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
摘要:《等待戈多》以荒诞形式展现荒诞内容,形式统一于内容,“循环”正是荒诞形式的表现。文章从时间与空间两个维度分析戏剧作品的循环特征,并进一步探究了形式上的循环对表现荒诞主题的促进作用,认为《等待戈多》在时间与空间上用显性与隐性的双重循环方式与荒诞主题形成互文,以形式上的荒诞加强了内容的荒诞。
关键词:《等待戈多》 循环 荒诞
中图分类号:J8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359(2019)13-0156-03
《等待戈多》以两幕剧的形式讲述了两个小丑似的流浪汉弗拉季米尔(昵称狄狄)和爱思特拉冈(昵称戈戈)在荒诞、循环的环境与生存状态中日复一日、永无止境的等待从不认识并根本不知会不会到来的戈多。《等待戈多》之所以能从众多戏剧作品中脱颖而出成为荒诞派的代表性作品,不仅是因为其揭示了人类在荒谬宇宙中生存的荒诞性,更在于它直接以荒诞的形式来展现荒诞的内容,真正达到了形式与内容的统一。[2]P338“荒诞”是《等待戈多》在内容方面对人类存在的感触,“循环”则是作品在形式方面的重要特征。《等待戈多》以时间和空间上的循环往复使整部作品由内而外弥漫着深厚的“荒诞感”,由此表现出的人类日复一日、苦苦等待的生存荒诞性在时间长河之中引发了一代代读者对自身存在的思考。文章将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分析贝克特在《等待戈多》中塑造出的“循环”,并进一步探究形式上的循环对表现内容上的荒诞的促进作用。
一、时间循环与感知荒诞
《等待戈多》中的时空与外部世界发生断裂,在环状、重复的戏剧结构之中凝滞不变。戏剧中时间的循环不仅有外在的显性循环更有内在的隐性循环。首先贝克特通过台词和人物活动明确提示了时间的重复。《等待戈多》第一幕第一句:“乡间的一条路。一棵树。黄昏。”第二幕第一句:“次日。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前一天和次日故事发生时间完全重叠。第一幕中弗拉季米尔和爱思特拉冈(以下简称弗和爱)在等待戈多到来的过程中历经了从黄昏到夜幕降临月亮升空的时间推移,在第二幕中二人又历经了同样的时光移动。贝克特在前后两幕之中将故事发生时间都设置在黄昏并利用约定让等待行为结束时间一致,同时将弗与爱的记忆模糊化,二人争论具体日期并遗忘昨日所发生之事,在加深时间的不确定性、还原时间抽象化面貌之时进一步凸显了弗和爱所历经的时间循环。弗和爱在前后两幕戏中因为戈多与他们的约定上演了等待过程的重复。等待行为的重复不仅发挥了弗、爱和戈多即有约定的情节功能,更在贝克特的巧妙构思下营造出了时间的停滞感。
台词的提示和等待行为的重复可以让人明显感受到戏剧中时间的循环,而《等待戈多》中的时间不仅是幕与幕、点与点的循环,更有每幕戏中由昨天、今天、明天所构成的内在时间循环。第一幕中虽然是以“今天”的时间状态展开叙述,但“昨天”清晰的显现在弗与爱不确定的记忆之中。“今天”即“中间”“昨天”即“过去”“明天”即“未来”,生活在“中间”的人的状态由“过去”决定,而“中间”的状态则决定了“未来”的状态。“咱们昨天也来过了”“咱们昨天干什么啦”“照我看来咱们昨天来过这儿”。[1]P10而“弗:他们没揍你?爱:揍我?他们当然揍了我。弗:还是同一帮人?”[1]P4则暗示了“昨天”也只不过是“昨天的昨天”,是对过往的不断重复。“今天”是等待行为被实施的时间节点,另一方面因为孩子给弗和爱带来了戈多明日会来的希望,“明天”在文本中得以显现,由此勾连出第二幕中的再次循环。全剧中唯有长叶子的树和升起的月亮暗示了时间在悄然无息之间发生了流动,然而这些变动更多地强调了事物的本质的同一性——越是变化,就越是一成不变,到来的“明天”只是对“今天”单调的重复。时间模式打破了传统戏剧规范,戏剧时间兼具显性与隐性双重循环特质。环状结构中的时间凝滞不变,人物状况变化与故事情节推进相脱离,正如爱思特拉冈所说:“他们谁都在变,就是咱们变不了”,[1]P50狄狄和戈戈处于永无止境的等待之中。
时间流动使人们在不断向前的实践活动之中获得成长进而感受到自我的存在。但对于弗和爱来说时间发生断裂,他们永远处于时间的莫比乌斯环上。而当时间发生断裂,也就是人类开始永恒的重复自身的时候。[3]P90在长期的重复之中,内心感知外界的能力逐渐减弱。弗和爱动作重复、语言重复,在循环的时间圆环内对外界、环境和自我存在的感知产生断裂,不断遗忘“昨天”和“今天”,无止境的期待“明天”。他们对自己的“历史”和“未来”一直把握不定,弄不清昨天他们在哪,做了什么,怀疑明天戈多会不会来。而对于“今天”他们也常常犯糊涂,不记得具体日期、频繁遗忘自己在这里干什么,大段缺乏逻辑性的对话之后才猛然记起自己是在等待戈多。戏剧时间循环往复,人生对弗和爱而言只是无意义的重复,两个流浪汉存在于周而复始的循环等待之中。
二、空间循环与存在荒诞
时空紧密相依,没有空间就没有时间,若想实现时间上的循环与停滞,往往需要借助空间的固定不变来加强。《等待戈多》中的空间不仅具备此种特征,同时呈现出显性与隐性双重循环的特点,作品空间看似唯一实则是内外双层次的结合。乡间一条小路、一棵树、一片沼泽是整部戏剧唯一明显的空间设置,狄狄和戈戈一直在这般简单的空间中等待戈多到来。虽然第二幕中原本光秃秃的树长出了几片叶子,表面上空间似乎发生了断裂,但从根本上看戏剧空间并未发生实质性的变化。《等待戈多》能成为经典根本原因不在于贝克特使空间循环而在于他让怎样的空间发生循环。荒芜的小路、光秃秃的树和荒凉的沼泽展现出萧瑟、空虚的景象,暮霭沉沉的黄昏,灰茫茫的天空进一步加强了空间氛围的荒诞、孤寂。同时,乡间、荒芜小路、光秃秃的树、沼泽都是泛指、缺乏明确的地域指向性,贝克特将地点标志高度抽象化,使戏剧空间具有普世性,成为整个人类生存空间的象征。戏剧人物始终处于一成不变的空间之中,戏剧空间的循环使整个故事始终笼罩在荒诞、孤寂的氛围之中并不断对其加以深化,讓观众从视觉上直接感知人类生存状态与所处世界的荒谬。
表面上看,《等待戈多》两幕剧没有大规模的空间位移,每一幕之中的空间也没有明显的空间位移。[7]P40人物活动背景始终是一条路、一棵树、一片沼泽,但戏剧中实则隐含了一个外部空间,即波卓、幸运儿所来之处和所去之处。每一幕中,波卓和幸运儿都会从观众视线以外的空间进入舞台,同时观众视线可见区域离开,去向我们不可见不可知的空间。虽然贝克特对波卓和幸运儿所联结的外部空间没有任何语言描绘,但从波卓和幸运儿之间的关系状态以及剧作主题所基于的时代背景,我们不难猜测出外部空间的状态。波卓代表了“物质”,幸运儿则是“思想”的象征。波卓对幸运儿的压迫实则是物质欲望对思想的压迫和扼杀,而这是20世纪人类生存状态的真实写照。20世纪是一个人类社会获得巨大发展的时代,也是一个阴云密布的时代。资本主义经济体制和现代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在给人类带来丰硕的物质成果时,加深了人的异化感和危机感。异常惨酷的两次世界大战改变了人们长久以来坚定的信念,给人类心灵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巨大阴影,人类对自我文明产生质疑,对所处世界的真实性产生质疑,对人性本善产生质疑,怀疑人性是否真的存在。宗教影响力被削弱,人类精神世界日益空虚,虚无主义弥漫整个世界。人日益成为“物”的奴隶,被物质支配。人在物质面前无能能力和充满恐惧,人处在一个难以理喻、无法把握和解释的陌生世界,人自己蜕变成了物,世界是荒诞的、非理性的,人类的生存失去了意义。[4]P3外部空间与内部空间同样荒诞、压抑,或许比内部空间更甚,第二幕中瞎眼的波卓和更加麻木的幸运儿不仅暗示了物质欲望对思想压迫与禁锢的深化,同时也是人类世界更加荒诞与绝望的状态的侧写。作为本是物质欲望象征的波卓,他的瞎眼暗指人类物质文明的腐败,而当人类文明从外部开始衰败时,人类生存的荒诞与绝望已不难想象。外部空间隐形于戏剧舞台空间之外,借助戏剧人物行为活动变化得以循环,在延伸戏剧空间、丰富背景信息的同时,悄无声息的营造和加深了戏剧的荒诞感。
空间是人类对位置实存的具体认知,而人对实体性存在的感知需要在变换与流动之中完成。当空间不再发生位移,处于静止不变的空间中的人只能不断的重复自身并被迫接受环境对自身的影响。狄狄和戈戈所处空间的循环决定了他们等待行为的持续和生存状态的不变,他们在重复自身之时内心对外界和存在的感知逐渐失敏,最终被环境同化。而文学文本中的空间不仅发挥了物理性质上的功用,它更是人类生存状态的投射。《等待戈多》中荒诞、孤寂的空间循环是被选择的,因为戏剧空间并不是封闭禁锢的,它与外界空间存在联结,但狄狄和戈戈选择每日同一时刻到同一场所苦苦等待一直没有到来的戈多。这种“被循环”正是人类精神世界空虚,在惨淡的现实世界面前无能能力,不得不将希望寄托于一个“超验的存在”之上的投射,但“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待的人。”[1]P5
时间和空间是文学作品按照一整套多变的音域和时值构筑和阅读的两个键盘,是作品存在的根本方式。[5]P89时间和空间的存在为文本故事的展开提供了可能,它们的建构方式既能够决定故事内容,又可以与内容达成形式上的统一从而深化作品主题。正如英国学者马丁·艾斯林所说:“荒诞派戏剧却只是传达作者自己对人的状况、其生存意识、他本人对世界的看法的最亲切、最有个人特色的直觉。”[6]P248贝克特借助荒诞、循环的时间和空间形式,揭示了人类生存状态的空虚和生存环境的荒谬,进而表达了他对人类存在本质的哲思与质疑。通过形式与内容上的统一,贝克特使人在荒诞的戏剧环境之中正视自身真实的生存状况、进行自我审视和反思,从而使人们找到真正合乎理性的态度的发展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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