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银娟 柳士顺
社交媒体的兴起彻底改变了集体行动的样态与演进过程。近些年,社交媒体推动了大量的集体行动,如阿拉伯之春(2011年)、西班牙愤怒者运动(2011年)、纽约的占领华尔街运动(2011年)、土耳其反政府抗议运动(2013年)、法国巴黎黄马甲运动(2018年)等等。在其中,具有震撼力的信息引爆之后,通过社交媒体极速散射,传播过程犹如宇宙大爆炸之际的快速膨胀。与此同时,群体情绪与参与动机也被激发。信息的爆胀式传播经由集体行动框架化与行动者社会网络化的双过程纠缠决定了集体行动的走向与进程。
社交媒体呈现出以下特点:第一,社交媒体成为传统媒体之外的替代性媒介(alternative media)。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大量的替代新闻网站不断涌现,他们不仅报道主流媒体未涵盖的新闻,而且试图为其他社会团体开展组织工作提供帮助。第二,互联网及其架构提供了成本相对较低、易于访问且影响深远的网络,这些网络分散在全球各地,并产生大量信息流。沿着通信网络很容易创建去中心化的节点,以及构建根植于网络化的“虚拟公共领域” - 网络空间中的网络沙龙、咖啡馆和聚会场所,人们和信息在虚拟社区进行交互。第三,互联网和社交媒体降低了参与门槛,提升了参与规模。虽然面对面、人与人之间的互动相对较少,但在某些时候,数百万人可以以某种方式参与进来。
根据Carty的研究,集体行动的协调很大程度上由互联网而非社会运动组织(social movement organizations)来完成,这就大大降低了传统社会运动组织再动员在集体行动结构中的重要性。[1]近来的研究发现,集体行动的范式展现出转向基层动员、自发运作、无领导结构以及减少对金钱和劳动密集的依赖等特点。基于网络工具和新的传播流使得倾向于依赖去中心化、自我组织和灵活社会网络的集体行动成为可能。而且个体化的、灵活管理的在线技术与集体行动的社会网络完美契合,使集体行动呈现出流变化的、碎片化的和个性化的阐释模式与结构(interpretive patterns and structures)。[2]
信息传播依赖于通信技术,并随着该技术的进步而改变其传播方式与速率。上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集体行动或社会运动所使用的通讯和媒体基础设施是相对一致和稳定的。[3]2000年起,通信技术的创新带来前所未有的传播和媒体基础设施的革命,一大批全新的设备应运而生,比如,无所不在的交互式信息传播和媒体网络;提供大量用户生成内容并促进信息交换的社交媒体平台以及智能手机、平板电脑或笔记本电脑等多功能移动终端。在这一背景下,社交媒体(social media) 使用大量基于web2.0功能和移动技术的应用程序和工具,以促进用户对生成内容的分享、评论、扩散、改编和娱乐。目前,社交媒体包含各种工具和平台,如境内的微博、微信、百度贴吧、知乎、抖音短视频等;国外的Facebook,Twitter、Youtube、博客、维基百科、Tumblr等;香港的“连登”等等。
本研究试图运用集体行动的框架过程理论,通过对2019年6月、7月发生在香港的反修例事件的个案分析,探讨社交媒体通过怎样的机制推动大规模的政治参与,分析在场信息的即时爆胀式传播与集体行动框架化进程及集体行动主体间社会网络化过程的交互效应。
Goffman认为,框架就是阐释的图式(schemata of interpretation),它使得个体能够据此对他们的生活空间及世界上发生的事情进行定位、认知、辨识与标签化。不仅如此,框架还可以赋予事件以意义,从而组织人们的经验,指导人们的行动。[4]Benford 和Snow系统梳理了社会运动中框架的界定、特征、功能、演化、结果与影响因素等等。他们将意义的构建过程称之为框架化(framing),意指社会活动的组织机构或者个体行动者发起动议,并不断对现实进行结构化阐释的过程。在此过程中会产生各种不同的竞争性解释框架,这些竞争性框架形成的张力推动着集体行动的发展,伴随集体行动过程的竞争性解释框架的共同演进形成了“集体行动框架”(collective action frames),该框架一方面激励社会运动组织者的行为和活动,另一方面又将其合法化。框架化的核心任务包括运动参与者经过协商形成对于某一个问题的共同理解、对这一问题进行归因并明确指出所要谴责的人与事、同时提供一套新的行动部署、敦促他人采取行动。总的来说,核心框架任务包括“诊断框架”(diagnostic framing),即对问题进行识别和归因;“预测框架”(prognostic framing),即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案或攻击权威的计划以及实施这一计划的策略;“激励框架”(motivational framing),给出参与集体行动的理由。[5]
社交媒体不仅实现了信息交换的便利化和即时化,还为行动者的产生和组织提供了载体,同时还是集体认同形成的催化剂。第一、社交媒体促进信息交换。Jost等人研究了社交媒体资源如何重塑了政治参与的形式,其中起关键作用的是社交媒体信息流推动了个体和个体、群体和群体之间的信息交换。之所以能够如此,主要是社交媒体提供了成本相对较低、易于访问、遍布全球、内容丰富的交互网络。[6]第二、社交媒体产生行动者并将其组织起来。社交媒体有能力围绕有争议的问题快速集聚公众,并且有潜力进行快速动员,形成短暂参与的集体行动。同时,社交媒体还可以为集体行动的组织者提供更多的权力,有助于形成“无组织地组织”(organizing without organizations)。[7]社交网络在没有组织输入专门的活动并对其结构化的情形下,刺激了自发的和非等级的集体行动,因此,“数字媒体平台是最明显和最综合的组织机制”。[8]第三、社交媒体建构集体认同。集体认同定义了“我们”和与之相对的“他们”,这种“我们”的象征性建构为集体行动的发生奠定了基础。社交媒体能够为本来异质化的群体提供一个产生集体认同的平台。集体认同的发展有助于成员保持团结,事实上,具有集体认同的成员非常享受对集体的归属感,集体认同既是社会运动的目标,也是参与社会运动的手段。[9]换言之,社会运动中的集体认同是由运动参与者之间的互动过程产生的,这种认同划出了与外界相区别的概念边界,为集体行动能力的形成准备了条件。此外,由于参与者面临的异质化社会环境,这种集体认同也是十分脆弱的,需要持续进行修正。[10]
集体行动往往起源于对共同利益的关切,通常借助社交媒体发起动议,至于集体行动是否真的发生则取决于对潜在参与者的动员、招募与组织,集体行动的发生过程就是参与者社会网络的构建与演进过程,社会网络结构既决定行动信号的传递质量,又影响个体是否参与的行为决策。其中,“核心-边缘”构型不仅能够说明集体行动中核心成员的主导作用,还能阐释普通参与者的不可或缺性。一是核心带动。经由社交媒体形成的集体行动,随着组织水平的提升必然产生社会运动内部的分化,一面是意见领袖和具有协调功能的核心结构,另一面是被动员起来参与行动的更广泛的支持者网络。意见形成和活动组织中的领袖人物在推动社会运动发展、巩固及动员中扮演至关重要的角色。领袖们创设追求目标,制定行动战略和具体策略并形成一致的意识形态。集体行动在全社会的渗透、成员的参与和忠诚,以及不同社会群体的共识都取决于领导者的行动。[11]二是微名人动员结构。在今天的信息生态中,庞大而复杂的新旧媒体产生了大量的信息,最大的问题是注意力被分散,这时就需要机构(如媒体)、人物(如著名记者或名人)、算法(例如Twitter上的热门话题)等吸引观众关注某个主题、框架或事件。正是在这此基础上,Tufekci提出网络化的微名人活动家(Networked micro-celebrity activist)的概念,意指出于政治动机的、非机构化的行动者,利用社交媒体进行宣传,从而成功吸引公众对其事业的关注。“微名人” 与其观众之间不是明星和粉丝的关系,观众某种程度上扮演着政治盟友、潜在支持者和调解员的角色。[12]三是核心与边缘共振。Barbera等人在研究集体行动网络时重点关注了“核心-边缘”结构,他们发现,通过使用社交媒体资源,社会运动中的边缘角色(有时被嘲笑为“懒散主义者”) 在传播信息型和动机型资讯方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13]心理学研究表明,人们在受到在场周边人群的鼓励时更有可能以某种方式参与行动之中。共享现实理论(shared reality theory)认为,共享现实的需求通过两条途径影响社交媒体使用与政治参与的关系。首先,感知到社交网络接触的亲密感,会增加政治诉求的心理影响。其次,从共享的视角来处理重大政治事件的信息似乎可以促进亲密感,换言之,体验意识形态的一致性以及与其他人的行为协调,加强了关系连接。
综上所述,社交媒体时代集体行动的发生与发展取决于集体行动框架的形成与演化,集体行动框架化过程依赖于社交媒体的功能发挥,比如,信息的即时、并行传播;创设公共议题并进行快速动员;通过分享与互动形成集体认同等等。集体行动毕竟是在场化的行为,不仅需要线上的网络联接,更需要现场的组织。无论是线上还是线下,社会网络都是集体行动主体间建立联系的方式,集体行动中社会网络的构型直接影响集体行动的有效性。本研究试图运用社交媒体与政治参与领域的最新研究成果,通过对新近发生的香港反修例事件的个案解析,探讨集体行动中集体行动框架化过程与社会网络演进的过程的双向促进,发现这个双过程共同决定集体行动的走向、样态与进程的运行机制。
本文基于Benford与Snow 等人的集体行动框架理论,结合社交媒体与政治参与领域的最新研究成果,以及有关集体行动中社会网络作用发挥的研究发现,发展出社交媒体时代集体行的演进模型(见图1),并尝试用这一模型来解释香港反修例事件。首先,一个完整的集体行动框架过程包括框架培植、框架生成、框架扩散、框架竞争和框架结果。其次,社交媒体背景下,框架生成与扩散呈现出与原有媒介生态环境下全然不同的模式。传统媒体的情境下,集体行动的框架生成通常有两种模式:一种是运动组织者通过制造新闻(making news)进入传统媒体的视野,再由大众媒体对事件进行框架化,并通过大众媒体的传播向潜在的追随者扩散,从而吸引人们的注意力。另一种模式是,先由大众媒体向意见领袖传播框架,再由意见领袖向其影响的更广泛群体进行传播,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二级传播模式。然而基于web2.0技术的社交媒体孕育出了全新的框架扩散模式,即社交媒体意见领袖的“核心-边缘”扩散模式;微名人通过建立与其追随者之间的网络化关系的扩散模式;关键边缘人物的影响模式。再次,这三种扩散模式都是在集体行动的社会网络中通过共享现实进行的,每一种扩散模式都伴随着参与者不断地从集体行动的社会网络中获取行动信息,并不断调整自己的态度和倾向,尽量在意识和行为上与同属社会网络某一子群的他者达成一致。最后,集体行动的发生与发展不可避免地会受到促进因素和制约因素的影响。
图1 社交媒体背景下集体行动的双过程模型
香港反修例事件是指香港反对逃犯条例修订草案爆发的集体行动。2019年,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提交香港立法会审议一项法律草案,以向中国大陆、澳门和台湾等司法管辖区移交嫌疑人和进行法律协助。草案一经提出,便引起相关各方的关切,随即发生具有一定规模的反修例行动。6月9日晚,香港特区政府发言人发表声明:“政府认同并尊重市民对广泛议题有不同意见,政府会继续接触各方和聆听,透过冷静和理性的讨论,释除社会对修例的疑虑……条例草案于本月12日在立法会恢复二读辩论,政府呼吁立法会以平和、理性和尊重的态度审议法案,以确保香港继续是适合居住和营商的安全城市。”[14]6月12日,条例二读辩论当天出现围堵立法会情况。6月15日,香港特别行政区行政长官林郑月娥于记者招待会上宣布暂缓修例。
国务院港澳事务办公室发言人6月15日就香港特别行政区修订与移交逃犯相关的“两个条例”问题发表谈话。该发言人表示,今年2月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启动与移交逃犯相关的“两个条例”修订工作,此举既有利于处理有关香港居民涉嫌在台湾杀人案件的移交审判问题,又有利于堵塞现有法律制度的漏洞,以共同打击犯罪,彰显法治和公义,是必要的、正当的。另一方面,对林郑月娥行政长官同日宣布的暂缓修例工作的决定表示支持、尊重和理解。该发言人还强调,香港警队是市民安全和社会安宁的守护者,其执法专业水平享有广泛赞誉。中央政府强烈谴责有关暴力行径,坚定支持警队依法惩治,守护香港法治和社会治安。[15]新华社香港7月5日电讯指出,“一批激进分子日前暴力冲击香港特区立法会并肆意破坏大楼设施,其中不少是年轻人。对此,香港多所大学、诸多教育及文艺界人士连日来纷纷予以谴责,呼吁理性对话,尊重法治精神,冀盼香港青年放大格局、充实自我,在民族复兴的进程中施展才华、成就事业。”[16]
本研究要回答的问题是,反修例行动策划者是通过怎样的机制和手段组织这场有一定规模的集体行动的?这一部分将运用社交媒体背景下集体行动框架过程模型对香港反修例事件当中的动员环节进行分析。
此次集体行动发端于香港本土及国外干涉势力对框架的培植。国外势力长期潜伏香港,窥视香港经济社会发展动态,捕捉机会,制造事端。国外势力敏锐洞察到此次港府修改引渡条例这一议题带有一定的普遍性,能够唤起香港人的“被剥夺”感,因而,将其视为政治动员和大规模抗争的良机。资源动员理论(resource mobilization)认为,社会运动所需的必要条件是多个个体和组织的共同不满与抱怨(grievance),以及对如何减少这些不满和抱怨所形成的较为一致的意识和看法。
香港《大公报》等机构的调查显示,国外势力的动员主要采取以下方式:一是对集体行动进行系统策划。比如,事前派出美国中情局人员,以商人、留学生、旅客、义工等身份进入目标地区进行渗透;发动之前收买的政客、知识分子,由他们号召对社会现状不满的人加入抗争;与西方媒体配合,反复宣传抗争是因为社会不公平不公义所致;煽动一些暴徒,以武力挑衅警方,迫使警方使用武力。二是为港独人士消除后顾之忧。德国在几个月前,向两名被香港警方通缉的暴动罪犯黄台仰和李东升提供难民庇护,两人均是“港独派”及暴力冲击路线的标志性人物,并在2016年因“旺角暴乱”犯下暴动罪而弃保潜逃。三是利用互联网平台提供动员结构(mobilization structure),Google地图一向只标示地理位置,不标示活动,突然在6月9日的反修例游行标示游行地点。Google地图将运动组织者对于修例行为的定义列入地理信息之中。同时地图上还出现了主办团体民阵的反修例游行电子海报,且附有详细的游行日期、出发时间、地图方向指示,以及维园的Facebook及维园办事处电话等详细数据。
除了国外势力,香港崛起的本土势力也推动了框架培植。香港政治生态在经过2014年非法“占中”之后发生了一定的变化,在“占中”事件中,涌现出一批比所谓传统反对派中的激进势力更趋激进的“本土势力”,其特点为年轻化,都是20岁上下的青年学生;同时提倡“本土”,甚至是“港独”;行为较为激进,倾向于积极参与街头运动。在此次反修例集体行动中,“本土势力”在“不满动员”方面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集体行动不仅承载着现有社会结构产出的观念和意义,与此同时,集体行动的关联者,包括组织者、观察者、反对者、围观者也会对集体行动事件的意义进行构建。《引渡条例》修改后将允许香港拘留和转移在和它没有正式引渡协议的国家和地区(包括台湾和中国大陆)遭到通缉的人员,但运动的组织者将反修例事件进行框架化,定义为“反送中”(反对送到中国去),这一框架对原有含义进行了扭曲,从而达到简单便于传播、揭示行动目标、容易引起共鸣的目的。
Benford & Snow等人总结了集体行动框架的基本变量,这些变量有助于对“反送中”这一框架化过程的理解。
第一,问题识别与归因指向(problem identification and direction of attribution)。框架之间最大的差异在于表述的问题以及将这个问题归因于何种因素。“反送中”框架试图将复杂的法律问题表达为政治议题,并将矛头指向特区政府。
第二,框架的阐释范围与影响(interpretive scope and influence)。Gerhards&Rucht等人的研究发现,框架覆盖的问题范围越大,框架可以到达的社会群体范围越大,框架的动员容量就越大。[17]“反送中”一方面对原有的法律议题进行曲解,另一方面通过将法律议题政治化使得这一框架覆盖的问题范围扩大,容纳了司法、政治、社会等各个层面的问题,不同群体都可以借由这个范围较大的框架表达自身的诉求,宣泄不满情绪。
第三,框架的灵活性和包容性。集体行动的框架在灵活性和刚性(flexibility and rigidity)、包容性和排他性(inclusivity and exclusivity)方面可能会有所不同,这主要取决于集体行动框架包含和阐述的主题数量。有一些框架是刚性、缺乏弹性和具有排他性,而另一些框架则相对包容,具有开放性和弹性。更具有包容性和灵活性的集体行动框架越有可能成为或演变成主框架(master frames)。香港反修例事件当中,运动组织者塑造的“反送中”框架正是这样一种具有开放性和弹性的框架,这一框架可以吸纳各种议题,承载运动参与者不同的情绪。“反送中”这一主框架为此次集体行动明确了方向,确定了基调和范围。
第四,框架引发共鸣(resonance)。不同的集体行动框架会引起程度不同的共鸣,共鸣程度度量的是议题的有效性或动员的效力。框架共鸣程度取决于两组相互影响的变量,一是提供框架的可信度(credibility),二是其相对显著程度(salience)。一方面,任何框架的可信度由框架一致性(frame consistency)、经验可信度(empirical credibility)、框架制造者的可信度(credibility of the frame claims makers)等三个因素来决定。此次反修例事件中,组织者自始至终保持了“反送中” 这一框架的一致性,具体表现在统一LOGO、统一口号、统一服装以及统一英文口号(no extradition to China)。经验可信度方面,由于长期以来香港市民缺乏对大陆的了解和认同,参与者会根据自己的经验(而很多经验事实上来自媒体的偏差报道)认为该框架具有可信度。在运动参与者看来,框架主要制造者之一“民阵”在香港也具有较高的可信度。
另一方面,框架的显著程度取决于中心性(centrality)、经验可比性(experiential commensurability)和叙事忠诚度(narrative fidelity)等三个要素。中心性是指集体行动框架中的信仰、价值和观念对于动员对象的生活重要程度如何。此次集体行动中,香港人将“反送中”框架与争取自身权利、争取未来发展主导权这一中心议题连接起来。经验可比性是指框架是否与动员对象的个人和日常经验相一致。这种经验既包括个体的直接经验,也包括经由媒介调解(media mediated)的间接经验。由于绝大多数港人长期在香港学习、工作和生活,缺乏对大陆全面客观的认知,尤其是年轻一代,对于大陆的认知大多数来自于大众媒介和社交媒体。而香港媒介生态环境的高度复杂,处于意识形态光谱不同节点的媒介提供了纷繁复杂的事实,许多香港人根据这些媒体形成自己的间接经验,因此会认为“反送中”这一框架与自身的经验相一致。叙事忠诚度是指提供的框架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引起文化上的共鸣,这也被称为“神话”(myths)或“内在意识形态”(inherent ideology)。立场多元的香港媒体塑造了对于大陆的刻板成见和“神话”,“反送中”这一框架正符合这种神话,因此叙事忠诚度较高,也更容易引发动员。
一是核心带动-边缘扩散模式。即运动组织者、社会中的意见领袖、民间团体等核心人物将集体行动的框架扩散至更广泛的社会网络。在香港反修例事件中,以NGO组织“全球集气反送中”组织为例,早在2014年非法“占中”期间就呼吁香港人团结起来,争取所谓真正的“民主”,此次反修例事件中,该组织向8万多位facebook网页关注者实时播报全球各城市集会的情形。艺人意见领袖,香港歌手何韵诗(脸书关注者48.6万)及黄耀明(脸书关注者8.2万)透过facebook即刻发布最新情况,与网民积极互动,线下站在抗议民众的最前端,同时主动接受国际媒体采访,使香港议题迅速受到全球关注。
二是网络化微名人动员结构(子核的形成),即微名人-关注者扩散模式。Tufekci通过对阿拉伯之春的研究发现,微名人活动家通常是一些年轻的积极分子,特别是那些拥有活跃推特账号的人,他们在运动现场进行生动、个性化的实地报道,而且早在国际媒体关注此事件之前,这些微名人活动家已经在社交媒体上构建了一个关于事件的基本框架和定义。微名人不但建立了与西方媒体记者和更广泛公众之间的联系,同时也与国内政治公众建立了联系网络,因此其地位和运作机制与传统媒体驱动的名人迥然相异。大众媒体选择的运动发言人不需要为运动负责,但微名人活动家经常受到运动成员的密切关注和监督,他们虽然可能是非机构性的行动者,但仍然深深嵌入到草根活动家的社会和政治网络之中。
此次香港事件中,微名人呈现出以下几个特征。一是青年学生成为运动领袖,他们的年龄介于19-25岁,在香港的中学、大学内建立了反送中社交媒体组群,影响的受众是以年轻人为主。二是这些微名人学生领袖早在2014年非法“占中”运动中,就以特定的方式进行了政治参与,在这几年的时间不断学习社会运动的策略和技巧,在2019年的此次香港事件中,已可以熟练运用社交媒体网络进行信息传播和政治动员。三是这些微名人与其他“反送中”群组建立起高密度的联系网络。
三是关键边缘群体(critical periphery)对于信息流的扩散产生较大影响。Barbera等人的研究发现,抗议网络呈现出分工的模式,其中少数成员在核心(core)活跃,他们生产了大部分的消息、照片和内容,与此同时,一个更大的群体,即关键边缘群体,对这些来自核心群体的信息进行放大并回应。因此,要使集体行动的信息实现病毒式传播,既需要有影响力的核心,也需要外围边缘群体的共鸣。
除了Facebook和Twitter ,从2019年5月中至7月香港反修例事件中,香港的网上讨论区LIHKG(俗称连登)也成为了反对修订逃犯条例行动的重要讨论平台。讨论区会员发起各种文宣及组织行动,并在6月9日及16日游行以及6月12日及21日的占领行动中成为重要的动员结构。同时,抗争者也透过Telegram通讯群组沟通及部署,其中一个主要的Telegram群组是“公海总谷”(611二读求助、讨论、情报交流区)(@parade69),群组成员多达二、三万人。这些基于社交媒体的动员信息一般不会进入传统媒体的视野,但却能在数以10万计的网民中流传。一位参与者在网络发表日记“公海总谷有几万用户,我是其中一个极不活跃的参与者,但也加入了两个群组,分别有4万及7万多人,无数的讯息巨细无遗报道抗争现场的一切,更新频率以分钟计。用奇观来形容都已经不太合适,它是全天候多角度的资讯环境。”正是这些立体多元的社交媒体网络使动员信息触及到数量众多的边缘人群,从而使得集体行动规模得以扩大。
四是集体行动框架的扩散都是在“共享现实”的背景下发生的。香港媒体人黄知勇在网络日记内写道,“执笔时刚参加6·9反送中大游行,印象犹新,记得当日一面走在街上,一面看着社交媒体,其中一个原因是接收最新资讯,当然亦不少得与其他分站队伍各处的朋友,虽然人太多看不到对方,但感觉仍向大家共同参与一样,游行晚回到家,朋友在社交媒体上分享看法。”
集体行动框架的发展、产生和阐释(elaboration),不仅要设定核心的框架任务,也要经过三个相互叠加的过程。第一,话语过程(discursive processes)。话语过程是指发生在运动参与者之间的谈话、对话、言语、书面通信等。第二,战略过程(strategic processes)。战略过程是指审慎、功利、以及目标导向的框架过程,经由这一过程发展出来的框架旨在招募新成员、动员追随者、获取资源等等,将社会运动组织者的利益、阐释性框架以及潜在资源提供者之间联系起来,这一过程被概念化为框架对齐过程(frame alignment)。在香港反对修改条例行动早期,运动组织者已经完成了框架确认这一话语过程,以及框架对齐这一战略过程。第三,也是要重点讨论的框架竞争过程(contested processes)。运动框架研究者存在一个广泛的共识,即集体行动框架的发展产生和阐述是一个竞争过程,集体行动中的所有参与者都卷入这个现实建构的过程,这意味着集体行动的框架构建者并不能完全按照他们想要的任何版本去建构现实并强加他们的意图,相反,所有从事运动框架活动的人都面临各种挑战。迄今的文献详细阐述了挑战的三种形式:运动反对者的反制框架(counter-framing)、旁观者和媒体;运动内部的框架纠纷;框架与事件之间的辩证(dialectic)。
首先是运动反对者的反制框架,即将修改条例定义为正义行为,将部分示威者的行动定义为暴力行为。6月9日晚上11时,特区政府发言人发表声明,呼吁立法会以平和、理性和尊重的态度审议法案,以确保香港继续是适合居住和营商的安全城市。同一时间,自由党和新民党发表声明,重申支持修订逃犯条例。次日,示威者试图占领立法会,一名警察受伤,警务处处长卢伟聪严厉谴责暴力行为,政务司司长张建宗亦谴责暴力,希望立法会理性讨论修例。6月10日,政府人员协会、国家行政学院香港同学会及香港公务员总工会发出联署声明,“批评部分示威者有计划地肆意攻击立法会及执法人员,霸占交通道路的手法危害公众安全”,“支持警方果断执法及严正跟进违法行为”。声明写到,“深信政府定能兼顾不同意见做好修例工作”,“而《逃犯条例》可造福香港市民”。[18]
第二,运动内部的框架纠纷。此次香港的反对修改条例行动最大的特征在于去中心化,即没有哪一个领导者或团队为整场运动的战略战术和目标负总责,参与者使用在线论坛和即时通信软件来决定下一步的行动。这一结构的优势在于提升了很多参与者的效能感,但无领导结构的弱势在于,依靠数字信息系统既可以组织成千上万参加和平游行的人,也可以将那些破坏立法会大楼的数十人,或强行闯入立法会的十几个人组织起来,这一系统缺乏一个强有力的领导人阻止这种暴力行为的机制。正如香港中文大学政治学家林和立所指出的,没有领导人是这场运动潜在的“致命弱点”,让一小群破坏性的抗议者为整个抗议群体定下了基调。
第三,框架与事件之间的辩证(dialectic)。经过框架和事件本身相互建构、相互渗透、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动态过程,框架可能会受到挑战。7月初,香港九龙区发起集体行动,虽然该行动总体上也属于反修例行动的一部分,但早期的“反送中”框架呈现出衰减的态势,其他的框架,如要求“立即双普选”在此次行动中浮现出来。此外,运动结构本身也会为原有框架带来挑战。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院长李立峯指出这种“无大台”(即没有组织领导)的运动的限制,他认为香港的社会是“有一定防守力,但进攻力弱”,阻挡《逃犯条例》修订可以被视为“防守”,框架简单直接有利于这类网络社会运动,但如果往后出现其他诉求,要“转守为攻”,就可能出现不知何时“见好就收”的问题。[19]
一是建构集体认同。Gamson认为“集体行动框架”经过扩散会产生集体认同,即定义“我们”和与之对立的“他们”。[20]此次香港反修例事件中,社交媒体在本来异质化的群体当中,强调共享的集体认同,即“我们香港人”。二是连接不同社群,完成共识动员,催生集体行动。通过“反送中”框架使得人们对社会运动持有共同的解释,从集体层面形成“不满”意识,并动员人们进行反抗。三是产生政治压力。6月18日,林郑月娥在记者会上表示,过去几个月的争议是政府推行修例不利,她个人需要负上很大的责任;又指事件引起市民纷争及焦虑;还作出未化解矛盾纷争前,绝不会贸然重启立法程序的承诺。
集体行动框架并不是静态的实体,而是在整个集体行动中不断建构、竞争、再生产、转化或被替换,因此框架化是一个动态的、持续的过程,而这一过程不可能在真空中进行,必然受到许多因素的影响。其中,最重要的四个因素包括外部势力、政治参与文化、社交媒体环境和多元主体结构。
一是外部势力。外部势力介入香港问题的时机和程度主要取决于香港政局的变化,特别是香港社会出现重大争议性问题时,外部势力的介入程度就深。另外,外部势力介入还有被动反应的一面,即对香港“反对派”寻求支持的回应。美国、英国、德国等国家都以不同方式积极介入香港反修例事件。以美国为例,美国国会研究处亚洲事务专家迈克尔·马丁(Michael F.Martin)认为,虽然特朗普政府在海外推广美国民主价值观的动力下降,但美国不可能放弃这面道德旗帜。智库也是美国介入香港问题的一个重要主体,美国智库在香港问题上发挥影响的方式包括支持官方涉港问题倡议、发布涉港问题研究报告、参与召集涉港研讨活动、借助媒体评论香港问题、出席国会涉港问题听证、提供美国政府所需的对港政策建议等。美国智库学者也甘愿为香港“反对派”“站台”,支持其无理或非法诉求。[21]
二是政治参与文化。文化情境既影响框架过程,也影响政治机遇。与运动框架过程最相关的文化资源包括现存的意义、信仰、意识形态、实践、价值观、神话、叙事等等,所有这些皆可归为“工具套件”,在此“工具套件”的基础上,可能会产生阐释和评价框架的新视角。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社会经济和教育水平的提升,增加了集体行动的政治机会和诱因,使香港社会进入了可以随时被动员的准备状态。群众的政治参与逐渐变成香港生活的一部分,并通过社会化过程一代一代的继承下去。[22]
三是多元主体结构。二战之前,香港是典型的移民社会,流动人口主导的社会缺乏主体性和整体性,因而不可能发展出一个政治社会。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香港经过了从移民社会向本土社会的转变,土生土长的人口数量不断增长,孕育了有香港认同的本土社会。香港中文大学政治系教授关信基认为,社会问题规模逐渐扩大,现代化复杂性对资源运用的要求增加,原有社会结构自发的自我救济能力相对减少,在此背景下社会对政权的期望、诉求和依赖开始上升,这是香港社会政治化的基本动力所在。社会和政权的关系起初是通过精英共识来维系,也就是香港中文大学金耀基教授所说的“行政吸纳政治”,但随着精英的多元化和分散化,未被吸纳的社会经济精英构成体制外的另类势力,为群众政治输送了领袖资源。
四是社交媒体环境。首先,香港的社交媒体环境呈现出高度多元化的态势,既有大陆的新浪微博、微信等,也有欧美主流社交媒体Facebook和Twitter,还有本土的在线讨论群组“连登”等等。其次,基于移动终端实时通讯应用程序Telegram的《香港 01》群组在此次活动中也扮演了重要角色,其技术特点在于收发信息速度快;在人多拥挤网络信号欠佳的情况下,也能离线登录;有着更强大的个人隐私资料保密措施,支持双重认证和一对一加密私讯,所有讯息可“阅后即焚” 或自定义时间自动删除不留痕迹,同时用户可自行设定ID和隐藏电话号码。《香港 01》除了供现场报导外,还另开一群组供民众发声,以短文和现场随拍揭露现场最新动态,以及港警、路况检查等相关情形;此外,《香港 01》还提供律师资料支援与爆料管道。再次,香港网民通过社交媒体相互学习最新的实时通讯技术,以便避开政府的管制。6月12日,网民为“fefe菲”的twitter用户发帖称,“请转告您认识的香港战友关于金钟港府可能断网的内容。有战友给出建议,App Firechat可以在没有网络的时候保持联系,另有战友验证,可以用蓝牙。”
本文运用集体行动的框架过程理论,探讨了社交媒体背景下,香港反修例事件是如何实现爆胀式的信息传播和动员的。具体而言,经过了框架培植、框架生成、框架扩散、框架演进并达成了一定的框架结果。香港本土势力和外部势力相结合,培植权益议题,生成了“反送中”这一扭曲事实的框架,通过核心带动、微名人动员、关键边缘群体等社会网络构型,在共享现实的驱使下,“反送中”框架迅速扩散。框架在扩散的过程中也经历了反框架、抗议者内部分裂和事件进展的挑战,最终框架完成了共识动员,促进了集体认同的达成,一定程度上实现了集体行动的政治目标。与此同时,框架的生产和演进也受到了各种因素的促进和制约,如外部势力、政治参与文化、多元主体结构和社交媒体环境等。
香港反修例事件还在进行之中,对此事件的分析引发一系列的深思。首先,参与者为什么会被动员起来?认同动机(identity-motivation)在社会动员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例如,经济或政治变革可能会为一些人带来收益,为另一些人带来损失。那些现实或潜在的受益者倾向于支持现状,而被剥夺者可能被动地接受现实,形成习得性无助;寻求撤退或退出不利的境况;会聚在一起,对困境展开讨论,并尝试改变。研究香港问题的美国智库人员迈克尔·马扎(Michael Mazza)也指出,香港身份认同的上升,政治上激进青年的崛起,预示着香港将面临很多麻烦。如何疏导年轻人对社会的失望情绪并进行有效管理是香港政府面临的巨大挑战。
其次,参与者是如何被动员起来的?社交媒体提供了一种环境,在这一环境中,个体与他人进行对话,从而导致个人认知产生变化。社交媒体可能会导致许多“集体的我们” (collective we)的扩散,并提出要求,即在政治过程中获得承认。Bakardjieva认为分析的重点在于弄清楚随着新的“调解机会结构” (mediation opportunity structure)的到来,集体认同的过程如何发生改变;分析社交媒体催生的“想象的社区和集体”的本质究竟是什么;以及分析个人认同、集体认同以及行动框架(action frames)如何交互培养出具有政治效能的集体代理人(collective agents)。[23]在此次行动中,很多19-25岁的年轻人由于经历了2014年的非法“占中”行动,将自己定义为“我们雨伞一代”,这是与上一代截然不同的一代,他们已经积累了一定的社会运动经验,能够熟练运用社交媒体和最新的通讯技术,在香港社会出现特殊事件时,迅速调动年轻人的不满情绪,并聚焦某个政治议题。由此看来,在处理香港问题时,应增进对“雨伞一代”的了解与沟通。
再次,这次事件呈现出怎样的特点?对此,新社会运动理论提供了一个解释的视角。新社会运动理论(new social movement theory)关注的是信息社会下的集体认同形成和集体行动的条件,认为社会运动除了追求政治和经济目标外,更加关注集体认同的建构和合法化,其目的是表达抗争。通常来说,新社会运动并非通过传统的政治渠道,而是通过象征或文化方面进行组织和抵抗。新社会运动的特点在于,其组织基础比之前运动的固定结构更分散、更多元化、更具流动性、也更加复杂,正如香港学者李立峯所观察的,此次香港反修例事件呈现出“去大台”“高度流动”的特点。此外,新社会运动理论通常重视参与式民主关系和去中心化的组织形式,这两个因素相结合创造了比过去运动更为非正式的浸入式网络(submerged networks)。
最后,如何引导香港建设一个健康的政治社会才是实现长治久安的真谛所在。正如关信基教授指出的那样,“政治社会虽然独立于政权的控制,但它却并不是和政权对抗的。政治社会是一个规范性的组织秩序,透过整合与组织不同的利益和意见,向政权输送政策点子和执政人才,向社会提供政策论坛、公众教育和资源动员的工具。这个政治社会必须是对所有利益、所有意见公开的,不同利益之间的竞争必须是公平的”。此外,对反修例等事件中的关键少数也可考虑通过政治吸纳来实现政治社会的力量整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