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

稻草人（外四首）

许蓝翔

稻草人，只有一年寿命

如果第二年还活着

那说明，遇到了心软的好人家

不过是几把稻草

不过是有个主心骨

它在田间站直，再大的风也不会弯腰

我注意它很久了

乌屎落在身上，雨點儿打在身上

它只是在笑

好像这一辈子，就没有难过的时候

修行

佛说：许你带刀修行

这把刀，是无形刀

已置于你怀中

修行这条路好长啊

遇到怎样的险，你也无法抽刀

它就架在心头

念起一次，刀落一次

娘

前些天，娘不小心摔折了腿

痛得她彻夜难眠

我们每天烧香，菩萨也愁得长出了白发

昨夜好不容易睡着了，我听见娘在说

梦话

“大哥，大嫂，娘。我疼”

娘今年七十一岁，她梦里所喊的亲人

都已离开了这个世界

活着

蜗牛的命，麻雀的命

蚂蚁的命，纸糊灯笼的命

草吃草的命

它们努力了一辈子，也捏不住

命的七寸

那个流着泪，躺在手术台上

被中途加价的男人，名叫魏木根

四十三岁，至今未婚

读史

历史的漏洞，需要热血填充

朝代安睡在蚕茧里

泪水里的盐，骨头里的油脂

伤口上盛开的花朵

还有一场场化装的革命

大碗喝酒是必须的

墙壁上题诗，是难免的

灯光摇曳，我担心泛黄的纸页间

突然亮出

几把明晃晃的刀斧

浮世之人，被名利追杀

时间的香灰，一寸寸覆盖

读史人的头顶

日常（诗六首）

甫跃成

福田庄

一次打盹能带你入梦

也能带你去别的地方。比如我突然醒来

发现被六路车带到了福田庄

福田庄

没想到六路车的尽头是这样一个村落

没想到六路车除了送我回家

也送一些来自福田庄的人

四五个人在福田庄下车

我重新投币，随车返回

没想到福田庄不声不响等了我这么多年

直到今天，才被我看了一眼

—瓶矿泉水

这瓶矿泉水生产于九月六日

已过了四十二天。它生产出来

结局是否早就注定？它将在什么时间

什么地点，遇见什么样的人

解渴是否真能成为它的用途

九月六日天气如何？九月六日

我在做些什么？当时我是否知道

有一瓶矿泉水，正在走出某间厂房

也许正在向我走来？九月六日的味道

与今天的味道可有差别

它被生产于九月六日。它生产出来

转了好几趟车，赶了上千里路

坐过无数次电梯，终于来到

这片混乱的集市。就像我机缘巧合

也出现在这片集市，目睹了整个过

程

它从货架上滚落下来

并被一只路过的车轮，压扁在地

鼻炎又犯了

鼻炎又犯了。已经很多年

没有犯过。然而在这个早晨

当初升的太阳照在村头谁家的屋架

子上

锯木灰和着腊月的露水

从新刨好的房梁上飘落下来

他就突然鼻子一酸，甚至酸到了眼

窝子里

这在从前，是不可能的事

那时他的父亲爬过无数的屋架子

在无数根房梁上，制造锯木灰

更多的时候，是在自家院子里制造

锯木灰

木匠的家里总是弥漫着松树和柏树

的味道

他喜欢这个味儿，他从来没有因为

这个

犯过鼻炎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时间过去二十多年

时间让一切变得大不相同

随着有力的拉锯声，锯木灰持续落下

有些甚至飘到了他的额前

逆着天光，他隐约看到那是一个

年轻的木匠，跟二十年前的木匠

没什么差别。他两眼湿润，鼻孔也

几乎堵住。他说没事儿，鼻炎又犯了

泥匠

父亲把房前的红土地，改造成水泥地

遭到了对门李瘸子的强烈反对

李瘸子说水泥侵占了他家的领土

后来又说是破坏了他家的风水

商量变成了争吵

硝烟味儿越来越浓

李瘸子的老婆和我的母亲也冲上前线

几个小孩

则在大人们身后，握紧了拳头

这时我注意到，只有父亲请来帮忙的泥

水匠不为所动

他蹲在地上，叼着烟，头也没抬

细致地抹平一小块水泥，没有立场，没

有观点

对于即将爆发的战争，仿佛浑然不觉

从此我记住了这个泥水匠，每次见他

总会心头一紧，认定他必是一个

冷血而阴险的人。但是父亲似乎不这么

认为

仍然跟他有着不错的交情

我原谅那个泥水匠，是在去年的正

月初四

他已经坐在轮椅上，口水直流，说

不出话

当年的壮汉变成老头，即使他真的

冷血，阴险

也不會再对任何人，构成威胁

我同时原谅的，还有那些每日谈论

花鸟鱼虫的

文学家们，——他们只是太热衷于

自己的手艺，他们跟那个泥水匠

没什么区别

在火葬场

领导躺在他的后面，仍旧穿着西装

打着领带，仍旧保持着

市长的尊严

他是怎么挤到领导前头去的——

这个到了退休，连个中级职称

都没混上的人

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人，领导一在场

就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的人

在他人生的最后一次

终于有了僭越的胆量：居然比领导

早死了半个小时

隔壁的两口子

隔壁的两口子为什么会在下半夜吵架

凌晨四点钟，上下左右的宿舍安安静静

楼底的扫把声还未响起。隐约的谩骂

绕开摔碎的杯子，从隔壁传来

穿过单薄的墙，在我的房间里

搅醒了一片夜色

他们说些什么？什么样的争论

必须在下半夜发生，教他们受不了

最后的睡眠？许久之后，女人的哭声

渐低，拉成细细一线，在空气中

虚弱地飘着，我也迷迷糊糊地重返梦乡

早上出门，我恰巧碰见他们

他们向我微笑致意，并一同离开

与往常没有任何差别。仿佛夜里吵架的

那两个人，跟他们毫不相关

逐梦（外二首）

郭逸竹

日子被掏空。蒲公英总是这样

色彩，光线被隐去。高远的天空下

一片白茫茫成为它的未来

青草在水湄，鸟鸣也在，风从更深

更远的海吹来，持续敲打着她的骨头

身体被蹂躏

而她依然要飞翔

累了，就跟自己的影子说说话

遗忘

窗外的月光，我确信它们收留过

一片小草的身影，时间低下身段

让所有的光

安身。从微尘里长出的呼吸

有些沉醉。时间长满星星

长满对露水的渴望的，云朵挂在

天边

寒蝉在石块前摒弃了叫声

宿命在画像里轮回，有多少回，

在梦里

我隐约看见远去的祖父母

踏湿野草的琴弦

醒来我已无法确定

那片月光是否忘了返乡

声音

突然，似乎时间停止了

无话可谈，他们只是抬头看天

“什么样的天空

容许白云的身子穿过？”

白要白得彻底，他喜欢这样的明

快

天空澄清，空明得让人想哭

镜子前，她想逃离

隐藏自己情感的最好办法

就是在他面前撤退……

而天空依然是天空

它并不知道人们在谈论什么

——过于高旷的事物，听不到细

小的声音

谁更无助（外三首）

何不度

一直要等到今天清晨，阳光斜照

在楼群之间

我下楼去买早餐，又看见他

头戴着耳机、手里拿着手机、念

念有词

围绕着小区的花园走来走去，像

在演讲

然后停留在一张扶手椅前，却并

不坐下

而是继续在说，这次我听清楚了

“按照我的计划，你们应当……

这事我说过多少次了，你们就是

不听……”

而在这之前，是好多次黄昏时，

我看见他

在小区走，但并不能确定他在干

什么

他会时不时在有人的地方，停留

但他看起来依然很忙，有许多

重要的事情

需要处理。但偶然，我看见

他其实只是在对手机说，而并

不是某个人

一直要等到今天清晨，他再次

对着空椅子

说同样的话，我才可以确定

他真的和我一样，只是他不愿

承认

自己的失败，而我又不敢说出

自己的失败

那是海边的—座小屋

从海边望去

首先看到的是十字架

在太阳下孤独地闪光

小屋旁的草是深绿的

而大海深蓝

海鸟有时飞落屋顶上

小屋是石砌的

海风的侵蚀

在石头上绘出各种

奇异的图案

有些像十字架的影子

黄昏的反光照进小屋

窗户的格子

投影在小屋内的地上

像一堆重叠的十字架

这时

他跪在神像前祈祷

我们不知祈祷的内容

我们只见他走出小屋

长时间望着大海

平举双臂

像又一个十字架

等大海的另一端

到来的一个人

好让他立刻

可以看到他

建造_座，推倒—座

需要一个一无所是、一个亘古

不变

可以让他们回去，以此无惧于

世间

无惧于所有的假象与荒谬

或者，需要

一个遥不可及，为使他们奔命

其中

安于所有的屈折与羞辱

需要

这些螺旋、线性，这些回环与

进化

这些暂住，这些永离……

这些入神的共谋和设计，这些

自然的法则以及宇宙万物都遵

循的

游戏与作为，来完成各自

无法独立完成的事情

需要

在一再的试错中来看清

这前程、归宿，需要推倒一

座幻城

建造另一座，以便实现

这所有的死中求生

错觉

在西固城，每次穿过单桥洞

都要低下头

洞内昏暗，也不敢快走

担心迎面撞上什么

后来的事实证明

一切总是另有安排

我完全高估了自己，同时也

低估了单桥洞

那是在碰到一辆满载货物的

三轮车，而我必须站直

紧贴洞壁以便它

通过时，我看见头顶的蛛网

离我还有段距离

此外，顺补一句

面对昏暗，其实也

无需怯意

以父之名（诗四首）

若非

清明，与父亲对话

我说干燥，天空就下雨

春雨如油落在你身上

我说春，你就长草

嫩芽睡眼惺忪探头看着我

我点起火，烧纸和香

说哭泣，你就沉默

我自言自语，你就借风声

抚摸我的脸

有一刻我不知道说什么

隐忍中与你阴阳两隔

就着往事对弈

我起身不说离别

耳畔隐约响起一声：

“一路小心！”

草青青

有一年，父亲染发时说

希望头发长得像青草一样青、一样好

今年清明，爷爷的头发

终于长得像青草一样青、一样好了

……它们密密麻麻地

铺满了坟头

过贵州省医忽有所寄

风声里有一个你

伫立高楼之下

看车水马龙，听城市喧嚣

奔跑的车流间有一个你

逆着命运潮流

寻找生命的路径

狭窄过道里的那一个才是你

我的父亲

你窘迫的家园已经被新的命运不幸

者占领

如今你居于深山，遥远的国土疆域

辽阔

山水臣服，一定比这奔跑的时代

温驯得多

春耕记，兼怀父亲

我们用犁土机从地里刨出

你和老黄牛留下的声音

把往年你留存的体温和气息

从泥土里翻出来

在阳光下晒，在小雨里洗

我们用细嫩的手心握住锄头把

向大地讨要你留下的温暖

并达成一种和解：

大地为我们保存你的体温

滋养一株玉米喂饱人间寒冷的

我们

肥料、牛粪、玉米种子

我们小心翼翼地进行播种仪式

当泥土盖上的时候

我突然想到那天

寒风一吹，我们撒起的嫩土

盖住了你的脸

不经意时（外三首）

冉启成

断锁骨

和几匹肋骨

制造一些生活的痛

用痛苦打破我日子的安宁

狰狞命运，在我不经意时

它露了一手

黑夜里

黑夜里发出了一声声响

那声响不是黑夜发出的

是一个人的拳头

砸在了桌子上

途中

穿在身上的衣服

合不合身都已穿上了

走在路上的人

愿不愿意都已经上路了

狭路相逢

在乡下，一条乡村路上的小黄狗

我们狭路上相逢

（迎面而来，它的主人

我们已擦肩而过）

路的一端是狗，一端是人

對望着的我们——相互谨慎

狗过？人过？

我们没有擦身而过

我停在那儿

几次想通过的狗，不动的我

我们不停

提升戒备对方的心

我试探，慢慢前进了几步

小狗退了几步

我们终于

小心地让在了岔路口

人与狗

这个春天的中午

我们经历了，该有或不该有的

一场虚惊的狭路相逢

松坪沟（外二首）

周家琴

本想去寻一枚，松坪沟的红叶

当书签

夜雪下来，满沟的树木灌木冰冻成

树树

晶莹剔透的风景

雀跃的异乡人，不懂得五彩池的静默

为谁

风过情人桥的时候，那么多的愿景随

飘飞的羌红高挂在树上

修复栈道的妇女，寒风吹过的脸庞

像一枚紫色的枫叶

空山鸟语，雪地无声

谁是谁的北方

谁又是谁的江南

这银装素裹的条条沟壑，这些深藏的

海子

吞没过太多的人间沧桑与喜乐

山石草木都是冰棱棱的样子

只有峭壁上那一株，挂满橙色果子的

沙棘树

墨海，—只静落的乌

山色空蒙，有雪降临的正午

墨海寒彻着一个人的静默

那人匍匐在你身旁，俘获一张全景模式

在你冰晶欢颜的故事情节里

我愿做一只鸟，守候着这山林的全部

海水是墨绿的

天空也是墨绿的

1933年8月，那个被地震打碎的正午

山谷失色之后，天空变成沉闷的黑色

那些布阵的乱石，砸碎这低微的村庄

村庄消失之后

墨海像一只鸟，活在世上了

岸边这株白桦，数十年的陪伴中

见证了墨海的前世今生

有时，它渴望自己羽化成一只飞鸟

白石海边弹唱的吉他手

松坪沟的秋，正上演着一场穿越

的盛剧

叶落尽，红装褪去一抹羞涩

一场夜雪，瞬间让山林换上冬装

这个时候，有乐音

从白石海子上空升起

那个长发瘦削的吉他手，坐在雪

地上

想把季节唱暖

如果不是有风

苏拉手里的那串被秋染红的枫叶

就不会落在水中央

沒有跌落引发的回忆

他就不会心疼一个村庄的消失

也就不会记恨那串“1933.8.”的

数字

吉他手就不会吼出忧伤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