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婧[郑州大学 文学院,郑州 450001]
《倾城之恋》是张爱玲的代表作之一,作品通过白流苏和范柳原因为香港的沦陷才得以缔结姻缘的描绘,表现了张爱玲对爱情、婚姻和人性冷酷以及女性不得不依附于男性等现实的清醒认识。一个离婚女人为求名分、为要一个长期饭票精打细算;一个接受着西方教育的多金浪荡子,强烈地渴望有人懂得自己、追求精神恋爱,二人最终在“倾城”的背景下,有过一瞬间的和解,最终缔结婚姻。在这一过程中,爱情成了女性谋生的工具,出嫁仿佛成了女性唯一的出路。
波伏娃在女性主义经典作品《第二性》中认为“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并认为女人作为“第二性”的形成主要有三方面原因:一是经济不能自主;二是由女性的经济地位和处境衍生出来的“出嫁意识”,结婚成了女性唯一的出路;三是父权制度下女性作为“第二性”的传统观念的影响。“出嫁意识”是指女性由于受到各种教育的灌输和各种事实的说服,也由于其生理的自然特性和社会经济劣势,而把婚姻作为人生的基本或正常形式,并倾向于向异性寻求社会经济帮助。“从传统说来,社会赋予女人的命运是婚姻。大部分女人今日仍是已婚的、结过婚的、准备结婚或者因没有结婚而苦恼。独身女人的定义由婚姻而来,不论她是受挫折的、反抗过的,甚或对这种制度毫不在乎。”婚姻是女人的命运,是女人与男人的交易,《倾城之恋》这一悲剧性的文本中也处处显露出女性自身对婚姻的执着。本文通过探讨《倾城之恋》中的女性出嫁意识,更深入地感知张爱玲笔下女性的生存状况。
女性的出嫁意识表现在女性对自身婚姻的迫切和对其他女性婚姻的态度两个方面。《倾城之恋》中女性对自身婚姻的态度,则表现在白流苏的第一次婚姻、为和范柳原结婚而百般打算、四奶奶起初百般忍耐从未想过离婚这三方面。
白流苏的第一次婚姻,就显示出她的果敢与其生存环境的狭小。因受到丈夫的殴打,白流苏毅然离婚,显示出白流苏的果敢。但这份果敢并不能使她在婚姻上完全做得了主。离婚是三爷帮忙办的,流苏的结婚与离婚都离不开男性的掌控。当徐太太送信说白流苏的丈夫去世,含有让白流苏奔丧的用意时,三爷首先便说也是应当,白流苏却是“方才三爷四爷一递一声说话,仿佛是没有她发言的余地”。白流苏因受丈夫的殴打毅然离婚,似乎是拥有对婚姻的控制权,但离婚由男性帮忙,显示了所谓的婚姻自由依然由不得白流苏做主。
白流苏在托徐太太找人再嫁之前,说不离开白公馆的原因:“有活路,我早走了!我又没念过两年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能做什么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是女性与男性生理上的差异,而“没念过两年书”则是女性无法公平地接受教育。在那个时期,女性地位虽然有所上升,但相当多的女性依然无法接受教育,即使工作,也不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养活自己,这种女性无法生存的困境迫使她们必须找一个男性结婚,依附男性而生活。女性的生存困境被徐太太犀利地指出:“找事,都是假的,还是找个人是真的。”社会环境迫使女性无法单独生活,必须依赖与男性的婚姻。白流苏在面对在家遭人排挤,在外无处生存的状况时,选择了让徐太太帮忙找人再嫁。
白流苏与范柳原之间的婚姻,则更显示了女性在婚姻方面受制于男性。在与范柳原相处的过程中,白流苏时刻计算着与范柳原结婚的事。“流苏自己忖量着,原来范柳原是讲究精神恋爱的。她倒也赞成,因为精神恋爱的结果永远是结婚,而肉体之爱往往就停顿在某一阶段,很少结婚的希望,精神恋爱只有一个毛病:在恋爱过程中,女人往往听不懂男人的话。然而那倒也没有多大关系。后来总还是结婚、找房子、置家具、雇佣人——那些事上,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她承认柳原是可爱的,他给她美妙的刺激,但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经济上的安全。这一点,她知道她可以放心。”白流苏无疑是喜欢范柳原的,但她也同时无时无刻焦急于与范柳原结婚,自己也明确知道是为了经济上的目的。当范柳原表达了不愿与白流苏结婚的意愿时,白流苏不顾范柳原所渴望的相爱,不顾自己对范柳原的爱,坚持不肯与范柳原在一起,不愿做范柳原的情妇。白流苏还是屈服了,到了香港,做了范柳原的情妇。“她所仅有的一点学识,凭着这点本领,她能够做一个贤惠的媳妇,一个细心的母亲;在这里她可是英雄无用物之地。‘持家’罢,根本无家可持。看管孩子罢,柳原根本不要孩子。省俭着过日子罢,她根本用不着为了钱操心。”白流苏此时的心理活动,显示了女性的依附地位。她所学的,都是为了在今后的婚姻中有所用处,而这种用处,却正显示了女性的无用。女性的用处只能依靠婚姻才有用武之地,除去了婚姻,一无所得。
白流苏执着于与范柳原结婚,但对于这种迫切的需求,白流苏有着清醒的认识。当白流苏第一次遇见范柳原,抢了妹妹宝络的相亲对象时,白流苏心想:“可是她知道宝络恨虽恨她,同时也对她刮目相看,肃然起敬。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点贱。”白流苏是知道女性对男性的爱的执着是一种病态的执着,但她无力改变这一现状。女性自身无法生存,只有依附于男性的爱、男性的婚姻,才能生存,才能得到其他女性的尊重。当白流苏第二次从上海到香港时,白流苏心想:“如果她是纯粹为范柳原的风仪与魅力所征服,那又是一说了,可是内中还掺杂着家庭的压力——最痛苦的成分。”白流苏清醒地认识到她愿意成为范柳原的情妇是因为无法在白公馆生活,而不是由于对范柳原纯粹的爱。为了生存,白流苏不得不依附于范柳原,无论是以情妇的身份,还是妻子的身份。
白流苏对于自身困境的认知,无疑是清醒的。但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没念过两年书”,所学的所有学识都是为了持家,独身的她无法独立生活下去,她不得不依靠范柳原生活。无法成为范柳原的妻子,她又不得不委屈成为范柳原的情妇,失去她的尊严。至此,白流苏的生存,她的尊严,全都系在范柳原身上,系在与范柳原的婚姻之上,女性根本无法独立生活。
四奶奶对待婚姻的态度,则显示了婚姻给女性带来的又一种枷锁。“女人在结婚时获得世界的一部分‘封地’,法律保证她不受男人人性的支配,但她变成他的仆从。”四爷在外吃喝嫖赌,败坏了家产,四奶奶对此无可奈何,却也必须忍耐,没有离婚。四奶奶必须依赖于丈夫而生存,而她的丈夫不管如何,她都不敢轻易离婚。四奶奶指桑骂槐说白流苏的坏话,却恰好显示了无法轻易离婚的困境。“我也有娘家呀,我不是没处可投奔的。可是这年头儿,我不能不给他们划算划算,我是有点人心的,就得顾着这一点,不能靠定了人家,把人家拖穷了。我还有三分廉耻呢!”女性无法轻易离婚,不仅因为那个时代的女性没有单独生活的能力,也同样因为离婚之后其父母、兄弟姐妹对她的排斥。离婚之后,女性无法赚钱养活自己,只能回到娘家。而回到娘家的女性,只能成为家里的“血吸虫”,依旧无法获得尊重,以及良好的生存环境。四奶奶在流苏成功嫁给范柳原之后,也毅然与四爷离婚,显示了当女性能获得更多资源时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但此时的更多资源,依旧指向结婚,女性还是不得不依附于男性而生活。
女性的出嫁意识也表现在女性对其他女性婚姻的态度方面。白老太太对受家人排挤的白流苏说:“你跟着我,总不是长久之计。倒是回去是正经。领个孩子过活,熬个十几年,总有你出头之日。”面对在家无法生活的流苏,母亲无法给她提供帮助,只是劝她为死去的丈夫守寡,重新回到婚姻的庇佑之下。可是这条路,同样是痛苦的,领个孩子熬十几年之后才有出头之日。女性只能在婚姻的庇佑下,忍耐地活着。对待七妹宝络的婚姻,白老太太无比热心,张罗着为七妹寻找结婚对象。四奶奶的两个女儿,只是十几岁的年纪,而四奶奶已经开始帮她们网罗结婚对象,想在七妹的相亲场上为女儿们谋取一个席位。婚姻,似乎只是其他人得利、赚面子的手段。白老太太为了不让别人说闲话,才对七妹的相亲百般铺张。而四奶奶推举自己的女儿,也是为了在女儿的婚姻中获利,若是七妹嫁给了范柳原,“谁也别想在她身上得点什么好处”!范柳原刚回国时被无数的太太推举自家的女儿,也是侧面显示了女性对其他女性婚姻的态度。各位太太“钩心斗角,各显神通,大大热闹过一番”,而这一行为,也不过是为了从婚姻中获利,拿自家的女儿当筹码。
女性对其他女性婚姻的态度,多表现为母亲对女儿结婚的急迫和重视。“对少女来说,结婚是融入群体的唯一办法,如果她们‘仍然是待字闺中’,在社会上她们就是废物。因此,母亲们总是顽强地寻求把她们嫁出去。”母亲们急迫地将女儿送去相亲,为自己的女儿寻求一片生存的地方。
“对双方来说,婚姻同时是负担和利益;但他们的处境并不对称。”在女性解放才刚刚开始的那个时期,女性不得不依附于男性生存,不得不走入婚姻。而对于男性来说,“他们在婚姻中寻找自己生存的扩大和确认,而不是寻找生存的权利本身”。结婚对于男性来说也“只是一种生活方式,而不是一种命运”。在白流苏与范柳原之间的你来我往中,范柳原一直占据上风,他掌握着经济权,把控着女性的命运。但这并没有使得范柳原感到幸福,他追求爱情,可他却很难从一心想要结婚的白流苏那里得到认同。当香港沦陷时,白流苏和范柳原不再计较,白流苏不再执着于结婚,范柳原不再执着于对白流苏的把控,两人在不可控的命运面前终于平等,才获得了一刹那的谅解。“两性既是对方的又是自身的受害者”,对女性的解放,同样是对男性的一种解脱。
现代科技、经济和文化的发展为各种生活方式提供了有益条件,人们不必非得经由婚姻才能得到人生的乐趣和价值。现如今,依旧还没有发展到不从家庭的角度来衡量女性的价值的程度,女性还是得进入家庭。但“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她们从现在开始或迟或早会在经济和社会方面与男性达到完全平等”,女性权利的获得使得她们有了更广阔的世界,男性从自身利益出发也将解放女性。婚姻将不再是人生活的唯一方式,每个人都将更多地拥有对自身生活的掌控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