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呜
常常就在想,屈指算来,从前的日子距离而今也不过一柞远吧,可是拿一些人和事做对比,今昔变化咋这么大呢?
偶尔翻看老电影,就觉得镜像里迎面而来的几十年前那些人物,那一个个男女老少,跟今天的人们面相上都有着微妙的差异。这差异当然与人类进化扯不上关联(那进程是以万年为基本计量单位的),也不仅是衣着打扮上的“代沟”导致的时尚与陈旧的反差。往本质上说,是人的内在心性在面部表情上有着不同的表现一当年的人们,总体上比今人要拙朴憨实许多,看上去,大都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以今人的视角打量旧时光,觉得那个时代的人,为人行事惯常是一根筋,遇事脑袋瓜不会急转弯,有时实诚得几乎有些傻帽了。比如居家过日子,换洗了被褥,妇人要把被单棉絮铺叠在床上,抻了又抻。然后穿了长长的针线,猫着腰身,耗上小半天一寸一寸去辛苦地缝缀。他们怎么就没想到像令人这样略施小计,把被单弄成个大口袋,絮团子往里一塞,哗啦合上拉链,拽着四角再一掂抖,完事了,这多便捷?过去冬天里迎着西北风骑车赶路,讲究的人也会戴个口罩避风寒。但是,那口罩却是单调一色的白棉纱,挂上脸像是抹了一堵呆板的石灰墙,一张人面顿失鲜活,乍一看上去就有几分像冷面的无常。今人可聪明啦,能把那方寸布罩变成一块魔幻屏幕,在上面生出无尽的光怪陆离:精美的花饰,卡通的画像,另类的图案——比方两瓣猩红的烈焰朱唇,一副蝙蝠侠的利牙尖嘴。本真的颜面一时半会儿被遮掩,骨子里的特立独行却借机显摆张扬,赚足了路人的眼珠子。
那时人们谋生计也不懂讨巧,就会一门心思埋头出憨力,干憨活。日子很是不宽裕,寻常人家普遍缺衣少食。但是心性决定了脾性,人们不愠不急,循规蹈矩,老实巴交地熬磨着悠慢的日色。
农人的田间劳作,顺应着天道时令,沿袭着农耕传承。日出荷锄下田垄,日落负犁牵牛归,依季轮作,辛勤播收。除了绣花式的精耕细培,锄禾日当午的挥汗如雨,颗粒归仓的惜疼收割,没有谁去谋求种子的基因变异带来作物产量的离奇飚升。连一度各级行政全力推广的“双季稻”,也因有悖时宜而受到乡野庶民的强烈抵制。蔬菜鲜果一茬茬都是顺着时令种育采收,压根儿没有想过还会有“反季节”瓜菜可以捣腾出来。提苗壮秧施的是农家肥,除草灭虫凭的是手工活。成天在田間忙活也不嫌累,心中还淡定得很:变了泥鳅还怕泥糊脸么!圈栏里的猪羊鸡鸭,一把青草一瓢谷糠地“攒”,任其经月盈年地潜滋暗长,直到它们的膘肉一点点地积蓄丰肥起来才宣告出栏。绝不会借助神奇的配方饲料加催肥剂灌喂牲畜们的肠胃,使它们在短短的时日之内如发面馒头一般迅速膨胀,个头体重成倍超越它们的祖先,嬗变为一尊尊令人惊骇的“异形”。
当年庄稼人千辛万苦伺弄出来的农产品样样都是好东西啊。禽畜的肉质说不出的细嫩鲜美,蒜苗回锅肉还没起锅,诱人的气息已飘满院落,蹿过院墙,惹得路人都忍不住要使劲抽几下鼻吸;时鲜瓜菜绝没有农药化肥残留的异味,用不着心怀狐疑地用净水浸泡半天,咽下肠肚还往外溢着清香呢;新碾出的稻米熬成粥,又白又稠像是蒙了层猪油,蘸着刚晒好的辣椒酱往嘴里扒拉,那叫一个爽口!东西千般的好,可惜出产量总是不够,每到青黄不接的时令,一些家庭甚至缺粮断炊。但即便如此,他们也坚守着庄稼人的信条,绝不在农事经营上偷奸耍滑,投机取巧昧良心。他们固执地认为:但凡违逆常理和公德的事情,都叫“背时”,那是迟早要倒霉遭报应的。
即便食难果腹,却还清守一份穷讲究。河沟里捞鱼,逮到泥鳅不吃,嫌那是喝淤泥长大的货,太腌媵;小虾米捞回去只配喂猫儿;田里青蛙不能捉,那是保粮有功的益虫;不经意抓了怀卵的大肚母鱼要立马放生,说那是多少条小命,欠不起那份债呢。脑瓜子不开窍啊,哪里明白都是高蛋白高营养的上品。如今人们但凡动了吃心,海陆空各色飞禽走兽还有啥禁忌?连蚂蚁、蚯蚓、蚕蛹子都上富人华宴了,说全是延年益寿的尤物。菜畦里那些青笋叶子萝卜缨子,过去是剥去喂猪的,如今在大酒店里做个花样送上席桌,名号叫“凤摆尾”“群英会”。身随名贵,乌鸦立马就变了凤凰。
那年头布票是按人头定尺寸严格限量供应的,经济上又拮据,许多家庭都是一人一季只有一套衣裤。兄妹多的人家,一套衣服要从老大、老二一直传到老幺,衣破衫烂是各家各户的常景。人穷还得要面子,于是就缝补。家家都备有一只小笸箩,针头麻线小剪刀团在里面。大人小孩出门去,一身上下少不了几枚补丁。那补丁针脚走得密实、布疤熨帖地遮住窟窿的,其穿针引线人定当是手巧的媳妇或是贤惠的母亲。如果看到谁家孩子肩背膝头的补丁歪扭,针线粗劣,不用说,人们就知道,这孩子命苦,妈走得早,那补丁是笨拙的男主人勉为其难的手工。人们立时就红了眼,轻轻搂搂孩子,摇着头,长长地叹一口气……与今人相比,在穿衣这事儿上,那时的人又显出几分憨拙来。今人的想法可是脑洞大开:衣服破敝?那是一种多么浪漫的时装意境啊!想想看,人的天体本来是十分曼妙的,影影绰绰泄出一点儿春光,拟歌先敛,欲说还休,这是何等奇妙而新潮的品位。看看眼下市井里那些潮男潮女们吧,他们呼朋引伴逛时装店,动辄一掷千金奢购的,偏是那种人工磨出大洞小窟的衲衣褛裤。见怪不怪,人家梦寐以求图的,就是那一丝半缕“漏”出来的无限风情。
从前的人得了空闲去赶集镇,街巷里,茶铺子就是专喝茶的。挤挤挨挨的原木方桌、竹椅子。一人一茶一座,三五个邻里乡亲围桌促膝而聚。绿茶花茶红白茶随心冲一盏,天上地下闲摆神聊各说各。其间陆续又有茶客跨入门来,熟悉的先客见了争相起身扬着手招呼入座,喝道:再冲一盏鲜茶来——茶钱算我的!那份朴实真诚的乡人情分暖人得很。堂倌提着长嘴茶壶,在烟雾氤氲的堂子里游鱼似的穿梭,唱戏文一般吆喝着换桌添续滚水,笑脸奉客。偶尔也有串场的川戏围鼓和评书说唱,那是为茶客们添兴头,为茶堂子托人气。整个茶馆像个嘤嘤嗡嗡的大蜂巢,唯不闻麻将声,纸牌响。
铺面外,以街为市,顺阶沿一线儿摆开各色摊点。卖蔬菜瓜果蛋禽的尽是村夫农妇,没有二道贩子。瓜菜是大清早从地里采摘的,还带着露水沾着泥,也不清洗归整、漂白增红啥的讨个卖相;鸡鸭禽蛋也是刚从圈舍里捉来,当然都是糠菜饲料喂养出来的,纯粹原生态。却没有在腰间挂个话匣子,炸牛皮似的反复叫卖:绿色食品,绝对无公害!那还用吆喝?土生土长的东西,绿为本色;有公害的吃货谁敢当街兜卖,岂不成了谋财害命?街边的羊肉大汤锅热气蒸腾,桌凳碗筷是粗劣一些,但五分钱一碗,汤管够。其货真价实食客尽可放心,那种挂羊头卖狗肉的非分之事,摊主连做梦都没有动过念想。
偶尔进饭馆一回,那是肚里太寡油,憋不住挤两个钱要打一盘牙祭。饭馆都是磊落的大堂,敞亮的方圆桌凳,没有神秘隐蔽的包厢卡座。饭菜是普通的家常荤素菜,没有天价的山珍海味。吃饭人当然是私人自掏腰包,菜饭都点得极为拘谨,刚好够吃就行,绝不会为绷面子残留半盘汤菜。那时哪知道后来会有人把进饭馆这事演化成高深莫测的“饭局”。设局的人凭借一个隐秘的“雅厅”,邀一伙人尽情好吃好喝(不菲的支付当然得有公款报销作后盾),情到深处时便相互勾肩搭背,道弟称兄。醉翁之意不在酒,很多“互利共赢”的美事儿,就这样借“局”唱戏,勾兑成功。
当年理发店也仅限于那一点顶上功夫。人们头发长了脏了,进理发店,先掏钱买个牌子坐在长板凳上排队,排到头师傅徒弟轮上谁谁领过去剪。运气不好恰遇上新徒,手推子吭哧吭哧在脑瓜上耕耙,时不时扯得发根惊痛。缩紧脖子强忍着,剪毕,一盆皂角水草草冲洗便算完事。对照镜子一看,一头发桩深浅起伏,傻乎乎成了一个“花猪”。也不好意思纠缠理论,出门回家免不得惹人指点笑话几日,待到新发重生遮掩了一头“沟壑”,事情也就过去了。看看如今的人多会享福多会念生意经啊,理发店华丽变身为“发廊”了。借那一个“廊”字,生意就顺势往精深里做。理发的技师都是妖媚的帅哥靓妹,由着客人点。他们为客人侍弄头发时,手上耍魔术似的变换着十八般武艺,动作娴熟而花哨。洗头再不用躬身坐对脸盆,是让你舒展地仰卧于弹簧皮床之上,喷了迷幻的香乳为你轻揉慢搓。一边洗着,一边用催眠似的声音撩你的耳朵:焗油吗?需要发质护理吗?来一个面部消皱美容?要不,加一个全身保健按摩套餐?……那一刻,你感觉自己正紧张地扒在一口深不见底的温柔陷阱边,稍不小心,就会沉坠其中,难以自拔。
那时候,人们也养小动物,却没有那些移情别恋的小情调,也缺少多愁善感的浪漫情怀。养狗是为了看家护院,養猫是为了捉拿耗子。人对猫狗爱而不宠,不会“心肝宝贝乖乖儿”地柔情呼唤,更不可能给它们穿套装,梳小辫,吃精品罐头,抱着哄着。主人会严厉规范猫狗的行为准则,一旦有失范失责,必当严惩不贷。因此,便猫有猫样,狗有狗样。狗眼明澈,能识别坏人好人;狗耳聪灵,彻夜开张,机敏地捕捉蛛丝马迹的异响,忠诚地履行着看家护院的职守。猫也十分勤勉,以弥灭鼠患为终身担当。它们秉持操行,严守底线,绝不会猫鼠和谐、相安无事;更不会勾搭成奸、触犯天条。
最傻的是那时男女交朋友谈恋爱,初次见面,男生会拘泥到扣紧上衣的风纪扣,女孩子则羞红着脸,掖藏着那份一低头的温柔。双方都缺少落落大方的底蕴。到了有人的地方,两人会佯装不认识,一前一后地走。即便是在僻静处幽会,最多也是有意无意地碰碰手,说些朦胧的悄悄话。要么就是去电影院并排而坐看场电影,或是男孩蹬着自行车,女孩轻轻偎依在后座架上,去郊野田园里像蝴蝶一样放飞心中的欢乐。所谓恋爱,仅此而已,更亲密的接触和彼此的给予,那是要等到洞房花烛夜那神圣一刻的。哪里比得当今的一些潮儿,异性之间在虚拟的网络空间一照面,才有过一两次通话聊,连囫囵的真身都没见过,温度就直线上升。先是“帅哥”“美眉”相互捧抬,接着便“老公”“老婆”地称上了。猴急地约了见面,自然是先以貌取人。但凡彼此中意,即时便相拥而吻,让旁人见了还以为这一对已经相亲相爱了一个世纪呢。然后下馆子、泡吧、入住大酒店。还有更奇葩的呢,素不相识的异性,在某个灯火炫目的秀场,众目睽睽之下,只消一番互探行情式的露骨问答,一串红绿灯啪啪明灭,旋即宣告配对牵手成功。今人看得开,所谓人生,不过是一场游戏一场梦。时日苦短,青春易逝。享受生活,何必磨磨唧唧,得只争朝夕啊!
那时的人大多心里都揣了一面明镜的。一颗心坦坦荡荡,黑的白的丑的美的冷的暖的泾渭分明,是非不会混淆,诚信没有折扣。衔巷里偶或一声发喊:抓小偷,众人应声奋袖出臂,拔腿便追,齐声厉喝:哪里逃!没有谁因害怕小偷事后报复而胆怯,躲闪开去做冷眼的看客。路遇老弱因伤痛伏地痛苦吁喘,谁都会争相上前,义无反顾地施以援手,绝不会担心被卷入碰瓷的旋涡而呆立一旁,痛苦地纠结于“扶不扶”的道德拷问。被救助者似乎也没有谁良心被狗啃掉,事后还设了计谋去恩将仇报。他们定然会举家寻上门去,献上鲜花锦旗,紧握着救助者的手真诚地感恩致谢,有格外重情的从此两家还会认做终生的亲戚。虽然谁的日子都紧巴巴,遇到更为困窘的乞讨者,也会充满同情地帮上一把,哪怕几分硬币、一碗热粥、半个馒头,都是雪中一团暖暖的火。求乞的人也真是一时遇到了过不去的坎,不得已向陌生人伸出求援的手;不会有谁以健康身骨扮残疾,往白净脸皮上抹土灰,靠欺骗善心的苟且之举敛聚财物。连小学生也知道学雷锋最光荣,马路边上捡到别人的失物,即便没有旁人看见,也会蹦蹦跳跳唱着那首耳熟能详的儿歌,交给执勤的警察叔叔。不是自己的东西,哪怕一分钱,也断然不会往自己的衣兜里揣。从小贪针,长大贪金,这朴实浅显的道理,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那是早就扎下了根须的……
世事沧桑。蒙沐了岁月的风尘,先前的日子已如同泛黄的老卷帙,一页页都翻卷过去了。旧时光里老实巴交那些人、那些事,再多唠叨似乎也不合时宜。互联网时代,毕竟是以开拓、创新、高效为主旋律的。但是昔日生发的浩繁事物里,总还蕴含着先辈们世代传承积淀下来的一些宝贵精神内核和灵魂品质。现实的匆急之中偶尔驻足,回望一下来路,品咂一下从前,当是大有裨益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