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淑娟[潍坊科技学院农圣文化研究中心,山东 潍坊 262700]
中华民族以农业立国,古代文明的诞生大多与农业存在密切的关系,以儒家为主体的礼乐文化之所以没有走上与古埃及文明、古巴比伦文明同样消失的命运,其一重要的原因就是中国农业生产延续不衰,为中国礼乐文化的发展提供了有力的支撑。从产生的历史背景来看,儒、农思想存在着“同源性”。两种思想的主张和观点形成于春秋战国时期,皆以自己的思想宣教,在百家争鸣过程中形成并完善了理论体系,而且扩大了在社会中的影响力。儒家与农家曾以孟子与许行弟子陈相为主要代表,发生了著名的论战。两种学派,与当时其他学派一样,游学于各国之间,各执一词,与诸子并称于世。秦汉以后,农家总结、探究和传播农业技术的功能逐渐得到强化,但其政治说教与儒家等主流思想依然在很多层面存在着“不谋而合”的相通之处。就汉朝来讲,“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极为发达,但此时的农业也得到了极大的重视。不仅天子恢复了亲耕之礼,农业著作也取得了可喜的成果,像《氾胜之书》《四民月令》皆为后世农学家所推崇。据考证,还有《董安国》十六篇、《尹都尉》十四篇、《赵氏》五篇和《蔡癸》一篇虽然已经亡佚,但也产生于汉代。儒、农在同一时代都获得了极大的发展,并非偶然。就整个古代文明的发展来说,亦是如此。作为传统文化主干的儒学思想,处处渗透在古代文化甚至是科技的发展之中。在中国古代的科技 体系中,要以农业科技最为发达,虽然较之与我国其他类别的著作,农学著作算不得丰富,大约有五、六百种,但在世界上则当属第一,成果最为丰硕。农学著作是在以儒家文化为主流的中国传统文化中孕育和发展起来的,其与儒学思想存在着不可分割的关系。要而言之,儒学思想是植根于农耕文化而产生的一种思想,而农耕文明的发展也需要儒学思想的理念加以引导,两者互为补充,才能共同实现发展。
《齐民要术》的诞生,亦与儒学具有不容忽视的关系。贾思勰《齐民要术》大致成书于北魏末年,是我国现存最早、最为完整的一部农学巨著,援引文献近二百余种,结构宏伟,体系完整,“起自耕农,终于醯醢。资生之业,靡不毕书”,被誉为“中国农业之百科全书”,是中国农业发展史上的集大成之作。在华夏文明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齐民要术》既涵盖了大量的农业科技知识,具有丰富的科学性与实用性,同时也呈现出了明显的文化特色,具有不容忽视的哲理性与思想性,涵盖思想文化甚为丰富。作为农学代表的《齐民要术》,除却儒、农的历史关联以外,其与儒家思想皆为齐鲁文化的优秀成果,更在地域上存在亲密的关系。从儒学影响的角度研究《齐民要术》,既可以更为深入地理解《齐民要术》,同时对儒家思想的传承亦大有裨益。然而就目前对贾思勰与《齐民要术》的研究来看,其农业方面的成就深受国内外学者的关注,研究成果颇丰。相较之下,其在思想文化层面上所受到的关注则明显不够,尚需进一步的丰富和完善。
由于贾思勰和《齐民要术》在当时历史文献中没有明确的记载,后人只能根据其著作进行考证,所喜的是目前学者基本达成了共识,认为贾思勰系北魏齐郡益都人,与贾思伯、贾思同为兄弟行。清朝嘉庆四年的《寿光县志》明确记载:“贾思勰亦元魏人,与思伯、思同亦兄弟行。”《山东通志》《青州府志》基本沿袭这一说法,学者万国鼎、梁家勉等先生也大都持这一说法。
由此,贾思勰在史书中没有传记,但根据贾思伯、贾思同之传可推测贾思勰身世背景。《魏书·贾思伯传》记载:
时太保崔光疾甚,表荐思伯为侍讲,中书舍人冯元兴为侍读。思伯遂入授肃宗《杜氏春秋》。思伯少虽明经,从官废业,至是更延儒生夜讲昼授。性谦和,倾身礼士,虽在街途,停车下马,接诱恂恂,曾无倦色。
及元颢之乱也,思同与广州刺史郑光护并不降。庄帝还宫,封营陵县开国男,邑二百户,除抚军将军、给事黄门侍郎、青州大中正。又为镇东、金紫光禄大夫,仍兼黄门。寻加车骑大将军、左光禄大夫。迁邺后,除黄门侍郎、兼侍中、河南慰劳大使。仍与国子祭酒韩子熙并为侍讲,授静帝《杜氏春秋》。
由上述记载可获知,贾思伯、贾思同皆有较高的儒学修养,堪为帝王之师,贾思伯曾授孝明帝《杜氏春秋》,贾思同曾授孝静帝《杜氏春秋》,而贾思勰《齐民要术》也有颇多材料援引自《左传》,亦可推知贾思勰对儒学的熟知程度。
除此以外,“采捃经传”是《齐民要术》成书的重要内容,根据胡立初先生考证,贾氏引经部著作大约三十种,引史部著作大约六十五种,由此亦可知贾思勰在经史方面的造诣,堪称学识渊博。
要之,贾思勰出身于儒学世家,自身也具备丰厚的儒学修养,而这种儒学修养对其成书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儒家推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个人在完成“修身”之使命后,当兼济天下,“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也”。具有丰厚儒学修养的贾思勰,其著述之目的也不可能仅仅是“晓示家童”般简单。大多将其视为有关平民百姓进行农业生产的著作,而非帝王治国理政的著作,依据大致有二:其一,根据现今流传的本子,《齐民要术》在序之前引用《史记》一段文字:“齐民无盖藏”,如淳注“齐民”为“平民”。其二,《齐民要术》自序云:“鄙意晓示家童,未敢闻之有识”,贾思勰自称写作此书的目的是给“家童”看的,而非有识之士。据此两种依据,缪启榆先生称“齐民”与“要术”四个字合起来,就是人民群众从事生活资料生产的重要技术知识。石声汉先生认为,“齐民要术”就是“平民百姓获取日常生活资料所必需的重要生产技术”。两位先生的观点承前启后,多为研究者所本,《齐民要术》的“平民化”色彩遂逐渐得以确立。农书的发展固然与平民百姓从事的农业生产和日常生活具有密切的关系,然则仅将《齐民要术》视为事关“平民百姓农业生产技能”的著作,却有失偏颇,上述两条依据材料亦存商榷之处。
第一,序前《史记》之语有可能为伪作。《齐民要术》在序之前引用《史记》之语,并不符合一般的成书体例,有的版本也没有这段话,这段话是否出自贾思勰之手,尚不能得到完全的证实。《齐民要术》在长期的流传过程中被后人增添文字,实属情理之中,卷前《杂说》一文便已被证明为伪作。梁家勉先生曾经认为,《齐民要术》序前引自《史记》这段话极有可能不是贾思勰自作,而是宋时孙氏增添的。“齐”字在古代文化中意蕴丰富,清代包世臣便曾借“齐民”之意著《齐民四术》,归纳了用“农、礼、教、刑”治理百姓的四种“要术”。因此,仅依据《史记》之语来判断“齐民要术”之“齐民”的含义,尚需更为充分的证据。
第二,“晓示家童”有可能为贾思勰自谦之词。“采捃经传”是《齐民要术》成书的重要方式,引自经史子集的文字大约占全书篇幅的60%左右。据石声汉先生统计,贾思勰引用经传文献157种,万国鼎先生统计约200余种,胡立初先生考证最为周密,得出180余种的答案。在中国传统的文化环境之下,“学而优则仕”“农者不知道”而“知道不务农”,一般务农者很难具备丰厚的学识修养,贾思勰著述时引用如此丰富的经传材料,仅仅是“晓示家童,未敢闻之有识”,着实令人费解,故此语极有可能是贾思勰自谦之词。
因此,《齐民要术》“起自耕农,终于醯醢,资生之业,靡不毕书”,虽然与平民百姓的农业生产具有密切的关系;但从另外一个层面上讲,平民的这些“资生之业”也是贾思勰劝谏帝王“资政重本”之所在。从一定程度上来讲,《齐民要术》并非仅仅是一部“晓示家童”的“平民化”的著作,同时亦多有“货与帝王家”,甚至是“为帝王师”的色彩。从其署名为“后魏高阳太守贾思勰撰”亦可看出一斑,若是仅仅为了“晓示家童”,何故要以官职署名?曾雄生先生《贾思勰的富民思想及其启示》一文,也曾着眼于“齐民”的多种解释,认为仅仅是将“齐民要术”理解为“平民的基本技能”有损贾思勰著述的高远立意,进而得出结论,《齐民要术》是“治理人民的重要方略”,而治理的“要处”便在于“富民”。曾先生观点独到,对研究者多具启发之效,然则除却“富民”之思想,《齐民要术》尚有诸多“为帝王师”意绪的流露。
概而言之,贾思勰出身于儒学世家,个人也具备深厚的儒学修养,《齐民要术》的成书意图大有“为帝王师”的色彩。从儒学的角度理解《齐民要术》,能够更为深刻地挖掘《齐民要术》所具有的思想内涵,对其在思想史上的地位也可以给予更为充分的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