百米,青石板铺成的道路被岁月踩踏得很光滑,如同中青年女人的皮肤般玉润。每逢雨季,男人们、女人们、小贩们穿着劣质皮鞋、水胶鞋、旅游鞋、军用球鞋,在泥水中踩踏出来的“嘎吱嘎吱”声显得特别伤感。外地来的人走路时若稍不小心,就可能摔个四仰八叉,街沿上闲坐着守摊的老人们便会发出邀请,外地人吧?进来喝杯姜茶,不要钱的。
一到了秋冬季节,镇街人家家都早早地备好了用陈皮、生姜、红糖配制的姜茶。每天早晨,男女老少一起床就捧一碗姜茶喝了,这个冬天便少了感冒咳嗽。这天摔倒的小伙子一脸书生模样,鼻子上架着宽边眼镜,背上背着双肩包。小伙子一脸尴尬地坐起来,回头看看屁股上沾的泥水,从邬大爷手上接过热情递上来的草纸,揩干净泥水自言自语地说,这石板路早应该换成水泥路面了。邬大爷呷一口满是茶垢的大茶杯里的茶水,眯着眼一脸骄傲地说,这可是明朝的老街,文物部门不发话县长都不敢乱搞。
小伙子便用鼻子深深吸了吸雨水中飘过的浓浓的火锅味,顺势走进邬大爷家开的土产小店,扯过木板小凳坐下问,大爷,这镇街上的住户都是本地人吗?有没有姓邬的人家?
邬大爷放下手中的茶杯,从柜台上取过一个纸杯接了姜茶递给小伙子,眯了眼睛说,从我爷爷的爷爷那辈开始,这镇街上就只有两个姓氏,镇东头姓李,镇西头姓邬,看见了吗?以那个拴马桩为界,李姓人做匠人,邬姓人做小商人,互不通婚,互不打架。记得“文革”年间打派仗,县里来了一群毛头小伙子要“破四旧”,都被我们这街上人用菜刀斧头棍棒给打跑了。小伙子一脸欢喜地问,那您老人家一定认识彩峨了,她叫邬彩峨,梳着长辫子、一双大眼睛,女娃。瞬时间,一脸和悦的邬大爷将手中的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蹾,你是她什么人?同学还是朋友?在这镇街上,邬姓人不认识什么狗屁彩峨。小伙子一脸惊讶地辩解说,我确信她就住这镇街呀。我手机里有她的照片,要不我给您看看?邬大爷从小伙子手上夺过纸杯将姜茶泼向了街边的地漏里,拔高了嗓门说,她彩峨上个大学咋了?这镇街還出过博士,还有人当过国民党的团长呢。你看她那样子,走路挺个胸昂个头,对我们这些长辈不理不睬也就罢了,对自己的母亲都不愿搭理,忤逆不孝。若放在解放前,就应该让她跪祠堂,将她沉河。
小伙子见邬大爷满面绯红真的发火了,便觍着脸讪笑着说,大爷您好,我叫阚松林,邬彩峨是我同学,她没有参加毕业典礼,我给她送毕业证书来了!听小伙子这么一讲,邬大爷紫红的脸瞬时平和了许多,用手指着街西头说,看见了吗?那就是你要找的彩峨,她整天拉着个脸,镇街上没有人看见她笑过,她对她妈也没有笑过,是个忤逆不孝的女子。
小伙子盯着邬大爷身后柜台上的手写标签浏览了一遍,站起来从邬大爷柜台上拎过一盒桃饼,放下一百元钱说,大爷,谢谢您的姜茶,钱不用找了!说完,拎了桃饼便朝彩峨的方向奔了去。
2
四五十年前,鹿渡镇只有四五十户人家,山大树多水丰。每到丰水季节,镇前河道里的木船就停满了,装满了木耳、木炭、核桃、花生等山货,船工们唱着骚情的船歌光胳膊光腿地在舱板上穿梭着,一路顺水先岐坪后阆中再南充去了重庆,一路好风景。过了八十年代,上游的陕西人将河截流建了电站,镇街的人多了,路宽了,河里的水也小了,男人们便不再去船上拼吃喝。有人去了大城市打工,有人在镇街开起了小店,虽然不富裕,但生活也能勉强应付得下来。彩峨家就住在这个叫鹿渡的镇街上,前拥小河,背靠山峦。鹿渡是个出美女的地方,美女不仅美而且还很贤惠。镇街的风水先生讲,这一切都与当地山峦地势多雨多雾有关。女子一到十七八岁,就被县城的小伙子或邻镇有钱人家的男娃盯住了,很多女娃高中一毕业就被县城、省城的公司抢去做了公关小姐,最差的也挂个红飘带给公司站门脸。但彩峨是鹿渡镇的例外,既没有人来相亲也不外出打工,一门心思从小学到中学再读到了成都数一数二的大学。快二十三岁了,镇街的邬姓人还没有喝过她家的提亲酒。
阚松林向邬大爷挥了挥手,迎着彩峨走了过去。阚松林拔直了身板冲彩峨灿烂地笑着问候,邬彩峨你好,我给你送毕业证来。
彩峨一身运动装,头发绾成了一个髻扣在后脑勺上,显得脖颈很长,脸上却冷漠着,将目光定在小伙子脸上看了一两秒,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小伙子有些腼腆地解释说,毕业典礼你没有参加,正好我来这边旅游就带了你的毕业证来。彩峨当然熟知这个阚松林。阚松林是学生会的组织部长,还与自己在同一个学院同一个专业。但彩峨仍然没有话也没有笑容,眼睛却移向了阚松林满是泥水的旅游鞋。
阚松林将拎在手里的桃饼和毕业证递到彩峨面前,彩峨却只接了毕业证。阚松林只好将递桃饼的手缩了回来,有些局促地说,今年选调生考试要开始了,我想约你一起报名,这个机会很重要。彩峨抬脸望了一阵天上的雨水,终于还是讲话了,记得你是雨城人,你不是留校工作了吗?阚松林说,我不想留校工作,我想参加公考试试自己的能力。彩峨淡淡地回应,谢谢你这么远把毕业证给我送来。阚松林犹豫了一下问,你家离这里远吗?彩峨的眼睛仍然盯着阚松林鞋上的泥水,依然冷着脸说,就在前面不远,但我妈身体不好,就不打算请你去家了。
彩峨冷冷地将阚松林一个人抛在了身后。
听着彩峨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阚松林一下没有了主意,只好呆呆地站立在细雨中。
邬大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阚松林背后,佝着腰为阚松林撑起了油纸伞,劝告说,你这么标致的一个小伙子,别在意她,我们这镇街漂亮女娃多的是。
这时候,已经有七八个老头老大妈围了上来。镇东头的谭婆婆夸赞小伙子说,看这小伙子,个头高身板直又文静,像电视剧里的周里京呢!邬大爷对围在身边的人说,人家就是知识分子,专门从省城来给彩峨送毕业证的,你说的那个周里京都快赶上我的年龄了吧!这彩峨是真没教养,不仅不让客人进家喝口热水,还把人晾这里了。另一位妇女也数落说,彩峨从小就不跟我们这些老人打招呼,上了大学就更洋盘了,我从来就没有看见她给过她妈妈一个笑脸,她上大学的学费都是她妈一针一钱做绣品挣出来的,瞧她一副吊死鬼样儿,一准嫁不出去。邬大爷的老伴却插话说,也许彩峨一离开我们镇街就有笑脸了,要不这么标致的小伙子都追过来了!
小伙子的脸立马如熟透了的西红柿般绯红。
正当小伙子不知道应该怎样应对这样的场景时,彩峨却拎着酱油瓶,一脸高傲冷漠地从人群中穿了过去。大约走出去三五米距离的时候,彩峨突然扭过头来对小伙子说,镇东头有家小旅馆,楼下有家“权老二火锅店”,你可以去那里住宿。
讲完,彩峨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己家的院子,还重重地掩上了木门。邬大爷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按辈分,她得叫我爷呢,当年她爷跟我跑船,做我徒弟我都一天打他三次。说完拉着小伙子的胳膊说,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去我家吧,咱爷俩喝酒吃火锅,摆摆龙门阵。
阚松林一时没有了主意,只好跟在邬大爷身后去了。
3
不知是炉火还是酒精的原因,这天晚上,小伙子在邬大爷家围着火炉吃川味火锅喝散装白酒,一老一少两张脸都被逼得通红。邬大爷将袖子挽到了胳膊上面,将一只脚抬起来放到板凳上,举着酒杯对小伙子讲起了镇街的几百年历史。在老伴上完第三盘小油菜红薯粉条的时候,小伙子截住邬大爷问,彩峨的父亲是做啥的?你能给我讲讲彩峨一家人的事吗?邬大爷一仰脖子将杯中的酒饮了,眯了眼睛说,我知道你憋不了多久就会问邬彩峨的事,你邬大爷是什么人?当年是在嘉陵江跑过船拉过纤的人,有酒有故事但绝对不扯人的家长里短。要想听啊,敬你邬大妈一杯酒,让她给你讲。
邬大妈将端在手里的酒一口饮了,正要甩开腮帮子讲彩峨的家事时,谭婆婆裏着一身凉风冲了进来。谭婆婆表情夸张地对邬大爷说,邬大爷,论年龄论辈分这次你都得出面了,彩峨在家与她妈干起来了,彩峨砸了锅碗,彩峨妈在家哭得昏天黑地,这女子怕是要疯了呢!
邬大爷盯着小伙子看了一眼,将已经挑在筷子上的一块莴笋重新放回油碟里,半转过脸问谭婆婆,你咋知道人家打起来了?又去听墙根了吧,我就讨厌你们这些老婆娘整天东家长西家短地打探别人家的隐私,镇街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一旦让你知道了,全镇街的人就全知道了。谭婆婆双手一拍大腿说,这您可是真的冤枉我谭婆子了,我去蘇秃子家借蒸笼正好路过她们家,就听见她们娘俩在吵吵,彩峨还骂她妈年轻时乱搞,她妈就砸了泡菜坛子和锅,门口围了好几个人在听呢,可热闹了。
听谭婆婆这么一讲,邬大爷一脸气愤地站起来说,这还了得,彩峨怕是要疯了呢,十几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翻出来讲,她妈做手工供她上大学容易吗?我邬大爷七十八岁了还第一次听说有人往自己妈妈身上扣屎盆子呢,这事,我还真得管,得让她邬彩峨知道这镇街上还有我邬大爷活着。
4
邬大爷家与彩峨家相距也就百多米路,中间隔了十几家小店铺。
细雨霏霏中,镇街的路灯有些暗淡。邬大爷就这样吹着一嘴酒气、昂着头鼓着眼泡子出了门。邬大爷身后跟着谭婆婆,谭婆婆身后是邬大妈和阚松林,密密实实的细雨柔顺地抚摸在他们的脸上。他们走到彩峨家门前时,彩峨家门外已经围了十几个人,有人将耳朵贴在了紧闭的木门上,有人在互相咬耳朵窃窃私语,有人试图抠开贴在门上的年画从门缝向里面张望。邬大爷一出现,围观的人群立即闪开了,彩峨家的吵闹声仍然清晰可闻。彩峨在屋里吼道,我就是心里阴暗,怎么地吧?我一回想起你和你相好的事,我这辈子就没有打算原谅你,也没有打算结婚。彩峨的妈妈樊翠花一边哭泣一边絮叨。
邬大爷提了提神运了运气,才伸出厚重的大手重重地敲击了一阵门环,门就“嘎吱”一声打开了。随即,一大盆水从屋里泼了出来,将猝不及防的邬大爷从头到脚浇了个正着,其他被浇着了的人在惊呼声中跳到了镇街的中央,而邬大爷却如松树般挺在门前,嘴里在不停地骂着,狗的,这是要翻天了,今晚必须得去祠堂点灯说事。
此时,端着粉红色塑料洗脚盆的彩峨故作一脸惊讶的样子,愣在了门口。邬大妈在第一时间企图冲进去与彩峨厮打,却被邬大爷手一挥挡在了身后。邬大爷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水,嘴里“呸呸”了两声后,扯着有些嘶哑的嗓子不失威严地吼道,樊翠花,你给我滚出来,你生了这个有娘生没娘教的女子,给老子泼了一头洗脚水,你们今天不去跪祠堂不给我道歉,这事就没有完!
当樊翠花一脸惊恐地从里屋走出来时,彩峨的表情已经显得非常平静淡然。彩峨一把将樊翠花扯到了身后,身子拔得更直了些,表情严肃地向邬大爷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邬大爷,我不应该把洗脚水往街上倒,更不应该将水泼到您老人家身上,我这里给您道歉了,再说一声对不起!邬大爷梗了脖子吼道,狗的,一句道歉就能了结了吗?这事我们忍受多年了,在这镇街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给过长辈们笑脸吗?你喊过樊翠花一声“妈”吗?今晚还在家与你妈吵架,往你妈身上泼污水,我们得替天行道。我今晚就召集全体邬姓人让你跪祠堂,你不下跪,我们就上法院告你不孝敬老人。
此时的樊翠花表情很慌乱,眼睛红肿着,脸上的泪水仍在唰唰地往下流淌。彩峨的脸上却仍然平淡着,不紧不慢地问,邬大爷,这我可要认真问问您了,我妈守寡快二十年了,您一个长辈大晚上不在家好好呆着,领着一群人跑我们家来听孤儿寡母的墙根,传出去不怕人笑话吗?邬大爷愣了一下,旋即提高了嗓门吼道,听什么墙根?你邬大爷是从解放前过来的人,见过国民党,还给共产党带过路,当过纤夫开过小店,有人说过你邬大爷闲话?若不是谭婆婆说你砸锅摔碗骂你妈作风不正派,我才懒得管你家破事呢!
邬大爷吼完转身寻谭婆婆作证时,谭婆婆早已闪得没有了踪影。邬大爷骂道,狗的谭婆子,这会儿跑哪儿去了?
彩峨有些恍惚的眼神在搜寻谭婆婆时,似乎看见了站在街对面的阚松林。彩峨犹豫了一下,突然伸手挽过樊翠花的胳膊做出难得的笑容说,我妈最近胃不好,我做面条给她吃,她一会儿说辣椒放多了,一会儿讲酱油放多了,我大学毕业了没找到工作,心情不好,我娘俩吵几句摔了几个碗不犯法吧?谁家不吵架?谁家没有发生过摔盘砸碗的事?现在电视手机网上到处是娱乐节目你们不看,整天东家长西家短的有意思吗?倒是你们这爱听墙根的习惯应该改改了。
站在邬大爷身后的苏秃子插话说,谭婆婆可以作证,彩峨骂她妈与当年镇街小学阚校长乱搞的事,我们都听得一清二楚,就因为这句话她妈才砸锅摔碗的。
突然间,邬大爷的神情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再次鼓胀起来,阚校长我认得的,这个人口碑好,没有老婆,樊翠花死了老公重新嫁人,天经地义。今天,彩峨必须当着大家的面给你妈和大家下跪道歉。
彩峨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却很诡异的笑容,依然紧紧地挽着樊翠花的胳膊,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脆生生地唤了一声“妈”,然后说,走,我们去权老二家吃火锅,他们愿意在这儿闹就闹吧,我们肚子还饿着呢!他们如果为听墙根向我们道歉了,我随时可以跟长辈们道歉。
樊翠花脸上的表情很诧异。
彩峨半拖半拉地拽着樊翠花穿过人群奔镇街东头的“权老二火锅店”去了。
没有了踪影的谭婆婆此时不知从哪里又突然冒了出来,望着彩峨母女远去的背影,嘴里在絮叨着,太阳还真他妈的从西边出来了,我还第一次见娘俩这么亲热!狗的,是在演戏呢!
5
权老二家开的火锅店门面不大,只摆了几张火锅桌。厅里显得很清静,靠窗的桌子上有一对学生模样的恋人在吃串串喝啤酒。
彩峨没有要菜单,随口无精打采地点了吃火锅的几样涮菜,以素为主。樊翠花却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对彩峨说,我胃疼,能不能来碗米饭加个鸡蛋汤?彩峨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弯腰假装系了鞋带,抬头高声大嗓地对既是老板又是厨子的权老二说,权叔,给我妈来一碗稀饭一碟泡菜,蒸个鸡蛋羹。另外,给我加一瓶歪脖郎酒。权老二说,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彩峨一笑值千金,今天第一次听你喊我权叔,这酒和小菜我免费了。等权老二转身离开,彩峨才压低了声音对樊翠花说,你装也装得开心点,那些刚才在我们家门外听墙根的人就在门外,想看我们的热闹呢!
樊翠花抬眼看门外,果真刚才在家门外围观的人又跟到了“权老二火锅店”,表情更复杂了。她低了头叹息着说,十几年了,我一直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每到晚上,我总感觉有人在我们家门前晃动,这世界上最难的人可能要算寡妇了。
彩峨没有理会樊翠花,自顾自地拧开歪脖郎酒瓶盖,两根指头从盘子里捡起油炸花生米,直接对着酒瓶喝起了白酒。樊翠花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些怜爱地说,女娃娃在外面喝酒不好。彩峨低着头反驳说,我们寝室六个女生,四个喝白酒。樊翠花转移话题问,今天来镇上找你的小伙子是做啥的?是不是你的男朋友?彩峨说,我不想与你讨论任何事情,今天这顿饭后,以前什么样子我们还什么样子,我不想讨论什么小伙子的事,他是来为我送毕业证的,我们没有任何关系。说完,彩峨从碗里挑起一根鹅肠,上上下下地在翻滚着红油的火锅里面涮起来,表情多少有些夸张做作。
阚松林就是这时候站到了彩峨吃火锅的桌子边上的。阚松林一脸严肃地说,我住在楼上,明天就回雨城了,参加公考的事,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这个机会对我们很重要。彩峨神情怪异地说,对我们很重要吗?今晚你看见了我们镇上的人和我们家的事,邻居讨厌我,我还不孝敬母亲,你很失望吧?今晚的事,比学校戏剧社演的戏剧还有意思吧?
阚松林摇了摇头没有接话。樊翠花端详了一阵阚松林,有些惊讶地问,怎么这么面熟?你来过我们镇街吗?阚松林身体微微向前一倾,有些腼腆地回答说,姨,我是第一次来这里,我与彩峨是校友,在学生会共过事。樊翠花的眼睛里一下子涌出了更多的慈祥和温柔,顺手扯过塑料凳子说,既然是同学,又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就坐下一起吃吧!彩峨突然提高了嗓门说,人家是从雨城来的,什么好东西没吃过?让人家回去早点休息!阚松林一脸尴尬地说,我在邬大爷家吃了火锅的,我要上楼休息了。
望着小伙子上楼的背影,樊翠花的眼神突然间迷离了,嘴里在自言自语地念叨,他太像一个人了,他的言行和走路姿势都像。彩峨盯着母亲看了一阵,又转身看了一眼门外的人,将瓶子里剩下的酒一口喝干净,以热情的语气对权老二说,权叔,一百块钱放桌上了,多少就这些。正在低头修燃气炉的权老二扔了手里的工具,走过来说,够了够了,你喊这声权叔我就应该给你免单。彩峨以少有的调皮语气说,那我今后每次来吃火锅都多喊您几声权叔。权老二很开心地说,谁说我们彩峨是不理人的冷美女啊,笑起来更好看。哎,对了,你妈的蒸鸡蛋羹还没有上呢!
已经走到门口的彩峨扭回头说,欠着,下次来吃。
6
这天晚上,彩峨家被盗了。
彩峨家的门环有些生锈,木门微微張开着。樊翠花惊讶地问彩峨,你出门时没有关门吗?彩峨回应道,你走在后面,我怎么知道你没有关门?樊翠花一连串地喋喋不休,完了完了完了,家里遭贼偷了!彩峨没有理会,进门后用脚后跟将门碰上,嘴里发出一声冷笑说,这镇街多年没听说有人被盗了,哪有那么不长眼睛的贼呀?专找最穷的人家偷。
樊翠花开了灯,在屋里环视一圈后指着地上说,你看这大脚鞋印,泥还湿着呢,一定是遭贼偷了。彩峨冷言冷语地讥讽说,我困了,要睡觉了,你那相好的也多年没有露面了,你抓紧清点下你的金银细软还在不在。
天很冷,是南方那种特有的潮湿阴冷。彩峨将旅游鞋脱了,踢到一边,不洗脸不洗脚便钻进被窝里打开了手机。阚松林在手机上留了好几条信息,希望彩峨吃完饭能陪他在小镇转转,又问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好看的风景,还讲了一些关于公考的事情,彩峨想了想,没有回复。瞪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她便开始玩一款日本人开发的游戏,这游戏着实让她上瘾,以至樊翠花在她床前站了足足半分钟她也没有觉察到。
樊翠花鼓足勇气打破宁静说,家里真的被盗了,我床下的旧皮箱不在了。彩峨将手机往枕边一扔,将身体坐直了问,丢了房产证还是存款?我生下来就没有见过我们家有金银首饰,这世界上还真有不长眼的小偷?竟然偷这鹿渡镇最穷的人家。樊翠花摇了摇头没有接话,犹豫了一阵,一脸眼泪地转身离开了彩峨房间。
彩峨一下子没有了玩手机的心情,往事瞬间挤满了脑子,挥之不去。这一晚上,无论数猪数马数牛羊,彩峨眼睛闭着却咋也睡不着。
7
彩峨六岁那年,父亲就走了。
父亲走的那天,天空如同被人捅成了漏斗,雨一直下个不停,下了一天一夜,河里的水将整个河道及镇街都灌满了。樊翠花一边从屋里向高处搬粮食和卧具,一边一脸焦灼地对彩峨念叨,你爸爸应该回来了,他们学校在一片洼地上,不知道咋还不回来。
这天,彩峨一直抱着她唯一的毛绒玩具坐在门槛上等待父亲归来。洪水漫过了门槛又从门槛上退了回去,大雨什么时候停歇的,她浑然不知。
从那天开始,彩峨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经常将她架到脖子上“飞翔”的父亲。后来听邻居讲,彩峨父亲的尸体是三天后在下游的阆中找到的,尸体被河水浸泡得已经腐烂变形,惨不忍睹。从那天开始,彩峨不是读书写作业,就是抱着那个毛绒玩具坐在门槛上发呆,没了话语也没了笑容还没有了小伙伴。直到两年以后的某一天,已经上小学二年级的彩峨踹开家里的门直奔餐桌端起水杯准备喝水时,眼前的一幕将彩峨的小心脏击碎了,学校的阚校长与母亲樊翠花肩膀并着肩膀坐在床头,阚校长的一只手停留在樊翠花的肩膀上。见彩峨进了屋,樊翠花立马神情慌乱地站起来抹着眼泪对彩峨解释说,你们阚校长是来家访的。
彩峨瞪着眼睛在妈妈和阚校长脸上扫了一遍,扔下手里的茶缸便冲出了门。彩峨失踪了。樊翠花和老师在镇街寻了一下午也没寻着。天快黑透时,邬大爷的老伴才提醒说,彩峨心重,她会不会去了她爹的坟地呀?
彩峨果然就在她爸爸的坟前躺着,竟然睡着了,鼻涕和眼泪都挂在粉嘟嘟的小脸上。樊翠花一把将彩峨紧紧揽在怀里,一边哭泣一边解释说,小祖宗,你是误会了妈呀,阚校长和你爸过去是好朋友,他只是趁着家访来安慰我的,我们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彩峨用手背将眼泪抹了,从樊翠花怀里挣脱出来,头也不回地沿着来时的茅草小路跑去了。
这以后的十几年,彩峨对樊翠花一直冷眼相待。无论樊翠花付出多少笑容和艰辛,彩峨都没有给过她笑脸。即使阚校长年底从镇街小学调走了,彩峨也没能原谅樊翠花。直到彩峨上高中的前一天晚上,樊翠花将一口铝锅从门里踢到了门外,彩峨才发出了一长串冷笑,你生什么气啊?如果你不同意我去县城上中学,我就去广东打工,我自己能养活自己。樊翠花歇斯底里地吼道,我才三十几岁,我是女人,你今后也要做女人当妈的。我再告诉你一次,我与你们阚校长是清白的,我从没有让他碰过我。早知你这么拧,我还不如跟了你们阚校长,反正他老婆也死了。彩峨仍然一脸冷漠地说,我讲过你们不清白吗?你咋不跟了你的阚校长去呢?
8
彩峨早早就醒了,是被一场噩梦惊醒的。阚校长仍然和樊翠花肩并肩坐在床头,爸爸穿着一身破烂衣服站在门口的雨水里……醒来时,彩峨身上的内衣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油漆斑驳的餐桌上没有往常的稀饭也没有咸菜,只有一张纸条:彩峨,你自己想办法吃饭,我去找那只箱子。彩峨冷笑一声,站在门前发了一阵愣,才拿定主意去找住在权老二家的校友阚松林,嘴里顺便塞了一块前几天吃剩下的馒头。
天已经晴了,镇街的小商小贩和观光的人多了起来。彩峨光脚穿了人字拖鞋走在街上,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已经买了菜的谭婆婆远远地望见了彩峨,便与正坐在门前择香菜的邬大妈说,昨天变天了,明明大家都听见了彩峨与她妈对骂的声音,突然间又挎着她妈的胳膊去了权老二家吃火锅,这可是镇街上的第一大新闻。邬大妈嘴角抽了抽说,说不好是在演戏给我们看呢,锣鼓镲钹全上了,搞得“齐咕隆咚呛”,回到家还不是把脸拉得跟裤腰似的?倒是昨天来找她的小伙子,长得很像一个人。谭婆婆问,长得像谁?我咋没看出来?邬大妈说,又高又白戴个眼镜,可文静了,很像当年镇街小学从雨城来的阚校长,邬老倌请小伙子吃了顿火锅,一出手就给了二百块钱还不让找零头。谭婆婆一拍大腿说,那一定就是那阚校长的儿子了,我得跟着去看看,彩峨是不是去找那小伙子呀?
谭婆婆拎了蔬菜向镇东头权老二家走去时,彩峨已经与权老二搭上了话。权老二嘴里叼着香烟,正在低头收拾用白碱泡发的毛肚,说,小伙子坐早班车回雨城去了,刚走十多分钟,给你留了一封信在柜台上。
彩峨就自己从柜台上取来信读了。所谓信,也就是一张便条。便条上的字如同爬行的蚯蚓,怎么也与阚松林的帅气联系不起来。阚松林的纸条上说:在学校里你冷漠我,我理解,从雨城追到鹿渡来,你还是那么冷漠,如同这里的天气,如同你与你妈妈在一起的神情。我从小就没有妈妈,如果我有,我一定给她一百度的温暖,如同这镇街上邬大爷家的火锅。公招考试是大事,我等你的好消息。
彩峨将信读了两遍,表情更复杂凝重。犹豫了一阵,才将信折叠起來放进裤兜里。刚出门,却与谭婆婆险些撞个正着。彩峨蹲下替谭婆婆拎起菜篮筐,冷冷地盯了婆婆一眼,便目不斜视地向自己家的方向去了。
谭婆婆对权老二唠叨说,眼睛长尻子上了,每天走路眼睛都望着天。是来找雨城来的小伙子的吧?看着不吭不哈,外面还有人了呢!权老二将清洗过毛肚的污水“哗”一声倒进塑料桶里,头也不抬地说,关你屁事,整天东家长西家短的,也不怕累着你的舌头。谭婆婆回嘴说,论辈分,你得叫我姨呢,咋讲话这么没有礼貌?
9
彩峨家的门半掩着。
彩峨回到家里,一下子被眼前的场景吓着了。樊翠花双腿跪在地上,满脸眼泪,正盯着旧皮箱里发黄的书信和照片出神。彩峨似乎明白了妈妈在家里被盗后失魂落魄的原因了。彩峨将双手抱在胸前,冷言冷语地冲着樊翠花问,皮箱从哪找回来的?是那个男人写给你的情书吧?没想到你还这么浪漫,我可以看看你的信吗?樊翠花猛地一下子转过头来,眼睛里充斥着愤怒和慌张,如同咆哮的狮子般吼道,这是我找了整整一条街才从汽车站的垃圾箱里找回来的,虽然里面的钱没有了,但这些信还在。彩峨也提高了声音吼道,是我爸没死之前你们就勾搭到一起了吗?是你们这些年一直背着我在一起鬼混吗?一想到当年你们坐在床头暧昧的样子,我就恶心。
樊翠花突然间就一动不动了,双眼呆滞地盯着彩峨说,我原本是要把这些信带到坟墓里去的,既然你这十几年一直为这事仇恨着我,想看你就看吧,在你面前我不想隐瞒什么,也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说完,樊翠花抽出一封递给彩峨说,这是他写给我的第一封信,但这些信都是你爸爸死去一年后才写给我的。想知道你爸爸是怎么死的吗,他是因为带新来的体育老师去爬松林山,回来时遇到洪水淹死的,下游的人将他俩打捞起来时,他们还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本来我打算一辈子不对你讲这些破事,那个体育老师已经怀了你爸爸的孩子。
彩峨被樊翠花的话击打得脑袋里瞬间一片空白。
樊翠花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有气无力地回忆说,埋你爸爸时,我没有带你去是怕你受到伤害。在这镇街上,我一家一户地告诉大家,任何人不准把你父亲的丑事告诉你,他们都答应了,这些年也都做到了,我很感谢这个镇上的人,是他们为我保守了这个秘密,而你却一直要揭开这个伤疤。办完这些事的当天下午,我在镇街前的龙潭子跳了河,是阚校长将我救上岸的,是他安慰我,给了我活下来的勇气。
彩峨摇摇头,将信将疑地从樊翠花手中接过信来,坐在地上开始一封一封地读这一皮箱书信。樊翠花仍然跪在地上盯着皮箱愣神。
太阳从窗户里照射进来,又渐渐变暗,没有人能听见时间流淌的声音,镇街的嘈杂似乎与彩峨的家成为了两个世界。猛然间,彩峨伸出双手,紧紧地将樊翠花揽进了怀里,一字一句地说,妈妈,走,我们去雨城,我们现在就去雨城。樊翠花摇摇头叹息一声说,一切都来不及了,早晨我追到长途汽车站见了他儿子,阚校长得了癌症,晚期,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
彩峨坚定地说,走,我们现在就去雨城,就为了他给你写的这些信,就为了他的坚守。樊翠花摇摇头说,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让你陪着我在镇街上来回走三趟,当着众人的面多喊我几嗓子“妈”。
彩峨一把将樊翠花从地上拽起来,以命令的口吻对樊翠花说,我们先吃饭,然后去理发店做头发,再然后我陪你去雨城。至于这镇街上的人,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是怎么做闺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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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城也飘着雨,密密实实的,轻轻抚摸着每个来雨城和在雨城定居的人。与鹿渡不同的是,雨城有很多很大的高楼,满街都是车和广告,还有更多的酒店和人。彩峨买了两把当地人自己糊的雨伞,蓝色的给了妈妈樊翠花,红色的自己撑着。
彩峨和樊翠花如同姊妹般,撑着鲜艳的伞,行走在雨城街头,脸上充满了好奇和幸福。
彩峨主动打电话给阚松林要了定位。阚松林很吃惊地问彩峨是不是来了雨城,需不需要去接。彩峨一反常态地温柔,天冷,你准备好开水,我们就到了!记住,先别告诉你爸我们来了雨城的事。
彩峨将手机的定位功能打开,踩着雨城街道上的泥水,仅仅二十分钟就到了阚松林家住的老街。
阚松林家住的是老旧平房,院子不大但很规整。彩峨和樊翠花出现时,阚校长正坐在轮椅上用剪刀修理花草。阚校长将眼镜摘下来,已经失神的眼睛在樊翠花的脸上盯了很久,嘴角抽抽了几次。樊翠花没有讲话,阚校长也没有讲话。樊翠花慢慢地走近阚校长的轮椅时,阚校长手里的剪刀“咣”一声掉在了地上。
樊翠花顺手取过一张小木凳,如同温顺的小猫一般坐在阚校长的轮椅旁边。阚校长伸出左手抚摸着樊翠花的头说,十六年零十一天没有见面了,你也快五十了。樊翠花没有答话,而是将头靠在了阚校长的腿上,眼泪顺着脸颊流淌着。阚校长盯着彩峨说,彩峨二十三了,还在记恨我吧?知道吗?当年就是你仇恨的眼神让我退却了,我一个人逃离了鹿渡镇小学,我至今都不敢回想你的眼神。彩峨有些愧疚地笑着,摇摇头没有答话,而是很自然地從阚松林手中接过一杯白开水喝了,很爽朗地对阚松林说,雨城满街都是香辣猪蹄的广告,你现在就带我去吃。
阚松林和彩峨说笑着离开了院子。
阚校长说,我最多还有一年半的时间。
樊翠花说,我把这些年你寄给我的信都带来了,我们去你信中多次提到的稻城吧!
阚校长说,其实,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这不是让彩峨恨上加恨吗?樊翠花说,我想明白了,她认不认我这个妈我们明天都要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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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之后,彩峨收到了樊翠花发来的视频。彩峨在镇街上拦住邬大爷一脸灿烂地炫耀说,我妈去稻城旅游了,一个美丽的地方。您也应该带邬婆婆去转转。说完,彩峨打开手机向邬大爷和邬婆婆展示了妈妈发来的视频。稻城旷野的木楼前,樊翠花依靠在阚校长的轮椅上,脸上绽放出了孩童般的笑容。
这些天,彩峨将家里的衣服被褥全洗了个遍。
下午,彩峨在街头拦住谭婆婆,一脸喜悦地放了樊翠花和阚校长在稻城的视频。
又一天早晨,彩峨背着双肩包拉着拉杆箱出现在权老二家的小店里,将一串钥匙递给权老二说,如果我妈回来了,麻烦您把钥匙给她,我把家里的门锁换了。权老二问,你这是要去哪里?彩峨调皮地说,一个月后回来告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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