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唐音(二章)

2019-07-12 02:05彭志强
北京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王建李隆基唐玄宗

彭志强

横笛

白露,像是季节转换的命令,在今天令万物都凉了下来。一个盛夏储存在我内心的烦躁,也被它剃刀一样一一剃掉,变得晶莹剔亮。这个节气,一旦月圆,脑海里就会跳出杜甫的诗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这个节气,一旦转凉,就有一种莫名的惆怅从心底翻腾出来,指引着我走进成都永陵博物馆。于是来到永陵地宫的石刻吹笛伎面前,伫立。她的双眼微垂着哀愁,流动的眼波已经休止,唯有含着笛管的嘴唇和微露的舌尖颇为动人。如果她是活生生的人,此刻正在吹奏的笛曲,是失传的古曲《折杨柳》或者《落梅花》,还是花蕊夫人《宫词》里说的御制新曲?

前蜀后主王衍在1100年前修建永陵,命人石刻“二十四伎乐”,让其父皇王建死后继续“享用”大唐宫廷乐队余音,自然少不了兴盛于唐的横笛。

其实,笛在中国产生并且流传,历史相当悠久。仅以河南舞阳出土的“骨笛”(世界最早的可吹奏乐器)来看,笛就有约9000年的历史了。笛在古代称为“篴”,甚至早先的篪、箫、尺八都被统称为“笛”,其音孔由五孔至八孔不等,尤其以七孔笛居多。在汉代,许慎的《说文解字》就记载:“笛,七孔,竹筩也。”而北宋音乐理论家、礼部侍郎陈旸在其《乐书》中阐述的笛,则寄予了古人治国安邦的愿望:“笛之涤也,可以涤荡邪气出扬正声,七孔,下调,汉部用之。盖古之造笛,剪云梦之霜筠,法龙吟之异韵,所以涤荡邪气,出扬正声者也,其制可谓善矣。”因此,笛在古代常广泛用于宫廷雅乐。陈旸《乐书》卷148还载:“唐之七星管古之长笛也,其状如篪而长,其数盈导而七窍,横吹,旁有一孔系粘竹膜者,籍共鸣而助声,刘系所作也……”隋唐时期鼓吹乐的“大横吹部”和“小横吹部”,均用横吹笛。汉代以后,特别在唐代,横吹的笛在宫廷和军队的鼓吹乐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

我固执地猜想永陵石刻吹笛伎可能吹奏的是《折杨柳》或者《梅花落》,是因为五代十国时期的前蜀帝国延续了大唐遗风。特别是唐玄宗李隆基时代,笛不仅诞生了众多吹笛艺术家,也催生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唐诗。

笛太子李成器

在大唐,能称为“笛太子”的只有一人,即李宪,原名李成器,陇西成纪(今甘肃天水市秦安县)人。当今的人对他比较陌生,但他却是唐玄宗的大哥,唐睿宗李旦的长子,早在文明元年就立为皇太子。按照常理,他是皇帝的接班人,根本没有李隆基的戏。但是,李隆基仿佛是李世民转世,英勇神武,功高盖主,尤其在帮助父皇李旦扫清政敌坐稳江山的路上功不可没。而李成器身为皇太子,却并不以大哥自居,也没有隐太子李建成式的野心和杀伐之心,他在李旦继位后心甘情愿将太子宝座让位于三弟李隆基,不仅避免了第二个玄武门事件,还成就了一段兄弟和睦的佳话。其实,李成器并不是完全不想当皇帝,只是他深知自己的力量不足以和李隆基对抗,甚至连姑母太平公主的势力都赶不上,他选择了以退为进,确保平安。在李隆基即位后,李成器甚至不干预朝政,成天痴迷于吹笛、击鼓,打造自己的音乐王国。因此,李成器死后还被唐玄宗李隆基追谥为“让皇帝”,以皇帝之礼葬于惠陵。

不想当皇帝又不热爱权谋的李成器,看上去很无聊。其实,他是一个大才子,不仅会写一首好诗,而且精通音乐,尤善击羯鼓、吹笛,对西域龟兹乐章有独到的见解。在吹笛子这件事上,李成器更有“笛太子”的美称。李隆基对于这个没有政治野心的大哥相当放心也格外器重,除了频频给他封官加爵,最典型的例子是把自己的爱妃送到李成器门下,正式拜了音乐老师,专门学吹笛。大唐诗人张祜后来就留下诗句“梨花深院无人见,闲把宁王玉笛吹”,记录了杨贵妃喜欢吹笛这段轶闻,不过戏说成分更重。张祜此诗中的“宁王”就是李成器,说的杨贵妃吹奏李成器给他的紫玉笛,有两个解读版本,一是说杨玉环虽然贵为李隆基的贵妃,依然忘不了和李隆基儿子李瑁的那段旧情,二是说杨贵妃和李成器有私情。后人更倾向于认同杨贵妃和李成器有染,其实并非如此。先不说李成器敢于让皇帝位而和李隆基手足情深,更重要的是杨贵妃得宠之时李成器已经去世多年了。中央民族大学教授、《百家讲坛》主讲人蒙曼认为,张祜此诗纯粹是臆想。网上甚至称张祜为“大唐第一狗仔”。编故事,张祜的想象力的确丰富,他还有一首写李成器和杨贵妃的绯闻诗,叫《宁哥来》,更露骨:“日映宫城雾半开,太真帘下畏人猜。黄翻绰指向西树,不信宁哥回马来。”不仅如此,张祜还有诗歌写过李隆基和杨玉环的姐姐虢国夫人有一段宠爱之情,真若如此,杨贵妃怕是和姐姐早就闹翻了天,被写进了历史。

不过,李成器决定选择让位给三弟李隆基,跟太平公主和李隆基先后打乱他的吹笛之心有关,却是不假。说李旦登基后一直对立皇太子一事踌躇不安,原本想按祖制立长子李成器为太子,但又担心李隆基势力过于强大而再次上演玄武门之变的手足相残悲剧。正在这段时间,李成器门庭若市,可是他只想在家里安心吹奏紫玉笛度日。可是,有两个人来访,李成器不得不放下玉笛,打开房门,并且笑脸相迎。先是太平公主造访,劝他做好当皇太子的筹备,还会助他一臂之力,李成器只能说自己更喜欢音乐无心于国政。得到太平公主去大哥府邸造访消息的李隆基赶紧前来拜访李成器,二人不谈政事,只是合奏一曲,以续兄弟情谊。李成器反而内心泛起巨大波澜,决定投诚于实力更强大的李隆基,以求安心过日子。李成器对于三弟李隆基的忠心,不仅体现在二人互相谦让太子之位,还在于唐玄宗即位之初帮助李隆基杀掉欲谋反的太平公主及其重要党羽,巩固了唐玄宗的统治。而“笛太子”李成器让帝位事件,也被后人多赞高风亮节。清人何亮基就在《游惠陵》一诗中点赞李成器:“宫中喋血千秋恨,何如人间作让皇。”

笛谱神偷李谟

“笛太子”李成器让皇帝,让出了美谈。唐玄宗开元年间还有一个笛谱神偷李谟(一作李暮,亦作李謩),因为隔着宫墙偷听到李隆基作的笛谱新曲,偷得了“天下第一笛手”美誉。同样是那个擅于写宫廷詩词的张祜,用一首《李谟笛》后记了李谟吹笛艺术这个传说。

平时东幸洛阳城,天乐宫中夜彻明。

无奈李谟偷曲谱,酒楼吹笛是新声。

关于李谟的记载并没有见于正史,多见于唐诗及笔记小说。我之所以采信张祜写的李谟吹笛故事,是因为另一位大唐诗人元稹也写诗记录了此人此事。元稹写李谟的诗是《连昌宫词》,属于长篇叙事诗,诗曰:“李谟擫笛傍宫墙,偷得新翻数般曲。”除了此处提到李谟,元稹还在“李谟”诗句下自注云:“玄宗尝于上阳宫夜后按新翻一曲,属明夕正月十五日潜游灯下,忽闻酒楼上有笛奏前夕新曲,大骇之。明日,密遣捕捉笛者诣验之。自云:‘其夕窃于天津桥玩月,闻宫中度曲,遂于桥柱上插谱记之。臣即长安少年善笛者李暮也。玄宗异而遣之。”诗句中的“擫笛”,就是按笛之意。

按照元稹诗句及诗注,这个李谟是个少年,而且因为得到唐玄宗的赏识而成名较早。后来的笔记小说,写到的李谟吹笛故事更为传奇,说李谟是唐朝宫廷梨园曲部演奏“法曲”的笛技大师,开元年间独步天下的首席吹笛手,或者“天下第一笛手”。而与唐玄宗的相遇,则是少年李谟在西游东都(洛阳)期间,与移驾洛阳的唐玄宗因笛结缘。当时,大唐第一作曲家唐玄宗梦游仙境作曲《紫云曲》,在元宵节前夜的东都洛阳上阳宫命梨园弟子吹奏这首新曲,碰巧被宫墙外的李谟听见,记谱能力超强的他如获至宝。元宵夜,唐玄宗微服私访洛阳街头,偏偏在酒楼听见民间有人也会演奏这首《紫云曲》。震惊之余,唐玄宗次日命人满城遍寻李谟,当面听之方知是李谟偷记了自己的新曲。李谟不仅未受责罚,反而得到玄宗勉励,后来勤学苦练,还被选进了皇家梨园,成为唐玄宗宫廷的御用乐师。

而在唐代江西状元、歙州刺史卢肇的一篇名为《李謩》的散文里,出自《太平广记》卷二百四,还讲述了唐朝开元年间教坊里的首席吹笛手李謩(即李谟)吹笛的另一段奇事。说的是李谟被一个叫独孤丈的乡野老者差点毁掉“天下第一笛手”美誉的故事。讲述的是李谟有一次从唐宫教坊请假去越州,受到十个新进进士追捧,每闻他在湖上的一首横笛新曲,皆赞天上的音乐也比不过他的笛声。然而这个被乡人称为“独孤丈”的老者却老是挑刺,一會儿说李谟吹奏的《凉州》掺杂有龟兹乐的声调,被批不纯;一会儿又说李谟吹到《凉州》第十三叠时误入了《水调》,待到笛声入破时笛子就会破裂。真应了“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这句话,围坐进士纷纷指责老者不懂音乐不要瞎说,李谟却是越听越惊心动魄,叹服不已,甚至虔诚请教独孤丈演奏一曲纯正的《凉州》。果真是,入破时,笛管裂。从此,李谟再也不敢自诩“天下第一笛手”,后来回宫再次潜心苦练,也在给唐玄宗的御用歌手伴奏笛曲时出现“入破,笛裂”的境界。

何为“入破”?唐朝大曲,主要分《散序》《中序》《破》三大部分。“入破”,即是进入《破》这一关键阶段,也称乐曲的高潮。白居易有首名诗《卧听法曲霓裳》,就描写过“入破”的高潮:“金磬玉笙调已久,牙床角枕睡常迟。朦胧闲梦初成后,宛转柔声入破时。乐可理心应不谬,酒能陶性信无疑。起尝残酌听余曲,斜背银缸半下帷。”这类讲究“入破”的大曲,一般用于舞蹈奏曲,比如白居易所写的唐玄宗作曲、杨贵妃舞蹈的《霓裳羽衣》舞曲。唐玄宗天宝年间的著名边塞诗人岑参,曾在唐代宗时期担任蜀地嘉州(今四川乐山市)刺史,世称“岑嘉州”,于大历五年卒于成都。岑参,虽仕途坎坷,诗友却皆是大咖,比如李白、杜甫、高适,他曾在唐玄宗天宝八年、十三年两次出塞,在戎马生涯中打响边塞诗人盛名。他的七言长诗《田使君美人舞如莲花北鋋歌(此曲本出北同城)》,既写了田使君家中歌舞伎跳《北鋋》舞的美艳舞姿,还描绘了这首舞曲“入破”时,即使是大唐盛行的笛曲《落梅花》也相形见绌:

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

高堂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

此曲胡人传入汉,诸客见之惊且叹。

慢脸娇娥纤复秾,轻罗金缕花葱茏。

回裾转袖若飞雪,左鋋右鋋生旋风。

琵琶横笛和未匝,花门山头黄云合。

忽作出塞入塞声,白草胡沙寒飒飒。

翻身入破如有神,前见后见回回新。

始知诸曲不可比,采莲落梅徒聒耳。

世人学舞只是舞,姿态岂能得如此。

“翻身入破如有神,前见后见回回新。”岑参此处对于“入破”的赞叹,给人想象空间很大。而诗中所说的《出塞》《入塞》《采莲》《落梅花》,则是琵琶曲和笛曲纷纷杂乱刺耳的声音。

后来练就“入破,笛裂”吹笛绝技的李谟,在长安城还跟诗仙李白成为至交。到了唐玄宗天宝年间,同为玄宗御用供奉的诗仙李白,就曾给李谟刚刚满月的外孙起名“许云封”,相传此名来自李白的五绝诗谜《为许云封命名》:“树下彼何人,不语真吾好。语若及日中,烟霏谢成宝。” 许云封成人后也是闻名天下的宫廷笛手,晚年因安史之乱流落民间,得诗人韦应物知遇之恩,讲述了李白给他取名的故事,再次被荐于梨园曲部吹竹笛。

《折杨柳》与《落梅花》

相比李谟的幸运和唐玄宗对他的赏识,诗仙李白进宫之路则显得异常坎坷。考进士,不中。写诗,又声名远扬。开元二十二年(734年)至二十三年(735年),唐玄宗多次在洛阳出没,但是李白次次与李隆基擦肩而过。这期间,李白游洛阳,企图通过写诗自荐于官员谋个官职,却杳无音信。面对繁华的东都,竟然找不到一个安身立命之处,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客栈里忽然听到一曲幽怨的笛声,一下子触动了诗仙思乡的离愁别恨,他挥毫泼墨,写下一首千古名诗,叫《春夜洛城闻笛》。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诗中的洛城,即是洛阳。引发李白思乡离情的笛曲,正是大唐最为流行的《折杨柳》。晚唐音乐理论家段安节的《乐府杂录》记载:“笛者,羌乐也。古曲有《折杨柳》《落梅花》。”

除了诗仙李白的《春夜洛城闻笛》,笛曲《折杨柳》还在大唐催生了许多至今不衰的唐诗。唐代宗大历元年(766年),诗圣杜甫流寓夔州(今重庆奉节)听到哀怨的笛曲《折杨柳》,也写下了让人肝肠寸断的《吹笛》诗:

吹笛秋山风月清,谁家巧作断肠声。

风飘律吕相和切,月傍关山几处明。

胡骑中宵堪北走,武陵一曲想南征。

故园杨柳今摇落,何得愁中曲尽生。

在大唐,流传最广的写笛曲《折杨柳》之诗,无疑是王之涣仰天长啸的这句“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和李白、杜甫一样,王之涣也是为官不顺的主,或者说天才不适合当官。然而王之涣的盖世才华,就是这首《凉州词》足够在大唐占据一个显赫的诗位。作为与岑参、高适、王昌龄齐名的唐代“四大边塞诗人”,王之涣性格豪放不羁,时常击剑悲歌,每作一诗多被当时乐工制曲歌唱,名动一时。在开元年间,王之涣的名气一度盖过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李白与杜甫。遗憾的是留存至今的诗作仅有六首绝句,其中三首为边塞诗。即便如此,他的《凉州词》和《登鹳雀楼》一直广为流传,章太炎甚至推其《凉州词》为“绝句之最”。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我最推崇王之涣这首写笛曲《折杨柳》的边塞诗,是因为此诗句句皆是佳句,堪称字字珠玑,意境悲壮而辽阔。同样把笛曲唐诗写得朗朗上口的还有王之涣的老友王昌龄,他的《从军行》其一,与《凉州词》其一相比稍逊一筹: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上海风秋。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而写过“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名句的另一个唐朝诗人刘长卿,则把笛曲《折杨柳》写得悲戚凄苦,如《听笛歌》:“旧游怜我长沙谪,载酒沙头送迁客。天涯望月自沾衣,江上何人复吹笛。横笛能令孤客愁,渌波淡淡如不流。商声寥亮羽声苦,江天寂历江枫秋。静听关山闻一叫,三湘月色悲猿啸。又吹杨柳激繁音,千里春色伤人心。随风飘向何处落,唯见曲尽平湖深。明发与君离别后,马上一声堪白首。”

相比《折杨柳》,另一首笛曲《落梅花》(一作《梅花落》),更是常常驰骋于李白、高适等人的盛唐诗篇。

就在杜甫刚刚当上唐肃宗李亨的左拾遗这一年,也就是乾元元年(公元758年),大他11岁的诗兄李白,因为参与永王谋反被流放夜郎。在经过武昌(今武汉武昌区)游黄鹤楼时,正值盛夏五月,李白听到一曲《落梅花》,深感迁谪之劳苦与去国之悲情,眼底尽是梅花落地,寒意四溅。酒过愁肠,李白当歌,吟唱的是他的新诗《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不懂古曲《落梅花》之意的人,初看此诗仍然会惯性地认为,这又是李白的一首浪漫主义诗词。遥想一个贬谪之人,日日西望而望不见长安,也望不见家,耳中的《落梅花》犹如梦破之后的无底线跌落,眼前的江城仿佛是五月飞雪,如同纷纷落下的梅花。这哪里是浪漫?分明是绝望。

事实上,早在安史之乱爆发前的天宝十二载,也就是公元753年,李白被遣出长安游流宣城期间,也观赏过一次《落梅花》。只是这一次,他的怨愤之情针对的是唐玄宗,而非贬其流放的唐肃宗。李白此刻一挥而就的《观胡人吹笛》,是五言诗:

胡人吹玉笛,一半是秦声。

十月吴山晓,梅花落敬亭。

愁闻出塞曲,泪满逐臣缨。

却望长安道,空怀恋主情。

诗中的“恋主情”三个字,看得出来李白还对唐玄宗既失望也充满希望的复杂心情。李白观胡人吹笛,联想到自己不被信用的身世,已经彻底丢失豪迈气概,一时泪流满面,甚至沾湿帽缨。因为此前一年秋天抵达幽州,自稱“逐臣”的李白就目睹了安禄山的骄横跋扈,预感到了此人反叛,却一直饱受唐玄宗宠信。这种心情,在李白后来流放期间所写的《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一诗中更表露出杜甫诗风的忧国之痛和失意之愤。

官运亨通的边塞诗人高适,早年和李白、杜甫壮游,也曾和王之涣、王昌龄呼伎唤乐指点江山,此刻他是见不到李白的悲苦与失意了。高适耳里也没有落花,他听到的《落梅花》,则是一幅安详恬静、优美动人的塞外风光图。高适的《塞上听吹笛》,尽管也夹带有思乡的情愫,但并不低沉,更无绝望。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

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显然,高适在官帽越戴越大的路上,血液里更多充斥着满腔的豪情与抱负。而成都,在成为高适的一步步升官宝地,从彭州刺史、蜀州刺史的两地市委书记历练,到贵为省委书记的剑南道节度使,他其实还帮助过甚至救济过在成都客居的好友杜甫,但是他渐渐跟从公子哥退变为潦倒客的杜甫渐行渐远了。杜甫另一首写笛声的诗,他可能也读不到,即使读了也是摇头,叹息一声,怎么又会是《秋笛》:

清商欲尽奏,奏苦血沾衣。

他日伤心极,征人白骨归。

相逢恐恨过,故作发声微。

不见秋云动,悲风稍稍飞。

如果要说古曲《落梅花》的李白知音,则是后辈诗人李益了。这个大唐最长寿的诗人,生于唐玄宗天宝年间,死于唐文宗太和年间,身前历经唐朝由盛至衰,多次前往边塞从军,他的《春夜闻笛》写出了遭贬斥放逐之人闻笛的凄苦:“寒山吹笛唤春归,迁客相看泪满衣。洞庭一夜无穷雁,不待天明尽北飞。”李益的另一首听笛名诗《夜上受降城闻笛》,则表现的是边疆将士闻笛之思乡愁苦:“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相传李益另一首五言同名诗《夜上受降城闻笛》,则直接受到笛曲《落梅花》的影响:“入夜思归切,笛声清更哀。愁人不愿听,自到枕前来。风起塞云断,夜深关月开。平明独惆怅,飞尽一庭梅。”不过,此诗也有一说,实为戎昱所作《闻笛》。

李益喜欢写笛诗倒是不假,而且多是写边塞行军路上的笛曲。唐德宗建中年间(公元780年~783年),早在769年就考中进士的李益长期得不到升迁,于是依附于崔宁担任朔方节度使的幕府,他有两年左右的时间都在宁夏、青海一带戍边,写些笛诗打发寂寞,驱赶人生失意。崔宁原是有战国时期纵横之术的人才,在来青海之前因平定蜀地战乱而官至成都尹、西川节度行军司马、西川节度使,成为中唐时期的名将,军威名噪一时。可是有安禄山的前车之鉴,唐德宗也很犹豫,担心崔宁在蜀地军权过盛,而成为自己难以管理的割据王国,于是将他入朝名誉上提升一下,改任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崔宁离开蜀地不久,吐蕃又侵犯四川汶川等地,战火烧至成都附近。崔宁原想回蜀镇乱,可是唐德宗没如他愿,而是听了宰相杨炎的意见,把他发配到灵州(今宁夏灵武市一带),担任灵州大都督、朔方节度使,抵御北边的突厥骚扰。这期间的李益,除了写下《夜上受降城闻笛》等名诗,还有一首《从军北征》记录了军中横笛偏吹笛曲《行路难》的朔方军北征境遇:

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

碛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

军中乐伎吹奏的横笛,适逢天山大雪,青海湖寒风凛冽,此时的唐朝将士已无初唐远征军、盛唐卫戍军的雄壮豪迈,一路显得疲惫不堪,这首思乡意味浓厚的笛曲《行路难》更让人无心战斗,行路艰难,杂念丛生。李益的诗笔恰似一把快刀,把三十万将士“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李白式情愁刀割成新诗,让人回味无穷。我曾受邀去德令哈参加海子诗歌节,途经蜕变成旅游胜地的青海湖,即使是寒风吹不停,这里依然游人如织,却是找不到李益当年的横笛古意之境了。

要说相同的心境,也只有历经战乱的唐朝诗人能够与之共鸣。而笛声的哀苦,几乎贯穿了唐人唐诗。

即使到了唐宋之间的五代十国时期,前蜀宰相韦庄的《村笛》“却见孤村明月夜,一声牛笛断人肠”,也延续了唐诗笛曲的断肠之通感。

打破这个笛声之诗惯性的人,则是前蜀皇帝王建的爱妃,前蜀后主王衍的老妈,善写宫词的花蕊夫人,她有一首欢快的笛曲《宫词》:

御制新翻曲子成,六宫才唱未知名。

尽将觱篥来抄谱,先按君王玉笛声。

从诗中所述的“御制新曲”看,应当不是笛声哀怨的《折杨柳》或者《落梅花》。毕竟花蕊夫人写此诗尚在蜀国强盛时期,还谈不上亡国之痛,更没有贬斥流放之苦。

而主持修建永陵,命人石刻“二十四伎乐”的前蜀后主王衍,也是登基不久干的事。他此举还算孝顺,是因为老爹王建好宫廷乐舞这一口,而且尤喜唐朝乐舞之风。至于王衍想让这个永陵石刻吹笛伎吹奏新曲,还是古曲《折杨柳》《落梅花》,石头不会说话,只能是历史谜团了。

王衍从公元918年六月继位,到公元926年四月乞降后唐亡国被杀,皇位不足八年,花蕊夫人和她的儿子终究是按不住君王玉笛声。唯有保存至今的永陵吹笛伎,残留一瞬前蜀宫廷乐舞繁华,让我叹息,白露渐凉人心,古笛悠扬不再。

排箫

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清风笑,竟若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这一曲快意恩仇,在徐克电影《笑傲江湖》里,堪称金庸武侠江湖的一截完美画面。行进在波浪汹涌的大船中,刘正风与曲洋盘膝而坐,一人吹箫,一人抚琴,二人相视而笑,在弄弦抚箫之间或低吟或高唱《笑傲江湖》曲,琴箫悠扬,一会儿柔和婉转,一会儿悲怆杀伐,叫作《沧海一声笑》的一曲死别悲歌,在幽谷间久久回旋。曲毕,就是人亡,笑着赴死。所谓的人间知音也不过如此。

影片中为午马(饰刘正风)代唱的是香港才子、《沧海一声笑》曲词作者黄霑,张伟文为林正英(饰曲洋)代唱,饰演令狐冲的许冠杰则是亲自配唱。而被徐克武侠片迷视为《沧海一声笑》最好的版本,则是黄霑、徐克和罗大佑后来配唱的电影原声音乐。那箫、那琴、那曲,让人畅快淋漓,有人赞为“人籁”,有人惊叹“天籁”。

其实,庄子早在先秦时期的专著《齐物论》中,就给出了准确答案:人籁。庄子曾把天地间的各种音响分为“天籁”“地籁”和“人籁”,认为“人籁则比竹是矣”,并以此把箫喻为人间最美好的乐器。徐克在电影《笑傲江湖》里制造的人为的琴箫合奏曲,正是庄子所说的“人籁”。

而在成都永陵博物馆的石刻“二十四伎乐”中,西面西二的排箫,就是我国编管乐器“箫”中的一种。此吹箫伎,盘膝而坐,也是唐玄宗李隆基推行的宫廷坐部伎,地位崇高,只是她手持的10管排箫,在唐五代前蜀期间主要负责给前蜀皇帝王建和前蜀后主王衍吹奏宫廷乐曲。王衍给父皇墓棺石刻的吹箫伎,位置仅次于西首的吹篪伎之后,可见二位前蜀皇帝对这种乐器的垂爱。

从参差到一致,尽在李白吟弄天上音

排箫,是把多支同种材质的音管,用粘接、捆绑等固定的方式把它们结合成一个整体乐器,因其音管的内部用蜂蜡或软木塞堵住,气流在吹奏时从吹口上方滑过,并在音管的内腔震动而产生高低不同的乐音。音管,一般由竹管编排而成,按照由长到短或由短到长的顺序排列,排箫因此又称“比竹”,或“参差”。“参差”,即是指排箫的竹管长短参差不齐,屈原《九歌》“吹参差兮谁思”,南北朝江淹《魏文帝曹丕游宴》“客从南楚来,为我吹参差”,均是以诗歌咏此种乐器。还有一种排箫,因是三角形竹管排列形状,貌似鸟翼展开,被誉为“凤箫”。

不过,迄今发现的世界上最早的排箫,是距今3000多年的中国西周初期的骨排箫。这个排箫由13根长短递减的禽类腿骨制成,于1997年鹿邑县太清宫镇长子口墓出土,現存于河南省博物院。排箫,也有用石头雕琢而成,比如河南淅川下寺一号楚墓出土的石排箫,还是13根音管,距今已2500年。考古发掘出土的竹排箫,来自战国曾侯乙墓,距今已2400多年,依旧是13根音管。随着排箫的发展衍变,除了古时由长短不齐的竹管组成,后来也有用长短一致的竹管构成,永陵石刻的吹箫伎和表现大唐风格的陈凯歌电影《妖猫传》出现的排箫,都是长短一致的竹管。

如果郭沫若考证甲骨文中的“龠”字就是指排箫这种乐器,而没有争议,那么箫产生的时间可以追溯到3600年前。然而,后人又称,早在尧舜时代,我国先民就发明了排箫,依据很多。其中,从我国最早的历史文献汇编的《尚书》所记“《箫韶》九成,凤凰来仪(一作‘凤皇来仪)”开始,便认为《韶》乐为帝舜所创,这在后世为人普遍接受和认可。说是舜帝曾于韶山演奏其乐,称之为韶乐,箫韶因此而得名。夏、商、周三代帝王均把《韶》乐作为国家大典用乐。记录孔丘十世孙、汉武帝汉景帝时期的儒家学者孔安国生平轶事的《孔安国传》,就说:“韶,舜乐名。言箫,见细器之备。”后人据此断定,夏代的乐舞《箫韶》,商代的乐舞《大濩》,主奏乐器便是箫。

箫,有很多美称,用得最广泛的则是玉箫。在古代中国传说中,最会吹玉箫的人,就是箫史和弄玉。汉朝开国皇帝刘邦的同父异母弟刘交的后人,汉昭帝汉哀帝时期的散文家、史学家刘向(世称刘中垒)有部《列仙传·箫史》记载:“箫史者,秦穆公时人也。善吹箫,能致孔雀白鹤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凤鸣。居数年,吹似凤声,凤凰来止其屋,公为作凤台,夫妇止其上,不下数年,一旦皆随凤凰飞去。”关于箫史和弄玉吹箫传情的爱情故事,最传神的解读,则是大唐诗仙李白的《凤凰曲》:

嬴女吹玉箫,吟弄天上春。

青鸾不独去,更有携手人。

影灭彩云断,遗声落西秦。

李白,以诗独步天下,仗剑纵横天涯,总有惊人之语,让人挥之不去。李白此诗中的“嬴女”,说的就是秦穆公的爱女弄玉,她吹玉箫犹如仙乐,吟弄天上的春色。关键是她的青鸾并不孤独,也不独自飞去,而是要载着她的爱人,当时闻名天下的吹箫能手萧史,一起携手升天。尽管这对玉箫夫妇升空的倩影消失在彩云之中,但是他們灵动的箫声遗韵洒满整个西秦。相传箫史和弄玉,是因吹箫而成为知音,结为夫妻,他们的吹箫演奏技艺达到了“吹似凤声,凤凰来止其屋”的境界,秦穆公专门为此筑了一座高台叫“凤凰台”。

对玉箫之爱,对弄玉之情,李白还有一首同题材诗,叫《凤台曲》:

尝闻秦帝女,传得凤凰声。

是日逢仙子,当时别有情。

人吹彩箫去,天借绿云迎。

曲在身不返,空馀弄玉名。

李白的《凤凰曲》是歌唱爱情,《凤台曲》则是羡慕游仙。和杜甫漂泊潦倒一生不同,李白多是以游侠心态对酒当歌一生,其诗也因此透射着仙气,被后人赞誉为“诗仙”。他歌咏弄玉为吹箫仙子,实际上也是自己向往的生活。

箫史之箫,是雄箫。弄玉之箫,即雌箫。后人还因此以“箫史”泛指一个女子渴望的如意郎君。从刘向《列仙传·箫史》的神话故事,到李白《凤凰曲》笔下的“吟弄天上音”,把箫声比喻为一种“仙乐”,无非是羡慕箫史和弄玉这对神仙眷侣才能吹奏和享受的美妙音乐。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唐玄宗李隆基推动的大唐音乐鼎盛时代,排箫所生发的乐音美妙无比,犹如人间仙乐。徐克电影镜头里,金庸武侠小说里,频频使用箫声来表达江湖侠客的快意人生,则是今人对箫之“人籁”最贴心的诠释。

箫之悲声苦音,皆在杜牧空锁明月处

《诗经》里说:“箫管齐举,喤喤厥声,箫雍和鸣,先祖是听。”由此可见,箫这种乐器既可独奏也可合奏,一群吹箫的人合奏,而产生的箫之和声,更有震天撼地的效果。这样的壮阔箫声,大唐诗人杜牧在《寄扬州韩绰判官》一诗中有更生动的描述: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那是唐文宗大和七年(833年)至大和九年(835年)期间,杜牧出任淮南节度使掌书记,来到唐人称为“扬一益二”的扬州,也就是全国最富饶的扬州,开心得不得了。因为扬州歌姬遍地,尤其是当时当地名胜二十四桥,不论是烟花三月还是中秋八月,常有二十四位美人吹箫于桥上。而扬州的青楼,夜夜都是丝竹之音,楚腰之乐,醉人之舞。“性疏野放荡”的杜牧曾用“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来形容这段揽着歌姬细腰醉看歌舞轻盈的梦幻日子。只是,《寄扬州韩绰判官》一诗提到的箫,平添了一种怀念的惆怅,透射出一股冷艳的独特意境。因为在扬州为官期间,杜牧有一个好友叫韩绰,二人都爱听扬州歌姬吹箫,经常一下班就跑到二十四桥,争睹二十四位美人吹箫,饮酒吟诗,排忧解闷。可是开成元年(836年)秋,已被皇帝调回京师长安担任监察御史的杜牧,再也回不到放荡的扬州时光,他放眼扬州的青山,只是隐隐约约的小黑点。此时,在天子脚下的长安,自己都是监督别人说别人不是的言官,哪里还敢去青楼潇洒贼喊捉贼。他只能顺着绿水遥想千里之外的扬州,回想二十四桥上的明月夜,那些幽居在内心的吹箫美人,发个感叹:如今又在何处吹箫呢?曾经像熊一样出没于扬州青楼倡家,留下的那些风流韵事,简直还在梦中,且只能是明月和箫造的梦,此刻尽管寂寞空虚冷,但却无比思念扬州的热闹和明月下的吹箫之声。于是杜牧起身研墨,提笔写诗,将自己的一汪惆怅寄赠给扬州判官韩绰,以述衷肠。

唐诗中的箫声,以沉郁、低婉、跌宕、苍凉、阴冷、愁苦等特点见长,除了跟中晚唐的战乱不断民不聊生的现实遭遇有关,也跟诗人怀才不遇常被贬官的愁闷情绪有关。唐玄宗李隆基遭遇的“安史之乱”,堪称分水岭。

在“安史之乱”之前,孟浩然声名高过李白,也是李白的偶像级好友,朋友很多,常被官府中人捧为座上宾,邀他陪客宴饮,垂钓赋诗。孟浩然在《夏日与崔二十一同集卫明府宅》诗中留下的名句“座中殊未起,箫管莫相催”,就写了和李白歌咏吹箫诗一般的畅快。类似的还有孟浩然写唐玄宗开元年间的宰相姚崇,而诞生的咏箫诗《姚开府山池》:

主人新邸第,相国旧池台。

馆是招贤辟,楼因教舞开。

轩车人已散,箫管凤初来。

今日龙门下,谁知文举才。

而在“安史之乱”之后,视李白为偶像级好友的杜甫,多次写到的吹箫诗则是悲伤满面。比如杜甫在大历四年(769年)创作的《哭韦大夫之晋》,“帟幕旋风燕,笳箫咽暮蝉”最是凄凄惨惨戚戚。当然,杜甫写诗更随心所欲,写箫之悲喜更是看心情好坏。在“安史之乱”之前的长安,路见不平,感同身受,他的《城西陂泛舟》“青蛾皓齿在楼船,横笛短箫悲远天”,把箫声整得很悲凉。但在“安史之乱”之后来成都的路上,杜甫又在《成都府》一诗中,用“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讴歌了他向往的“音乐之都”成都。

把箫之悲音写得更入骨的人,还是人称“小李杜”的杜牧。除了“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个千古绝句,杜牧还有一首叫《伤友人悼吹箫妓》的悲箫诗,让人感怀伤逝。

玉箫声断没流年,满目春愁陇树烟。

艳质已随云雨散,凤楼空锁月明天。

尤其是最后两句“艳质已随云雨散,凤楼空锁月明天”,把明月再也照不亮的伤箫之声,写得疼痛无比。曾经美妙得可以软骨化心的箫声和时光,已经风吹雨打而散,唯有愁苦常驻凤楼,和因为凄凉而逐渐坚硬的心间。

之后,还能与杜牧的凄凉箫声媲美的诗词,是元代大诗人元好问。他在泰和五年赴并州赶考途中,并在汾水买双雁葬双雁,而创作的《摸鱼儿·雁丘词》冒出了很多名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元好问,这个名字取得特别好。他也有十万个为什么,喜欢问。写诗作词,尤其是此词,手法和杜牧如出一辙。他借痴情双燕比喻人间儿女生死情,又借汉武帝在汾水一带巡幸游乐总是箫鼓喧天的热闹,映照此时的冷烟衰草的凄凉之境,一派萧条冷落。元好问怀想的箫声,如今是字字悲啼。

永陵排箫,排大唐遗音,出释道遗风

箫,在盛唐也有单管箫和多管箫之分。现今单管箫,称“洞箫”,古称“笛”,在唐代之前通常笛箫不分,在大唐才分开说:横吹为笛,竖吹为箫。晚唐诗人李德裕有诗《雨中自秘书省访王三侍御》云:“王褒轶材晚始入,宫女已能传洞箫。”而多管箫,即指“排箫”。

排箫,盛行于大唐,跟唐玄宗李隆基关系密切。据传,在唐代《十部伎》(又称《十部乐》)中,除天竺、康国外,清乐、西凉、龟兹、疏勒、安国、高昌、高丽、燕乐等部伎都采用了排箫,足见它在当时宫廷音乐中的重要地位。然而,排箫的称呼和名字,最初见于晚唐小说家赵璘的《因话录》。赵璘能写出这部巨著,离不开他与唐玄宗、唐肃宗的远亲关系。赵璘出生于世家大族,为唐德宗时宰相赵宗儒之侄孙,其母柳氏更是关中贵族,母之叔曾祖姑为玄宗婕妤,生延王玢,为肃宗弟兄。由于显赫家世原因,赵璘多识典故,其小说代表作《因话录》按五音宮、商、角、徵、羽分为五部分。大宋理学家朱熹在《朱子语类·乐》中还专门阐述过排箫,说:“今之箫管,乃是古之笛,云箫方是古之箫,云箫者,排箫也。”后来的《元史》,则更正式地称多管“箫”为“排箫”,而把单管箫称为“洞箫”。元代诗人马祖常《送华山隐之宗阳宫》“洞箫吹道曲,云纸写鱼歌”,诗中洞箫就是指风行元代的单管“洞箫”。

和多管排列的 “排箫”一样,单管竖吹的尺八也是大唐宫廷常用的乐器。尺八,和排箫、洞箫甚至有近亲关系。在大宋淡出宫廷的尺八,尽管在宫廷渐渐失传,但是福建南音洞箫正是大唐尺八的一脉后裔。尺八,顾名思义,管长一尺八寸(后来也不局限于此,有长有短),在唐太宗李世民贞观年间常用于宫廷雅乐。尺八音色苍凉辽阔,也能表现空灵恬静之意境,其音之妙,我曾有幸在青城山耳闻目睹过青城隐士陈大华的演奏。陈大华也是一个当代诗人,只是很少出没于诗歌江湖,他更愿意把自己置身于山谷,在群树环绕的幽静偏僻处,或在雨水洗礼过的古屋石磨盘旁,吹尺八,落唐音。陈大华常常把天地之音关闭于双眼之内,凝固于丹田,然后用嘴悠悠地吹出,用手指从孔洞上抬出,不管是古曲还是自创的新曲,都很让人沉醉,甚至情不自禁跟着他的音符进入全新的音乐世界,仿佛有飘逸回到大唐的错觉。现今传世的大唐尺八很少见了,仅有日本寺庙里能听到这类唐音,爱吹尺八,就有召唤,陈大华因此还去日本取过经。尺八从大唐流传到日本,源于一个来大宋学习禅宗的日本僧人觉心,他在杭州护国寺学会尺八演奏技法和《虚铃》等尺八乐曲后,回到日本创立了普化宗。带到日本寺庙的尺八,成为一种法器,日本僧人多将尺八吹奏融入修禅,亦称吹禅,或普化尺八。陈大华说,他在道教圣地青城山吹奏的尺八,因此也有吹禅的意味,故常隐身山谷,追寻古音,修身养性。

我曾请教陈大华先生,成都永陵石刻“二十四伎乐”中,为何只有排箫,而无有“洞箫”美称的尺八?他笑得很勉强,说,可能是因为排箫的音色,纯美、轻柔、空灵、飘逸,吹出的旋律多数时候显得欢快,更适合于五代前蜀时期的宫廷乐队演奏。

仔细端详永陵石刻吹箫伎,可见手持排箫的她,因盘腿而坐而飘飞的衣袂,略显肥胖而可爱的脸蛋,以及发丝紧扎而圆润的双髻,皆有大唐遗风。她全神贯注抿唇而吹排箫的表情,坐姿和手姿都是端平,她到底会不会摇头换脑或者只是手指轻移排箫,我就只能想象了。脑海一转动,能跳出“吹罢玉箫春似海,一双彩凤忽飞来”,来形容这个吹箫伎的陶醉玉容。或者用大唐诗人王建《故梁国公主池亭》“寂寞空馀歌舞地,玉箫声绝凤归天”,这两句玉箫诗来感叹前蜀皇帝王建带走了美妙的玉箫声,唯独留下因为无声而寂寞的吹箫伎。

关于皇帝在宫廷听箫的诗,流传最广的当数李白的《宫中行乐辞》组诗了。唐玄宗天宝二年(743年)春,李白在长安供奉翰林时,他不仅以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把杨贵妃哄得开怀大笑,也奉诏为唐玄宗李隆基作诗《宫中行乐辞》十首,现存八首,其三为:

卢橘为秦树,蒲桃出汉宫。

烟花宜落日,丝管醉春风。

笛奏龙吟水,箫鸣凤下空。

君王多乐事,还与万方同。

诗中“还与万方同”,一作“何必向回中”。一直有“天子呼来不上船”秉性的李白,原本也是一个天子也不鸟的人。但是,此时人在屋檐下,正给唐玄宗当手下,被逼到宫廷赴宴作诗吹捧天子宫中行乐之事,他也不敢造次,只是用词铤而走险,看似歌颂唐玄宗与万民同乐的天下太平,实则隐含对行乐君王的讽谏。当时,唐宫繁华,举目可见苑林卢橘,抬头皆是宫中葡萄,落日烟花不算迷眼,等到丝管齐鸣才是春风浩荡,横吹的羌笛之声犹如龙吟出水,竖吹的箫管之音仿佛凤鸣下空。够了!你唐玄宗贵为天子,喜欢及时行乐,我能说什么,虽然如今天下太平,这与民同乐的好事不是在十多年后就被安史之乱彻底打乱了吗?

与唐玄宗、唐僖宗一样,当了皇帝就喜欢宫廷乐舞的前蜀皇帝王建,到底只是个粗人,行乐十几年也很快被他们召见到了同一个阴冷世界。前蜀后主王衍,虽然好色喜乐,也还心细,给他老子石刻了包含吹箫伎的“二十四伎乐”,供父皇九泉之下打赏,也给我们用排箫排出了大唐遗风遗音。比王衍更是心细的母后花蕊夫人,更是用多首宫词记录了皇儿的宫中行乐之丝竹绝响。其中,花蕊夫人《宫词》的第五十六首,还拿得出手。

宣徽院约池南岸,粉壁红窗画不成。

总是一人行幸处,彻宵闻奏管弦声。

花蕊夫人笔下的王衍,通宵都在管弦声中浸泡,可见他比唐玄宗李隆基还要疯狂。花蕊夫人另一首直接写箫的宫词“玉箫改调筝移柱,催换红罗绣舞筵”,有一种说法是这两句实为晚唐诗人王建的《宫词》。其实,花蕊夫人写宫词,就是深受诗人王建的《宫词》影响。况且,她的老公也叫王建,只是在五代十国时期贵为前蜀皇帝罢了。花蕊夫人到底是借用甚至抄袭诗人王建的宫词,或者是后人把诗人王建的宫词强加给花蕊夫人,也不要紧了,因为两个王建如今都不可能起身,跟如花似玉的花蕊夫人争个雌雄。

有道是,坐而言不如起而行。前蜀皇帝王建,在唐亡时称帝取之有道,治蜀也有广纳人才之道,不论三教九流,凡有才者皆用其长,一派昌盛景象。即使是宗教信仰,王建也学唐玄宗李隆基,既尊重道家老子,也厚爱佛门高僧。

有个唐僖宗时代的道门领袖,叫杜光庭,他推崇唐玄宗的《御注道德经》,学其玄旨,撰成《道德真经广圣义》五十卷,“内则修身”,“外以理国”,囊括无遗。最初,杜光庭只是跟着唐僖宗避乱入蜀主持蜀地道门事务,后来也因王建器重追随前蜀朝廷,获封户部侍郎,赐号“广成先生”,担任成都著名道观“青羊宫”住持,贵为太子之师。王建曾对杜光庭交心惜才,说:“昔汉有四皓(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甪里先生周术和绮里季吴实),不如吾一先生足矣。”可见王建对杜光庭的倚重。前蜀后主王衍继位后,也学王建的恩泽,不仅以杜光庭为“传真天师”、崇真馆大学士,还加入了道籍,成为名誉上的道士,身体力行在成都弘扬道教文化。王建治蜀期间,也因此深受蜀中道教人士敬重,道门领袖杜光庭就因感念王建知遇之恩,而在成都青羊宫和青城山丈人观内供奉有王建真容石像。王建去世后,杜光庭更主持了王建葬礼,石刻王建石像置于永陵地宫,以道家思想的“替身”“石真”观念代替王建“活着”。

唐末,还有一个诗画双绝的高僧,叫贯休,在乱世入蜀投靠王建,颇得王建赏识。王建对他十分敬重,频频赏赐“龙楼待诏”“明因辨果功德大师”“三教玄逸大师”“守两川僧大师”“禅月大师”等一系列殊荣称号,一度高达“食邑三千户”的政治地位。前蜀永平元年(911年),成都的东禅院改建为龙华禅院(后名金绳寺,取自《妙法莲华经》句“黄金为绳”之意,现址为成都市第六中学),王建尊重贯休信仰,礼请为住持。入蜀时,贯休曾向前蜀主王建獻诗句:“河北江东处处灾,唯闻全蜀少尘埃。一瓶一钵垂垂若,千水千山得得来。” 此诗看上去这位高僧难免俗套,颇有谄媚之词,实则是王建统治蜀地时期的一种求贤若渴的真实写照。在成都深入了解王建为人后,诗僧贯休还多次写诗点赞王建敬佛德行,其中,《蜀王亲临大慈寺听讲》一诗最是广为人知。此诗作于天佑元年(904年),时年72岁的贯休讲经于成都东门大慈寺,王建亲率百官莅临听讲,贯休随口即赞“百千民拥听经座,始见重天社稷才”,以纪其事。大慈寺,在当时是前蜀皇家寺院,王建称帝前曾被大唐皇帝册封西平王、蜀王,寺内曾建有西平王祠、蜀王祠,由画家绘王建真容及仪仗于祠中。王建称帝后,前蜀宫廷画师又绘制有王建及后妃、仪仗像于大慈寺内。不仅如此,心忠于大唐的王建还命画家绘历代大唐皇帝及后妃、仪仗像于大慈寺。贯休在蜀圆寂后,其老友齐已禅师除了念念阿弥陀佛,还在《荆门寄题禅月大师影堂》一诗中,用“泽国闻师泥日后,蜀王全礼葬余灰”,表述了前蜀后主王衍对贯休葬礼的厚葬之礼。

从王建、王衍两代前蜀皇帝对道家高道、佛门高僧的尊敬与厚爱,可见他们垂青的排箫与崇尚的儒释道皆有渊源。而在传承大唐遗音的永陵“二十四伎乐”中,石刻的排箫、贝、铜钹等前蜀宫廷乐器,因此而多了带有佛教法器色彩和道家礼器风味的宗教风骨。

责任编辑 黑 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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