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岳留胜迹 我辈复登临

2019-08-06 14:15耿朔
月读 2019年11期
关键词:塔林嵩山少林寺

耿朔

我们的河洛访古,缘于前一年某次饭局上的临时起意。待转过年,我受大家委托开始规划路线,找来不少前人的考察记作参考。其中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二百多年前清人黄易(1744—1802)所作嵩洛访碑之行的记录。

听到黄易这个名字,对金石学或乾嘉学术略有了解的人都不会感到陌生。黄易号小松,又号秋盦,出生和成长于浙江钱塘(即今杭州)。他有着多重身份,曾经一度在河南和山东做官,主持河政,干得很不错,但持续终生的兴趣是在金石方面。黄易收藏的拓片量多而质精,在当时的金石朋友圈里享有盛名,钱大昕曾这样评价:“海内研精金石文字与予先后定交者,盖廿余家,而嗜之笃而鉴之精,则首推钱唐黄君秋盦。”前几年,故宫博物院还举办过黄易收藏汉魏碑刻拓片的专题展览。

和多数枯坐书斋把玩碑帖的学者不同,黄易为官闲暇之际,常常步出户庭,走向田野,实地调查了大量石刻。1786年,黄易在山东嘉祥发现著名的武氏祠阙,并组织人力进行发掘和保护,是文物发现史和保护史上的一件大事。

黄易名列“西泠八家”“金石五家”,于书法、绘画和篆刻门门精通,他的访碑不只是走走看看,还带着工人亲自锤拓。更难得的是,他将访碑经历写成考察日记,又付以丹青,绘成数部访古和访碑图册,记录详实,细致入微,可谓别开生面。

黄易的嵩洛之行发生在嘉庆元年(1796)秋天,这一年他52 岁,在所作的《嵩洛访碑日记》一开头,就交待了这次考察的缘由:“嵩洛多古刻,每遣工拓致,未得善本,尝思亲历其间,剔石扪苔,尽力求之。”黄易带着两名拓工自任职的山东济宁出发,从九月初六到十月初九,用了大概一个来月时间,踏遍嵩洛之境,通过自行锤拓和在当地购买,获得多达四百余份拓片,真是大丰收!

我们的河洛之行,与黄易的足迹颇多重合。而我关心的是,虽然同地访古,但时隔二百多年,我们今天所看到的那些古迹,它们的自身形态和周边环境仍似当初吗?黄易关注的东西,我们都还感兴趣吗?而我们眼中的珍奇,又有哪些是黄易未曾措意的呢?这些同与异的背后,除了个人趣味的差别,会不会多少反映了有关“文物”的定义以及研究“文物”的角度,已发生了某些根本性的变化?

我带着这样的疑问,出发了。

我们一行的集合地点是郑州,不过只住了一晚就前往登封,古迹密布的嵩山是旅程中第一个重头戏。而黄易从济宁出发后,虽经开封、郑州、荥阳、巩义、偃师一路访碑,但多匆匆一瞥,每天晚上换一个地方住,到嵩山后才放慢脚步,停留多日,获得丰收。离开嵩山后,黄易和我们又都去了偃师、洛阳等地。

限于篇幅,本文只打算讨论同在嵩山的这段行程。

九月十日,不冷不热,黄易一行从偃师出发,一路向东南行,他大概坐的是马车,或是驴车,反正日记里说“驱车径往”。黄易注意到偃师这一带“山田多井,辘轳相望”,与江南乡间风光大异,邑人都说这一年麦稻棉花的收成翻倍,為数十年未有,想必他的心情也很轻松。

在府店村吃过午饭后,黄易“望嵩少诸峰,愈近愈翠”,中岳已然矗立眼前。

说起嵩岳这座山,就不得不提到它与洛阳这座城的关系。虽然中岳的开发史相当久远,但长久地近京畿的地理位置,才是把它推上中国第一流名山之列的决定性因素。

五世纪后期北魏迁都洛阳,十世纪的北宋定都汴梁,而以洛阳为西京,这两个王朝都在嵩山广泛经营。北魏皇室先后兴建了少林寺、闲居寺、明练寺、嵩阳寺等诸多寺院,后来更名嵩岳寺的闲居寺中尚存一座造型独特的密檐砖塔,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砖塔,上了中学历史教科书。宋真宗时嵩山道教极盛,太乙观升级为崇福宫,由宫廷管理,中岳庙也大兴土木。但最为倾注心思的,要数长期居住在洛阳的武则天,她是历史上少数亲自来过嵩山的皇帝,更是第一个在此封禅的皇帝。

黄易走的就是从洛阳朝拜嵩岳的传统路线,这条大路东头连着嵩山,西头通向洛阳,府店是进山前最后一个大聚落。而我们则是从郑州东来,离开登封后才路经府店,开车穿过时发现这里已是规模相当大的镇子,只是没有感受到窗外有什么古意,看来便捷的交通加速了城镇面貌的更新,各地皆然。

黄易离开府店向登封进发,地势逐渐升高,很快到了崿岭口,那是万安山与嵩山衔接处的豁口,是一个天然的孔道,成为偃师和登封的分界。这一带古称辕关,即因地形得名,《元和郡县图志》称:“缑氏县东南有辕关,道路险隘,凡十二曲,将去复还,故曰‘辕。”这里群山夹峙,一边是太室,一边是少室,道路的确很不好走,黄易看到道上“数夫纤舆而上”,颇像旱地行船。

黄易《嵩洛访碑图》中有九幅画的是嵩山名胜,分别为《辕》《嵩阳书院》《中岳庙》《少室石阙》《少林寺》《石淙》《开母石阙》《会善寺》《嵩岳寺》,占了整个册页的三分之一强。从《辕》这幅画中,可以看到山道回环萦绕,像是贴着山崖开凿出来,惊心动魄,不亚蜀道。路上有几个尺寸微小的行旅,或乘舆,或徒步,一起向山上行进。在他们视线不及的远方,台阶路通向一座带有门洞的建筑,旁设旗杆,表现的应当就是辕关。这画面,竟让我很不恰当地想起放翁诗句“细雨骑驴入剑门”。

黄易的访古图中基本都有人物出现,这一方面充当了建筑、碑刻等景观的比例尺,反映山川古迹的尺度,让看画的人能够直观地感受空间的广狭,另一方面也申明了这不是风景画,而是考察活动的记录。这种做法,中外皆然。而《嵩洛访碑图》因为画面多取远景,所以此间人物也都小如米粒,只用淡墨勾出轮廓,画中跋山涉水、指点碑文、展玩碑帖的,是黄易自己和他的朋友们。

辕古道不仅是前往嵩岳的朝圣之路,也是连接河洛盆地和黄淮平原的一条捷径,每当洛阳成为王朝首都时,这条道路便格外繁忙。曹魏黄初三年(222),曹植完成诸侯来朝的使命后,要返回东方封国,他的回程路线,记载在《洛神赋》中:“背伊阙,越辕,经通谷,陵景山。”从而遇见水边的洛神。今天据说古道仍有迹可循。我们离开登封走207国道前往偃师,过辕关一带时,公路盘曲,车速放慢,当时跟在大卡车的后面,开得小心翼翼,还能多少凭之联想一下前人行路的艰辛。

随着海拔的升高,黄易回首再望,只见“巩洛山川,历历可数”,“及巅达县城”,周围山岗起伏,脚下悉皆坦途。这种山重水复后的豁然开朗,是我们从郑州一路高速过来,未尝能有的感觉。

黄易在登封的第一站,是少林寺,嵩山名胜虽多,但对今天的大众来说,最具吸引力的旅游地无疑是少林寺。

从悬挂“少林寺”匾额的山门走进游人拥塞的常住院,殿宇巍峨,院落森森,绝对的巨刹规模。不过这些建筑多为新建,少林寺在民国时期遭受浩劫,被军阀石友三焚毁殆尽,只有一些碑刻幸存下来。真正的古迹则要步出寺院,往西走去看塔林和初祖庵大殿。这从被列入“国保”的时间早晚就一目了然:“少林寺塔林及初祖庵”于1996年列入第四批“国保”,而以常住院为主体的“少林寺”则晚至2013年才晋级第七批“国保”。

初祖庵建在五乳峰下,一條小径伸向密林,很有些“深山藏古寺”的意味,是嵩山地区现存最古老的木构建筑。可惜等我们寻到时,已错过开放时间,不得入内。这时候只能放出无人机,升空三米,越过围墙,我们围着操控飞机的王铭,从他手中遥控器的屏幕里窥见宋构真容。少林寺塔林建有自唐以来230余座僧人墓塔,是国内最大的塔林,置身其间,仿佛能看到一千多年来的诸位高僧站立眼前,景象十分壮观。

然而这两处文物在黄易的日记和绘画中都没有踪迹。日记记载,十号那天他到少林寺时已是薄暮时分,趁着最后的天光观看了达摩血影石和几尊神像,之后又掌灯寻碑,拓得寺内几块北朝碑刻,其余的留下记号,准备次日拓碑。而十一号日记的一开头,他们就已经离开了。翻开《少林寺》那一开册页,作为前景的少林寺林木掩映,中景是少室山,列峰如屏,横亘寺外,月上之时,难怪黄易会想起我的宣城同乡施润章的诗句“翠屏横少室,明月正中峰”。画面的远景是一片淡淡山影。

初祖庵和塔林距离常住院不远,尤其后者不过一箭之地,相信寺僧一定向黄易介绍过,看来他的关注点确实只在碑刻。那一夜,黄易发现僧人们半夜就起来诵经,然后练习武术,对于少林这一大特色,黄易也不感兴趣,“高卧不闻也”。

嵩山南麓有数座古寺,而且几乎每寺皆有塔,和中国许多寺院一样,历经变迁,寺院里其他建筑往往是断井颓垣,而佛塔反而幸存下来。少林寺塔林是最靠西的一处,往东依次还有永泰寺塔、会善寺净藏禅师塔、嵩岳寺塔、法王寺塔等多座名塔,始建时代皆在中古,每一处都是我们考察路线上的重头戏。永泰寺塔地处荒僻,独立山间,我们到时日影西斜,正站在跟前欣赏塔身优美的曲线,突然山风吹开云层,送来数道霞光,现在想起真是妙不可言。

(节选自《问彼嵩洛——中原访古行记》,中华书局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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