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彭小燕
题辞另论的话,在《野草》的23个(即23篇)系列节奏里,《秋夜》是第一个。《秋夜》在整体风格上是最朦胧的,即使在“象征—隐喻”的体系里,也仍然是语词隐约,行文极为克制。这种总体风格,既标明一件事情(鲁迅借《野草》意欲厘清的某种精神事业)终于开始,又传递着这件事情最终能否弄定,也还是一个未知。
恍惚,有一种声息远远传来,而它最终会呈现为何物呢?未知中……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一独立成段的“秋夜式句子”令人过目难忘,原因之一抑或在其隐隐存在的张力:一方面,是零度叙事,书写主体极为克制;一方面,是隐忍不住的专心一意——这一段“我”的眼里没有其他,只有枣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谁能够相信夜空下的后院就真的只有两株枣树呢?首段文字为何只写枣树?读下去就知道,“枣树”是“秋夜”之中“我”要集中呈现的目标。这种写法,在看似静默中让“枣树”从混沌、晦暗中澄明起来,而且,反复被澄明,枣树两度从晦暗里被彰显,已成为绝对性的“诗眼”。而克制中的话语风格,不仅达到了让枣树本身赤身出场的惊心一刻,而且,也隐隐引人深味——“我”跟这枣树究竟会是何种关系?是执意相拥,还是若即若离?是既惺惺相惜,引直刺高空的枣树为同道,还是对于如此对峙高空的枣树的命运及其所能够有的意义,会心生几许忧虑、怀疑?
依据上面的两段,将《秋夜》里的枣树(枣树干)解读成“战士”,我觉得,这在认知的精细程度上是不够的,因为要是这样读的话,《野草》诸多篇里的诸多意象一概都可以意为“战士”。我们就没有办法在《野草》的23个节奏里做出精准的细节性辨识,也就不能真正地进入《野草》23个系列节奏所雕刻的精神律动里去。那么,经由上述两段读者需要特别留心的,该是哪些信息呢?
枣树的萧瑟、孤奋气韵:叶子落尽,杆子也受伤,但它那如今“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与两种事物,即“高的天空”和“圆满的月亮”做“对峙”。这种对峙可能具有什么样的精神内涵呢?我们的确能够隐隐感到,“我”(《野草》系列里常居常在的一位主人公)是颇欣赏枣树的,“我”似乎也颇认可枣树对天空、月亮的对峙。在“我”眼里,这天空装样,并且冷漠:奇怪,高,似欲离弃人间——“离开人间而去”;还闪着冷冷的鬼眼,自以为深刻,对“我”园里的小花草们很不客气——“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至于月亮呢?《秋夜》未及多写,只有一个偏正词组“天空中圆满的月亮”——这是什么意思呢?必须承认,在《秋夜》一篇里,我们这就得停住,不能多说了,多说的话,也只是我们自己的多说,与《秋夜》无关。
只是,这里的确留下了一个反讽性的疑问:枣树干为何要“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呢?因为此月也是归属于那个装样而冷漠的天空的么?那么,所谓“圆满的月亮”当为反语,有讥讽之意?讥讽的究竟是什么呢?我们知道鲁迅曾在《狂人日记》《故乡》等篇里刻写过很好的月光和月光下的人啊!要保持认知的精准性,以及与原有文本的真实联系的话,这些疑惑都只能暂时地先搁置在这里——等到合适的时机再议。
《秋夜》一篇,枣树与天空及月亮的对峙是相对明晰的,“我”对枣树的认可也是相对明晰的。比较不那么明晰的是,“我”对“我的园里的野花草”的态度。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们叫他们什么名字。
这一句是无关紧要的么?还是说,这些花草与“真”——足够真的真实,这个词所指涉的内涵是有距离的?抑或,“我”对于“他们”的“真”——至少是有所疑虑的。“我”不知道它们“真”叫什么;“我”也不知道别人又叫“他们”什么。这里,暗示一个意思:“我”对“他们”的称谓,“我”眼里的“他们”,和别人眼里的“他们”并不相同。在《秋夜》呈现的隐喻世界里,也仅仅是在“我”一人的眼里,这些花草隐喻青春中正做着好梦的女性生命们:
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胡蝶乱飞……
依前文看,“我”反感枣树所对峙的高空“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那么,可推论的是,“我”同情这些正做着好梦的青春生命们——但是,“我”所欣赏的,却是萧瑟、孤奋、静默地对峙有着“繁霜”“冷眼”之高空的枣树。与这里的讨论联系紧密的是,《秋夜》里还书写着另一类青春型生命——一种青春型的“博战者”: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两段连读,这确乎是在写“飞蛾扑火”式的、勇猛的青春生命们,这些生命难免不令人想起鲁迅作品里的夏瑜,现实生活里的徐锡麟、秋瑾等,还当包括广义、狭义意义上的新文化运动中的各式青年们,以及历史之上、生活之中其他勇猛的年轻抗争者们的吧——对于1924年9月(《秋夜》的写作时间)及其以前的中国来说,青春的奋战者们也还只是他们。更关键的是,“我”对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既有精诚的致敬,又有钻心的遗憾:他们遇到的“火”(对人类生活中美好目标的隐喻)“是真的”;然而,他们的死亡——肉身生命的结束,也是真的。
读者诸君可以这样问么?——有没有既朝向“真的”火,真的美好奔突着,而并不至于赴死的路径呢?毕竟,生活——是为了让人活,而不是叫人死的。那么,《秋夜》里的“我”势必就会看见:“许多小飞虫乱撞”,像是对往昔历史的无尽遗憾,又像是对未来时空的几分预言——的确,历史时空之间,追梦的青年们很难说,一脚踏上的就是没有遗憾、遗恨的美梦一般、天堂一样的路。更多的时候,或者,为追逐“光”亮(美好)而身死;或者,更糟糕,即便身死,也还没有逐得真的光——真的美好。
那么,《秋夜》经由“我”对枣树、小花草、小飞虫的不同态度在暗示什么呢?暗示“我”对生命之路的“追问—反思—索求”么?我认为这样的阅读并不过度。深挚的是,《秋夜》还有这样的一段: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
这一段出现在文本的最后部分,即倒数第二段——似乎,枣树、小粉红花,以及小飞虫,都是生命存在中难免的常态。枣树也曾经做过小粉红花做过的美梦啊。枣树也曾经类似于小飞虫啊,因为,“猩红的栀子……”正是紧接着歇息在灯罩上的小飞虫一路写过来的。那么,小粉红花、小飞虫、枣树,就类似于尼采在《三种变形》里写到的骆驼、狮子、婴儿一般,是意指生命中的不同状态、不同境界的。
每一个生命都可能存在小粉红花、小飞虫、枣树这样三种状态和境界。请注意,是可能,而不是一定。特别是,对于枣树这种萧瑟、孤奋,并且持有某种对峙生存现状的心志的生命状态、境界而言,更尤其是不容易抵达和做到的。
然而,《秋夜》还有其精微之处,即两次写到“夜半的笑声”。
我们先看第一次的“夜半笑声”。相关文本紧接在枣树干执意对峙高空,不管他“各式各样地䀹着许多蛊惑的眼睛”的后面;伴随着夜游的恶鸟的一声大叫,夜半的笑声出现了……
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
本来,是“我”的眼睛澄明了一棵枣树和另一棵枣树,并且,也还是“我”的眼“让它们”继续别有意味地涌现、澄明:“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但又在“我”的嘴里对于这一“澄明”发出了笑声。“我”在夜半所“笑”的,正是“我”自己的眼中涌现出来的枣树风骨——“我”自己的一意神往。那么,这“夜半的笑声”则不过是“我”的自嘲,自嘲把一株枣树和另一株枣树想象得如此奇异。在这样的自嘲里,可以悟到的当有——“我”的自我怀疑;而伴随着自我怀疑的也必定还会有他人的质疑,正所谓“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这份忍隐、深刻的自我怀疑以及他人顾虑,虽则不同于未经自我反思与人间锻冶的小粉红花的粉色梦,以及小青虫们的只身扑“火”趋光,但也会逼退“我”眼中的神往,“驱逐”“我”“回进自己的房”——一个适于自闭、独处的空间。
如果说,鲁迅在《野草》23个系列节奏的第一个节奏《秋夜》里,试图以枣树“直刺”高空的意象来传递某种积极的精神意向的话,那么,他也隐约地告诉着我们——对于这一精神意向,就连鲁迅自己(1924年9月的鲁迅自己)也都是还在怀疑和反思之中的。这正是《秋夜》之为《秋夜》、《秋夜》之为《野草》首篇的本色:朦胧,克制,欲扬还抑,正是不知道人生的路径究竟该如何抉择的时刻。
《秋夜》里,鲁迅用夜游之恶鸟的叫唤引出“我”的怀疑、反思。不用管这夜游的恶鸟究竟是什么——猫头鹰,或是其他;但它的飞翔和叫声,隐喻式地指向了足以敲击、点醒“我”的某种生命智慧,这智慧警示“我”,也警示人们——审慎足下的人生路啊。
我们再看《秋夜》第二次的夜半笑声: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联系前文所述,此处对“夜半的笑声”的来源,并无更多的交代,那么,这还是来源于“我”自己的吧。不过,这一次不是笑枣树的直刺高空,而是笑枣树的还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如果“我”欣赏的,或是更倾向的,已是直刺高空的枣树生命的话,那么,这里的“笑”,已经不是自嘲,而是笑她(他)了。笑“枣树”而“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笑的就是小粉红花一般做着美梦的青春生命们啊——然而,这种她(他)嘲乃是不应该的事情吧。所以,“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转而去看白纸罩上的小青虫们,转而感叹他们的可爱、可怜,直至“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如果《野草》23篇果真是要求索一条生命前行的路径的话,那么,小粉红花、小青虫们,是美好的基础,是堪可怜惜、同情,乃至献上敬意的生命存在,然而,却已不是“我”意欲追慕的生命形式。
而枣树呢?直刺高空与月亮的枣树,每每被解读成战士形象。好吧,即使如此,这个战士的精神气性究竟怎样?这个战士所与之战的对象又究竟意味着什么?凡此种种,我们在《秋夜》一篇里,是无法解决的。
完整地看《秋夜》,可以抽象出来的关键元素大抵可以区分成两类。第一,“我”所质疑,直至对峙的意象,这尤为明显的,指向高空、月亮。第二,“我”所同情,然而又叹憾的意象,以及“我”似乎心仪的意象,前者是小粉红花、小青虫们,后者即是枣树。意识到《秋夜》是《野草》系列节奏的开篇,这种关键元素大抵可以分为两类的现象,会在往后的诸篇里一直存在么?果真如此的话,这又会意味着什么呢?这是“《野草》精读”系列里必得解决的问题之一。
完整看《秋夜》,可以得到的另一个信息是,《秋夜》全篇弥漫着浓重的疑虑气息,它的文本层次是这样的:
作者鲁迅→文本中的“我”→“我”眼中的枣树、高空、满月、小花草、夜游的恶鸟、笑声、小青虫……→诸般意象背后的隐喻性意味
鲁迅曾经表示,“他的哲学”都在《野草》里。然而,它的开篇《秋夜》与鲁迅本人的距离却是远的:第一重距离,从鲁迅到“我”;第二重距离,从“我”而至各种意象;第三重距离,从各式意象到意象背后的隐喻意义。换言之,要从《秋夜》的文本抵达作者鲁迅的心声,得穿越三重障幕。不妨拿《野草》23个系列的第2个节奏《影的告别》的文本来做点比较: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
《影的告别》,虽然也是“影”出来告别了,但“影”不再跟读者描述某种意象怎样怎样,而是直接对读者喊话。从文本意象的直接话语到鲁迅本人的可能心语,这距离比之《秋夜》近了足一重的障幕啊。正是基于鲁迅本人的心声经由《秋夜》的这种远距离传递,笔者认为将枣树直刺高空的意象,坐实为鲁迅“战士愿景”的已然出场,是不大精准的。
作为“象征—隐喻”体系而非主体言说的《秋夜》,是《野草》23个系列节奏里忍隐、低声、悄然的第一曲。朦胧的风格,浮动的意象,自嘲的心迹,反思中的疑虑与顾忌,由枣树所隐喻的某种人生路径,仅仅是远远的、远远的一曲起始、一段横笛,未来的路还长,还长。
①《狂人日记》当头就是一句:“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狂人”(中国历史文化中的觉醒者)就清醒在这样的月光下面。《故乡》里面少年闰土曾是多么迷人的月光少年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机敏的少年闰土就出现在这样的月光底下……
②《论三种变形》,尼采著,黄明嘉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漓江出版社2000年版。
③章衣萍:《古庙杂谈》,《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1卷),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8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