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开 袁毅
叶开,文学博士,现为《收获》杂志编辑部主任、副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经发表和出版长篇小说五部,并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涉足语文教育研究,有关语文教材的研究与批判,引发了全国性的影响,出版有《对抗语文》《这才是中国最好的语文书》《语文是什么》等著作。
袁毅(《武汉晚报》记者):叶开好!很高兴你接受我的访谈,先从你编的一套书问起吧。教材是公共知识产品,你出于什么目的和动机,要一个人编写一套自己的教材——《这才是中国最好的语文书》六大册?
叶开:好的。我们的母语学习,长期以来都存在一个“暧昧不清”的学科定位问题,在激烈的争议中,2003年,“语文”这门学科被定位为“工具性与人文性相结合”。这个定位是综合各家争论的折衷结果,也是很糟糕的定位,继而“大语文”概念变成了风靡全国的语文新概念。然而,这样的地位最终还是落在了“工具性”的概念上,语文的实质就是一门工具。识字、抄写好词好句、写“应用文”,是这个定位的最终输出,而母语学习中最重要的阅读和写作变成了“附属品”,各地编写的语文教材也因此变得粗鄙化,简单化,低质化,我之前写过很多文章批判不少课文都是“假冒伪劣产品”,很多课文是剽窃、篡改的,这都跟语文学科定位不清有极大的关系。
造成语文教材质量低劣的现状的一大原因是学科定位不清,“人文性”是一个大而无当的箩筐,什么都往里装。实际上,母语学习没有那么复杂,也无需那么面面俱到地折衷。母语学习的核心价值是“语言与文学”,而阅读一定量的古今中外的优秀文学作品,就是母语学习的核心价值体现。再加以有效的写作训练,让学生学会创造性写作和说理性写作,最终变成一个人独特的修养,这才是我们母语学习的重中之重。
我编写《这才是中国最好的语文书》六册,就是因为看到传统语文教材的粗鄙化和“工具化”,而站在自己二十多年专业文学编辑的角度,广泛筛选和精选中国现当代优秀的文学作品,对每一篇被选入的作品进行详细的点评,为当代中小学生提供一套完整的文学作品阅读丛书。这套书有效地补充了传统语文教育中阅读贫乏的问题,在老师和学生中产生了巨大的反响,既出乎意料,也在意料之中。在我这套书出版之后,社会上也出现了很多追随者,各种名目的阅读书都出现了,虽良莠不齐,但也算是催热了阅读。
在最近几年社会各界对于阅读的推动中,“课外书”从受鄙视,到现在得到更多的认同,在语文界,这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而前几年我和上海语文特级教师余党绪等人推动的“整本书阅读”,在刚刚过去不久的2018年成了教育部全面推动的一个标准要求。随着社会的不断进步,人们对母语学习的要求越来越高,高考语文改革中越来越注重阅读能力的考查,对母语学习的要求也会越来越高。
袁毅:语文教材是教育思想的体现,有什么样的教育思想,就有什么样的语文教材,你认为语文教育的核心是什么呢?为什么?
叶开:“语文教育”这个词,我觉得改为“母语学习”更能体现我们对此的深刻认识。我把语言比喻为“人类文明的底层操作系统”,语言这个文明操作系统不好、不稳定,就会导致其他应用软件的崩溃。因此,要从更高的角度来理解语言。而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是语言运用得最好、最高的體现,对优秀文学作品的学习,才是母语学习的最好方式。因此,在“母语学习”中,核心思想是要让学生具有良善的底色、尊重人的价值,并有独立思考能力、批判性思维,和良好的写作能力。
袁毅:近些年老的教科书如《开明国语课本》《世界书局国语课本》《商务国语教科书》等非常火爆、卖断书市,其中张元济亲自主持编写推出的《商务国语教科书》,出版十年间发行量高达七千万册以上,这些老的国语课本有哪些地方比现在的教材好?我们可以从老的国语课本里借鉴什么?
叶开:民国教科书的热销,实际上是对现行语文教材不满的表现。这些教科书我全部都读过,确实有独特的价值,但时间过去了将近一个世纪,这些教科书里的很多内容已经不适合现在的孩子了。尤其是那些“扫盲”的基础内容,不必再出现。这些民国教科书所体现出来的最大亮点,是充分吸收世界各国优秀文化,尊重人性价值,面向世界和未来。现代文明的核心价值是:理性、科学、人道主义和公平,我觉得民国教科书比较完美地体现了这一点。另外,民国教科书的编写者,都是一时之选的俊才,他们对待教科书是非常慎重的,从编写、设计、印刷等,纸张的各方面,都以最高要求对待,我看到过很多民国教科书原本,即便经过了一百年的时间,很多彩色印刷的插图都仍然色彩鲜艳,历久弥新。
袁毅:我们中小学语文的教育大纲和教育理念,都是平均主义教育,是趋同化、类型化教育,而学校课堂“填鸭式”“程式化”的教育模式则是以将人培育成社会的“栋梁”和“螺丝钉”为目标。如何进行差异化教育,承认学生各有所长、特殊爱好和独特价值,培养有个性的活生生的人?
叶开:面向二十一世纪的新教育的核心,是在尊重人性价值的基础上进行差异化培育,是“有教无类”,要尊重不同的人的不同禀赋,让他们长成天赋的自己。目前的教育体系,不可能做到这点。如果要为国家更好发展,培养更多的创造性人才,那么就要打破全国统一的应试体系,这样才能纲举目张地突破限制。
袁毅:你为何认为,一个国家的教育核心理念应是“有教无类”“因材施教”的国民教育,而不是“天才教育”模式?
叶开:天才是不需要教育的,没有人能教育天才。只要保留适当的土壤,气候,不要特意去践踏,破坏,天才自己就长成了。这就如同森林里的大树,它是自己长成的,不是教育成的。假设这棵大树还是刚刚发芽、或在小苗阶段,我们过分热心地去除草、施肥、浇水、培土,这棵大树还没有长起来,可能就夭折了。
袁毅:很多语文教材和课本为读者考虑,编写者亲自动手摘引、删除甚至改写原文,如中小学语文教材课文作者很少署名,再如上海科技出版社出版影印本《开明国语课本》“失真”,删掉了“不合时宜”的内容,没有把真实的面貌呈现给读者,这样做有何利弊?
叶开:我写过很多文章批评教材的删改篡改问题,觉得没有任何的利,而只有弊。这个问题说起来很复杂,好像原因很多,实质上是教材编写者不尊重作者和读者的体现。
袁毅:小学低年级的课本中,为了认字的安排和教学需要,改动是常有的、慎重的,教材能否全用作者原文、不删除、不改动?健在作者和经典作品能否改动?教材能不能用虚构的美德绑架孩子?
叶开:中国语文教材的编写有一整套奇特的逻辑,先设计了一个并非合理的框框,然后把所有的材料都往这里套,這也包括所谓的“美德”的套子。我们讲“真善美”,“真”是首要条件。如果作假,那么体现出来的就是“伪善”和“假美”。以拆解、删节等方式来体现所谓的语文教材编辑思想,就是这样的一种“伪善”和“假美”。我们可以这么做比喻:一个动物农庄里有马、牛、猪、鸡、鸭、鹅等各种动物,一名有经验的农场主都知道要尊重不同动物的生长规律,喂食不同的饲料。可是如果是一个没有经验的新来干部肆意妄为,给所有动物都只喂食鸡饲料,那么这个农庄便败落了。每一部作品,都有自己的内在生命,都是作家精神的独特体现,是他的创造物。长篇小说或者短篇小说各有自己的生命特征,这就像高个子和矮个子都有自己独特的特征一样。教材编写者肆意删改、篡改原文,究其原因就是缺乏对作者的尊重,缺乏对语文学科的真正认识,从“工具性”角度思考,以为这些作品都只是“材料”,任由他们拆解、编排,而不知道、不懂得这些作品都是各有生命特征的。同时,也跟这些教材编写者的阅读不够广泛,能力太差有关。古今中外有无数的优秀作品,如果你有足够的阅读量,而不仅仅是只读了一些心灵鸡汤文章,那么你可以找到太多可以选入教材的合适作品,而无需肆意删改、篡改。
袁毅:如你所说,中小学语文教材内容,大多数是“僵化”文章,甚至如你女儿所学的小学二年级教材,有的改编后竟然无作者,这种局面现在改观了吗?如何把这类假大空的“课文垃圾”催吐出来?
叶开:很遗憾,没什么改变。据我所得到的材料,“僵化”文章和编写者自己创作的“优秀作品”仍然是主流,仅有一点改变了,那就是给原作者署名了。我认为语文教材编写不太可能改变这点,我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也不寄望于此。因此,一名负责的家长不能寄希望于语文教材,不能把孩子丢给语文老师就撒手不管了。要催吐“课文垃圾”没有什么“速效救心丸”,只能以更多时间来进行有效的深阅读,以优秀作品的“良币”来驱逐“课文垃圾”的“劣币”。十多年来,我在具体的阅读实践中,积累了近千本分级阅读书目,很多家长都以此作为自己陪孩子读书的书单,效果也很明显。
袁毅:你曾在《语文教学与研究》杂志撰写专栏“语文之痛”,批判小学语文教材种种怪异现象,你认为语文教育的真正伤痛是什么?
叶开:语文教育的真正伤痛,就是孩子们每天通宵达旦地做作业,寒窗十二年之后,终于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教育流水生产线上的废品。
袁毅:你为什么要批判小学语文教材?目前仍然认为当下的孩子还在吃错药吗?
叶开:我批判小学语文教材的初衷,是发现这些语文教材的内容“假冒伪劣”。社会发展进步了,我们现在都知道要寻找合格的安全的食材,可是涉及到一个人精神成长的至关重要的阅读内容,却是“假冒伪劣”的。这真是情何以堪!如此的营养匮乏品,造成了社会上无数的“精神畸人”,甚至也造成了无肌肉无脑的“小鲜肉”横行,岂非一个民族之痛?
袁毅:目前语文教材存在着哪些缺失和问题?你用什么来对抗语文?
叶开:如上所说,语文教材的学科定位有问题,造成了这门学科的先天不足,已经不可能有本质上的改变和提升。更有效、更合理的做法是抛开语文教材,去寻找合适的作品,根据孩子的年龄大小来进行逐步提升的深阅读积累,并同时进行有效的写作训练。这样,孩子才能真正学好中文母语。
袁毅:我研读过你的专著《对抗语文》及郭初阳、蔡朝阳、吕栋等著的《救救孩子:小学语文教材批判》,在你们十多年的呼吁下,现在教育部部编的中学和小学语文教材较之前有所改观吗?
叶开:似乎没什么太大的改观。说得典雅一点:换汤不换药,新瓶装旧酒。
袁毅:温儒敏教授主导部编本中小学语文教科书的语文观你赞同吗?你和他的“以人为本、自主性学习”等教学理念,在立意、眼界上有何同异?
叶开:语文学科定位不改变,施加于语文多余的东西不减除,即便温儒敏教授是一名优秀的学者,但他主编的部编版教材也不可能突破原有的框框,最多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修修补补又一年。我觉得,温儒敏教授提倡的“以人为本,自主性学习”,在理念上是好的,不过在操作上难度巨大。教育规划上的真正说法是“育人为本”,而非“以人为本”,一字之差,无异天壤之别。在应试教育体系下,“自主性学习”更是一种太高的要求。着眼于语文教材来学习母语,基本就是缘木求鱼,我觉得已经不太可能提升了。现在有追求的语文教师和家长,都已经在思考离开教材,进入古今中外优秀作品的“汪洋大海”中去,真正地提升自己。
袁毅:部编本语文教材中,传统文化篇目和革命传统教育篇目增多以后,文学价值和人文价值是加强了还是削弱了?
叶开:部编版教材相对于早前一些省市的地方教材来说,文学价值有所提升,编者也做了一些新的尝试,例如刘慈欣的科幻短篇小说《带上她的眼睛》原文6800字,删节到2500字之后,被选入了教材。而实际上,4年前,我编写的《这才是中国最好的语文书·现代小说分册》,就全文选入了这篇科幻小说,并作了详尽的分析。大家可以对比来看看,孰优孰劣。
袁毅:部编本语文教材回到守正立场,尽量贴近孩子们的语文生活,在课文选篇上有所调整,强调经典性、文质兼美、适宜教学,兼顾时代性,其中缺乏沉淀的时文减少了,这和你编写的语文书有所不同。你认为部编本语文教材还有改进的地方吗?
叶开:鉴于特殊的历史原因,“经典”这个词也值得反思,很多所谓的经典,实际上是“伪经典”,基本底线都缺乏,遑论“文质兼美”了。温儒敏教授主编下的部编版语文教材,在试图改进原有教材的一些不足和弥补一些缺陷上,都做了不少的工作,包括专门设立了“写作单元”,是一个很明显的创新。但是,语文的“工具性和人文性相结合”的学科定位,导致了这套部编版教材无法出现质的飞跃。
袁毅:困扰语文界的有三大问题:语文是什么?语文怎么学?语文怎么教?这就是著名的语文三问,在你眼里,语文是什么?语文素养又指什么?
叶开:语文是什么?这两个字拆开来看更准确,是“语言和文学”。而真正的语文学习,是要养成阅读习惯,具有批判性思维和写作能力。因此,具有深阅读习惯、批判性思维以及良好的写作能力,是一个人的基本“语文素养”。
袁毅:你理想中的语文课是什么样子?语文应如何教学?
葉开:我现在最希望的是取消语文这门课程。语文课取消之后,中文母语学习的目标就会清晰起来,也会更有效。学习母语没什么新鲜的招数,只需要根据孩子的不同年龄段进行有效的深阅读训练和相应的写作激发训练。
袁毅:请你给孩子们扼要指导一下:语文应该怎么学?语文的魅力又何在?
叶开:“多读好书,多写文章”,是中文母语学习的最基本方法,也是唯一方法。“与命中注定的那本书遇见”,是我发明的一句话,推荐给大家。读到命中注定的那本书,并且反复阅读,常读常新,你就会真正感受到了文学的魅力,人生的魅力。
袁毅:在中小学语文教育中,最富中国特色的莫过于摘抄和记诵“好词好句”和成语俗语,你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叶开:我一直反对“好词好句”,也专门写了长文章批判。世界上不存在一种专门的“好词好句”,如果有“好词好句”,那么就会有“差词差句”。给老师们一本《现代汉语词典》,请你们找出好词好句,而把那些差词差句删掉,这样,老师和学生都可以更有针对性,也可以更轻松了。意大利文学大师伊塔洛·卡尔维诺说过:“准确是最优美的语言。”这句话我应用和推荐过上百次了,这里不妨再推荐一次。在写作中,“真情实感,准确自然”是我总结的八字“箴言”,很多编辑家、作家、语文特级教师、高考阅卷组组长,都赞同这八个字。
袁毅:在“工具性思维”指导下,目前“语文”侧重于“语”,而无关乎“文”,这种重语言、文字,轻文学、轻美感、轻文化的学习模式和教育模式,有何弊端?
叶开:最大的弊端就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只有碎片化知识,而缺乏系统性的认知,这就会导致非理性、缺乏逻辑的思维模式。在社会上,理性匮乏、缺乏逻辑以及批判性思维,造成了各种语言上的奇葩现象,制造了大量奇特人群,包括“愤青”“屌丝青年”“小鲜肉”等。至于文学性和美学,就根本无从谈起了。一个国家,如果基本的美学都沦丧了,那么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例如,自然、真实、健康与活力,一直都是评判一个人美不美的核心标准,而现在荧屏上男女明星的美,就如同山寨汽车,只剩下一个打磨得似是而非的外壳,看着很像各种豪车,但内部的发动机、变速箱、底盘,质量如何就无从得知了。
袁毅:我们知道,在现代教育体系里,语文教育具有最直接的工具性职能,师生之间有一个精妙的比喻:园丁与鲜花,在你眼里这就是语文的物化,它具体表现在哪里?现实中的语文教育变成了“思品课”,对学生更多的是“洗脑”教育吗?
叶开:《语文的物化》是我最早“对抗语文”时写的一篇文章的题目,其中就特意使用了“园丁与鲜花的隐喻”。这两个隐喻的使用,是我们社会语言的隐喻系统中最核心的组成部分之一,跟“栋梁”“螺丝钉”等一起,构成了这个社会的思维基础,也是人被“物化”的具体体现。“物化”就是抽取了人性,而灌输以物性,让活生生的人,变成了死板的物。人不是鲜花,不是螺丝钉,也不是栋梁,人就是人。人性的最大特点,是人各有自己的独特性,这种独特性不能被抽取之后,灌入“统一性”。而物化,就是在每一个人的身体里取走他的独特性之后,灌注进去了统一性的混凝土,让他成为一个桩子,一个装置。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个的物体。人与物的差别在于,人有善恶观和同情心的。所以,才有那个最著名的法官裁断:你不能违背命令,但你可以把枪口抬高一寸。这就是人性高于物性的最好理解。
文艺复兴以来的现代文明有一个基本认识:人是一切价值的最终目标。新儒家为了适应新时代,还专门抽取了《论语》里老夫子的一句话“伤人乎,不问马”来表示,中国传统也尊重人性价值。
袁毅:依你高见,语文这个工具性指导思想下编造出来的科目,在中小学阶段为什么应该取消,而代之以真正的“国文”教育?“国文”能带给我们什么?
叶开:我也没有什么高见,我们谈论语文,谈论所谓的国学,都只需要回到常识,回到人性,回到现代文明。由此而言,目前的“语文”是反人性的,而母语教育的真正价值,是尊重人性。真正的“国文教育”,基本要求是建立在理性、科学、人性上。
袁毅:近些年留学生越来越低龄化,从大学、高中、初中到小学,越来越小,只要稍有经济能力的家长,都想送孩子出国留学,这是对中国教育的不信任,留学潮背后隐藏着什么问题?
叶开:这个问题看起来复杂,其实很简单:1.寻找更人性、更真实的人的教育;2.获得更多安全感和彼此的尊重;3.自由自在、没有恐惧地生活。
袁毅:阅读改变人生。读屏时代、快餐时代,怎么样才能让苦读的孩子们爱上有效、正确、真正的“悦”读,读到好作品而不是垃圾文章,养成良好、放松、倾心的阅读习惯?
叶开:可以说,绝大多数孩子天生都爱阅读,但是他们被那些强迫式的刷题、阅读理解等伪阅读弄反胃了,而导致了阅读障碍症。如果我们能尊重孩子的天生差异,放手让孩子去探索,再于必要的时候进行阅读的引导,那么,孩子们在养成一定的阅读判断能力、基本的审美能力之后,会不满足于低级刺激和匮乏知识,而会在不断地对比判断,趋向于挑选和阅读更好的、更有启发的作品。一名有良好阅读训练的人,不会只满足于刺激和虚假的道德,总会更深入地思考,而关注到这个世界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并真正地享受到思维的乐趣。有阅读训练的读者,会更关注于知识的激发,以及差异性、多样性的思考,本能地反感那些煽情、诱导、道德说教的书籍。
我曾作过这样的判定:煽情是最糟糕的语言。
因此,进一步推论:任何试图煽情、诱导和道德说教的都是坏书。
卓越的作品,都是丰富的、宽容的、尊重的、良善的,它给读者呈现丰富的世界,并尊重这个世界的丰富性,但是不强迫读者、不诱导读者,不煽情,不流泪。这是挑选好书的基本逻辑。
现在人人都在谈论阅读,但是首先要区分有效阅读和无效阅读,区分高效率阅读和低效率阅读。我们可以把整本好书的深阅读,称为有效阅读;而碎片化的刷微博、刷微信、看各种小道消息来获取各种杂乱无章的信息,则称为无效阅读。在万物互联时代,知识爆炸、信息爆炸,人们已经不可能进行百科全书式的阅读和学习,而只能通过寻找适合自己兴趣和爱好,并能够更有效地提升自己天赋的知识的方式,来进行系统性的深阅读学习,进而提高阅读和学习的效率。我总结了一个“深阅读公式:一本书,一名作家,一个时代”,即一个人要“与命中注定的那本书遇见”,然后对这本书进行反复的深阅读,再进行拓展式阅读,顺藤摸瓜地研究这本书的作者,研究这名作者的其他作品,并延伸到这名作者所处的时代,去关注他周边的其他重要的作者。同时,也可以说这是科学研究的基本逻辑。
袁毅:为什么你主张孩子们读全译本、名家名译、专业的名牌出版社,反对被“转、摘、引”重组的名著缩写本、反对书商出版的低劣丛书?
叶开:我一直反对缩写本、青少年本、轻松本等各种阉割版、山寨版和缩水版,原因很简明,尊重价值,尊重创造,反对剽窃,反对山寨。人类文明有一个基本的本能,不断地追求更高质量的产品,更高水准的生活。而在科技创造和工业制造上,那些具有独特创造和设计、具有令人怦然心动的设计美学、具有精密制造和可靠质量的产品,通常最受消费者青睐。而在图书市场上,我们同样是要尊重高质量的产品。那些经典名著,很多都耗费了创作者一生的心血,而缩写本、改写本的大多数剽窃、山寨、篡改者,只需要搜索、拷贝、黏贴,一个星期,甚至一两天就可以搞定了。任何产品在本质上都是“时间的艺术”,你花了多少时间,你的作品就有多美。我们在给家人寻找最安全最优质的食品的同时,也一定要给孩子寻找最优质、最健康的精神产品。三聚氰胺毁坏身体,垃圾图书伤害智力。有人会以孩子小,读不懂原著或者完整版为狡辩理由。实际上,按照孩子不同年龄段来进行分级阅读,可选择的优质图书非常多,根本不需要提前阅读那些暂时看不懂的名著,更不能以此作为炮制低劣山寨作品的理由。孩子如果真的太小,不妨多玩玩,多做活动。书不是不分青红皂白读得越多就越好,垃圾书不如不读。
袁毅:你为什么不主张孩子们整天写作文?如何训练孩子们的表达和写作能力?
叶开:在我们这里,写作和作文是不同的概念。写作是表达自我,创造独特世界;作文是表达他人给定的格式,套用现成模板来陈述所谓的正确思想。写作的本质是创造,作文的本质是重复陈旧价值。从效率上来说,一种不断重复的陈旧价值,完全是浪费时间,几乎没有什么提升的空间。任何人都有表达自己观点的热情,而套式作文压制了这种表达的热情。而若真正要提升孩子的表达能力和写作能力,最核心的还是进行有效的深閱读,培养批判性思维,思考问题、发现问题、提出问题、解决问题。从而形成从思考到输出的一个有效的训练过程。
袁毅:你为什么反对语文考试和作业练习中,语文老师给出的“唯一正确性”的标准答案?
叶开:在人文艺术领域,“唯一正确性”是教师或命题者滥用手中权力的野蛮体现。“唯一正确性”本身就是一个伪问题,有时会产生不同的命题者或教师给出不同的“唯一正确性”的现象,而出现了N多的“唯一正确性”,最终导致了过多进行盲目作业练习的孩子出现“失语症”。
袁毅:你是一位和女儿一起长大且会讲故事的父亲,在现行教育体制下,亲子教育的核心是什么?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父母亲?
叶开:以色列著名历史学家赫拉利的《人类简史》最近两年风靡读书界,他有一个很特别的观点:虚构是人类祖先战胜其他竞争者的最核心能力。“虚构”的本质是“叙事”,而“叙事”的最直接体现是“讲故事”。一幢埃及吉萨大金字塔,是人类所能讲述的最壮丽的团队合作的故事,那些有关家庭、民族、宗教、国家、公司的概念,全都是人类“虚构”出来的,这种虚构,是人类独特的创造力。
我给出了这样一个定义:故事是人类文明的底层驱动力。
讲故事的能力,是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核心竞争力。
我在去年接受采访时,曾经给“绘本热”泼了一勺子冷水,说不要过分迷恋绘本,要在适当的时间,让孩子读纯文字的故事,毕竟,人类文明的底层驱动力是故事。
因此,作为一名父亲,我从小就给孩子读故事,讲故事,编故事。其中,随着孩子的长大,到了后来,我开始不断地编故事。在这种亲子阅读和亲子讲故事的过程中,作为父亲,我和孩子一起探索了整个世界、整个宇宙、整个人类文明,自然,更重要的是探索了恐龙世界和虚构世界。我们都为那些奇特的世界所惊奇,我们都为自己所创造出来的世界所震惊。
《哈利波特与魔法石》里,当哈利和罗恩终于打败巨怪,救出了赫敏后,他们三个人真正成了知心朋友。接着,书里写了一句话:当你们一起面对过巨怪之后,才会变成真正的朋友。一名父亲,一位妈妈,当你们和孩子一起在故事里面对各种神秘事件,一起经历奇异世界之后,你们的关系一定会更加密切。
袁毅:你在《写作课》中说:写作有两种激活方式:一种自我重新认识,二是批判性阅读。这是写作输入的两种方式,能否说明一下孩子们如何激活这两种方式?
叶开:哲学三问,可以改为第一人称: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而写作,是回答这三个问题的最佳方式。大多数人从出生到长大,是一个自我迷失的过程。但是真正的写作,会激发我们对这些问题的重新认识。我刚刚出版的散文集《野地里来 野地里长》,写到了我小时候喜欢爬树,喜欢玩泥巴,各种自由自在的游玩。那个时代物质贫乏,而心灵丰富。这是我自己的一种创造性写作的尝试,也可以说是部分地回答了“我是谁”的问题。基本上,每一个作家在写作时,都在激活自己,重新认识自我。萧红的“呼兰河”、沈从文的“湘西”、莫言的“高密东北乡”、黄永玉的“朱雀城”,都是这样自我激发的体现。
一名写作者,在写作和思考的过程中,会不断地发现问题,并试图去解决问题。这样,他所进行的阅读,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批判性思维的训练,他所作的阅读,大多数都可以说是典型的“批判性阅读”。我读过很多作家的读书文章,可以说,每一名优秀的作家,都是优秀的读者和书评家。写作是一种独特的心智活动,会不断吸入各种有机的知识,建构一个人的心智和精神世界。
袁毅:谢谢你一口气谈了这么多,我的访谈就到这里,我想你的这些极富个性的思考一定会对我们的中学语文教学有所启发,希望以后能继续听到你的声音。
叶开:不用谢。《语文教学与研究》是一本有思想、有深度的语文刊物,我也祝福《语文教学与研究》越办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