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外的“意外”

2019-07-17 04:14安洺芊
文教资料 2019年14期
关键词:多视角意外苏童

安洺芊

摘    要: 当代作家苏童在短篇小说创作上有独到的“童话”式风格。本文对苏童短篇小说《拾婴记》进行多视角分析,从社会个体角度与弃婴角度阐释文本的“意外”,结合作者简洁精辟的细节描绘进行评析,于小说文本地点的小循环圈之外解释婴儿最终变为小羊落泪的必然性,以及形象塑造的典型性。

关键词: 苏童    《拾婴记》    多视角    逃亡

似乎像是新媒体时代,文学宣告领先于现实的一种倔强,短篇小说向来不喜过于复杂,略显简洁却不单调的情节,总带有道不尽的触动。苏童曾说:“好的短篇,就是一部优美的童话。”这对短篇小说的评价显得十分浪漫,用于他自己身上却十分合适。不论是《白雪猪头》里势利的营业员张云兰给平民母亲送来被白雪覆盖的猪头,抑或是《伞》中一直期盼着下雨,期待着雨天能够在众人面前展示花雨伞的锦红,以及《拾婴记》中送去又归来的变作小羊不停流泪的婴儿,苏童的短篇小说中总有着孩童般天真的惊喜,同时不乏用视角的变换使读者幡然心痛。在《拾婴记》中,苏童建构了一个完整的循环圈,用一个意外,揭示了在多重视角下最原初的生命个体滑稽而又令人揪心的一场旅行。通过不会说话的婴儿的“口”,揭示了人们不断“逃亡”的真相,讲述了小乡镇的民心百态。

一、社会视角下的意外

在夜色的朦胧遮掩下,一个弃婴的离奇旅行从寒冬冷夜下的温暖羊圈开始了。没有人愿意、没有人敢于在被抛弃的婴儿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除了柳条筐里淡淡的羊的膻味外,陪伴女婴的只剩一双双递来扔去冰冷陌生的手。从枫杨树村到花坊镇,从个体的妇女到政府的公职机关人员,每个人都将弃婴视为拇指上凸起的肉刺,但又非除去不可。女婴如同这小小一方天地中的局外人,自不知名的异乡而来,成了一个不十分重要的麻烦,带来了令人头疼的意外。

1.从不犹豫地排斥

“她要是一头羊,我还就留下她了!”羊圈的女主人卢杏仙推脱的话语揭示了人世间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婴儿”无疑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既不能方便地拿来作为商品进行买卖交易,又不能放在家中有所产出收获,更不必说还要费极大的心思关心照料,吃喝用度也是一笔不容忽视的开销,凭什么和有奶有肉的羊相提并论呢?从她的视角出发,处处不免引人同情,突如其来的负担简简单单地拒斥,应该也没有关系,不会受到苛责。

“弃婴”偏偏是一个“人”。

苏童用乡下人简单朴素的行为展示了人类心理最直接却最易忽视的道德感,也许是同类群居的本性使然,也许是灵智逻辑的有所局限,人对于人总是最愿用心用力的。无论是暗地使绊试图陷害抑或深情难当爱慕四溢,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总有着区别于其他事物的难以除去的重视感,这并不仅仅根源于人更易受到来自于人的各种影响,更重要的是与此同时,若有若无的社会契约在人的思绪中显现出来且挥散不去,总不由自己地惦记。正像文本中每双抱过弃婴的双手,都将惊疑与惶恐置放进去,传递给下一个接过柳条筐的人。是人让人变得更复杂,是人让人变得更像人,突如其来的“弃婴”对于每个深谙社会责任的成熟人来说,便不免成为难题。“婴儿”并不拥有完全社会人的能力,没有陌生人甘愿像对待一个正常人一样对其付诸心血而不图回报,而偏偏该担起照料责任的直接主体——父母是处于缺失状态,社会主体又显露了对管辖外成分的格外冷漠,在数次转手的过程中各人的茫然不知所措便不难理解,不知该怎么做,又能做什么呢?“生理人”的身份使婴儿拥有无与伦比的特殊定义,成了打破稳定生活的炸药包,他难以成为有固定羁绊的家庭成员,不能轻易融入世界,又让每一个遇见过他的成熟的社会人在夜深人静时听闻不远处突兀响起一声啼哭时,又惊出一身潜藏的心中不安的冷汗。虽是这般影响,但没有一个人敢狠下心接纳这一“意外”的礼物,反而都像商量好的似的拼命挣脱与弃婴的联系,连一点思考的余地都不留,唯恐给自己带来摆脱不去的麻烦。妇女们甚至默认了丢孩子的说法,没有丝毫犹豫地排斥意外而来的弃婴成了社会视角下每个个体的共同选择。

2.无能为力的痛苦

每一双传递女婴的手都带着颤动的情绪,尽心尽力地在个体的視角上应付婴儿。闪避柳条筐的女干部,隔窗偷偷看柳条筐的门卫老年,七嘴八舌的妇女们都在面对这意外的生命时表现出不令人意外的惊人统一,没有人捡起并接纳这个婴儿,也没有人能从心里把她放下。门卫老年不停躲在房间中偷看被丢在花坛的柳条筐,却在有人跑向传达室时藏起来假装不在;被母亲命令把柳条筐送到政府的罗庆来,丢下婴儿后“一阵风似的跑出去,转眼之间人就不见了”;李六奶奶用蛮横却犹豫的问责,试图让后辈将婴儿送去政府……苏童精致地表现了每个人面对弃婴时内心的慌乱,并通过他们的演绎展现社会上不同群体的不同个人毫无例外的相似。面对弃婴的每颗心中都拼尽全力试图自保免受质疑,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心安理得地敢于将柳条筐大摇大摆地扔下弃之不顾,看似滑稽的众生相里隐藏的微妙的平衡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身上。

对于良善与博爱,没有人被要求应该怎么做,但总有人因为没做什么而痛苦。苏童通过描写一场“意外”,展示了大多利益相关者毫无例外、毫不意外的作为,他没有强烈讽刺人性中不容明说的小心机,而是通过刻画诸如“罗庆来丢婴”“李六奶奶与阿姨争执”时的动作细节、语言描写,通过设计幼儿园与政府等公共机构的推诿与冷漠,在道德之外拷问人在意外来临时,无处可逃的逃避姿态。“人”是有缺失的,不停地发生联系,并没有使人如何进化,反而意味着不断固化了各个个体的内在思维逻辑认知。当意外来临之时,无论是道德上的难题,抑或是无意识地破坏了现存秩序,人便变成无头苍蝇,试图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去挣脱,却又不免拾起焦躁的罪责感。“弃婴”像是变成了一面镜子,以她自己毫无用处的累赘及鲜活可知的身份,让人从她身上看到千千万万个人常有的模样。没有人真正站出来,所以每个人都显得没有差别,苏童用不同的人物形象不断重复弃婴无处可去无路可逃的现实,不断勾起人们既能理解又止不住痛恨这般无能为力行为的情绪。

二、“意外”视角下的无奈

无逻辑思考能力的女婴是文本中最无意外之意的存在。文章开头时讲到,母羊丢了一只羊羔,结尾时含着泪的羊羔出现在羊圈中,女婴在这个循环中同样经历了一丢一回的轮转。她不清楚自己遭遇了什么,也不关心自己究竟是在哪里,甚至人们最看重的生存于她而言也是无意义的、无所谓的,是人也好,是羊也罢,总是带来“意外”的她,婴儿时不曾啼哭争执,只愿鼓鼓的羊肚子里不再有那么多可笑的问题,让她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存在。结局给读者留下了思考余地,看似离奇的故事因“弃婴”归宿的万千可能架构起整体的叙事情节,使读者在投入作者虚构之余能够反观出现实中真实的模样。贯穿全文的婴儿在文本的绝大部分仅仅是一个符号性的存在,她不参与情节的发展,也不带来任何信号,把文本大半部分的舞台留给她所面对的一切。

在整篇小说中,只有略显不平常的平凡故事,而没有谁站在大是大非之上使情节充满戏剧冲突。在这样平静的社会背景下,婴儿的视角与社会分化映射而形成的个体的视角凸显了强烈的对比,希望甩掉麻烦的路人总想着对女婴做些什么,而无欲无求的婴儿却自始至终都很安静,从未哭闹。从枫杨树村到花坊镇,从花坊镇到枫杨树村,弃婴经历了完整的一个循环,不仅是地点上的,更是视角上的。柳条筐的旅行让每一个见到它的人产生了心态的变化,而筐中的女婴却自始至终是静态的,未曾改变的。作为“意外”本身,作为一个稚嫩却鲜活的生命,在她的视角中,一切都是奇怪的,明明是同类的人却产生了难以跨越的隔阂,他们久经努力却难以打破与小小婴儿间的沟壑。终于,弃婴明白了人类对她无辜的无能为力,化作了不同族类的一只小羊,此时她眼角含泪,不再一成不变,用突如其来的转变了结了这场闹剧,使生活回到所有人的意料之中。整篇小说形成了社会视角与弃婴视角下的多线循环,人们的变到不变,婴儿的不变到变,二者使故事从意外的开始到无意外的终结。《拾婴记》看似讲述人们对待弃婴的表现,实则通过解释婴儿变羊落泪这一整个过程,留下看似完美的结局却带着黑色童话般的幽默。

三、毫无例外的“逃亡”

“逃亡者”形象常在苏童的笔下富有象征意蕴地被创造,《1934年的逃亡》中拼命奔跑着逃亡的新老竹匠,《蛇为什么会飞》中人和动物的集体逃亡,都展现了当代人面对社会的无从下手轉而试图逃亡的深刻内涵。在《拾婴记》中,个体的社会群像表现了一种面对弃婴时无力把握且无所适从的盲目,没有人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怎样做,有的只是不断地推脱与闪躲,他们无助又恐惧的样子是突经意外的必然,但若再有麻烦缠身时,这些不断挣脱的双手真的能够成功逃离吗?羊圈中流泪的羊羔同样表现了一种逃亡,无欲无求的她面对现实的不相容,在难以超越的环境的影响下掩埋了自我的“无语”。苏童让故事突如其来又戛然而止,用生活压着每个人毫无例外地止不住地去逃亡,如同《逃》中的陈三麦,终生只留下了逃的姿态,也不曾逃离逃亡所必然的宿命。

罗文礼一家神奇地找回了丢失的小羊,总是熟睡的婴儿也不再有踪迹,结尾看似是“归来”后的欢喜,可妥协却恰恰是“逃亡”最明晰的标签。孩子罗庆来对母亲卢杏仙的解释揭示了重归平静后掩埋在现实下的恐怖:“他说,妈妈,我告诉你你别怕,你别怕,那不是夏天走散的羊,也不是别人家的羊,我告诉你你别怕,是你说错话,那个孩子认准我家的门,又回来了!”短短一句话用了数次“别怕”,相互妥协后收获的宁静是否能真正摆脱逃亡的命运,成了作者遗留下的终极命题。

四、结语

《拾婴记》并不是一篇典型的童话,它没有绝对的正义,也没有符合标准的胜利。但《拾婴记》却弥漫着童话式的气氛,人物富有张力的语言动作清晰地反映他们内心或迷茫或羞赧的扭捏,更用离奇但不出意料的情节使一切鸡飞狗跳归于默默平静之中,令人回味无穷。从枫杨树村回到枫杨树村,从一个夜色未褪的清晨到另一个夜露晨曦的早上,羊圈像是迷宫,与不会说话的羊一起埋葬了真相,而文本则像那个半明半暗的羊圈,把最大的秘密放在人们面前,但不发一声。从一个“意外”开始,从一个“意外”结束,苏童用生活的意外解释生活,用“意外”的必然描绘了整篇的一方世界,让生活的真相摆脱了逻辑的阐释,使现实回归到现实本身上,无须那么多因果缘由。

参考文献:

[1]苏童.拾婴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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