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长城》很早了,大约是八十年代的事情,但与她的相交则迟至九十年代后期了。1999年夏,我在济南见到了彼时的常务副主编李延青,他是专程来济南找著名作家张炜约稿的,我偶然和几个朋友与他一起聚谈,遂成为了朋友。
初次见,还是让我印象特别深。延青一直挺瘦,他穿着一件丝绸的衬衣,衣料贴身,便显得特别单薄,下身穿着一件直筒的纯棉裤子,便显得太肥。叫我印象深的,还有他出门竟然穿了一双布鞋。延青差不多与我同庚,是个十足低调的人,说的是普通话。随后我们便成为了朋友,虽然我一直没有投过什么稿子。说起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与陈超交往时间比较早,九十年代初期,陈超为《文论报》作栏目主持,我给他的栏目投过稿,有几次见报,且与陈超有了书信来往。所以每见到河北文界的朋友便提到他,于是大家便又都成了朋友。延青话少,我们之后也并无太多电话或书信往还,但后来我在2000年秋到德国海德堡大学讲了一个学期的课,回来后把一些涂鸦的随笔发给了他,他便很重视,问我是否有学术性的文字,我说有一个,我在那边讲述的题目叫做《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历史叙事》,主要讨论的是九十年代兴起的“新历史小说”,我在讲稿中将当代文学与中国传统的历史小说之间建立了谱系关系,同时也与西方当代的“新历史主义”思潮之间作了方法性的关联,大概有20万字左右。他听了非常兴奋,说手头正好有另外几个国内学者在海外讲学的书稿,要一起推荐给花山文艺出版社,便鼓励我整理出来,放到一起成个系列。
我自然很高兴,说实在的那时我还没有正经出过几本书,这样一个机会对我来说便很重要。我花了大半年时间整理好了书稿,到2004年春,书终于面世。延青给它加了一个题目,叫做《境外谈文》,原来的题目则成了副标题。书出得很漂亮,有些内容虽然编者做了一点删削,但基本上保留了原貌,我当然很满意。
后来我调至北京工作,与延青见面的机会也就多了,有时是在北京的会上遇见,有时是在石家庄见面,每次见了都倍感亲切。而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那么瘦,当了作协副主席,也依然没有变胖,我便与他开玩笑说,延青兄,你即便做了大官,也像是特别勤政的那种,不会有人质疑你贪污腐化。
2018年夏,我偶然得机随中国作家协会吉狄马加副主席出访印度和尼泊尔,随行的刚好也有延青,还有另外的几位老朋友,一路上非常愉快。一个星期的行程中,我们一起走了很多有意思的地方,出席了数场活动。马加主席特别诙谐,常与我们开玩笑,每每也和印度朋友开玩笑,他指着李霄明说,“India”,指着我说,“Mongolia”,因为霄明兄肤色较黑,我则脸大,看起来更像蒙古人;他总指着他自己说是“Tibet”,指着延青说,“China”,印度朋友懂得他说的意思,于是大家一同笑起来。延青兄毕竟还是长了一副典型的中国面孔。
在延青离开《长城》之后,主编换成了李秀龙,还是姓李的兄弟。秀龙之为人,除了和延青一样低调以外,更是少言寡语。每次开会他都尽量不说话,说也是三言两语,但秀龙编刊物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催稿子的方式是慢条斯理,客气得要命,从不说狠话,但却让你不敢、也不好意思拖延。
一晃就是将近十年了,这十年中,在秀龙的鼓励和督促之下,我差不多一直在《长城》开着一个专栏,从2008年开始,中间似乎只间隔了一两年。每次到年底,秀龙就会用他和蔼的声调,来与我商量下一年的选题,而我也有时会有畏难,觉得按时交稿总是难以兑现,而每次拖延之际,总想下年再不干了,给别人添麻烦也给自己找难受。可是到头来又蒙秀龙兄忍让,有时他一再放宽时限之后,二校时才把我的稿子插上。即使如此,他也总是淡淡地说,总算没耽误出刊,兄长下一次可稍早点交,以免我这里工序上的忙乱。
正是在他如此细致而又体贴的关照之下,专栏坚持了下来。十年中,我和我的研究生、博士生们大约总共做了不少于60期的稿件,关于“当代文学前沿问题”“红色叙事”“乡土叙事”“城市叙事”“当代文学中的人物形象类型”“原型主题”等,迤逦下来,总共约有逾百万字的稿子了。每期每个题目最少有四篇文稿,加一篇导论,在我的电脑里也积累了大约三四部书稿,未来如有机会出版,对于我和我的学生们,也是一个很可观的成果,很好的纪念了。所有这些,都赖于秀龙兄的支持、鼓励和宽容。可以说,没有他的敦促甚至有时候的“逼迫”,便不会有这百万字的成果。关键是,通过这个平台,我的学生们得到了一个锻炼的机会,他们在读期间,大都在正式的文学刊物发表过三五篇以上的文章,这对于他们获得学术与批评的信心,养成专业兴趣,都有很大的助益。
通常与秀龙兄的交往,主要是在电话中沟通,这么多年其实见面并不多,每次见面他都是非常客气地握着手,表示对作者的感谢,其实真正应该感谢的是他自己。有一次他在山海关附近的一个乡村庄园里搞了一个活动,我记忆特别深。群山环抱中,到处是樱桃园,山庄坐落其中,如世外桃源一般。他主持会的时候,我记得自始至终说话并不多,经常是在记笔记,那是我第一次与他当面交集。第二天,因为我有急事要赶回北京,他便临时给我安排买票并一起送站,还给我带上吃的东西,无微不至,让我感动不已。
出于信任,秀龙对于稿子很少有异议,也几乎从不擅改作者的文字,除非是技术性的修改,这是颇叫人舒心的事情。有的刊物删改你的东西是没有商量的,而秀龙一旦有重要改动则必定和你商量。这么多年来,这样的事情不多。缘于篇幅所限,有一期稿子字数超限,他便专门打电话给我解释。
还有一点,如有重要的事情,秀龙一定会打电话,他会在电话中讲事情的重要性,语气仍然和蔼和委婉,但你知道,那必定是不能商量的,你必须要答应和兑现的。
这次也一样,他告诉我,《长城》打算作一个创刊四十年的纪念,邀我写一篇纪念文章。虽然手头忙乱不堪,我还是不敢忘记这份作业。
我还常常记得一件事,就是多年前《长城》发表的一篇小说,是余华的一个中篇,叫做《偶然事件》。记得是1990年的早春,河北籍的研究生同学手里拿着一份《长城》,落在我的房间。我随手拿来翻看,一下就看到了这一篇。很难忘记读那篇小说时的那种惊讶。它是一篇关于酒吧里的杀人案件的悬疑小说,里面有大量的书信,在扑朔迷离间,它渐渐营造了一团烟雾,并且又将这团迷雾一点点拨开。它是想告诉我们,命运是这样地具有偶然性、戏剧意味和重复性,善与恶纠结着,很难区分其中的人到底孰是孰非。这其中似乎有历史,也有个体的私密经验,两者相遇之后,产生出了不可思议的荒诞故事與现实逻辑。
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余华,这个作家的不同凡响让我着迷很久,但说实在的,那时对这种讲故事的方法还有一点不太适应。不过后来过了很多年,我终于见到了余华,与他说起这一段,他告诉我说,写这个小说的过程其实是有故事的。那时余华正与太太一起乘火车回南方,因为刚刚经历了一场事件,火车走走停停,到石家庄已完全无法前进了,他不得不中途下车,到城里求助。而正是《长城》和《河北文学》的几位朋友一起接待了他,让他在这里安顿下来住了一段时间,出于“报恩”的想法他才写了这个中篇小说。他告诉我说一共写了两个,还有一个短篇《两个人的历史》,发表在《河北文学》上。他说,河北的朋友太好了,我没有办法不给他们写,报答他们对我的照顾。
我忽然想起来,与《偶然事件》刚好相反,前者是如许的繁难,《两个人的历史》则是极简的典范,更像是一个“长篇小说的梗概”,用了最简单的线条,写了一个漫长而富有历史意味的故事,也像是一幕别致的电影,写到了两个人物一生的交集与命运的互换。财主家的少爷谭博和女佣的女儿兰花,从童年的两小无猜,交换“尿床之梦”的秘密,到后来谭博参加革命去延安,兰花嫁人,到上海解放,谭博与兰花再次见面,再到谭博“文革”中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回家改造,再到1980年代末谭博作为离休干部回到老家,他一生都在历史的洪流中浮沉挣扎,而兰花却因为过着微贱的平民生活而享受着恒常的安宁和平静。
这两个小说,很少被研究“先锋派文学”的人注意到,但我却以为是余华最好的作品。它写出了历史与人生的戏剧意味,也揭示了生存的哲学性的荒诞。这让我相信,在《长城》的办刊历史中,也有“先锋”的一面,有其不算特别抢眼,但却绝对有眼光和实力的一面。
但余华与《长城》的情缘更是我所感慨的,因为他和我的感受是一样的,河北的朋友称得上是真正的朋友,《长城》是文界朋友们值得骄傲的一块圣地,他们的帮助和支持,总是一种在关键的时刻无私的支持。
自古有“燕赵多义士”的说法,诚哉斯言。此刻请允许我,一个老读者和小作者对于《长城》和这些朋友们,道一声“感谢”和“致敬”。
2019年5月3日,北京清河居
张清华,生于1963年,文学博士,北京师大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副院长,北京师大国际写作中心执行主任,当代文学创作与批评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曾获省部级社科成果一等奖、南京大学优秀博士论文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10年度批评家奖、第二届当代中国批评家奖等;曾讲学于德国海德堡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
主要從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出版《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论》《天堂的哀歌》《文学的减法》《中国当代文学中的历史叙事》《存在之镜与智慧之灯》《猜测上帝的诗学》《穿越尘埃与冰雪》《窄门里的风景》《狂欢或悲戚》《像一场最高虚构的雪》等著作十余部;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文艺研究》等国内外学术刊物发表理论与评论文章400余篇;涉猎诗歌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随笔集《海德堡笔记》《隐秘的狂欢》《怀念一匹羞涩的狼》,诗集《形式主义的花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