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江南地区;聚落演化;城镇历史形态学;发生学分析
DOI:10.3969/j.issn.1674-7739.2019.04.013
城市的生长始于历史上的聚落演进,中心地理论立足于对流动成本的空间分布分析,解决了城镇作为空间点位的层级关系与空间配置问题,但并不能解释各地城市内部形态的差异与千变万化的城市肌理塑形历程。
聚落演化的形态发生学理论则为我们探索江南聚落-城镇发展模式、寻找其规律性特征提供了有力的支持。所谓聚落形态发生(Settlement morphogenesis),是聚落的外部形状和内部结构的起源、发育和建成的过程。如果将城镇比喻为一类高度发育的有机体,其内部的各个部分,虽然会有不同的生长速率和分化出不同的结构特征,但其生长与分化并不是孤立地进行,而是在特定的人地环境下、按一定的成长逻辑紧密地交织在一起相互作用而形成的。
该理论的启示是:像江南这一具有漫长聚落发展历史、较高人地环境同质性背景的区域,合理地运用共时比较的分析手法,提取各种不同类型的聚落(城镇)样本,用以替代不同发展阶段的聚落(城镇),并由此探寻该区域聚落-城镇的历时性变化轨迹。
对于历史上江南城镇聚落的回溯研究,传统资料均以文献史料,特别是地方志中的文字描述为主。现今流传的江南地区宋元方志数量较多,且不少方志往往专设篇幅来记录城市之中街巷坊厢等详细地物,此类记录提供了有关城市内部构造的丰富信息,對于江南的府县级城市,凭借此类信息,许多城市的复原研究甚至可以追溯到中古时代①。
然而,江南地区的聚落与城镇历史悠久,其早期形成史往往超出上述方志类传统文献可上溯的中古这一时间深度,加之像南宋《平江图》那样可以细致表现13世纪苏州城市内部形态的早期绘画地图资料少之又少,因此想要探索江南聚落与城镇长期演化历史的研究尚需另辟新径。
不过,前述的聚落演化形态发生学理论虽然可能对探索江南聚落史地十分有效,但其分析对聚落或城镇的规模及具体形态方面的数据精确性方面要求颇高,通常需要借助详细的大比例尺实测地图方可实现。与方志等传统文字描述相比,实测地图作为一种图像史料,具有可视、标准化、系统化等优点,其对微观地物的规模、方位、曲度描述尤为准确,是开展共时性类型化处理与历时性演化阶序推导的理想素材。同时,鉴于测绘时代愈早历史形态分析条件愈佳这一点,测绘于近代化之前或初期的大比例尺实测地形图应该是此种研究之首选素材。因此,对比目前种种历史资料,实际上也只有近代实测条件下的大比例尺地形图才具备此种系统分析的资料适配。
自西方列强打开国门以来,运用近代测绘技术绘制的城镇地图开始出现在江南各地,如上海老城厢最初的实测图——《上海县城及英法租界图》,大约绘制于1856~1858年,该图应该也是目前所能见到的江南地区最早的近代实测县城地图。[1]1862~1864年中外联合镇压太平军期间,英军在太湖流域测制了多幅军用地图,其中包含南桥、青浦、柘林、南翔、嘉定及上海这六座城镇的较大比例尺的实测地图②。民国初以来,随着国民政府测绘事业的展开,标准化、系统的地形图测绘开始实施。以笔者收集的数种大比例尺实测地形图(包括1935年1/5000上海周边区域图、数种1/1万~2万的民国及日军测制地图)来看,此类地图虽然静态反映较晚近时期该区域聚落与城镇的面貌,但由于当时在江南地区,还较好地留存了近代化之前的历史城镇景观,因此可通过聚落的形态发生原理,来考察江南城镇历史形态演化与中微观肌理特质等难题。
基于以上思考,下面将利用近代大比例尺的实测地形图,通过典型样本的提取,来构建该区域聚落形态发展的历时性类型。限于篇幅,本文将省略详细的数据处理过程,而是利用典型案例分析的形式来说明分析结果。
江南区域在地文上素以水网密布、湖泊众多为特色,是世界著名的水乡区域。从地貌上看,以太湖为中心的浅碟形洼地,连带其周围无数大小湖泊,形成水域面积占相当比例的天然湖沼群卓越地带。图1.1所示位于苏州郊区吴江县城东的沼泽化景观,至今水域面积仍占该县总面积的38%,为洼地地形的典型案例,显示无数沼泽散布的所谓“强湿地”地带。但从图上可以看到,水路已经逐渐固定,呈现出陆地化过程初期阶段的样态。
此种状态在“水乡深处”的吴江、嘉善、青浦等地最为多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江南地区开发史初期阶段的人居状况及聚落的早期形态——聚落依圩田而筑,而且由于湿地沼泽的环境,加之水运的交通便利,使得初期的聚落构筑均在圩堤之上的相对高燥之所,由此形成条带状的聚落形态,即所谓的“列状水路村”,费孝通的吴江开弦弓村研究提供了此种地形下之微观案例(图1.2),正是江南“强湿地”地带小型聚落,即聚落发展初期之典型样态。
由于历史上人类对该地域的持续开发,致使原先浅水型天然湖泊或河岸低地向沼泽化方向发展,水路被不断地固定,这一泛滥低地的陆地化过程持续时间甚久,但由于水路的成型,沿河聚落也随之伸展扩张。图2为上海北郊宝山县沿长江的聚落景观③,“列状水路村”随河道走向而筑,形成纵横交错的带状聚落景观。即使在今天,此种景观在江南地区传统乡村地带随处可见,并且工业化程度越低,其条带状聚落形态特征越普遍、完整,强烈显示此类“列状水路村”十分明确的方向性与发生学演化规律。
此后,随着开发的进一步深化,通过长期的水道浚渫和圩岸修筑,抚养密集人口的广阔人居空间得以实现,逐渐形成今日所见人工河道与自然河道纵横交织、湖泊互相串连的江南水乡景观,而聚落亦进一步得以发展,在若干物流条件优越的枢纽中心形成集镇。不过,此类集镇由于受到前期发展、依托河道的物流展开模式等条件的制约,仍然会以沿主街所附河道为主轴伸展、并以垂直主轴横向扩充这样的生长模式,形成条带形或长纺锤形,即所谓的“列状水路市镇”形态,这就是图3所展示的聚落—市镇格局。
以上三种典型形态(即图1、图2、图3)在江南地区最为常见,从形态发生的立场来看,显示了在“强湿地”地带聚落演化的历时性进化方向与变化规律。概括而言,历经数千年开发形成的纵浦横塘的水乡格局、依托河道的物流展开模式与依托圩岸的农宅修筑传统、独特的弱宗族型家族构造以及散村型社会的自组织形式等多种因素的复合影响④,造就了该地域聚落形态演化上表现出“构筑于圩岸微高地的列状农户——因圩田的开发、聚落的联结与伸展而形成的列状水路村落——随开发深化而在某些中心地发育形成的列状水路市镇”这样的发展模式。
上节有关江南聚落形态历时性推导的到达点——“随开发深化而在某些中心地发育形成的列状水路市镇”,就是本节讨论的起点。限于篇幅,下面仅以近代上海周边的各类市镇为例,仍通过典型样本的提取来进行说明。
承上节论述,先看上海周边的聚落地理背景。图4展现民国时期浦东洋泾区域较为典型的江南乡村景观——河道纵横交织,村落星罗棋布,各种大小不等的村落沿纬向河道集聚排列,形成颇具特色的列状水路村景观。此处聚落形态所呈现出来的纬向线状排列的卓越现象,与这些河道均与该地区物流干线河道——黄浦江通连这一集聚动力因素密切相关,该现象在江南不仅由来已久,而且十分的普遍,显示了在水乡地带“列状水路村落”的聚落发生学生成机制与一般规律。
如前所述,“列状水路市镇”是“列状水路村落”的成长发展类型,它一般出现在某些符合中心地枢纽条件的村落,比如近代上海周边的法华、高行、塘桥等市镇,都是比较典型的案例(图5)。这3个市镇都有沿列状水路发育延伸这一共同特点,此种形态也是本地区中小型市镇中最为常见、最具典型意义的传统聚落类型。不过,这3座市镇在形态上有所不同:法华镇依托李崇泾(后称法华浜)畔、北宋开宝年间所建法华禅寺的庙市发展而来,但直到1931年之际还是断续分布的带状市镇;相比之下,高行和塘桥的带状建筑群则显得更为完整,后两者沿河道随形就势地出现曲折变化,很好地印证了其依托水路发展而来的演变机制;而这三者的对比,也形象地显示出“列状水路市镇”形态的历时演化过程。
“列状水路市镇”的进化类型是“交叉状水路市镇”,它是由两条沿河发展而来的街道交叉形成的市镇形态模式,其交通物流条件比前者要好得多,因此市镇规模、商业发达程度一般也要远超前者,到中古以后往往发展成为县城驻在之地。此类市镇虽以十字交叉型较为常见,但因其主要是依托既存的河道发展而来的,故形态上受到河道走势的控制出现了斜交等多种变化类型。在近代上海周边,南翔、嘉定、川沙等县城,都是比较典型的“交叉状水路市镇”案例⑤。
下面仅以嘉定县为例,即可见此类市镇分布之普遍。图6为1937年日军测绘1/2.5万地形图所示该县外冈、安亭、南翔三镇及嘉定县城,有趣的是其市镇形态的发展均受到该区域河道走向控制形成东北—西南斜交十字形格局,这种相对单纯的发育状态为“交叉状水路市镇”的模式化理论提供有力支持,如果再考虑这4座城镇的规模及商业量的大小,就可以推论从外冈到嘉定县城的规模扩张,其背后所蕴含的该类市镇的历时性发育逻辑——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把这4座市镇,想象成嘉定这座市镇从千年之前昆山县春申乡的一个集市——练祁市,到1937年为止成长过程中的4个聚落发展的断面。
“交叉状水路市镇”若有条件继续发展,将进化为“复合型水路城镇”,后者是江南市镇发育的高阶形态,其一般成长机制是:在“交叉状水路市镇”中两条主街的诱导下,出现由一条主街为基轴的众多支路以平行于另一主街排列的鱼骨状形态(典型的如无锡)、或由两条主街为基轴的多数街巷纵横交叉排列而成的栅格状形态(典型的如嘉兴,本文图7的现代太仓县城正处于这一演变的过程之中),还有其他更为复杂的形态类型(如杭州、常州等因多个历史层次的形态变化叠加而形成的城市)。
以上主要从空间形态方面来建立江南城镇的演化阶序,那么这一演化阶序的历史深度应如何把握呢?从目前的史料记载来看,肯定都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事实上对于此点,历史上就有学者提出准确的观察意见,如明代地理学家王士性在他的著作《广志绎》中提到:
绍兴城市,一街则有一河,乡村一里半里亦然,水道如棋局布列,此非天造地设也?或云:“漕渠增一支河月河,动费官币数十万,而当时疏凿之时,何以用得如许民力不竭?”余曰:“不然,此本泽国,其初只漫水,稍有涨成沙洲处则聚居之,故曰菰芦中人。久之,居者或运泥土平基,或作圩岸沟渎种艺,或浚浦港行舟往来,日久非一时,人众非一力,故河道渐成,甃砌渐起,桥梁街市渐饰。”
像绍兴那样栅格状格局的城市,其形成史可以追溯到先秦时期越国国都,日久非一时,人众非一力,是可以理解的。那么江南水乡一般的市镇呢?我们还可以拿近代的嘉定、奉贤(奉城)、川沙等城镇来做一简单类比——这3座城镇具有十分显著的“交叉状水路市镇”的特点,因此要确定它们的城市核也并不困难;不过,若要追溯其聚落起源的话,即使是此类形态发育相对较为清晰的“交叉状水路市镇”,实际上也已历经了长期的发展。如嘉定在南宋即已建县;奉城镇的聚落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南宋初修筑里护塘之际;川沙镇的历史即使从明初八团镇算起也已在5个世纪以上了。由此看来,像太仓、上海、无锡之类的“复合型水路城镇”,其渊源应该远不止中古时代了,因此若非运用发生学背景分析,其早期形态史也是传统方志类文献难以追溯的。
本文考察揭示,从聚落-城镇的历史形态发生学角度来看江南地区,尤其是长江三角洲地带的聚落演化,具有较强的进化方向与变化规律。基于以上认识,就可从聚落发生学的方法来重新审视传统文献的史地学分析难以企及的江南聚落发展的形态演化阶序,确认或推导许多市镇的发生史与最初状貌,或至少可对其形成背景的解析,以推进该区域聚落-城镇的历史本底与景观深刻鉴别工作。
当然,限于篇幅,本文的分析尚未用到有关地形图的量化分析,亦未及说明样本的典型性依据等问题,这些都有待今后进一步的阐明。
说明: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外国所绘近代中国城市地图集成与研究”(15ZDB039)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注释:
①此类相关个案研究目前可见钟翀:《上海老城厢平面格局的中尺度长期变迁探析》,《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5年第3期/钟翀等:《宋代以来常州城中的“厢”》,《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胡晶晶:《宋元以来镇江城内坊厢变迁初探》,《都市文化研究》2016年第2期/来亚文等:《宋代湖州城的“界”与“坊”》,《杭州师范大學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赵界:《宋元以来严州府城形态研究》,上海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2018。
②王涛:《太平天国时期英军在太湖平原的地图测绘》,《清史研究》2018年第2期,该文提及本文中所述的前5座城镇地图;另有1861年英军绘制的上海县城图(City, Settlement, and Environs of Shanghai),参见孙逊、钟翀:《上海城市地图集成》(上册),上海书画出版社2017年版第37-38页。
③本文所揭近代及民国实测地形图,如无特别说明,均来源于台湾“中研院”人社中心GIS专题中心,在此特向范毅军、廖泫铭先生谨致谢意。
④有关江南水网、依托圩岸的农宅、长三角弱宗族聚落的研究,可参见缪启愉:《太湖塘浦圩田史研究》,农业出版社1985年版/ [日]滨岛敦俊:《关于江南“圩”的若干考察》,《历史地理》,1990年第7期/颜学诚:《长江三角洲农村父系亲属关系中的“差序格局”》,华南农村社会文化研究论文集,台湾“中研院”民族学研究所1998年版第89-108页。
⑤关于民国时期川沙县城的斜交十字形格局,可参见钟翀:《追寻“上海源”》,《城市中国》,2015年第73期。
参考文献:
[1]孙逊,钟翀. 上海城市地图集成(上册)[M]. 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7.
[2](明)王士性. 广志绎(卷之四《江南诸省》)[M]. 北京:中华书局,1981.
Embryological Research on the Historic Morphology Evolution of the Settlements and Towns in the South Region of the Yangtze River
Zhong Chong
(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34,China)
Abstract:Since recent times, the large-scale measured map produced in the south region of the Yangtze River of our country reflects the static surface phase of the modern settlement and town in the region at a certain time, but if based on the theory of settlement morphology, selecting the appropriate sample and analyzing categorization and evolutionary order, it can gain a considerable insight into the historic morphology and evolution of the settlement-town in this region. This paper tries to use the existing maps, systematically explores the growth process of the internal morphology of the regional settlement-town, and deeply thinks about the long-term evolution hidden there. This paper shows that the formation of settlement morphology in the south region of the Yangtze River has quite stable evolutionary direction and rules, under the action of multiple factors, the settlement evolution of this region can be summed up as a typical development model, which is "column waterway village - column waterway town - cross-water town - composite waterway town".
Key words:the south region of the Yangtze River; settlement evolution; the historical morphology of towns; embryological analysis
责任编辑:王明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