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启超 胡晓毅
(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特殊教育系 北京 100875)
正念(Mindfulness)一词源于梵语“Sati”,其字面意义为“记忆”,意指察觉当下,是东方佛教禅修的主要方法之一[1]。1910年,“Sati”的英文翻译被固定为“Mindfulness”[2],而这一概念从东方宗教领域扩展至西方现代社会则得益于德国僧侣学者向智尊者(Nyanaponika Thera)。他借助19世纪中期至20世纪的“内观禅运动”,将正念与宗教意识形态相剥离,指明正念练习适用于所有人,正确地进行训练将赋予人们沉着冷静、善良包容等美好的品质[3]。在此基础上,美国麻省大学教授乔·卡巴金(Jon Kabat-Zinn)将正念的定义概括为“有意识地察觉当下发生的一切经验,而不做评价判断”[4]。
正念干预(Mindfulness-Based Interventions, MBIs)是指基于正念的一系列干预方法。20世纪70年代末,乔·卡巴金博士为忍受慢性疼痛的病人创立正念减压疗法(Mindfulness-Based Stress Reduction,MBSR),即通过身体扫描、静坐冥想、瑜伽等方式帮助患者将注意力投注于当下,不加评判地感知每一个瞬间[5]。此后,一系列正念干预方法相继出现。美国心理学家海斯(Hayes)等人[6]基于功能性语境主义(Functional Contextualism),以关系框架理论(Relational Frame Theory,RFT)为理论基础,提出了接纳与承诺疗法(Acceptance and Commitment Therapy,ACT)。该疗法主张通过正念练习帮助认知对象跳出自己所处的情境,学习以观察者的视角进行感知,从而提高心理灵活性。1993年,Martha Linehan[7]结合辩证法和正念理论,为边缘型人格障碍患者(Borderline Personality Disorder, BPD)设计了辩证行为疗法(Dialectical Behavior Therapy,DBT),借助正念禅修促使患者用辩证的世界观和灵活广阔的视角进行观察与感知。2000年,认知心理学家Segal等人[8]在正念减压疗法的基础上融入传统的认知行为疗法(Cognitive Behavior Therapy, CBT),发展出正念认知疗法(Mindfulness-Based Cognitive Therapy, MBCT),研究表明该疗法可有效预防抑郁症复发。
孤独症谱系障碍(Autism Spectrum Disorder, ASD)是一种广泛性发展障碍,以社会性交往障碍、兴趣范围狭窄以及行为刻板重复为主要特征[9]。 对发展障碍(Developmental Disabilities)群体的正念干预研究始于2003年,美国学者 Singh 等人[10]对 1 名 27 岁的智力障碍的成人进行了脚底冥想训练,干预有效地改善了攻击性行为问题。2011年,Singh等人[11]首次将正念干预施加到孤独症群体身上,3 名患有孤独症的青少年在接受脚底冥想训练后,攻击性行为得到显著改善。此后,正念干预在孤独症领域的可行性和有效性不断得到证实,而我国采用正念干预开展有关孤独症群体的实证研究比较缺乏。因此,本文拟通过介绍国外孤独症群体的正念干预的最新研究成果,归纳其总体特点,从而为我国孤独症群体的干预研究提供借鉴和启示。
本研究采用文献调研的方法,从2011年正念干预首次应用于孤独症群体的循证实践开始,综述2011年至今国外有关孤独症群体正念干预研究的相关文献,具体解答以下问题:(1)正念干预在孤独症谱系障碍群体中的适用对象有哪些?(2)在孤独症群体的循证实践中,正念干预的研究设计是怎样的?(3)针对孤独症群体,正念干预所干预的内容是什么?干预的效果如何?
研究者以关键词的不同组合,例如“Mindfulness”、“Mindfulness-Based Interventions”、“MBIs”与“autism”或“ASD”的组合,在ProQuest,SAGE,Ebosco,Science Direct等数据库中搜索同行评审学术期刊的英文文献,在初步浏览和删除重复文献、无关文献后,对所得文献进行筛选,筛选标准为:(1)文献发表于2011-2018年间的同行审议期刊;(2)研究对象必须包含孤独症谱系障碍群体;(3)主要的干预方法是正念干预;(4)运用实证研究方法。经过筛选最终获得13篇外文文献。研究者将文献信息按照论文发表时间、作者及其国籍、研究对象、研究设计和干预内容这几项重要信息进行了归纳(见表1)。
表1 文献的基本信息
本研究筛选出的13篇实证研究分别来自美国、荷兰、瑞典、澳大利亚等国家,其中荷兰最多,约占46%,美国其次,约占38%。通过对这13 篇文献的梳理和分析,我们发现正念干预对孤独症群体的影响在以下几个方面需要在研究中进行重点思考,即研究对象、研究设计、干预内容及效果。
(一)研究对象。这13篇文献研究对象中,共包含323名孤独症群体,其中74%为男性,26%为女性,年龄介于8—65岁之间,在这些研究对象中,可知有43名阿斯伯格综合征,59名非典型广泛性发展障碍(PDD-NOS),14名典型孤独症,28名高功能孤独症群体,其余孤独症群体的类型未具体说明。
(二)研究设计。这13 篇文献根据各自的研究目的,分别采用单一被试设计、组内前后比较实验设计和对照实验设计三种方法。有5篇文献采用了单一被试设计,如Singh等人[22]采用跨被试多基线设计,通过非正式的正念练习——“冲浪”(Surfing the Urge),即一种把愤怒和冲动的情绪视为浪潮,以呼吸为冲浪板,从而消解冲动情绪的正念干预方法,检验其对3 名孤独症青少年的攻击性行为的干预效果。另有4篇文献采用组内前后比较实验设计,如Hwang等人[17]通过两个阶段的正念干预,分别比较6对孤独症儿童及其母亲在干预前后的不同,探讨正念干预改善孤独症儿童问题行为的有效性。还有4篇文献采用了对照实验设计,Spek等人[13]将42名孤独症成人随机分成两组,针对其抑郁和焦虑问题,实验组采用正念认知疗法干预,控制组则保持日常干预,通过数据分析探究两组的干预结果,检验正念干预对孤独症群体和家庭的干预效果。
(三)干预内容及效果。这13篇文献根据孤独症群体的行为特点选取研究内容,主要可以分为对单一问题的干预和对孤独症综合特征的干预,其中单一问题包括了情绪调节障碍、问题行为和注意力障碍。
1.单一问题的干预及效果。
(1)情绪调节障碍的干预及效果。涉及情绪调节障碍的研究共有四项,且都取得了积极效果。如Spek, van Ham和Nyklíček[13]通过随机分组,将42名患有抑郁和焦虑障碍的孤独症群体分为实验组21人,对照组21人,进行为期9周的正念干预对照实验。实验组每周接受2.5个小时的MBT-AS(Mindfulness-based-therapy for autism spectrum disorders)训练。MBT-AS由治疗师们基于正念认知疗法,根据孤独症群体的特征调整而得,因此干预内容省略了正念认知疗法中的认知要素,减少了考验想象能力的隐喻、模糊词句等,主要包括正念饮食训练、身体扫描、冥想呼吸、瑜伽等方法。除此以外,研究对象还要通过音频教学保证每周6 天,每天40-60 分钟的冥想练习。自我报告的问卷和量表结果显示,实验组孤独症群体的沉思减少,抑郁和焦虑程度与对照组也有显著差异。
(2)问题行为的干预及效果。涉及问题行为的干预有五项,均在数月甚至数年的追踪期里产生了积极的干预效果。如Singh 等人[11][12]的两项实验,采用“脚底冥想”(Meditation on the Soles of the Feet,SoF),分别对三名孤独症儿童和亚斯伯格症儿童的攻击性行为进行了干预。“脚底冥想”是Singh等人[10]在2003年发展出的一种冥想方法,要求训练者在意识到愤怒情绪上升时,迅速将注意力从引发愤怒的事件或想法转移到身体的一个中立位置——脚底,从而实现情绪控制,保持身心冷静。实验中,母亲们在干预开始前接受为期1个月的脚底冥想训练,学习成为自己孩子的正念老师。干预开始后,首先连续五天,每天进行15或30分钟的会谈。在会谈中,研究对象被要求坐在柔软的椅子上,双脚平放在地上,双手轻放在腿上,闭上双眼,集中注意力。母亲以平静柔和方式叙述“脚底冥想”的内容,指导他们循序渐进地完成各项步骤,帮助孤独症儿童将注意力从可能导致攻击性行为的消极情绪转移到脚底,例如,动一动脚趾头、感受袜子的质感和足弓的曲度等,直到情绪平复。当研究对象基本掌握了该方法,即可根据教学音频进行自我练习。结果显示,在20余周的自我练习期和3-4年的追踪期间研究对象的攻击性行为显著减少。
(3)注意力障碍的干预及效果。涉及注意力障碍的干预只有一项,Ridderinkhof 等人[21]通过 MY mind(Mindfulness training for Youngsters with ASD)正念训练探究49 名孤独症儿童与51 名普通儿童在注意力系统上的差异,以及孤独症儿童的注意力系统能否通过正念干预得到改善。孤独症儿童及其父母共接受为期9 周的训练,基本训练内容包括呼吸、冥想、身体扫描、瑜伽等,父母还要额外接受正念养育训练。注意力测验采用注意力网络测试(Attention Network Test,ANT),结果显示孤独症儿童的注意力系统速度与普通儿童并无明显差异,但在注意力的定向与执行上稍显逊色。因此MY mind 正念干预并没有显著提高注意力,但对注意力的定向与执行有所改善。
2.孤独症综合特征的干预及效果。涉及孤独症综合特征的干预有三项,采用正念干预减少孤独症群体社会交往、情绪调节和问题行为等核心特征,均取得了积极的成果。如De Bruin等人[15]和Ridderinkhof等人[20]的两项研究都采用一项专门针对孤独症群体及其父母的特殊需要设计的正念疗法MY mind 进行干预。孤独症群体共接受为期9 周的MY mind干预,每周1.5个小时的高度结构化训练由冥想、身体扫描、感官知觉训练和瑜伽等项目构成。同时,父母接受基于正念减压疗法和正念认知疗法的正念养育训练,训练同样包括每周1.5小时的小组会谈,为期9周,除此以外,研究者也鼓励父母在家里积极进行冥想训练。实验前后及追踪期的综合量表数据显示,冥想训练使孤独症群体的典型特征减少,如社交回应增加,焦虑抑郁情绪和沉思情况减轻,父母的教养方式也发生了改变,生活压力有效减少,儿童与家长的生活质量都因此得到提高。
在上文基础之上,本文将总结和思考目前孤独症群体正念干预的研究现状,并归纳孤独症领域中正念干预的总体特点,同时探讨未来研究的趋势,以便为今后的研究和实践提供思路和建议。
(一)正念干预的研究对象具有局限性。研究对象多为高功能孤独症个体,如Pahnke等人[14]为检验接纳与承诺疗法的有效性而进行的随机分组实验中,实验组和对照组的28个被试均为高功能孤独症青少年和成人;Kiep等人[16]的研究也明确指出被试的智力水平高于孤独症群体平均智力水平。可能由于正念干预要求研究对象具有一般的或较高的认知能力,所以现有研究的孤独症群体普遍呈现高于平均水平的智力与言语能力,并没有一篇文献将中重度智力、无语言或言语能力较低的孤独症群体作为研究的被试,进行专门的针对性干预。因此,中重度智力障碍孤独症群体是否适宜进行正念干预,以及以何种形式进行正念干预,仍然需要今后的研究进行补充。同时,孤独症谱系障碍儿童的个体差异较大,是否每个孩子都适合进行正念干预还需要更多的实证文献支持。未来研究可进一步探索正念干预能否适用于高功能之外的其他有智力问题或无语言的孤独症群体。
(二)正念干预的研究内容主要集中于情绪调节障碍。13项研究中正念干预的干预内容既涉及问题行为、情绪调节障碍、注意力障碍等单一问题,也包含孤独症谱系障碍的综合特征,可见正念干预不仅适用于解决孤独症儿童的综合特征问题,也可用于解决孤独症群体的合并症问题,包括抑郁和焦虑障碍、沉思等。总体而言,正念干预的研究内容主要集中于孤独症群体的情绪调节障碍方面,强调通过呼吸和冥想,身体扫描和瑜伽等方法训练心理灵活性,不加评判地体验与感知当下的情绪等,从而逐渐实现对情绪的自我调控。现有文献中,研究均获得了正向效果,可见正念干预在孤独症领域中具有积极的干预效果。从具体上看,研究篇数较多的是情绪调节障碍和问题行为障碍,均取得了积极的效果,而问题行为的减少又往往是情绪调节得当的结果,由此可发现正念干预能够有效改善孤独症群体的抑郁和焦虑问题。未来研究应继续深入探索正念干预在孤独症群体情绪调节障碍方面的有效性问题,同时在孤独症群体的专注力和其他核心特征,如社会沟通、社会交往等方面进行更多的研究
(三)正念干预的干预时间普遍较长。尽管现有研究结果均显示,孤独症群体借助正念干预,表现出不同程度的能力提升和障碍特征改善,但对研究对象来说,要完全掌握正念干预程序以实现在日常生活场景中的熟练运用,需要数周、数月甚至数年的坚持不懈的训练。如Spek 等人[13]和Kiep等人[16]的研究持续9周,研究对象每周需接受150分钟的小组干预,除此以外,每周他们还需接受至少6天的冥想练习,每天的练习时长为40—60 分钟。Singh[11][12]使用脚底冥想作为干预方法的两项研究中,干预期只有连续5天每天15—30分钟的个人干预,但是后续借助录音音频的自我练习时间却分别长达23—29周和17—24周。正念干预的训练时长普遍较长,带来的补偿性结果是研究对象一旦掌握并持续对自我实施正念干预,干预效果是持久且稳定的,如Singh干预的研究对象在3—4年的追踪期里持续有效地实现了自我管理,攻击性行为数量维持在极低的水平。但是,对于孤独症儿童和专注力程度较差的孤独症群体来说,较长的干预时间的确会影响到正念干预的可推广程度。
(四)正念干预中父母扮演重要的角色。以上研究采用的干预形式不一,既有小组团体干预,又有个人干预,还有的研究将两者结合进行。其中有5 项研究涉及对孤独症群体父母的干预,由此可见父母在孤独症群体的干预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一方面,父母首先接受研究者的干预,在掌握正念干预后,转而成为自己孩子的干预者。如Singh 等人[11][12]先在干预前1 个月对孤独症青少年的妈妈们进行脚底冥想培训,指导她们在自己的生活中使用这种方法控制任何负面情绪引发的情况,随后妈妈们在5天的干预期中教她们的孩子学习脚底冥想,并在随后数周的练习期中每天和孩子进行训练,在过程中不断鼓励孩子。另一方面,父母会在孩子接受个人或团体干预的同时,接受正念养育训练,如De Bruin等人[15]在对孤独症青少年进行干预的同时,还对他们的29位父母进行了干预,干预内容是主要基于正念减压疗法的养育训练,帮助父母以一种更包容更客观的方式关注孩子及他们的问题行为。在9周的小组训练结束后,测量结果显示父母可以更好的管理自己的想法和情绪,从而可以更好地管理孩子的行为,孩子的社交互动能力也随之有了明显的改善。孤独症群体的特性决定父母往往要承受异乎寻常的养育压力,已有研究表明,父母的养育压力和孤独症孩子的问题行为之间存在相互关系。一方面,孩子的问题行为是父母压力的主要来源,另一方面,压力的增加又会间接导致孩子问题行为的增加[24]。因此对父母进行正念干预,减轻他们压力,可以减少孤独症群体的问题。现有文献中,无论是将父母培训成正念干预者,还是对父母进行正念干预,都取得了积极的效果。所以,在未来的研究中有必要进一步探讨对父母进行正念干预给孤独症群体带来的积极影响。
此研究对近年来针对孤独症群体的正念干预的研究状况和热点进行梳理分析,结果发现:正念干预近年来在国外获得了大量的关注,但对孤独症群体的正念干预研究仍处于初步尝试阶段。与目前盛行的应用行为分析(Applied Behavior Analysis,ABA)相比,正念干预是一种更自然的干预方法,它可以帮助孤独症群体在轻松的冥想实践中实现情绪调节,减少抑郁与焦虑,对问题行为进行自我管理等等。以上研究综述中提及的正念干预研究论文均显示积极的干预效果。我国鲜有文献真正使用正念干预对孤独症群体进行干预的实证研究。从整体上看,国外的正念干预的相关研究和实践相较之下更为成熟,可以为我国未来对孤独症群体的干预与教学提供经验的借鉴与学习。
第一,高功能的孤独症群体是目前正念干预的重要适用对象,现有研究多筛选智力水平和言语能力水平较高的被试进行干预。因此,在选用正念干预之前,需要对被试进行智力和言语能力评估,当孤独症群体的智力和言语能力达到或高于平均水平时,使用正念干预会产生更积极的预期效果。目前我国高功能的孤独症青少年在随班就读的过程中,普遍缺乏情绪调节的训练,因此在往后的研究和教学过程中,应当在课程中加入正念干预。但同时,我们也需要注意到干预对象的局限性,这是当前正念干预研究亟待解决的不足与缺陷,未来要通过实证研究检验正念干预是否适用于程度较低的孤独症群体,或者考量如何改良正念干预方法从而扩大其适用范围。
第二,当前研究中采用的正念干预基本包括冥想训练、呼吸训练,身体扫描,瑜伽等训练内容,但是内容结构松散,研究者大都根据研究需求进行自我改良,并未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操作体系,不利于正念干预方法的推广。未来的研究要致力于形成具有可操作性和可复制性同时又灵活的正念训练体系,同时要借助科学技术和进一步的实证研究努力降低训练的难度,简化训练要求,使孤独症群体能在日常生活的众多场景中及时应用。
第三,孤独症群体的父母通常不存在认知障碍,以他们为正念训练的对象,比直接对孤独症群体施加干预更具有可行性。而作为家人,父母对孩子的行为有着重要的影响,现有研究也已关注到这一点。正念养育训练能够促使父母更加无条件地接纳、欣赏、关注孩子,也能使孩子接纳自己的情绪、想法、身体,从而形成和谐积极的亲子互动,间接改善孩子的问题行为,提高家庭生活质量和幸福指数[25]。因此,未来的研究要更多将目光聚焦于孤独症群体父母的正念养育训练,帮助父母在面对养育孩子过程的压力情境时,借助各样的正念训练,以平和的态度平复负性想法,并在自己掌握正念后帮助孩子进行正念训练,形成良性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