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
有一阵子,说起明月村,我耳根就会听到那句泼天的质疑:“怎么,XX的月亮就比XX的圆?”唉,还真让疑者说对了,明月村的月亮就比其他地方的圆,圆得有理、有特色、有个性,从呱呱坠地就开始特立独行。
这是个啥地方?
2018年10月15日,我在北京跟来自台湾4所高校的大学生们“分享”“明月村的变迁”。当我卖关子给同学看了十几幅照片和一些相关资料,让他们猜那些茶园、竹林、松海,漂亮的木屋、洋房、步行道、绿植、鲜花以及大学城里才有的“讲堂”“夜校”“图书馆”“咖啡馆”、广场是哪里时,都猜不出来。
我告诉大家,刚才大家看到的照片叫“明月村”,真是个村子,只不过这是中国农村目前刚刚完成脱贫、正在努力探索新的生活样态的一个“身份不详”之地,或者说正在探索的一个“案例”。这个“案例”今天已经和传统的农村有着很大的不同,首先是这里经过政府的投入,已经解决了水电气暖、电视、宽频、污水处理、垃圾分类等等大城市早就已经解决了的基础设施问题,条件比城市里的还要好;但是,它又不是城市,因为明月村不允许“把城市简单地复制到农村”,它在拥有了城市文明、城市舒适度的同时,还依然保持着农村的自然环境、原始生态,以及干净的空气、新鲜的食材——整个村庄依然是传承了几百年、上千年的中国农村的一副“老样子”。
可不是嘛,仔细想想,人类生存在地球,生活中唯有“美好的存在”是值得追求的,城市有城市的好,农村有农村的好,如果想把二者叠加,那在过去,是奇怪的、奢侈的、至少是少见的;但是今天,明月村就“两好加一好”,就把这样的一种探索、一种追求、一种理想给做成了。
……
翻开明月村外宣的小册子,上面有一段话,字虽小,却带着绵延千百年悠悠的历史且不断接力的一种气势!
明月村,位于天府成都绿色蒲江,距离成都市区90公里,隋唐茶马古道及南方丝绸之路上的皈依驿站,7000亩生态竹林,3000亩生态茶园,古松俊逸,古窑静默,民风淳朴,40余个文创项目,散落茶谷松林,一百余位陶艺家、艺术家、设计师栖居田园,新村民与原住民互相融合,共创共享幸福美丽新乡村。
2018年仲夏的一个黄昏,我踩着落日余晖,来到明月村,尽管对这个传说中依然保留着隋唐遗韵的川西南小村落,已经有所耳闻,但进得村来,还是眼前一亮,心头一跃。村口一块巨石,一人多高,双臂来宽,像碑一样竖着,上面凹进去“明月村”三个淡红的大字,石头并不是白色或青黑色,而是人为地把它做成了树干一样的深赭,深赭的背后还衬着一小片绿竹和一面白色的村舍山墙——画面感很强、很时尚。
车子缓缓进村,我怎么看不见村舍?“村里的房子呢?”
陪同的蒲江县外宣办工作人员就告诉我,说,您别找了,四川的农村就是这个样子,“望村不成村”,家家户户都是分散居住,互相之间保持着一段距离。
原来明月村并不是一个小村子,也不是我印象中北方的农村那样,一片错落不齐的农舍,一片散乱而自然形成的农田,大家聚成一个疙瘩,鸡犬之声相闻,炊烟袅袅相绕…… 今天的明月村,已经通过“打造”,由过去的三个自然村合并,变得很大,大到什么程度?6.78平方公里的总面积,727户人家,原住民2218位。这里虽说没有高山大川,只是一片缓丘,但外来人若非利用直升机凌空俯瞰,一下子还真看不清全貌。
那就只有看地图喽?
对对。
第二天天刚亮,我在地图上看懂了明月村。
村子形状粗粗看去,很像中国地图——“大公鸡”。只是小。著名的318国道,去往西藏的方向。到了甘溪,便岔向路北的一条洼路,越走越深,越走越窄,眼前便被绿色漾满,没有了疆界。
明月村里曾经有一座“明月寺”,村庄因此而得名。2009年以前,明月村还是一个戴着帽子的“市级贫困村”,村民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生活,种着水稻和玉米,家家都不富裕,也没想过能富裕。如果要“抓钱”,就只有外出打工。但是2017年,这里的人均年收入已经从过去的几百、冒千,超过了两万,村民不仅达到了“小康”,而且仿佛“一下子”就迈过了“穷日子”,过起了“富日子”……
怎么过来的呢?
短短几年,这个在中国近70万座农村之一的普通村庄,不仅成了“中国乡村旅游创客示范基地”“四川省文化产业示范园区”“四川省第一批乡村旅游创客示范基地”,而且发生的戲剧性变化,简直可以说是完成了一个谁都意想不到的“生存的飞跃”。
故事从哪儿说起呢?
一个人,一个神秘的人。开始她只是一名陶艺爱好者,爱陶,做旅游设计,在北京工作过。2008年汶川地震,8.0级的强度没有使明月村房倒屋塌,但村中的一口300年的老窑却震裂了嘴、塌了腰。
“爱陶人”因为姓李,我就简单地称呼她为“爱陶Li”吧,她的出现是为了探访这座古窑。
在中国古代,明月村的确是南方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上的一个驿站,不仅如此,还属于邛窑生产的区域范围,所以很多人都会烧窑,村里的“张家碗”“刘家碗”等等的,只不过那时候村民烧出来的陶品都是为了自家的生活所需,吃饭的饭碗啦,照明用的“省油灯”啦,以及家家户户用的泡菜坛子。
神秘的“爱陶Li”一进村,不顾自己是一个未婚女性,也不仅仅因为明月村古老的“龙窑”把她给“镇住了”,她深深地被明月村天然的美丽与超凡,村民的淳朴与善良所打动,于是一方面决定出钱修复古窑,另一方面决定在“明月村”扎下根来,成为明月村第一名自然入村的“城里人”。“爱陶Li”打算:通过自己努力,号召更多的同行来恢复古窑、参与制陶,继而把“明月村”打造成为一个日后可以在世界上“叫得响”的“明月国际陶艺村”!
“爱陶Li”经过考察,发现这里的土地、水、空气、湿度、净度,等等,非常适合制陶,况且这里的村民有制陶的文化、有基因,至今还有一位1932年出生的老陶艺传人——张崇明健在。
古老的“明月村”仿佛等待了成百上千年,就等着有一天有人能认识它、理解它、开发它,等着“爱陶Li”的一双“慧眼”。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中国古代诗人太多太多咏颂明月的诗歌,这一刻仿佛都把期待的目光对准了今天的时代——明月村,你准备好了吗?
2012年,“爱陶Li”找到了时任蒲江县政协主席的徐耘先生,提出了修复故窑,继而打造“明月国际陶艺村”的計划,希望得到当地政府支持,同时上交了一份《关于规划与建设邛窑陶瓷文化创意产业区的构想》。《构想》中提出了四大内容:
第一, 复兴邛窑,在明月村搞博物馆;
第二, 发展陶艺工坊,振兴明月村古老的邛窑产业;
第三, 扩大邛窑影响,在明月村搞国际交流;
第四, 邛窑旅游,让古老的明月村因受到现代生活的刺激,从里到外都快速发达起来。
对“爱陶Li”的构想,蒲江县政府、甘溪镇政府当然是支持,支持!具体由县政协接洽。
2009年以前,“明月村”的对口扶贫机构是四川省成都市的“政协”,县委县政府正在积极寻找下一步如何借助外力来振兴乡村。这样,和来自“爱陶Li”的积极性“一拍即合”:政府、政策、资本、产业、能人、操盘手、执行人,等等。几方面的目光随后都聚集到了“明月村”的“再造”——
截至2017年底,中国像明月村这样的自然村落还有69万多个。涉及人口大约6.7亿,占全国总人口的50.32%。
这么多的人口,农业人口,按照国家的部署,要在2020年以前完成“脱贫”,这一点中国政府已经向国际社会发出了明确的承诺。
总体目标:
到2020年,中国要稳定实现扶贫对象不愁吃、不愁穿;
要保障扶贫对象义务教育、基本医疗和住房;
要保障贫困地区农民的人均纯收入增长幅度高于全国的平均水平;
要保障贫困地区基本公共服务主要领域的指标接近全国的平均水平——
这就是著名的“两不”“三保障”。
时代已经拉开了大幕——“神来之笔”已经舞动,要使“明月村”沧海变桑田!
“明月村”在国家的“承诺”中不仅“先行了一步”,此刻蒲江县和甘溪镇的各个部门领导更时不我待,把“支持”迅速落实到行动上。于是实打实的安排、实打实的协调、实打实的资金,一一启动。为了尽快见到成效,县委县政府还专门成立了明月村“项目领导小组”,综合协调和项目定位;甘溪镇负责项目建设、基础设施和运营;村委会则具体协调用地、环境、秩序管理以及农业生产方式的转型,等等。
首先,8.8公里长的“明月村环路”由政府投入,漂漂亮亮地修起来了。
水、电、气、暖、电视、网络很快覆盖而成。
跟着还有很多外表看不到,但对于现代化生活又必不可少的基础设施,比如排污管网、污水处理、垃圾回收等也都在地上、地下迅速建设完成。
这些“基础设施”不是哪一户原住民,也不是后来进村的哪一户“新村民”个人能够做得到的。明月村的发展如果没有政府搭台,后面的导演、演唱者、参与者、共建者都没有可能出场。
据相关统计,近年来,县里、省里各级政府对明月村的投入已达8000万,对于川西南浅丘地带的一个村庄,不啻为巨大的一笔投入,是令人艳羡的倾斜。政府如此出手阔绰,在外人看来仿佛是透着“不差钱”的任性,但事实上不是。蒲江县不是一个富得流油的资源县、工业县,蒲江就是一个农业县,一个标准的国家农业大县。但是,你要发展,要闯出一条中国传统农村与现代、与城市相融合的道路,该勒紧裤带的时候就得勒紧,该舍得的地方又必须舍得!
为了做好电视节目(央视《新闻调查》),我和节目编导陈新红曾两次来到明月村,进行调研和前期采访。
我们问过不止一位后来入村的新村民一个问题,“如果当初你们选择了明月村,这里要是没有干净的自来水,洗菜、做饭,洗衣、洗澡;没有电,没有天然气,没有电视、网络,没有污水管网,甚至没法使用冲水马桶,你们还会不会来?”新村民都告诉我,“那恐怕就不会来了,就得犹豫。”。所以蒲江县对明月村的打造,是基础的基础,因为现代人无论生存在哪里,基本的生活舒适度已经不属于奢侈的要求。
然而,就在县镇两级政府全力支持,“爱陶Li”也已经投入了三四年打造明月村的“古窑观光区”“体验区”“产品展陈销售区”和“艺术家院落”的时候,出于某种召唤,“爱陶Li”犹豫再三,最终剃度出家,取名牧灯,开始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宗教慈善领域,打造“明月国际陶艺村”的项目似乎要面临搁浅。
怎么办?
这个插曲,的确让人有点意想不到。但是“爱陶Li”的行为并不是不能被人理解。同时,明月村开弓没有回头箭,行动号角已经吹响,当然不会鸣金收兵。
后来我们摄制组来到邛崃,专门采访了已经调任邛崃市“邛窑遗址开发保护”项目的徐耘主席。原来,我们准备听他讲一讲明月村这段“曲折”的纠结与坚持,但是没想到,徐耘主席对此根本就没有提,他认为“这不算什么”,明月村的发展是历史的敦促,村民的需要,更是国家振兴农村伟大工程呼唤的一个不能停歇下来的时代的脚步,怎么会因为一个人的离开而停止?况且“爱陶Li”虽然出家了,她所修复的明月窑已经焕然一新,她所打造的“明月窑”的陶瓷品牌已经推出,她在村里的产业经营至今还假手他人好好存在着,并一路领衔起着示范的作用。
“爱陶Li”的出家是安心的,明月村的前进不会停下脚步,人们对她的感激口口相传:凡事都是缘,是造化……
仿佛,明月村满眼能看到的郁郁葱葱丝毫都没有变;
仿佛,明月村一眼望不到头的茶园、果树、竹海、松海所衬托的农舍丝毫都没有变;
人们进得村来,耳朵能听到、鼻子能闻到的“鸟语花香”都没有变;
整个村庄几百、上千年传承而来的自然、和谐、朦胧、梦幻也都没有变。
但是,改变的规划却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只不过,明月村最初探索的打造“国际陶艺村”项目在“爱陶Li”走后,促使人们反思,反而借力长力,又扩大到了“陶艺加蓝染”“乡村旅游”+“餐饮、民宿”、各类农副产品深加工以及各类农村手工艺品的出产与出售,等等——总之政府搭台、文创唱戏,目的就是吸引外来的创客,从而更多、更多元化地刺激古老的明月村焕发出自己的内生动力,这一点,原则上一点都没有变。
为了充分利用好政策,蒲江县在国家地震补偿的大援助政策下,提供了187亩国有建设用地给明月村进行“引凤入巢”,这部分土地,分为17个地块,规划为40年产权,政策允许进入市场。另外,项目小组还启动了“改造村民老院落”的方案,让有意租用农民闲置“老房子”的创客可以得到政府政策保护和资金支持。
明月村村中的荷塘
当然,有了政府的投入并不一定就打通了明月村发展的通道,需要有人提出清醒的目标,哪怕这个目标前无古人,或如同一座大山挡在前头,明月村也会钻山开路,打通一条隧道,把新的思想、新的创举之光引进来。
提起“操盘手”,人们过去在大脑里可能不会出现太正面的联想。但是来到明月村,当我多次听到这个词,知道了这个词所承担的功能,对明月村的发展所起到的作用,我开始“今非昔比,拨乱反正”了。
明月村的“操盘手”是具体设计和规划这个村如何向前发展的决策人,至少是方案的推出人。同时“操盘手”不仅对今天负责,还要对长远负责,对未来负责,所以这个角色、作用,深刻而深远。
明月村的第一任操盘手是谁?就是徐耘。
2013年,政府委派徐耘直接负责明月村的开发,那时候,他还是蒲江县的政协主席,之前他做过成都的安仁古镇、新场古镇和天台山景区的策划,都是从“顶层设计”到具体的实施,老把式,经验丰富。
徐耘上任后怎么搞“明月村”?
一个乡村的振兴,一个村庄的再造,核心是什么?目的是什么?手段和路径又是什么?
他支持“爱陶Li”的主张,要把城里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外面”的人才引进来,这对古老的土地如同飞播造林。
明月村利用天时地利发展适合的产业,这些产业必须是和当地的农民有关的,是可以让当地的“土著”参与或通过培训、孵化能够参与的。因此,引进“文创”就是“酵素”和“孵化器”。这条路前无古人,至少在本地区还没有先行者。但是,引进了文创产业和能人,带动了明月村的产业,一个新问题冒出头来,那就是本地的传统农业还搞不搞?
搞!当然要搞!
这个问题很重要,是根本的东西。
“农事为先、农民为主”这8个字就是在那个时候由徐耘提出来,入脑入心。
明月村是一个农业村,农民喜欢跟土地打交道,跟庄稼作物同生同长,这个根本永远不能变。
“明月村”永远都不能“被变成”一座城市,这样的想法,徐耘如此坚定,不是出于他自己个人的爱好,也不是政府“操盘手”的独断专行。他的这种执念来自农民,来自明月村2000多位原住民。
简单一句话:“农民不愿意!”
我们来到明月村,就这个问题问了很多当地的农民:“你们愿不愿意把城市直接复制到明月村里来?大企业、大马路、大高楼……”回答一律都是“不,不愿意”。
明月村的村民就不想让自己成为“城里人”,或把自己的家园变成另外的一个“城市”。
那“你不喜欢城里人的好生活吗”?记得我也没有忘记问。
得到的回答:“城里的好生活我们当然是想要的,但继续生活在农村又能享受得到城市的便捷,那才是最安逸的。”换句话说,老百姓要青山绿水,要茶园竹林,要几百年老祖宗留下来的自然风光,也习惯了在这里过传统的农耕生活。
后来,徐耘主席对我说:“为了解决明月村到底要选择一条什么样的路来发展的问题,我不知和多少老村民深入地讨论过,也不知道在村里转过多少遍——农民喜欢什么?明月村的农民喜欢什么?既想享受城里人的现代化生活,又不愿意舍弃农村的传统田园;既想要像城里人一样地能挣到钱,又不想离开自己难舍的故土。这就是农民。明月村的农民。”
路在哪里?谁来试着开辟?
“操盘手。”
徐耘主席说:“对。没错。就是操盘手。操盘手的作用就是首先开路。这个角色在我们国家这一轮乡村建设中至关重要,尤其他们承担着‘顶层设计。路的方向决定着长远的未来。而‘操盘手是目标的制定者、组织者、执行者,也是各方利益的协调者、后勤服务的保障者,此外还是建设节点的控制者。你说有多重要?”
“操盘手”要长期陪伴,不能是“飞鸽牌”的,要做“永久牌”的。他们要长时间地起到连接政府、文创、投资人、原住民、资本等利益的相关方,统筹协调,步步为营。所以要组建这样一支操作团队,徐耘说“关键在找准人”。
“找准人?还要长期陪伴?您的意思是说‘操盘手要长期待在村子里,最好也能成为‘新村民?”我问。
徐耘说:“对,近些年很多外面的實践,比如日本、我国台湾,搞新农村建设或新社区建设,主要的操盘手就是要把自己的生活,乃至人生的命运都与这个村、这个社区紧紧相连。什么好处?好处就是休戚与共、命运捆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