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光影里的塔[组诗]

冰水

    陪着你守夜

雪是活的。我堆出一个雪人

向他致意，敬酒。透过琥珀的光

我听见雪的声音。

他的声音是真实的，只是触及不到

我的初吻：我曾经轻颤着身子

塑造一个短暂的春天。

今夜的大雪是要向记忆索取秘密吗？

我转向烧红的炉子，

火光映出了我敬酒的造影。

他会慢慢融化。炉子有它的“给予”

它磨去了雪的声音。而我

恰好跟他一起消瘦……

没有人看见我向雪人敬酒的样子

只是我，在雪人的身体中

找回被时光拧脱的一个面孔。

天空的秘密

1

裸于天象之下，我就可以

跃入光中。

冬天，小径伸长它的手臂。

我积攒一生的落叶，

在清扫它的身体。

2

你坐于我的密林之上。我一手掌住月光。

“隐士轻若羽毛，与孤独告别。”

当我说到隐士，你关闭了

你的城堡。

3

山谷像是山峰老去的子宫。

九个道观封住九条失修的河床

像你富足的馈赠。更像

那些睡梦者的嘴唇。

4

你与沙漏结伴，你煽动夜莺敲击

黑暗的键盘。

假如明天来临，我的餐桌上

会不会有着魔的鸟鸣？

5

而你在抽去星象的天幕前

端来花萼与宝石、草叶和露水，

我缓慢地

从夜的深处起身。

打开

琴弦上的音符逃脱一空。

现在，演奏者摊开双手，

接住绵柔的细雨;

此夜，遁去的乐音仿佛是

时间的微光，清洗

所有喧嚣与寂静;

而虚空里布满了声音的灰烬，

他也许看见了

事物消失之前的根须;

一切归之于无。但这擦亮双手的

如银针的细雨，不如看作

天空的泪水。

江南湿地

水的阴影铲着地表的

刀刃。

分不清天上水还是地下水

七百年的村庄，白鹭溪和武义江

用裂谷制造出

嘹亮的水系。

没有一种悲伤可以保持形状

密集的树正穿过水流

理解着方向。

那些升涨的白荻、青柳、绿荷，

那些嫣红、粉蓝、金黄，

在地平线尽头，

成为秋天的必经之地。

而白昼一点点褪去，

石头压低人流，比人流更低的人流

如白色芦荻;布满花期

总有一刻，天空倾泻下来

灯盏开门行走。

凝香

不折不扣的一滴雨水

如果有甜香，就是奇迹

一滴雨水在万千雨水中

在劫难逃。总有一滴雨水会退回天空

就像你的名字退回你出生的母体

就像原浆的佳酿退回到庄稼

在古墙与花园之间，雨水扑打着

青石板的巷道。有几滴雨水幸运地

落上一个女人的红唇

她走过漫无边际的黄昏

燕子飞过，衔走了甜香的雨水

窗

如果她有绝望的话语并不会

飘出窗外。她并不说话，大部分时间

她淹没在自己的静默里

她照镜子，镜中熟睡着自己的梦

她坐在藤椅上，藤条悄悄长出嫩绿的叶片

只有墙角的蓝猫，守着细风

窗外似有来来去去的杨树

窗内的影子扫着阳光的碎片

她看见自己梦中醒来，飞出窗外

春夜

睡在光影里的塔，或许是佛塔

光影瘦过水域下的繁星与肉眼同速的是一只

在水域自由出入的鸦鸟。而水域一定在寻

找着另外的水域

二胡声中，松林张开窄窄的小径梨树发白如

前夜那双手

那双手曾敲打琴键时而舒缓，时而激烈如一

场细细密密的雨，来到然后离开

如相亲相爱的人相互触摸，一次次在对方的

身体流亡

空山

谁能看见蝶飞的痕迹，谁能听见

风穿过洞窟，谁能掠夺空山的桃花

又留不下三月的罩衣

雨替代天空的形骸，雨来自任何方向

敲打谷地、沟渠、树林，雨

密集地触痛泥淖，而且

驱逐那些隐蔽的爬行

能听出什么？“雨会平衡所有的结局”

天地之间，那些滑动的手臂

那些无形撤退的魂魄

都将无声无息

八月将尽，哪些颜色会暗哑下去

哪些会一直明亮或者金黄？

设想在寂静中游走的蝶翅

许是轻盈如初

与大海书

鱼在海中有自己的河流。而蓝

鱼视而不见

蓝围裹着岛屿。岛屿

在蓝里移动。那些上岸的波浪———

是被蓝抛弃的部分，是一次

又一次的抛弃

我想我能把蓝装进海螺。

蓝在海螺的虚空部分，一定是

柔软的。

我能得到更多的蓝吗？

它在我内心的寂静中，越攀越高

塘里速写

老树横过水塘，燕子啁啾。

春天在连绵的细雨中揭开另一个春天。

昨日在昨日安置行迹。

你的眼眸传诵着我落水的百里香。

有人水边抚琴。有人在草中呼吸。

有人在低矮的暮色数着钟声。

爬山虎的腹部，七十七只振翅的蝴蝶

擊穿白茫茫的厚墙。

而她丰满的身体淌出金色细流。

她起伏。春风浩荡

她正眺望着不见底的深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