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河
山下烟熏火燎
山顶浮云缠绕
做个半山居士
甚好
我的震撼在于
抄一首古诗,发现
我的名字,居然在
不经设计的转行中出现
这首读禅经的诗,写的正是
现在的我,向往的生活
秋虫唧唧知夜已深寂
终不晓它何以如我一样
无眠
是为抄经而习书,还是为习书而抄经?
一举两得的事不太多,此为一种
不生不灭者,莲也。
不垢不净者,莲也。
不增不减者,莲也。
一联:
天冷独好饮烧酒
墨焦最宜抄杜诗
天冷亦宜抽烤烟
我无法和朋友谈放下的问题
他如果说他什么都没得到,放下什么?
我应该说,要放下那颗想得到的心?
大地已一览无余
天空也失去秘密
这个量子新时代
最不测的是人心
上午十时,于书桌上方,抄经间隙
下意识拍死一只毒蚊。它多半时间忍饥挨饿
待在暗黑角落仅二十多天的一生
被我提前结束。相较夏天的蚊子,秋蚊无所顾忌
白日便向你直扑过来
阿弥陀佛,我防卫过当
今日得多抄一幅经,为之超度
一个人时
吃饭,拣较差的菜,盛半碗饭
睡觉,一夜无梦
穿衣,扣好第二枚扣子
上街,莫斜视美女
走路,勿腹诽,勿唱颂歌
在家,上洗手间,记得关门
以上是我关于“慎独”二字的领悟
开桂花
闻见窗子香
年轻时写过一则寓言:
一群蚂蚁在分享一点面包屑,
小狼羡慕极了。老狼说:你是吃肉的!
半山居士把它改写为:
一群小狗在争夺一块脏肉,
小羊羡慕极了。老羊说:你是吃素的!
不杀生,是佛教的一个问题
什么是生?虫鱼是生,草木不是生?
阿弥陀佛,庄子曰:吾丧我
又一联:
劫波度尽无忧喜
拂尘过处有慈悲
再一联:
性本清净拾得苍雪
心无挂碍担当寒山
其中意味只有菩萨知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诗经·东山》里的这句诗
归,悲,两个动人心弦的词
同时出现,就像一个
挂着两滴泪的美人,让人心碎
我们捉住土做房子
捉住木头做家具
慢慢地,我们捉住火
捉住水,捉住金
我们胜利了,再互相捉
忘掉自己的青春
忘掉自己的中年
以一个年过半百的
老人身份,看世界
半山居士给自己订了个
五十岁以后的每日计划
简称“五后计划”:抄一幅《心经》
写五百字或一首诗,读五十页书
走五千米路……
每每一天,时间分分秒秒过去
他没灵感写一句诗
找不到可以一读的书
外面风雨如晦,也不宜走路
只有抄经,抄经,再抄经
收到儿子已安然到达南方的消息
悬在武汉天空半日之久的雪
终于飘飘然极其优美地落下
我和它相视一笑
雪有灵,知何时下在何地
读物理的儿子说它是物理反应
读文学的父亲说它是心理反应
今日立春,最大的愿望是
死去的花草复活,并随春水荡漾
我是因为抄经成为半山居士的
还是因为做了半山居士
才开始抄经?这个问题往往
被另一个问题替代:我是半山居士
还是半个居士?抄经毕
我才仿佛放下,那么我抄经
又为了什么?
今日得悟,莫向外求
筆放下,立地成佛
我读过太多的诗。更多的甚至是
作者不久前写的
现在轮到自己想写点什么
却无话可说。不说别人说过的话
这是我受到的最早的作文教育
写一首传统的诗歌多么艰难
这古老的情感和技艺已经失传
现今的读者,他们更向往外星人
期求永生,却不知很久以前,永生
早被遗弃。只有烈酒保持着
一直的味道,今人为之迷醉的
古人也为之迷醉;只有火焰保持着
一直的温度,今人为之灼痛的
古人也为之灼痛。除此,我想不起来
还有什么值得追逐
说它是贯穿古今的经典
在没有路灯的街道,五十岁的男人
本能地拉上了她的手。突然有一丝战栗
来自于三十年前的羞怯
她也静默着,感受着同样的战栗
这对老夫妻就这样走过了
几百米黑暗的道路,光明催迫着他们
把手松开,他们也一下子忘记了
黑暗中的那回事
喝口茶后,我“啊”了一声
以表达自己对此茶的赞美
以疼痛炼心
以汗水沐身
一粒石子如此成为
一颗舍利子
什么样的奇迹也不值一提
半年过去细回想
日子平淡不诗意
我已意识到我们的对话
如自我的呼吸
自呼自吸而已
先装下,再放下
只有空始能装下
只有放下又成空
因此西游途中
大师兄名悟“空”
二师兄名悟“能”
小师兄名悟“净”
露珠的悲伤无非是知道
自己马上就会死去
而大海里,一滴水的幸福无非是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因此
我听到甚至传播的一句真理
其实是谎言:
一滴水只有在大海中才不会死亡
老婆在家
做居士
老婆不在家
做和尚
握笔久之,手指僵硬
我以手作枪,先打天
再打地。想打打自己
有点难度。不如只挺起
大拇指,遍赞万物
松针柔软
落在宣纸上
那么有力量
窗外,那些小孩
求而不得的哭泣
和得而又失的哭泣
有什么区别吗
谈到收获,我感谢种子
我忘了它们本是一体
之外,还应该感谢
土地、阳光、雨露
以及鸟儿与虫子
老婆如是评价我的朋友们:
黄斌的字最好
田华的画最好
雷平阳的诗最好
周南海的印最好
我忐忑地问:那我呢
她略有思考道:老婆最好
我看到那些曾经反对万人欢呼的人
正欣然接受几十个乃至几个人对他们的欢呼
我看到我心存感激的人正以我为敌
他们以砒霜予我而于我为甘饴
傍晚恩赐凉风,天边涌出一些
无声的休止符。地球的另一边
儿子刚刚起床,我听到对门
他地穿衣。远处
抒情的歌声响过一秒后
夜生活宣告来临。我拿起笔
开始抄经。色即是空。一个人
即是所有事。心无挂碍
我却在简体与繁体中出神
能除一切苦,能除一切苦
可惜,此处没有重复,才
真实不虚。多少幅了?这几天
起了妄念,抄一万幅。因此
必须再活三十年吧。日子流水一样
无法计数。虚度,虚度
诗可以群
人却以群分
做个好人容易
做个义人很难
我是文字的刽子手
也是文字的易容师
我当刽子手时心怀悲悯
我做易容师时心生欢喜
朋友说我脱胎换骨
我说自己是归根复命
从吃面包回到吃黍米
几天后晚七点,终于再次给父亲打电话
祝他生日快乐。并问他,母亲给他做了
什么好菜。父亲欢喜地说“很多”
还问我“吃了没有”。这都是我们
习以为常的对话,自从两年前送他们二老
回三百里外的老家生活后,每次电话
父亲都要这样说。可这次,父亲问完
还紧接上一句:你回来吃哒!
听来父亲心情大好,我心甚慰
家在远方悬着一盏灯
不足十米的光線却支撑着
我走完十里的黑暗路程
多年后,童年的经验成为
成年的经验:生命的尽头
悬着一个未知的世界
这足以支撑着我度过
无论如何的一生。
秋雨中读魏晋南北朝史
不禁担忧起我热爱的诗人
阮籍,陶渊明
那么多年的乱世,他们的肉体苟活
却写着伟大的诗篇
做个与物为善的人是
让每一根木头、每一块石头
留下手的温润
每一根花草,每一个大大小小的动物
感受到目光的温良
流水穿过身体
浮云连接今昔
不看山,不访古
法自然,道
得自在,大
我喜欢一个朋友画的树
便与这些树这么说
清浅水流得道理
菡萏花开动佛心
那个朋友画荷,我与那些荷这么说
为什么友谊是座平原,寡淡却漫长
为什么爱情是座山峰?当我们
兴致勃勃地冲上山顶,再走完一段下坡路
就再也不见
一联:
须放下放下一念
莫执着执着何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