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胡适译诗《关不住了》的诗意转变

2019-07-12 06:40甘立宏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武汉430074
名作欣赏 2019年20期
关键词:原诗代尔新诗

⊙甘立宏 [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武汉 430074]

一、诗意转变分析

1919年,通过许多在美国留学的中国学生,莎拉·替斯代尔的作品传入了中国,当时广为人知的诗作,是胡适翻译的《关不住了》。胡适在翻译之后,自称这是他新诗的新纪元。胡适这样的表述,引得国内许多人都关注这首译诗,关注莎拉·替斯代尔。在美国意象派诗歌的影响下,白话诗歌的自然音节、字和文法被胡适切实地展现了出来,并将诗歌散文化和白话化充分结合到了一起,真正跳脱出了旧体诗词的囹圄。从胡适的译诗来看,他的确做到了诗体解放,但是从其中所表达出的诗意来看,胡适并没有把替斯代尔诗歌中所表达的东西按部就班直译出来,而是对诗歌中的意义做出了一些修改,融入了自己特殊的情感,让原本深藏着悲伤情感的诗歌,充满了快感。

从表面上来看,莎拉·替斯代尔的《在屋顶上》,是一首表现爱的强烈和爱的自由的浪漫主义诗歌,比如诗歌第一节写道:“我的心将紧闭/如同把曾经敞开的大门添上了一把枷锁/爱神会被关在里面直到饿死/不再扰乱我的生活”相呼应的,是在诗歌的最后一节,写道:“我的心阳光明媚/爱在里面大声呼喊/我正浑身浴火/你不给爱自由/爱就从你的胸膛喷涌而出”。这两节原诗结合起来看,就是要把曾被迫压抑的爱彻底释放出来,给爱以自由,诗人对爱的深切渴望之情油然而生。但是这样的翻译也不是完全正确的,在英语中break是有“打破”的意思,但是英语中也有一个词组为break one's heart,它表达着一个固定的意思:让人伤心。这一个意义就与多数人所翻译的“打破”有着一些区别了。所以这一句,我们也可以理解为:“如果你压抑自己的爱情,那么爱就会让你更加难过”,而“打碎你的心”比“让人伤心”更加表现出对爱的强烈的自由追求,前者是诗人的一种直抒胸臆的情感爆发,表现得热切、激情,而后者则是藏在诗人内心深处的脆弱情感,更散发出一种沉重感和无奈感,这与替斯代尔的人生经历是分不开的:替斯代尔一生体弱多病,孤独的童年造成了她生性孤僻,在爱情上也没能圆满,只是将就嫁给了一个商人,孤独多病的替斯代尔最后选择了服药自杀。根据她一语双关的诗句和悲凉的人生经历,我们可以把这一句总结为两层意思:表层的诗意是对爱的热烈追求,而深层则是诗人得不到爱的自由的悲叹。

胡适所翻译的版本里改变了原诗诗意,更多地宣泄了拥有爱情的快乐。最明显之处,我们可以从胡适的一处翻译看出来。胡适的译诗里最后一节是这样翻译的:“一屋子里都是太阳光/这时候爱情有点醉了/他说:我是关不住的/我要把你的心打碎了”,而原诗最后一节第二句是“And love cried out in me”,“cry out”的意思应该是大声呼喊,而胡适翻译的是有点醉了。对比来看,这里的翻译与原诗比起来是毫无理由的,情感表现上也走向了不同的方向。“大声呼喊”表现的是一种激烈的渴望的情感,而“有点醉了”表现的却是一种惬意满足的舒适感,这种舒适感正表现出了胡适处于美好的爱情生活中。从整篇译诗来看,胡适并没有原原本本地按照原诗一句句地进行翻译,尤其是诗歌的第三节,他主要借鉴了替斯代尔诗歌中的意象和意境,而其他很多方面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变动,比如在诗行长短上并没有遵循原诗,再比如最后一节的后两句:“I am strong, I will break your heart/unless you set me free”,按照前两节的正常的翻译,应该译为“如果你不给我自由,我很强大,我会打碎你的心”,而胡适的翻译是“他说,我是关不住的/我要把你的心打碎了”,这样的翻译,语言上更加散文化、白话化,句式和内容上也和第一节中的“我说,我把心收起”呼应了起来,一开始“我”想把心收起,但最终“爱”不同意,形成了情感的压抑和宣泄的对比效果,使爱的情感更强烈,也就宣泄出了快乐。

二、诗意转变缘由

首先,胡适译诗改变诗意,应该与“五四”时期的译诗常态有关,这个时期的译诗与我们现在所理解的有所差异,我们现在所理解的译诗,就是在不改变原诗任何东西的情况下进行一定程度的语言文字形态加工,而五四时期的译诗通常都是创作式翻译,是把主动创作和被动翻译结合在了一起,以适应现实的需要,而这种翻译方式很明显带有很大的主观性,由于这时期的译诗更强调创作性而非翻译正确性,翻译出的作品必然会呈现出与原作品不同的思想或者情感,思想自由的胡适在创作翻译过程中就更不会局限于原诗当中了,而是要“旧瓶装新酒”,即是借他人之力更便捷地展现出自己的东西。因而,胡适的译诗为了适应创作式翻译的现实需要而改变诗意,也就不难理解了。

其次,胡适提倡的带有西方思想的“作诗如作文”也影响了诗歌创作的精神内涵。胡适在美国留学,深受西方文学思维的影响,他的“作诗如作文”必然会带有一定的现代西方思维。胡适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说:“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要说自己的话”。单从字面上来看,与普通的白话化创作没什么不同,在胡适《关不住了》中,第一节译诗表现出的是一种退却的消极情感,而最后一节胡适并没有安分译诗,而是把格式变为说话加上了“他说”,强调“我是关不住的”,把诗的内容和形式都做了改变,表现出的是勇敢追求的积极情感,联系到当时的社会背景,这两种对立的情感,应该就是封建伦理与自由人性的对抗,自由解放的人性才是人本应该拥有的东西,所以人性是关不住的。这种强调自由解放、反对封建主义的意识融进了胡适的血液之中,而胡适带有西方思维的“作诗如作文”让诗意发生了转变。

胡适改变诗意的主要原因来自于他的情感经历。胡适是在1919年2月26日翻译完《关不住了》,这时候的胡适是白话文运动的先行者,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年轻的胡适正意气风发,名声远扬,然而在婚姻上胡适并不如意。1904年,胡适十三岁的时候,母亲就让他与江冬秀订了婚;1917年,在母亲的催促下与江冬秀结了婚。孝顺的胡适一直都听从母亲的话,但旧式婚姻造成了胡适的婚姻悲剧,胡适也没能逃过父母之命。江冬秀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封建农村妇女,脾气差,爱吵架,对于自由开放的胡适来说很难与之有共同语言。然而胡适是一个“中庸”的人,从文学革命过程中就能看出来,胡适从不提革命,而是主张改良,所以他在文学革命时首发的是《文学改良刍议》,就在陈独秀发表了言辞激烈的《文学革命论》后,胡适紧接着就发表了《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他不主张激进,更偏向稳健,这是胡适的性格,所以他不会像鲁迅一样抛弃妻子远走他乡。但胡适也不会完全屈从于不美好的婚姻,在他结婚的时候,他就遇见了心仪的对象曹诚英,胡适对她倾慕不已,这在胡适的诗《秘魔崖月夜》中就表现得十分清晰:“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表现出了胡适对曹诚英深切的思念。这段感情是胡适一生中最为缠绵深爱的,胡适称那段日子是“烟霞山月的神仙日子”。胡适处在这样的倾慕和爱恋之中,译诗时的心态与平时肯定会有差异,在《关不住了》中体现得最明显的地方就是他把最后一节中的cried out 翻译为了“有点醉了”,让原本激昂的“大声呼喊”变成了惬意沉醉,这让胡适译诗中的无法理解之处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三、 形式与思想的双重诗意转变

胡适在翻译《关不住了》之前,也有一首完全跳出古体诗词格律的、解放了诗体的新诗《老洛伯》。按理来说,这首译诗才是胡最早的诗体解放的新诗,然而胡适并没有把这首诗作为他新诗的新纪元,其原因在于这首诗的诗意并不能表现出真正的现代性。《老洛伯》里的锦妮屈从家人催促,嫁给并不爱的“好人儿”老洛伯,只是为了报恩,在心爱的人吉梅回来后,伤心地与之分手,屈从了包办婚姻,放弃了自己自由恋爱的权利。这首诗虽然翻译的是西方叙事诗,但所表达出的情感与中国传统落后的爱情观并没有大的不同,所以表达着这样落后诗意的诗,胡适当然不可能把这首诗作为他新诗的新纪元。而《关不住了》所体现的情感完全不同于《老洛伯》,对传统呈现出一种反叛的精神,对于自由恋爱的现代爱情观表达出了强烈的诉求,诗歌形式的自由和精神的自由一起呼应了新文化运动的主张。所以,从《老洛伯》诗意的落后和《关不住了》诗意的进步比较来看,这是胡适新诗创作的巨大诗意转变,把诗歌的形式和内核都彻底推向了现代化方向。译诗者诗意的融入对中国新诗的现代性产生巨大影响,而中国新诗现代性的产生与译诗者的主观性思维也分不开,自由解放的思想从他这里开始融入了诗歌。所以可以说,胡适诗歌从《关不住了》开始进行了现代的诗意转变。

① 胡适:《尝试集》,外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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