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亚鸣
一
再后来想起来,李响就觉得小方搬进来那会儿,可能是她人生的鼎盛阶段。再往后,小方便风光不再了。
六年前,李响找到两个亿做黄金期货,赚了一笔后买下李家花园。李家花园刚到手的时候,还是个破落院子。残垣断壁,杂草丛生,阴气重,常人见而远之。当时周毅劝他,还不如在北京买个房,生活事业两不误,就是投资也上算。但李响笑笑,说:“这李家花园,弄不好是我家祖业呢。”这话就不好再说下去了。周毅说他傻,一点点心理上的平面情怀,就丧失了投资银行家起码的胸怀和眼光。确实和其他人比起来,李响在投行这个领域里,不光对应性弱,就是手脚都比别人慢半拍。他自己也常常怀疑自己入错了行。所以最后干脆离了职,专门在小县城开了个古董行,改做起古董生意。投资方面,有时候是自己的钱,有时候老兄弟几个合资,有兴趣有灵感的时候也会凑一把。
六年过去了,周毅租下了李响的房子。这连周毅自己也没想到。周毅不懂院子,但陪着计划老师来过之后,当即决定租了这院子。
那次回京,借了酒李响谈到他的院子,说:“我那院子边上的码头,就是当年汪伦带着全村老小,淌着鼻涕送别李白的地方。”
“汪伦?桃花潭汪伦?”
李响把历史“画卷”推到众人眼前,所有人就像回到几百年前。计划老师大悦,号召道:“那就让我们去看看十里桃花,吃遍万家酒店吧。”
计划老师是有号召力的。最初那些年,都是计划老师带着大家做并购,有了经验和积累之后,大家开始各自为政。但分工不分家,只要行情对得拢,又会在一起做一把。这样的合作还会延伸到实体项目上,譬如房地产等。但这里面还是有了区别,尤其像周毅这样做了公募基金经理的,也就是参加参加聚会,任何场合任何时间不会有人和他谈行情。这是自觉,也是礼貌和尊重,更是彼此的底线。没了这底线,便没了朋友,自然也再谈不上交情。
除非真不要交情了。
一路歌声一路情,在计划老师身旁,大家又回到从前。计划老师更是兴致盎然,给大家补民俗历史课。当年汪伦邀请李白的时候,说桃花潭有十里桃花,万家酒店,洋洋洒洒,足以挥洒人生。可李白实地一看,却并未见汪伦所言桃花和酒店。汪伦却不以为然, 问李白:“离此十里有个桃花渡,是吧?”李白自然点头。
“那岂非‘十里桃花?否则谓何?”
“那万家酒店呢?”
汪伦撩起羽巾,一指前方,说:“对岸万村,有家姓万的屠夫开了家酒店,莫不是‘万家酒店?”
涛声依旧,却不是当初的夜晚。后来李响想,或许是汪伦的码头让计划老师撑开了一条“船”。但与此同时,要没有他这张错期的“船票”,那些没准备,或有准备的人也能同时登上这艘迟到的“客船”,开启那样一段别样的人生之旅吗?
跟着李响回来一看,周毅就不走了。院子已经变样,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一步一景。最让他惊羡的是碑林。那些石碑刻着各式皇家印记,或饱经风霜,或气势磅礴,观者也不考究出自哪个朝代,何人手笔。在这个地方,真假不再重要。这里腾挪出一种特殊的气场,腾云驾雾,降妖伏魔。历史的钩沉清廓之间,彰显了一派史间云卷,大气沉韵,荡人心魂。人沉浸在这样的世界里,只有沉醉和慨叹,过后连呼价值连城,价值连城。他们在大雪里站在院子前边的桃花潭码头,茫茫潭面,看不清十里之外的桃花渡。计划老师手一挥,说好一派十里桃花气象,我要在这里开一个音乐会。
计划老师这一说,大家这才记起来,计划老师不但是他们的老师,还是个音乐家。他谱曲,还会弹奏。于是众口交赞,一路鼓噪,情势是要计划老师信诺成真,成全自己的感慨。计划老师表示:“我一定要做成这件事,今后我要常来这里。”
李响为此自然欣慰,但不久他就知道了,计划老师这之前其实和桃花潭是有联系的,而且是较为紧密的联系。桃花潭在山这边,计划老师就在那边。这样一来,计划老师的热情和主题便在他心里模糊起来,敞亮的玻璃,糊了层窗纸一样。于是玻璃后面,就有了他看不清的东西。
回来的路上借了酒性,周毅问李响:“这个院子我开价一亿你卖吗?”李响愣了一愣,周毅捶了他一拳,在他耳边说:“十个亿也不要卖。”周毅在耳边热气乎乎的,但李响听得真切,周毅丝毫没有揶揄的意思。周毅是认真的,但这样的认真味道就不一样,来得太不自然,犹如一台高速机车,突然一个急刹车,停在了你面前,你一点准备也没有。
周毅后来一直对李响赞不绝口,称李响的眼光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是真正有眼光的投资者。一座院子当年收下来也就百来万,也就这几年的工夫钱。工夫钱虽少,但贵在是坚持,别人花天酒地,他就来桃花潭,走在乡间小路上,别人遗弃的东西,忽视的东西都被他往这个破院子里摆,硬是摆成了这样一座金山。在坚持这件事上,周毅赞叹李响,说他和计划老师一脉相承。
李响算了账,当年一百四十万,即使这些年前前后后,又放进去两三百万,也并没有花上几个钱,现在变一个亿,那是何等收益。可周毅还叫他不要卖。
“一个亿现在太容易了,可这样一院子,哪找去?”周毅酒醒之后依旧这样说院子值钱。
周毅把李家花园租了下来,和周毅一起住进院子的还有个女的,姓方。小方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尽管长得不甚出众,但李响一开始对她印象不错。李响一向对漂亮女孩比较排斥,而长相一般但能干的女孩,会给他一种莫名的信任感。
说是租给周毅,但平时周毅在北京,房子就小方住。周毅介绍小方身份的时候说小方是个作家,这就对上号了。李响释然,甚至还涌现了一种奇特的满足感。在这里安心写作,环境匹配度是最好,也算是物有所归,物有所值了。于是很多事情就此有了个掩护,让李响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在认识上吃了亏,走了弯路。
桃花潭的房子现在已远不是当年,简单花小几百万就能据为己有了。老院子物以稀为贵,加之老宅多催生出收藏者之匠心,曲奇之間,尽显沧桑风姿,风花雪月,美轮美奂,让人叹为观止。这样的房子读书人用最值当,心静才能懂房,再爱房惜房。用这样房子的读书人还得已功成名就,要不房租都可能付不起。有闲得有钱,有钱之后的闲,恐怕才能真正抵达心静如水之境。这样做学问,如鱼得水,水到渠成,这是这房子的功德了。
可这样的景致,一定得回过头来看,才知道多少年的做派,那是前世造化,后世的功德。最初的时候,这一切李响都无法看得清楚。
房租自然不用操心,让李响意外的是,周毅他们其实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斯文安静。尽管周毅不用做学问,但操盘间歇有一个宁静的调整同样重要。
周毅和小方经常会邀一些人来开派对。这些人李响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他们来,周毅就邀请他,他只得参加。这样的派对其实毫无趣味,这不是夜总会,他们在这吃吃喝喝,唱唱跳跳,竭尽闹腾,通宵达旦,和环境很不协调,不但调动不出什么可以放松自己的情绪,反而像一根黑夜里的蜡烛那样,可怜地消耗掉自己。
每当这时候,李响就走出来,来到木平台上发呆。
“你会觉得他们这样打搅到了这里的先灵了吧?”
李响惊奇地转过头来,发现小方就站在他左侧前一点的地方。“你,”他说,“你来很久了吗?”
“他总是要找一些人到这里来,就像别人不知道他在这里和我在一起一样。”
小方的话有些奇怪。但明白了,小方是不喜欢闹的。但她有苦衷,她又不好去说他们。
一时间他们无语,小方随后点了根烟,说道:“没娘的孩子就是爱闹。”那时候,李响并不知道周毅是孤儿。
二
后来李响再弄清楚,院子是小方要的。
周毅和小方搬来李家花园前一直住蒋东家。蒋东是当地人,和周毅是同学。一开始蒋东说他家没院子,父母留下的,都快废弃了,哪来院子?蒋东家在山那边,李家花园在这边,隔山相望。周毅很沮丧,但小方来一看,手朝着山上一指说:“这么大的院子,怎么说没院子的?”小方把山当作了院子,于是周毅和小方就搬了过去。他们一搬过去,蒋东夫妇也就搬了进去。
蒋东很忙,虽说是同学,但蒋东到底在忙什么周毅不知道。他总是盘在周毅周围,用周毅的资源讨生活。他时不时会提出一个人的名字,这样周毅把电话打过去,他去找那些人,把要做的事情做好。他不全靠周毅,但周毅不可或缺。所以周毅在哪他就必在哪,城里房子再好也不住了。
蒋东的老婆王虹同样喜欢院子,她和小方同所师范大学毕业,在同一个艺术社。一个诗画,一个歌舞,一个孤言寡语,一个活蹦乱跳,倒也做就了一双好姐妹。说是周毅被蒋东围了一辈子,身上的肉全被蒋东“蚕食”而去,才落下蒋东一身肥膘。但就蒋东的老婆把自己闺蜜小方介绍给周毅这一点,周毅就全值了。周毅一直没有如意的红粉知己,人倒是从来不缺,就是安定不下来。有了小方,顿时整个人就安静了。全心全意,心满意足了。都说小方的潜质都在不声不响里,只要她看好的,就能到手不算,还定能拴牢。
这话不假。李响觉得小方的神奇之处并不在于其说服力,也就是她并没有花多少力气来说服你,而是用手朝山里一指,不是花园的地方也会跟着她,成了你眼中,甚至心目当中的花园了。
周毅和小方,把荒山修成花园,那样的花园成了一种境界,让每个人心驰神往。但他们有一个规矩,那就是所有人不经他们允许,不得进入他们的私人区域。所谓私人区域,就不仅仅是他们的卧室。其实他们的卧室倒是常常房门大开着的。租房的时候,他们专门隔了一个空间,还开了个后门,搭出一个挑空的木平台,在木平台两端,种满四季盛开的鲜花。就这样,他们的私人区域其实就一直延伸到了半山上,贯通了他们的花园。自然,每个人都被打动,都想进去,体会体会那样的胜景。但所有人只能远远观赏着。小方常常说,看的东西不比吃的东西。近了,就没有味道了。
但说归说,实际上他们倒并没有旁如无人,完全漠视所有人的意见。于是他们在房子另一端,也就是蒋东他们这边修了个栈道,这样再来人,或者参加聚会的时候,就能够按照他们做出的审美角度,观赏他们的私人区域那些美不胜收的景致了。这样的局面应该是皆大欢喜的,既不影响他们私人区域的守则,又让所有人得到满足,大饱了眼福。但这样的情景下,王虹不开心了。
王虹为什么要不开心呢?因为她的地盘别人做了主。所以那一阵,她不怎么和小方说话了,但她又不随蒋东出差,她对周毅发牢骚。她把自己散养旳鸡赶到小方那侧私人区域去,然后一遍一遍地烧着开水,把不锈钢水壶的盖子弄得哐啷乱响。周毅开门出来看的时候,王虹就侧着身子说:“这水又白烧了。”周毅上前劝她,边劝边弄明白了怎么回事。王虹怀孕了,一个星期要吃两只土鸡。周毅说:“你别急,我去帮你捉鸡。”
“你帮,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在这里帮几趟呢?”王虹说着,把杀鸡刀扔在案板上,转身走了。
周毅被剩在那里了。愣了半天,想的是小方。他在王虹身后说道:“小方要创作,她最怕哐啷的金属声响了。”王虹进屋去了,留了根食指指着周毅说:“她创作关我屁事。”
那个周末,直到周毅离开的时候蒋东还没回来,他拨了蒋东的电话,讲了些琐事,放弃了鸡汤和金属的响动。最后临走,他对小方提起了这件事,没想到小方说道:“你随她去,我们出了房租的。”周毅一惊,那意思小方早就知道。如果这样,现在的状况要么是小方执意要对抗王虹,要么就是小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动静。
夏天,台风频发的季节。那一次小方上山,大风大雨顷刻之间就打碎了私人区域里两块窗户玻璃,王虹一声令下,帮忙做清洁工作的邱嫂破窗而入,她要帮小方关闭窗户,防止大雨倾盆而入。但是窗户关闭之际,邱嫂啊呀叫了一声,这一叫信号弹一样让王虹跑过去,也就是跑进小方的私人区域。邱嫂脚上在淌血,是地上的碎玻璃惹的祸。小方回来,前后也就相差不过五分钟,她淋了雨,落汤鸡一样在自己的私人区域入口处看着王虹和邱嫂。她们在包扎伤口,翻遍了她所有抽屉。她们非但未经允许进入了她私人區域,而且找止血布贴的时候,翻遍了她抽屉。
那个晚上有点特别,大雨倾盆,蒋东在狂风大作里回来了。王虹半是犹豫半是疑惑,对蒋东说了白天的事。
“你看见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真不知道他们搞得那么神秘是什么意思。”
“有没有电脑?”
“电脑有。”
“有电脑就是在做老鼠仓。”
王虹一愣,似懂非懂。熄了灯,等蒋东躺下后王虹说:“幸亏你回来了。”她说着叹了口长气,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
“怎么了?”
“你要不回来,我准备跟邱嫂走,到她家去住一夜了。”
“怎么了?”
“你没看见,真没看见小方的眼睛。”
“怎么了?”
“要吃人,她的眼睛要吃人了。”
“她说什么了?”
“就是她什么也没说。”
玻璃事件似乎并没有立竿见影地影响小方和王虹的关系。但她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注定要变化了,微妙之处则在于这种变化契机的生成,以及生成的时机。这样一直等到了计划老师的到来。
计划老师的到来本来自然和顺理成章,他应邀来参加周毅和小方的聚会,但当他决定更深入地介入当地生活的时候,他的一些出人意料的举动,便开始让人捉摸不定。
计划老师到来后,很快被桃花潭吸引,提出了一个惊人计划,他要在严冬季节,桃花潭水冰冻时开一场自己的音乐会。对此他全身心投入,似乎就在那时候开始,来往也越加勤快起来。但是他的出现,包括音乐会的说法在众人眼里只是个借口。他的到来,更多是用音乐会之类的作掩护,来和周毅定期建立某种联系。对于计划老师的到来,蒋东表现得特别友好,对计划老师,他简直五体投地。让计划老师住他家里,就是他的主意。应该说计划老师本来与他和王虹并没有什么关系,但从后来结果看,他的举动起到的完全是穿针引线的作用。
王虹会做菜,她养了很多土鸡,一高兴就杀一只,没人的时候慰劳慰劳自己。计划老师到来后,王虹经常会做好多菜,做好后请周毅和小方一起,陪着计划老师吃。计划老师很开心,每次酒喝得都有点多,而且一喝酒就说话,谈他对音乐的热爱和宏大理想。那时候桃花潭音乐会创意还没出来,但他已经雄心勃勃,有了开自己音乐会的打算,还有了海报设计方案。那次把方案放在酒桌上征求意见的时候,还被王虹端上来的土鸡煲不小心弄脏了。
计划老师似乎总不想酒足饭饱之后就离去,为此大家都得陪着他。小方有意见。她不愿意陪坐又赔笑,她自己有很多事要做。于是更多时候她坐在那里,做出很多不耐烦的腔调。譬如大家谈兴正浓时,她会喊邱嫂,邱嫂。她的声音有些尖利,突然就打断了大家,大家看着她,听她指挥邱嫂说:“你先去把那几只锅子和汤盆汰了吧。”
王虹不高兴了。虽然她也并不喜欢陪着干坐,但小方这样子,她不高兴,而且不高兴了还不好说出口,心里就有了气。要知道每次计划老师来,她付出的比小方多得多。虽说有邱嫂帮忙,但洗烧汰都是她一个人的事,小方从来不会动一根小指头。她不吱声,但声音大了许多:“对,邱嫂,那只大号烧锅不要动,我再给计划部长烧条野生鱼。”
听说还有菜,大家都有些愕然。但计划老师高兴,他捶了蒋东一拳说:“王虹还有保留节目哇,哈哈哈。”蒋东就点头,脸上满是感激涕零的神情,嘴抽动了几下歪在一旁笑着,嘴里的垂涎就像随时要掉下来一般。
小方站起身来,说:“当心食物中毒。”她说的是当地土话。计划老师侧身问李响作家说了什么,李响说,她说她约好时间要去给出版社发个邮件。
这件事过后没多久,周毅和小方就搬走了。李响后来才知道,即使是王虹和小方有问题,但主动提出来搬走的却是周毅。
三
蒋东的房子本来很成功,成就着周毅和小方,天作之合,让他们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那段时间,不管他们在做什么,在外人眼里他们都是开心的。开心才头要紧。但这样平静的生活没延续多久,有一天李响得到通知,周毅和小方要庆祝胜利了。他并不知道那是怎样的胜利,也不知道这之前计划老师已经参加过多次这样的胜利欢庆。只是从场面的隆盛上看出,那极可能是一场大胜。
类似的活动又有过几次,都安排在周末。只有周末,周毅才有空过来。随后几次活动,李响有时参加,有时不参加。活动安排的方式也特别,夏天的纯自然环境里,清澈透底的溪水,连不会水的也喜不自胜,在岸边戏水。沟溪里的野生鱼,晚上篝火架上,烤的专门请人捉的野兔子……一身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根本没有了衣服还穿在身上的感觉。带来的名贵红酒都不敌山里的杨梅酒,杨梅酒好喝又不上头,一直要喝到炊烟冉冉,歌声四起,兴致才算真正起来了。
今夜无眠,欢乐今宵,都醉倒在了今宵的大自然里。天快亮的时候,小方起身如厕,走到客厅,蓦然看见王虹穿着睡衣,正从二楼的楼梯上下来。她愣在了那里。二楼客房里,住着客人计划老师。
王虹把食指豎在嘴唇上,还似乎朝小方眨眨眼,做了个鬼脸,然后鱼一样迅速滑向了她和蒋东的卧室。
小方渐渐疏远了王虹。本来的下午茶是两个人最好的交心时间,她们私下里什么话都说,从学校一直延续到了山里,那是绵延不绝的山河,不会有戛然而止的时候。关于蒋东的,关于周毅的,说到开心处嘻嘻哈哈。但玻璃的事情过后,小方午后不见了。她去山里巫阿婆家租了个西向的房间,在窗户底下放了张老式的写字台。那种写字台很敦实,太阳一照,能溢出淡如百合的清新空气来。每天午后到来时,小方都准时在那儿。她说那种地方就是她新小说里李香香与王贵闹别扭最理想的场合,为此她不能把时间白白浪费在不值一钱的下午茶上了。
不但拉开距离,就连吃的东西,不知道哪天起,也自然分开了。王虹买的东西,不说放进冰箱,就是在公用厨房、客厅,她也不会动。渐渐地,王虹也不动她的东西了。不知不觉当中,两家往日那般亲密的关系便不存在了。
有天周毅饿了,看到厨房有香蕉,随手掰了根吃起来。小方见状如临大敌,睁圆了眼睛叫他放下。周毅懵了,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小方道,那是他们的东西。
周毅释然。但是他看轻了事情的严重程度。一开始他轻描淡写地劝她,一段时间下来没效果,就加了砝码,说就是看在计划老师面上,也不能这样做。
“计划老师是大家的客人,你们这样的话计划老师怎么办?”周毅说到这里,小方发现他有些停顿,她觉得那可能是周毅在刹那之间已经意识到,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在计划老师到来后发生的。答案很明显,计划老师才是祸首。但在周毅面前,这个答案竟是个谜。一开始小方有点不相信,但随后她得意了。她可不想这样轻易地公布了谜底。
“计划老师,”小方笑笑,重复了一下,“确实,要给计划老师面子的。”可是,小方转过了话题,态度严肃起来,又说,“我们付了房租,等于在住自己的房子,她有什么看不惯的呢?”
“她没有什么看不惯的哇。”
“她看不惯,我更看不惯。”
周毅没有再把小方的话题接下去。熄灯的时候,他有点像自言自语,说:“等蒋东回来我和他谈谈。”
小方沒接他的话。周毅把她当成了小女人。那意思是说要是蒋东和他两个人一起劝她的话,她会开心点。女人作,那是在男人面前撒娇。绝大部分男人会这么想,小方想,那就让他们去想。
王虹会烧菜,都不是一般的烧法。鲫鱼人家都是红烧,或做汤,她清蒸。蒸好了叫人蘸醋吃,然后露出洁白无瑕的牙齿,傻乎乎地问人家:“是不是真正的蟹肉味道?”鲫鱼变螃蟹,正是这等绝招迷倒了蒋东。有种人的聪明,都隐含在了看上去其貌不扬的懒散当中了,其实那就是天赋。王虹的菜,不光好吃,还能每天不同样。花样变得突如其来,让你欣喜之下,喜不胜收。从没谁教过她,也不看菜谱什么的,就是命里有。眼睛一眨,老鸡婆变鸭,眼前又是一桌可口酒菜。她变着口味让蒋东吃,现在故伎重演,计划老师吃上了。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的人,吃着吃着就惊喜连连,就离不开来自王虹的味道了。
有了初一就有十五,那次难忘的庆祝过后,计划老师每吃必夸王虹的厨艺。王虹说我的绝招其实还没出手呢。这话有些做作,但好像也没有自夸的意思在里面。但计划老师接上了,他说:“那我倒要时不时地来吃一吃,免得漏掉你的拿手菜了。”一搭一档,像个信号弹,又像个安民告示。好像计划老师来就是为了尝尝王虹的味道,再就是筹备筹备音乐会了,而他来桃花潭与周毅的关系似乎就这样被忽略掉了。
王虹似乎总能知道计划老师的行程,常常在计划老师到达前两天就开始准备野味了。这些野味不是好找的,即便是山里也已经很少。她到附近找人,然后高价买来,烧给计划老师吃。尽管周毅和小方一次也不落下,但小方吃着就不是滋味,她就觉着那就是给计划老师独吃的。
蹊跷的是蒋东。蒋东经常要出差,本来不是个什么事儿,但计划老师出现之后,蒋东总是在计划老师出现前一两天出差。这让小方很鄙弃。周毅朋友多,蒋东信息多。谁那里要哪些东西,蒋东都知道。跑个腿,就能带出些差价来。
这样的情形渐渐有了刻意的痕迹。起先小方对自己说这不关她什么事,再后来就一心要搬走了。但还没等她开口,周毅捅破了这层纸。有天晚上陪计划老师又吃到很晚,她终于捺不住,把那天看到的王虹穿睡衣上二楼的事对周毅说了。她没想到周毅手上的杯子会砰一声掉落在地,更没料周毅说了声怪不得,然后就开始收拾东西,说:“我们搬出去。”
那晚,周毅住进了客栈。经过是这样的,他们在宵夜的时候照常嘻嘻哈哈,和其他朋友,还有计划老师吃王虹烧的菜,期间周毅喝了许多酒。他抢酒喝,敬你敬他,一会儿就东倒西歪了。这时候电话就响了,他站起来,然后在外面说:“李响来了,我去商量点事情。”
计划老师站起身阻止,说:“你怎么就走,我还有事……”
“这边急,您那块我回来再议。”
那晚周毅就没有回来。计划老师是冲着周毅来的,按日后蒋东对李响讲的那样,他定期来这里,其他都是掩人耳目瞒天过海,和周毅为共同事业走到一起来是真。周毅在哪里,计划老师在哪里。这话不用明说。周毅一走,计划老师急了。这谁都能看出来。第二天,他到宾馆来找周毅,他没想到周毅开口就劝他,说:“计划老师你今后不要再来了。”
“……”
“你再来我们的事就做不下去,就不要做了。”
“……”
“还有一个办法,你再收一个徒弟,让那个人代替我。”
“……”
“最后一个办法,我搬出去。”
那天,周毅给计划老师一连开了三个方子,他的初衷是三选一,但事情稍稍有些变动。计划老师三选二。他同意周毅搬出去,另外选了蒋东,做了自己的关门弟子。
计划老师和周毅那天见面,是小方带着计划老师来找周毅的。计划老师和小方推门进来后,寒暄还没结束,周毅就沉着脸叫小方离开。小方留了心,出门的时候留了条缝,这样计划老师和周毅的谈话就一字不落,她全听清了。
收徒宴上,计划老师说得很清楚,什么是关门徒弟,那就是今后不再收人了。计划老师说到这里伤心了,眼圈一红,眼泪都要下来了。寒心呢……说着就说不下去了。
小方一愣,是多收了寒心吗?
透过泪眼,小方看见的是计划老师审视的一瞥。收徒弟是高兴事,哭什么劲呢?酒后吐真言,莫非他在此刻表达的,是对周毅的失望吗?而周毅呢?她朝周毅看看,周毅看上去很淡定。王虹和计划老师的事,周毅是介绍人。周毅是因为这个才慌不择路,要离开他们私人区域的吧?
四
房子租给了周毅,李响在桃花潭不方便起来。多年来,他在李家花园独自出没,最是享受夜深人静时分。那时候花园会一消白天的沉沉阴气,露出繁华的底蕴。他不知道是花园还是他自己,这时候成了暗处的黑色狸猫,自由地打开黑如亮瞳的眼睛,思想顿时就登上历史舞台,尽情地开始了逡巡。岁月无法洗净的铅华,此刻粉饰了四周,李家花园,远非只是个人的世界。遗留在木雕石刻,还有碑林草木之间的生灵浸透的贵胄之气,让他吃惊。那种骨子里的昂扬和优雅在夜晚来临之后越发高贵。最后做就了朵静悄悄的玫瑰,羞答答地开在了众目睽睽之下,也是意料之中了。譬如周毅一心租这院子,想来也是内心有了和他一样的繁华体悟,但完全出乎意料的是,周毅在院子里反而会感到孤独。
周毅的身份特殊,转战几家公募基金后,现在在一家私募做基金经理。工作负荷大,压力重,每到假期,会找个休闲地方透透气。也不能老出国,再说牛奶排骨胃也不舒服。李响把房子租给周毅,图的原也不是钱,更不是周毅身份。他从来就没有炒内幕消息的念头,就是觉着和敏感的人聚一起,惺惺相惜之间哪怕一星半点的撞击,也是种灵性的愉快体悟。何况大家是多年老兄弟,周毅是懂他的人。只是没想到,和周毅一起来的小方会让自己不适应。
其实除了人相不算出众,小方并没有什么毛病。笑眯眯的,话不多。女孩子话少不是什么毛病,思前顾后好久,李响才恍然大悟。眼睛,问题在小方密匝匝的眼睫毛后面的眼睛上。小方的眼睛太小了,笑起来更小,但偏是笑着的,所以有一种伪装的力量,挡在那里,阻止了你看清楚她整个人。眼睛在丛林深处和你較着劲。有了这个发现,李响浑身不得要领,望而却步了。房子一租掉,他就搬了出来,在周继普的客栈里开个房长住。心里有李家花园,便选了周毅休假的时候,黄昏前后在木平台上停驻一阵,有个交流,也是遂了心愿。那一次要告别了,周毅挽留他,说:“你还是住回来吧。”这话之前周毅也有说过,李响只当作是客套,再说还有蒋东家里的私人区域在先。但这次,李响发现周毅神情不大一样,话就像小冰块一样硌了李响一下。
“我要起早的,”李响找理由,话说得也诚恳,“去山里收东西,山里人一早就来敲门,嗓门响,动静很大的。”
“你还怕吵我?咦,房子那么大,你住楼下,我住楼上,一人一层,哪里怕闹?”
“你不怕有人怕。”
“有人?”周毅苦笑一下,“说实在的,一到夜里,我就觉得世界上就我一个人了。”
“一个人?不还有小方吗?”
沉默。周毅在沉默里有了心事,看上去分神了。
李响微微诧异,说:“你不欢喜这院子?”
“说实话真不是我的选择,是小方看中了。”
“她是怎样的高手……”
“高手?什么高手?”周毅似乎愣了一下,“你不知道吗?小方是作家。”
“这我知道。”
“她能一眼看穿你。”
“看穿你,你不怕她吗?”
“怕?”周毅浑身一个激灵,“你觉得我像怕她吗?我怕她干什么?说实在话,现在我不能静下来。只要静下来我就会孤独。所以我拼命工作,除了上班,只要能盯行情,怎么都可以。”
靠行情排遣孤独,李响想起小方第一次见面时说的话,没娘的孩子周毅,因为孤独才不停地开派对。“那么,”李响说道,“你在这里还盯行情?”
周毅似有似无地点点头,看上去又不大愿意承认。
计划老师安排了任务,李响这话没说出口。这话有些豁边,过了他们交往底线的。像试探,说出来又像发现秘密后钻牛角尖,更有了管闲事的长舌妇的味道。话虽没说出来,但想到这份上已经很吃惊。
“但我不能分身。”周毅说。
“所以平时要小方替你。”
李响话有歧义,但周毅像是忽略了,说:“其实我就希望每天满负荷工作,只要工作我就不孤独。你知道我为什么一没有行情就要离开办公室吗?”
周毅的话再次慎重起来,李响不由想起小方的不合群。她不喜欢聚会,朋友一来她多不陪在周毅身旁,尤其第一次那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自己身后,说周毅是个没母爱的孤儿,李响想起来就觉得不可思议,不知道她站在了他身后多久。“是啊,”李响故作轻松状,支开话题,打趣道,“你不会是担心自己在我这院子里做了聊斋里的书生吧?”
这样他们关于李响住回院子的事也就一直没结果,直到有一次周毅说:“要不我出钱,你再买一个院子得了。”
“你的意思,让小方单独住李家花园,你和朋友聚会另有一个自己的场所?”
周毅这话认真了。周毅的压力显露无遗,有点闷人。回到客栈,阳台上摆了白茶,李响再回味,周毅那样的压力不是工作上的,而是和小方在一起,有了某种隐情。看上去他似乎在依赖小方,其实是迫不得已。周毅想热闹,怕独处。但和小方在一起,周毅更孤独。
几次三番,李响就把这件事答应了下来。但他给自己定了规矩,那就是周毅在李家花园他回去住,周毅不在他不住。绝不单独和小方同住一座房子。这个念头后来没能坚持,有时候想起来,觉得有点滑稽。
很多周毅这样的操盘手,长期熬夜,长期伏案,走起路来不是耸肩就是驼背,要么歪瓜裂枣,要么穿身宽松衫,萎靡不振,永远睡不醒的样子。即使名牌阿玛尼穿身上也皱皱巴巴,像披了张颜色淡去的麻布片,没半点品味可言。但周毅一看就是个帅哥,穿着讲究得体,似是而非的微笑当中带着点高贵的忧郁之气。“他看上去就像在思考,其实是疲劳过度。”小方说,“要是思考,那就好了。”小方的话意味深长,透着一丝丝缺憾,仿佛周毅这样的缺憾衬托出了她的某种优点。这话往深里琢磨,更洋溢了某种安慰和得意,他们不在一起,缺憾是缺憾;在一起,缺憾就不是缺憾,是取长补短,合二为一了。
对周毅和小方,一开始所有人都有疑虑,尤其是对小方。有种人就是这样,五官不丑,但拼在一起就是种说不出的味道。要说短处,那就是身材。小方腿短,上身长,站着没毛病,走路就有了瑕疵。移动的时候,屁股鼓在了腿上。周毅和她在一起,肯定不是因为她的姿色。是什么让一心要排遣孤独的周毅反而身陷孤独又无法自拔呢?一般帅哥找丑女,图的就是丑女不作、安稳。但这又不对,小方作,作得很。
搬回来不久,李响就发现了他们的争吵。其实说是争吵,也就是小方在深夜里尖叫。那种尖利的声音有点像猫受惊后伸出的利爪,迅捷而又锐不可当。李响在犹豫,他有些吃不准,但走到门口吓了一跳。门里面真是一只猫爪,短促有力,伸过来生生在他心口摘了一把。砰,他听见一只瓷花瓶被砸碎,然后是周毅有气无力的抗议声:“你没有权利不按我指令下单。”
“按你的指令,你按谁的指令?我的指令呢?”
“你的指令?”
“那两个要求。”
“那……”周毅声音变得迟涩起来,“那我要怎么对计划老师交代?”
“我不管,不行我就把硬盘交出去。”
“你!”沉默一会儿,周毅说,“我不活了!”
李响一惊,只听小方答:“这个随你便!”
周毅又说:“我也不会让你活!”
小方说:“我不怕的!”
其实他们说死说活的话李响不担心,他知道那是假的、是气话,但硬盘像个真事,有真事的分量。本来不想管了,要转身走,但又心痛起瓷瓶来。等敲开门,看见的周毅穿戴整齐,一旁的小方反是穿着随便,笑吟吟的,手弯里抱了一只猫。李响把手上的一碗石榴递上去,说这是今天山里拿来的,你们尝尝鲜。边说目光边在搜尋,屋里主灯没开,一盏地灯和两盏壁灯亮着,完全没找到丁点瓷瓶的碎片。虽说周毅额前跌落着一缕头发,衬衫领子还有些歪,但他端了茶杯,丝毫不见慌乱和沮丧的神情,端庄得很。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光线都集中在小方脸上,她神采飞扬,手上的猫瞪着惊恐的眼睛,李响一惊,那猫是独眼,猫爪紧绷,似乎随时会从小方那边飞扑过来。这可真是争吵也优雅啊,至少是貌似优雅。再狠再愁,一到外人面前,两个人就没事似的,神态自若,端住场面不失分。
那天晚上,他们面对面的场景成了幅烛火下的油画。这幅画在多年之后,李响口述着叫人画了下来,然后挂在了二楼主卧。所有看见这画的人都不知道出处,只是对画交口称赞。再有些年头后,就有人把它当成了李响收来的古董。
小方让李响记起了自己前妻。他的前妻曾攻击过他。她突然袭击,在他裆部狠踹一下,然后歇斯底里咆哮。他蹲下来,痛得以为自己要死了。但女人就是贱,后半夜竟又趴上身来,还用双腿绕紧他,似乎比平常更有了激情。他拨开她,边拨边说自己喜欢上了别人。前妻还在愣神,他又振振有词道:“没有了爱情,这样就不道德了。”
“谁没有爱情?”女人有些绝望,她很痛苦,对他说,“我不活了!”他回答说:“这个随你便!”她又说:“我也不会让你活!”李响说:“我不怕的!”
小方一定是周毅请来的高手。后来李响觉得自己当初该想到这一点的。要只为了找个同居的伴,周毅尽可找个十全十美的。但事实正好相反。周毅忍让求全,至少证明了他有重要的事得依靠这个女人。要不是依靠,那就是把柄。要不然,周毅凭什么这般委屈自己呢?
中秋过后,山里凉快了。那个周末他们在山沟沟里吃着今年最后的甜杏闲逛,在小溪边洗了洗手,点了根烟后发现到了一个山村。村口有个理发店,李响先理,完了轮到周毅。周毅坐在那里,但阻止了剃头匠,他在看小方。小方看看李响的发型,又看了看剃头匠,然后在一张纸上画了起来,剃头匠一边看一边摇头,满脸的懵相。小方不再画了,她熟练地使用着剃头匠的工具,不一会儿就让周毅走下了座位。周毅满心欢喜,甚至连对着镜子看一看自己头的过程也省略了。这让李响想到自己小时候,父亲给他推头发,自己从不照镜子一样。
就在那天晚上,李响又听见了那种啸叫,是那种充满妄想、撕裂一切的克制。叫声短暂却太猛烈,连漆黑里幽鸣的秋虫,这一叫之后也再没了动静,以至于这样的一叫,反而似是而非,让李响怀疑自己是听错了。但没过多久,他隐约听见了哭声。那哭声渐进式的,生怕他不听见似的,从短到长,声音由小到大。出门的时候,还能初步判断出在平台方向,但接近平台的时候,又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平台上,一个烟头在闪烁。看见李响,周毅掐灭烟头说话了:“我在思考伊戈尔防线。”
“伊戈尔防线?”
“黄金突破1300美金后一直在60天线下波动,等于撕开了一个口子。每当你以为时间窗口来临,上升在即时,它又下跌15美金、18美金。震荡正在形成一个陷阱,却没有空头能够得利。”
“跌破60天荣枯线也没有抛盘吗?”
“当然有。大批短线资金在压盘。问题是更多人都以为要涨,怕一炮冲天而措手不及,所以没有真正的多头撤离。”
“随时会拉起来,这不是散户心态吗?机构怎会这样?”
“资金说话原则。没有无极限资金在手,谁会把自己当庄家做靶子?惊弓之鸟啊,”周毅叹道,“这样越向下就越没了获利盘。”
“我懂了,”李响才有些反应过来,说,“人心向背,没有常态,贵在坚守。”他觉得周毅不仅仅在慨叹行情。
“坚守迫于无奈。这就是伊戈尔防线,也有人叫伊戈尔区域。”
“到底是区域还是防线?我看都不是,不就是鸡肋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你这么说不对,鸡肋啃完就扔了。伊戈尔在手,啃光了肉的鸡骨头又会变成浑身是宝的老母鸡哇。”
李响陷入沉思。是周毅的话让他想到了些什么。尽管一时让他想到的东西还不是很清晰,但现在至少,伊戈尔的老母鸡已让他忘记了夜半哭声。那是一种彻底的忘记,所以在之后,李响再听到同样的哭声时,心底里就有了加倍的恐惧。
“这个区域倒适合你。”周毅说。
“适合我?”
“我和计划老师昨天还在议论你。你的个性就适合在这个区域里磨。只有耐得住磨的人,才能在伊戈尔区域里等来胜利那一天。”
告别的时候,李响记得周毅用脚轻轻跺了跺平台上的防腐木,说:“这个地方修个亭子倒不错,你修一个亭子吧。”周毅语气很轻,近乎于一种耳语,用的却不是商量的口吻。
这突然的结论有些别扭,明明表达了不达目的誓不休的信念,语气却满是无奈。李响没听明白,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能在这帮我修一个亭子吗?”这次李响听清楚了,周毅近乎哀求。
李响有些不知所措,但显然,事情没有商量余地,还很急,饱含了内心深处的焦虑和不安。李响无法回绝周毅。“我出钱。”周毅跟了一步。李响伸出手,挡住周毅,说:“不是钱不钱的事,这需要时间。”
“要是有时间就好了。”李响一惊,周毅说的这话带了哭腔。
“我答应你,”李响说,“但那些材料是要慢慢找的。不知道要多少时间,谁也无法知道,碰到才算数。”
快过年的时候,亭子还没动手。起先有个图纸,但正式图纸出来后,周毅带着小方过来,说要改一改。小方拿出一张发黄的旧照片,说:“六角的,要这种六角的造型。”
李响咬紧牙关,牙齿上下磨了几下,心想那些找来的材料都没用了,要不是周毅在,他估计会冲上去,一把把照片扯烂。周毅是付过了钱,但这本就不是钱不钱的事。李响想当即回了小方,但周毅的眼睛死死盯住他,他只能将自己的不满一点点平息下来。
快过年了,又一场大雪降临的时候,亭子还没有一点点动工迹象。这些天李响常常想到,要是小方抱怨的话,她就会对周毅说他是在故意磨洋工。
到了半夜李响接了个电话。那是一个设在以色列的共享基金组织,有一个在中国做房地产信托的计划,请他帮忙。放下电话,他睡不着了。他在想桃花潭,想计划老师的水上音乐会。有这样一个背景素材做复合房地产,把旅游文化、主题公园挂起来,那就是中国的水上威尼斯啊,和迪士尼有一拼的……想到刺激的点上,手上烟灰一抖,人一个激灵,便听到花园里一阵隐似一阵的哭声传来。他看着老式的窗棂后面,微微飘起的窗帘,不由浑身起鸡皮疙瘩,人也觉得不好了。时间是半夜三点多,谁会在花园里哭呢?是蒋东小时候故事里的女鬼吗?李响赶紧躺下来,把头蒙到被子里。
第二天早餐的时候,李响在餐厅只看见周毅。
“一个人呵,小方呢?”他问周毅。
“小方去计划老师那里落实音乐会的事了。”说话的时候,周毅一脸轻快,一副休息得很好的样子。
五
从蒋东家搬出去的时候,周毅就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小方,从此不会再踏进蒋家半步!和王虹这样的女的同住一屋,要倒大霉的!
周毅拿出了鲜明的态度。这个态度很决绝,说有些突然也好,转弯角度大也好,总之有些出乎了小方意料。
在这里,她没有亲戚朋友,再没了这个同学,就完全是孤家寡人了。所以看好了李响的房子,到了要搬家的前夜,小方忽然就对周毅说:“要不叫王虹和蒋东也去看看。”
周毅“咦”了一声,随后目光扫了小方一眼,就完全明白了过来。他答应小方说:“好。”
蒋东当时已经知道了结果,只有王虹还在起劲。她挑了很多毛病,房子太旧,房间朝西。院子也不好,杂七搭八,完全不协调,没有品位。“最关键是地段,”她说,“这旧弄堂里线路老化,路灯经常断电。小偷不怕,就怕……”总之李响的院子到处是毛病,一钱不值。好像是多么落魄和没眼光的人,才要这样的房子住。
最重要的,王虹还说:“我知道小方的,她要一个亭子。可她怎么没来呢?她来了就会看见这里没有亭子,这哪来的亭子呢?”
周毅耐住性子,全程赔着笑脸,一言不发。最后天渐渐暗下来了,李响提议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周毅拿出了支票——两百万。李响一愣:“这、这是干什么?”
“房租。租个五年八年,先付这做定金。”
“你,”王虹说,“你还是叫小方来看看。”
“她早就看过了,是她叫我来付的这钱。明天就搬过来了。”
听着周毅说这些话,蒋东眼看着支票露出了复杂的神情。王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脸懵。
那天晚上,李响倡议的晚饭没能吃起来。主要是周毅不肯留下来。周毅不留下来,是因为小方。小方说你们吃吧,我不过来了。李响还是劝,说自己去接小方。于是周毅又劝,但小方电话里的声音大了起来,说明天要搬,是要准备好多东西的。周毅不知怎么搞的,触到了手机的免提,这样小方的话大家就都听见了。周毅做了个无奈的样子,说:“你们聚,我先过去,等搬好了再聚。”
王虹也不高兴,她是所有人当中最不高兴的一个了。她连招呼也没打一个,就转身走了。走的样子很委屈,李响看不下去,要去劝,被蒋东挡住了,说随她去吧,她一个人想想就好了。
想想也是。
这样留下来的人就剩下了蒋东和李响。这两个人其实不是很熟,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李响忽然就觉得实际上他并没有多少话要和蒋东说。好在蒋东欢喜酒,酒就挡住了寂寞,把他们的谈话引入了一个带着酒精味儿的小亢奋里。
“不要说他们,连我也不想住在那里了。”
李响正在啃一只山鸡的腿,被蒋东的话一顶,鸡脚骨就顶着下颚了。
“真的,只要计划老师来,我就要躲,千方百计地躲,能躲多远就多远。”
“躲,你躲什么?”
“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蒋东睁大眼睛,看着李响摇头,又试探道,“小方有电脑……”
“电脑?谁没有电脑?”
蒋东噎了一下,但没噎多会儿就自我解放了,说:“小方很喜欢你这房子,她说要她早看见你这房子,她的《李香香与王贵》就写到第十七章了。说实话我也欢喜这院子,记得小时候到花园里来都是白天,晚上不敢来的。做了错事,大人都会说呢,再错,就把你半夜送到李家花园去……”
“半夜?半夜有什么?”李响忽然一阵心悸。
“一到夜头就听见有人哭,但从来弄不清楚谁在哭。呵呵,看你,那都是小时候了,小时候吓吓小孩子的,现在哪还有?”
“……”
“不过小方倒盼着半夜有哭声呢。她说小说里的人物需要啊,李香香和王贵。”
“……”
“你知道我喜欢这房子什么吗?楼上三个房间都很整齐,最后那个朝西的就是小方最爱的,后面就是大公园。”
“大公园?”
“大花园。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天来一看,我就喜欢上了。”
你到二楼上去過吗?这话李响本已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即使没有二楼,还有电脑和十七章,蒋东和小方很熟吗?“你了解她?”李响在试探。
“我?当然。我认识她比周毅早很久。”
蒋东喝了许多酒,最后吐了。吐得东倒西歪,还在要酒喝。蒋东和他没这么熟,蒋东故意喝多,是要借酒吐真言。这倒吊起了李响的胃口。在那天蒋东再次说到了老鼠仓,这是谁都忌讳的词,但在蒋东嘴里出来特别顺溜。
“你知道吗?电脑就是老鼠仓。周毅早就想离开计划老师,但事实上他们已经分不开了。因为小方了解了内幕,计划老师有意见,周毅就只得处处受制于小方。稍不如意就会吵闹。甚至……”
“甚至什么?”
“拿举报来威胁周毅。”
“威胁周毅不就是威胁计划老师?”
“所以现在周毅要走,接下来会轮到我,我才不做替罪羊。这种事情过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穿帮的戏。早晚的事,一暴露就死翘翘。”
“所以你在回避计划老师?”
“只要计划老师来,我就走,我不做替罪羊。今后我宁可跟你下乡收古董,也不和他们搅和在一起。”
蒋东话的真实性无法验证,唯一无误的就是电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后来修建亭子的过程中,有关电脑的信息一直笼罩在李响心头,让他无法释怀。
住回李家花园后,李响发现小方并不是简单地闲居在这里。尤其是她那扇房门,是一步一锁,从不会把房门虚掩开来,更不要说让闲人进去了。而周毅呢?更是处处维护着小方,把她和她的房间当成命宝中的命宝。李响对蒋东家的玻璃事件也有所耳闻,所以对小方和小方相关的事,他敬而远之了。
有一次他回桃花潭,收了一块匾。原来并不抱多少指望的,来了一看却是个宝。这是梦寐以求的东西,想了太久而不得。但宝物从来就是这样的,可遇不可求。既然得了,那是物归其主。多少年了,二楼正殿上,缺的就是这样一块成色和内容相当的行货,他要把这块匾挂到上面去。他给周毅打电话,意思是转告一下小方,免得自己擅自出入会“旁枝逸出”,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周毅在电话里疑惑了一下,后来李响想那其实是在思考。这样李响就不得不把自己的意思完整地再复述一遍。
“你去好了。”周毅说。周毅说的这话其实已经不耐烦了,他已经思考清楚,不等李响说完,等得有点不耐烦了。
李响被打断了,有些猝不及防,这在逻辑上有些问题。
“那你要和小方说一下。”李响在强调重点。但他这话没说完的时候,有了新的发现,问道,“你在哪里?”
周毅又有停顿,反问:“你在哪里?”
“我在村里,两个小时赶回来。”
“哦,我要明天上午到。”
李响不说话。周毅的声音听上去就在自己头顶上,好像就在二楼房间里。但李响很快驱赶了这样的幻觉。即便周毅在自己房间里,自己也不在李家花园。再说了,在这样的事情上,周毅要骗自己干什么呢?
电话那头周毅继续说:“你去好了。”
这是李响第一次走进小方的区域。之前他最多站在门口,端过一盆石榴给过他们。他走进去,看见客厅里回字形放了四张会议桌,上面环形摆了十二台电脑。他头皮不由一麻,这是在盯行情。可自己平时,一个人最多用三台电脑,小方又没助手,周毅平时也不在,她一个人,十二台电脑怎么能够看下来?
电脑,这是蒋东提示过他的一个关键词。来自玻璃事件,玻璃那端,至今还出没着笑容可掬的计划老师。
整整一房间的电脑。
“小方呢?”李响指挥工人挂好牌匾,清扫完了台凳桌椅之后给周毅打电话。
“她去找计划老师了吧?”周毅说,“应该是去找计划老师了。”
挂电话的时候,李响拉门退出身来。离开二楼的时候他又朝屋角的大橱柜看了看。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着周毅的声音是在那里面发出来的。他刹住脚,想去看看,但他又迟疑了,要那里面真有什么人倒不打紧,要还有其他什么秘密的话,又该怎么办呢?于是他一路坦然地离开了。他想对于小方的其他秘密,他还没有做好发现和处置的准备,所以不知道任何秘密可能会比知道了更轻松一些呢。
那个晚上李响做梦了。似乎是他苦苦盼来的结果,周毅终于打了小方。在梦里,二楼的大声争吵,女声明显盖过男声。然后有乒乒乓乓的响动,不一定是打架,至少是拍桌子跺脚摔东西吧。熟悉的女声尖叫响起,接着一声脆响,周毅出手了!
天亮时分,李响醒了。梦里的脆响在回旋。应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他心底里困扰的是小方的老鼠仓,可来到他梦里的缘何会是周毅扇响的一记耳光呢?
眼睛一眨,到了来年开春,李响的一个客户请他到长江船上吃河豚,李响就叫周毅。他对周毅说的是你去吗,话是电话里说的,周毅在那一头有了一个迟疑,并没有流露出李响想象中的欣喜之气。周毅说:“我问问小方看,好吗?”结果是小方不去,成全了李响。为此李响还拿出了水立方的茅台酒。那是北京奥运会那年茅台做的纪念酒,很珍贵。
他和周毅好久没见面了,周毅有了个小变化,说话都用疑问句。即使他的意见很明确,最后也会带一句,你看呢?其实这也就算了,可他凡事还都带了小方,这样便给李响留下了周毅更加依赖小方的印象。为了摆脱小方,李响开始谈行情。本来这是个忌讳的话题,他从来不愿利用周毅的关系沾行情的光,这是原则。但他刚说到行情,周毅叹了口气,说要是小方来就好了。李响先吃一惊,随即便冷静下来。他看见的一房间的电脑可不是吃素的。话不能说穿,但嘴上可以疑惑,便问道:“小方懂行情?”
轮到周毅惊讶了,但那样的惊讶也就昙花一现。周毅意识到说漏嘴,急忙找补:“倒也是,你看我,颠三倒四的,是吧?”还用的疑问句。
李响开始收场,说:“你那么大的盘子,难免压力会很大。”他在给周毅解压。
“压力?我有压力吗?”周毅自嘲地说道。他的话很轻,船一摇晃,他的话没人听清,大家的話题就转了。话题转得很流畅,讲河豚讲吃,非但流畅,还宽松了许多。周毅什么事都把小方挂在嘴上,唯有亭子的事他却淡忘了。
那天在船上,直到最后也没说到亭子的事。但分手的时候,各自走向自己的汽车,李响都拉开了自己车门了,一旁周毅的话突然传过来。
“你知道她一直在吵什么吗?”
“是亭子吧。”李响说,“肯定说我磨洋工。可谁让她改了图纸,废了材料呢?”
周毅笑了笑,说:“她说亭子要是造好了,她可以把巫阿婆那里的写字台搬过来写小说了。”
周毅的笑很苍白,留在李响印象里的周毅最后的笑,就像只遗落在屋角一侧的磨砂玻璃瓶子。他甚至听见了瓶子的笑声,就像在屋角被触动后,那般空荡荡的回响。除了笑,李响还听见周毅说了句什么话,但那句话他没听清。
这到底是句什么话?后来无论李响怎么思量都是徒然。这句话,成了他心里的疙瘩。
这之后,他就再没见到周毅。有一天他发觉,已经很久没有听见楼上的动静了。亭子的材料又慢慢集中起来的时候,蒋东来过一次。他问李响见到周毅没有,他有几笔账要和周毅对。李响摇摇头。他懒得和蒋东说话,更毫无再留蒋东一顿饭的意思。但蒋东临走时的一句话吸引了他。“小方又住到我家去了,”蒋东说,“她原来的房间一直空着的。她在帮计划老师筹备音乐会,有时候忙到深夜,来来去去不便。这可是头要紧的事呢。”
李响不愿意相信这话。但不愿意相信和不相信那是两回事。
六
等到材料准备停当,亭子动手的时候,春暖花开,小方回来了。李响就当看不见,背对着她交代工人要做的事。小方走过来,风姿摇曳,款款走在自我陶醉里,问:“这里摆一张写字台,真会好吗?”
工人都抬起头来看她,然后把目光转向李响。只有李响一个人低着头看图纸。“你说呢,李老板?”这时候小方就不再自言自语,把话题抛给了李响。
“好,好,当然好。”李响说着,没有再被动挨打下去,他站起身来,已经满面春光,问,“计划老师的音乐会怎么样啦?这一阵你真是辛苦了。”
“哪儿啊。”小方一抬脸,扬起翘着兰花指的手来,说,“那是一场风花雪月的盛宴,要开放在冰雪傲霜的桃花潭上的。有一只渔船摆渡过来,灯光一齐打在渔翁身上的时候,计划老师就出场了。”
“冬天桃花潭都冻冰了,渔船还怎么走水呢?”
“其实好多事情都是误解。”
“什么事误解了?”
“周毅。”小方说着回转了身,看着李响,说,“好多事情他都是误解。”
“你叫他修六角亭也是误解吗?”
“六角亭?我没有叫他修过六角亭的。”
李响一阵慌乱,忘记了小方曾经拿出过一张六角亭的照片。他记得是一句话,说:“可你不是说要放写字台的吗?”
“呵,那只是我小说里的一句台词。”
“那‘你说呢,李老板,你刚才对我说的话,也是台词?”
“也是台词。”小方应道,“写到一定程度,我一定要走出来的,到实地看一看,避免在房间里呆长了,影响到写作的空间感。”
“你说你一直呆在房间里?哪里的房间?”
“你在说笑话吗?”小方用手指了指二楼的窗户。
“你说你,”李响更慌张了,“你一直在李家花园的吗?”
“我从来没离开过李家花园啊。我一直在房间里写作,不知白天黑夜,夏天冬天,是春光召唤我的呢。”
“那、那谁烧给你饭吃的呢?”
“邱嫂啊。”
“邱嫂,邱嫂不是在王虹那边吗?”
“那边去,邱嫂只是做卫生。烧饭,她一直在帮我呢。”
李响眼前一阵恍惚。小方的话在他眼前给他拉出了一个不断聚焦的镜头,让他在一个越来越遥远、越来越小、却越来越清晰的空间里把一切看得真切自然,明明白白。计划老师,还有计划老师那些日日夜夜的筹划呢?是谁和他在一起?
桂花节来临的时候,山里会多出来很多客人。这让李响萌生了来年在山里办一个收藏展览的想法。看着千百年的文化源远流长,一路沉浸一路歌,金桂飘香的时候那最是宜人。
本来李家花园是封闭的,但造亭子的时候,李响开了个边门,这样材料出入频繁,就不会受到影响。但这样一来,一些过路的客人难免会走进来,观赏拍照,一进来就不肯出去。碰到这种情况,李响就只能劝。说明这不是旅游景点,是私人居家的地方。但效果往往适得其反。
这天午后李响小睡起来,看见窗户上贴着双眼睛,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欠起身子,那双眼睛竟然不肯离去。一开始他当作是工头有事找他,看见他午休没有叫他。他转出门来,迎头撞上两副生面孔。一个人刚放下手机,像是给他拍了个照。他刚要发作,忽然转了个念头。
“你们是计划老师请来的导演吧?”他说得有些谨小慎微,不能得罪了计划老师。
“导演?”对方两个人对视了一下笑了,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
“我去给你们请小方。”
“不用了,我们就到你这里来看看,说你这个院子好,果然是好。”说话的人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那人眉毛不浓,眉骨上却稀稀拉拉,长了几簇长长的寿眉。
中秋过后,亭子如期竣工的时候,李响摆了两桌酒席。周毅没有出现,小方也没有出席。酒席放在新建的亭子里,小方就在楼上,透过窗户,她很容易看清亭子里的动静,如果顺风,她一定还能听清亭子里人们说话的声音。所有人都对亭子赞不绝口。王虹指挥烧菜,声音特别大,敬计划老师酒的时候,眼睛还朝楼上窗户看了几眼。
计划老师请来的乐队,预演了筹划中的音乐会的部分节目,蒋东说要是有小方的朗诵就更好了。
也许是为了解释,蒋东又补充说自己大学里就听过了。
宴会结束,告别的时候,计划老师拿了个小包交给李响,说:“这是尾款,亭子的。”
李響一愣:“周毅他人呢?”
“走了。”
李响想问走哪去了,但太敏感,话再咽回去。
“其实你也可以成为和他一样的人。”计划老师看着李响,话说得格外意味深长。
“我不行,”李响连考虑的间隔也没留,“像蒋东那样做您的徒弟我可不行,不行的。我现在也就是收收古董的节奏,行情对我来说早生疏了。”
计划老师倒没有勉强。李响没想到计划老师叹了一口气,说:“蒋东不行。”
“什么?”
“他出卖了周毅。”
这话闷雷一样,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乌云挟裹的气势,要把李响卷进雷阵雨里去。与其说李响有定力,不如说更怕卷入其中,所以只当作没听见一样,说:“虽说我和周毅是同学,但周毅能做的事情,我实在难以担当,请老师谅解。要有什么力气活,老师吩咐就是。”
宴会第二天一早,邱嫂就敲开了李响的门,说她在桃花潭码头上捡了个双肩包。
码头位置离李家花园很近,很像是昨天谁从李家花园出来,多喝了之后兴致一上来,蹲在码头上捧水搓手,还洗了个脸,然后包就遗落了下来。那个码头,正是当年汪伦带着全村老小,淌着鼻涕送别李白的地方,也是触发计划老师灵感的地方。
但那是周毅的包,这李响一眼就看出来了。可周毅失踪多时,怎么会这个时候出现了他的背包呢?
午后,客栈老板周继普来花园踱步。下午茶时间还早,话题已经迫不及待,转到了双肩包上。
“是你看见的吗?”李响问道。客栈老板回忆说,昨天夜里听见有响动,急连连推窗,看见潭水已溅起高高水花,然后潭面上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漩涡,就像一匹高头大白马刚落入深潭……
客栈老板说的是多年前流传下来的民间故事,但李响还是认真地“哦”了一下。这个故事没有史书记载,只在桃花潭村落间口头流传,流传了已经不下一百年。那是一匹不甘心的白马,一心要在人间做好事,结果一直被邪恶势力围堵追杀。危难之际,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跃入水涧避难。
周毅会是一匹高头白马吗?
七
报案后,在怀疑是周毅落水的地方又找到一只鞋。正是这只鞋,排除万难,得出了周毅落水自尽的结论。大规模寻找尸体的工作进行了很久,但一無所获。这个结果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桃花潭的落水者成千上万,原因也成千上万,结果都一样。古往今来,潭里没有找到过一具落水者的尸体。
潭水太深了,不深也不叫潭。有人说一百四五十米,有人说四五百米,都是不确定的说法。也没有谁有本事,抽干潭水下去弄个究竟。消失在了水里,死就是死了。古往今来,几百年的逻辑。至于怎么死,为什么死,从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各弹各旳琴吧。
小方提出要做一个纪念周毅的仪式。但计划老师反对,他说这样做等于我们也承认他死了。在这里他第一个提到了“死”,尽管结论已经有了,但“死”从计划老师嘴里说出来,还是给了每个人心口一记重击。做一番事业的人总要浪迹天涯,这是命。计划老师说着还举了例子,他说在他年轻的时候,就一直浪迹天涯,难觅踪影。但是难觅踪影不等于人就是死了。
沉默。沉默是默认还是抗拒,这是个问题。
“那你可以告诉我们,他现在在哪里?”小方很沉稳,用的是我们,这样就温暖了所有在场人的心。“还有,”小方说,“你告诉我们,包,尤其鞋子在说明什么?总不会是我从房间里把这些东西扔到码头上的吧?”
“那不会不会,谁会那样说,谁又会那样想呢?呵呵……”计划老师的笑很无力,却连贯,一下子像在曲意逢迎,又像在安慰小方了。李响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客栈老板的话。关于周毅,小方明明是提了问题,表明了大多数人的疑惑的,但她马上又化解了问题,另抽了一个线头,把问题交给计划老师。随后呢?计划老师呵呵一笑,周毅的曲直是非、大多数人心里的曲直就全抹平了。白马跃入深潭之后,潭水复归平静,又水平如镜了。这对话真是天衣无缝,眼前简直像是预备了台词之后,计划老师和小方的对台戏。
“随便怎么说,”李响道,“没有谁对周毅的思念能超过小方。”他的台词很冷兀,大家可能还沉浸在计划老师和小方对话的回味里,因而没谁注意到了李响的话。
在小方坚持下,大家决定做一个仪式,仅仅是一个仪式。
仪式就设置在潭边上,周毅的那只双肩包被高高挂起,鞋子穿上挽联,鞋头鞋尾披挂的黑纱,在潭面的风口上飘摆着无尽哀思。小方开始朗读自己最新的作品,《李香香与王贵》。她念道:“王贵一直在等,她知道李香香离开那夜一直在哭泣。等待的日子里她把那夜的哭泣塑成了琴弦,然后弓在自己心口,拉啊拉的,不歇手。拉出来的不是泪水,也不是对香香的思念和惆怅,她发现了是恨在流淌,从心间淌出来,淌到脚心,绕过地球,再落回心涧深处,溅起的不是心酸,不是惆怅和恨交叠之后的空白,而是空白之后潭水之间白色骏马嘶鸣中随风飘摆的鬃毛,昂扬奋发,穿透灵魂……王贵,她问自己,自己真的有那么恨李香香吗?李香香说是的。于是王贵就知道了,那是她自己在恨自己。活该。”小方念着念着已经满脸是泪,她抬起头来,缓声又连说了两遍:“活该,活该……”
全场肃默,王虹陪着小方流泪,还哭出了声来。周毅的纪念仪式上,用的是一张他微笑的照片。他微笑着,却不是自信的微笑。他略带疲倦地笑着,用手挡住自己右眼。成了一个自己遮掉自己一半面孔的人。计划老师站在李响身旁,语气里满是惋惜地说道,要不是性格上有缺陷,他就是有史以来最完美的投行天才。
散场后,李响跟在小方身后进了花园,小方转过身来说:“看来童年没得到父爱的人就是脆弱。”说这话的小方神清气定,李响发现她与刚才朗诵时恍惚的神情已判若两人。他记得上次说周毅的个性,小方分析原因时说的是周毅失去的另一位亲人。
“接下来,我要全力以赴,把计划老师的音乐会策划好,这也是周毅最大的心愿。”
“也是我们最大的心愿。”李响说道。
这显然是件大事。重中之重,压倒一切。
八
突击搜查那天一大早,王虹的声音在院子里格外凄厉。她面前是一堆死鸡,东倒西歪,邱嫂站立一旁。本来王虹准备了大锅,她要在院子架炉子,然后烧一大锅鸡汤,说要把药死了她鸡的人魂魄煮出来。李响赶紧给蒋东打电话。蒋东硬着头皮过来,也没多话,只是死命吊住锅子,不让王虹得手。“已经报案了,警察会处理的。”蒋东颠来倒去,从头到尾就这句话。那天很蹊跷,隔了大半天警察老曹才来。自始至终王虹气哼哼的。“人不如鸡,”她说,“鸡死还有个全尸。”
这话刻薄了。听上去咒死人,其实在说给活人听。
蒋东带走了王虹,李响进屋想再假寐一会儿,但老曹进来了。李响有些意外。老曹坐下来,还点了根烟。王虹在报案时候说,小方认为是蒋东告发了周毅做老鼠仓,所以就药死了王虹的鸡。老曹说到这里吐了个烟圈,说:“证据,可证据呢?”
“是啊,怎么会是小方呢?”李响嘴上说着,心里就觉出了老曹的古怪。
搜查几乎是随着他说话开始的。话音未落,门推开了。进来的人见过,是那个“寿眉”。“你们认识了,就补一个身份介绍吧。”老曹站起身来说,“这是经侦支队的刘支。”
“寿眉”点了点头,说:“周毅涉嫌内幕交易已被立案,现已畏罪自杀。”
“畏罪自杀?”
“已经有证据了。现在配合证监会稽查,我们要搜查这里,这是法律文书,请你配合。”李响点点头,在法律文书上签名。“你知道他有一个硬盘吗?”“寿眉”接过文书,并不看李响,话问得漫不经心。
“硬盘?”李响摇摇头,“我不大懂电脑的。”
搜查一无所获,这太出乎意料了。本来以为会水落石出,一房间电脑,却变戏法一样,老母鸡变鸭,一夜之间全没了。小方有一台电脑,里面全是她写的文学作品。从连续性上看,她天天在写的是小说《李香香与王贵》,女主王贵最后殉情自杀。
为了配合调查,小方被带走了。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李响满腹狐疑:“寿眉”早就盯上院子了,看到一房间电脑的时候无动于衷;周毅早就不见了,却一直等举行过仪式,再宣布畏罪自杀……搜查忽然之间就成了另一个仪式。有了前面的铺垫,仪式顺理成章。
当天晚上,小方回来了。送小方回来的是蒋东。李响就站在窗下。蒋东本来要把小方送上楼,但小方拦住了他,说:“你早点回去吧,死鸡要臭掉的。”这话也没让蒋东怎么尴尬,蒋东天生就是不怎么会尴尬的人。蒋东把手里的一个小袋子交给小方,说道:“养护用品,你喜欢的牌子,日本刚带回来。”
看着小方上楼,李响开了门问:“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蒋东转身说:“哦,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哇。她只是找个安静地方写小说,周毅做什么她也不知道。”
“听说计划老师也去了?”
“计划老师还留在那儿呢,但很快也要回来了。周毅死了,没有答案的问题都该落实在周毅身上。”
“谁告的密?”李响问。
“周毅。”蒋东想都没想答道。
“周毅?自己告自己?”
“左右手互博,道理很简单。钱赚到一定程度就要收手,这种钱是不能无限制赚下去的。最聪明的做法,就是主动撤兵。”
“撤兵?弄个人死掉吗?可他这么做来桃花潭干什么?找个没人的地方不更好?”
“这世上可没不透风的墙,何况这种事,做就有记录,尾巴迟早露出来。到时候老账新账,秋后一起算。一个人做,想闷声大发财那是行不通的。所以一定要找替死鬼。”
“替死鬼?”
“有了替死鬼,一了百了,到手的钱洗得干干净净。”
“他来找我,是不是就像找个证人一样?”
“对。”
“可我不明白,我能证明什么?事实上我又证明了什么?证明了他的罪行?还是证明了他罪证在哪里?”
“不需要罪证,证明了他死就够了。要没你和小方做替死鬼,谁证明他死了呢?”
李响无语。如果自己是周毅的替死鬼,那周毅又是谁的替死鬼?
李响后来还是没想通,他觉得蒋东是胡说八道,装神弄鬼。这里有一个基本的逻辑问题摆在那里,绕不过去。那就是,人死了钱还有什么用?
除非被逼。
可周毅是被逼死的,那整个过程不就无什么计划可言了?
整整一天,李响脑子里乱蒙蒙的,醒来他听见有人敲门,是小方。
小方把一堆瓶瓶罐罐放在桌上。李响一看,利兹牌系列,大牌子,价格不菲。
“我想请你给蒋东打个电话。”
李响还在看化妆品,他要弄清楚怎么回事。那些化妆品旁有一个皮质小包包,拉链开着,里面是一张小照片,是王虹。王虹的东西在小方手里。李响明白过来,他说我可没蒋东电话。
小方把自己的电话递给李响,说:“你叫他来把东西拿回去吧。”
接电话的竟然是王虹!
“你个贱人!还真有脸打电话来啊,说你是李家花园里的狐狸精还不配!你就是个鸡!周毅那么好一男人介绍给你,你一会儿死娘一会儿死老子,恨不得把人家说成神经病,等逼死了人家,又开始勾引计划老师,搞什么策劃,你就是犯贱,看不得我过好日子。结果倒好,来抢我男人了。好啊,要报复我是吧?明着告诉你,老鼠仓就是我告发的,你药死了我的童子鸡,我就不放过你,我看见过电脑的,你赖不了,我还要告,你有种也像我,报复明着来。你要不是吃错药,你就拿出本事来,把计划老师和蒋东像周毅那样摁倒在你石榴裙里!要没本事,就赶紧滚,滚得越远越好,该哪发骚哪发骚去……”李响一直拿着电话,王虹刚开始说话,他就把电话按在免提上。这样王虹的声音越来越响……
蒋东的手机早不在晚不在,现在拿在他老婆手里。那么蒋东送给小方的这些东西,恐怕也是王虹事先准备好,叫蒋东拿来的吧?李响看见小方眼睛一闭,但并没有想象中的眼泪流出来。
第二天,小方来告别。行李并不多,举止平静。这个举止很自然。
“你到哪里去呢?”李响有些担心。
“去被别人利用。”
“什么?”李响一时没反应过来,没听明白她的话。
“没什么,”小方恢复了常态,招牌式的微笑挡住了李响,李响不再盘问。“我去巫阿婆那里,那里还有我的写字台。等写完《李香香与王贵》,我还要参加计划老师的汇演。”
“这倒也是个去处。”李响在小方稳步离去的身后说道。
尾 声
计划老师的音乐会要延期了。那一年冬天,桃花潭没下雪,潭水没结冰,演出效果不好,一切留待来年。下大雪的时候,计划老师打电话来,说他又要回来了,还说到尾款。“造亭子的钱,要给你结清。”那语气,就像当时并不是周毅,而是计划老师让李响造了那个亭子的。李响说不用了。计划老师对李响说:“你要照顾好小方,告密的不是小方,蒋东是内奸。”
“蒋东?”李响说,“可蒋东说是周毅,他说周毅要报复。”
每个人的话都是自己的镜子。看见的是别人,照着的是自己。他本来想说,可蒋东要报复什么呢?难道王虹是和周毅有一腿?或者因为周毅和计划老师一伙,蒋东报复计划老师,所以……但这话又怎么说得出口?太幼稚,太没意思了。李响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来身处了一个大局面,也许他早在这局面被淹没了。李响放弃了说这些的想法。
“其实周毅的死是为了掩护蒋东后面的那个人。”
“你说背后还有人?”
“从来不会有一个人的战斗。就像王宝森。这一点小方最清楚了,所以也最伤心。她到现在还觉得是她逼死了周毅,而不相信是她自己被利用。所以她没说真话,谜底也没被揭开。你想过吗?最初周毅为什么会住到蒋东那里去?他找的女朋友为什么会是和蒋东联系那么深的人?我们所有人都是受害者。他们身后有人,通风报信加上拖延,后事全料理好了。”
还有更多内幕。李响现在只能这样想。蒋东又是干什么的?表面上甘心做了计划老师的徒弟,其实却一直在回避计划老师。
“你是说他的死是有计划的?”李响问道。
“他死,一切就安全落地了。”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桂花节。客人多起来的时候,李响想起了自己要办一个博物馆的计划。那天晚上他接到了一个电话,“喂”了一声之后就觉得味道不对。
这显然是一个越洋电话。
“我是洛克杨,要是愿意,你也可以依旧叫我周毅。”
“周毅,你在哪?”
“南美,但离你很近,周末到上海。过来见个面吧。”
“见面?”
“见面。当然你是认不出我了,现在我叫洛克杨,除了声音你还是熟悉的,其他你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了。”
“洛克杨,洋名字。你不会把自己也整成了鬼子吧?”
“一切皆有可能,见面再说吧。”
电话最后快结束了,对方又提了个要求:“你帮我再收购个院子吧。”
“院子?”
“我不愿意去惊动小方,你那还让小方住。你帮我把巫阿婆的房子收下来,一开春,我会再回来。”
“再回来?还带一个小方吗?”
“是的,我要在那里呆上一段时间……”
换了一副面孔,又要用一个院子,再做另一场交易。
可是谁知道呢?电话里的周毅就是周毅的话,那么蒋东呢?相互认识的时候,他说他叫蒋东,原来叫什么呢?原来也有一个名字吧?也许也是哪天晚上,蒋东打了电话给周毅,说自己叫蒋东,从此之后,周毅就把他当作蒋东……
第二天李响去找巫阿婆的房子。出来开门的不是小方,是个长辫子姑娘。
“你来啦?”长辫子说话就像是熟人。
“是啊,小方呢?”
“是的,我姓方。”
李响一愣。
“我正在研究课题,做毕业论文。听计划老师介绍,正要请教您呢。”
“请教我?”
“伊戈尔位置。他说这是你操盘的主要盈利位置,你在这方面是专家,很有造詣。我的研究偏向实战,请多指教。”
是啊,交易总是胶着的,谁都是交易者,可谁又是谁的交易者,谁又是谁的伊戈尔位置呢?这时候,李响忽然想起最后一次和周毅吃完河豚分手的时候,周毅最后说的那句话。周毅最后说的是要出事了。这句话搁在李响心里,反复思量而不得,现在却豁然开朗。毫无疑问,就是这句话。
那是周毅最后的话。他的话很慌张,可以看出他对生死是在乎的。要是死于他早就有所策划,那他身处伊戈尔位置该从容不迫,何时何地不会那般焦虑;如果确实是有一场预谋,那造亭子反是他一厢情愿了。亭子在真情流露。他知道结果,一心要补偿小方,让她有一个自己的写作空间。
从巫阿婆那里回来,他想给“南美”回个电话。伊戈尔明明是周毅的说法,怎么变成了计划老师的?接电话的是个护士,她告诉李响,计划老师住院了,要过了年,春天的时候才能出院。
他把电话打到计划老师那里去了。
责任编辑 刘遥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