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高昌
经历了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时代洗礼和美学嬗变,现当代诗词走过了继承、转化、吸收、扬弃、发展的辩证历程,既有横的移植,更有纵的承继,含英咀华,逐步从复苏走向复兴,从复兴走向振兴。无论是面貌还是神韵,都脱胎换骨,带来许多令人惊喜而又厚重芳醇的美学收获。
“笑问兰花何处生,兰花生处路难行。争朝襟发抽花朵,泥手赠来别有情。”——这首绝句的作者,是20 世纪早期著名的湖畔诗人应修人。他的新诗《妹妹你是水》《小小儿的请求》等流布颇广。他的旧体诗词的光芒,往往为他的新诗成就所遮蔽。像应修人这样的旧体诗词作者,在20 世纪灿如繁星。不少写新诗名世的诗人,也都有一些优秀的鲜为人知的诗词作品。只是因为他们新诗方面的盛名,这些旧体诗被掩盖了,比如徐志摩这首《清明雨中》:“檐溜潺潺插柳斜,异乡佳节不须夸。暂时为客还非客,此日离家总忆家。听雨有愁宜中酒,寻春无梦到看花。隔墙薄暮新烟起,暗减心情负岁华。”诗中描写了杭州清明雨中的感悟,表达了思乡和少年特有的一种透明的怅惘。
现当代诗词作者数量纷繁,面目各异。他们写作旧体诗大都不是为了发表,而是随感而发,随意挥洒,更加容易保留岁月和历史的原生态样貌,更能折射这一特定时期的诗人心态和社会细节。这些作品有诗的魅力,同时也有史的质素。由于种种原因,这些诗词作者和作品并没有得到更充分的认识和研究,但确实是一片陌生而又熟悉的开满鲜花的迷人原野。
清末民初正是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特殊历史时期,诗词的多元流变和多元生态,折射出了这个时代变革的复杂性和特殊性。而接踵而来的20 世纪的诸多历史事件,恰好为这些悲剧、喜剧、壮剧、惨剧做了详细的注脚:庚子事变、辛亥革命、军阀混战、日本入侵、国共内战直至历次运动、改革开放……一个个社会大事件给诗词作者带来各种各样的心理冲击,也为形形色色的作者搭建了新鲜的性灵舞台。他们的诗词作品是时代变迁的活的精神标本,寻找他们失踪了的轨迹和光芒,可以清晰地勾勒出一段段历史的背影和风雨的痕迹。
要研究现当代的中国,要研究20 世纪中国人的心灵密码,无论是同光体还是南社,无论是毛泽东、陈毅、叶剑英还是胡乔木,无论是鲁迅、郭沫若还是胡适、陈独秀,无论是苏曼殊、郁达夫还是龙榆生、夏承焘、唐圭璋,甚至无论是袁世凯、徐世昌、吴佩孚还是汪精卫、郑孝胥、王揖唐……都是无法绕过和回避的文本存在。
我对20 世纪诗词的关注,先是源于20 世纪80年代对郁达夫诗词的喜爱,而后则是因为对大学里的老师许桂良、顾之京夫妇的父亲顾随先生的敬重。我还记得在大学图书馆里借到郁达夫和顾羡季先生的诗词之后的惊喜——“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空悲眼界高,敢怨人间小。越不爱人间,越觉人间好”等名句,就像楔子一样楔在我的心上。之所以用到“惊喜”这个词,是因为此前我竟然没有注意到,在我的阅读视野之外,还有这样一种又新又旧、新旧难分、魅力无穷的文学样式的存在。
20 世纪80 年代初,我开始写诗时,读得最多的是舒婷、顾城、欧阳等朦胧诗人的作品。他们被称为崛起的诗群。徐敬亚先生在论文《崛起的诗群》中有这样一段话:“诗坛上升起了新的美。于是,通向美的道路,便又一次次出现了无数种可能性。无数!而不是唯一。”他提到的这无数种可能性中,并不意味着伴随着新诗的崛起,古典诗歌的艺术营养和艺术形式也就都应该被一股脑儿扔掉了。艾青、田间、胡风他们是一种道路,而鲁迅、郁达夫、聂绀弩这些人,其实也是一种道路。事实也证明,旧体诗词不仅至今顽强地活着,而且还呈现出朝气勃勃、生意盎然的和谐艺术生态。旧体诗特有的声、韵、调组成的韵律之美,是令人迷恋的。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与在田野里漫无目的地乱闯相比,速度和效率毕竟是不一样的。
“五四”以来,新诗虽然在主流文学界有了重要的地位,但其自身的某些缺陷所招致的争议也是一路相伴而来。鲁迅在1934年致窦隐夫的信中就曾说:“没有节调,没有韵,它唱不来;唱不来,就记不住;记不住,就不能在人们的脑子里将旧诗挤出,占了它的地位。”此后至今已八十多年了,尽管旧诗仍然没有从人们的脑子里被“挤出”,但旧诗被主流文学界所忽视甚至说歧视,也仍然是客观的文学现实——除了引起广泛聚焦的少数领袖和社会名人的作品之外,很少有研究者关注20 世纪旧体诗词的整体创作成绩。这种现象是不正常的,也是和20 世纪旧体诗词的创作水平和美学影响不相称的。
诗歌与时代有着天然的联系,从20 世纪诗词中我们能够真切地接收到时代前进的跫音。请来看袁克文的“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这两句表面是写游颐和园的感受,抒发了淡泊功名、不贪恋权势的明智的人生态度,实则曲折表达了对父亲袁世凯的劝谏和讽喻。再看张恨水写南京大屠杀的这两句:“城里遗民三十万,可能一哭似予无?”其笔调沉郁苍凉、凄清苦涩。再请看张大千写乡愁的这两句:“半世江南图画里,而今能画不能归!”因为战乱阻隔,作者漂泊海外,不能归国,画梅杏而思江南,感叹只能画却归不得。词调明丽,而心境悲凉。下面再来看看沈祖棻笔下的春愁:“三月莺花谁作赋?一天风絮独登楼。有斜阳处有春愁。”这句“有斜阳处有春愁”使沈祖棻赢得“沈斜阳”的别号。这首词写于1932 年,表现的即是踏青引发的春愁,实际还有隐含了“九一八”事变后国人对山河破碎的家国之忧,已经远甚于一己幽怨了。
新中国成立后知识分子的复杂心态,也能在旧体诗词中辨认出清晰的雪泥鸿爪。林散之在《七零年八月初三夜》中说:“江上青留点点山,别来无恙在人间。”一句“别来无恙在人间”,依稀让我们感受到平静水波之下的内心漩涡。聂绀弩的《惊闻海燕之变后又赠》是一首特殊年代的奇异的爱情诗:“愿君越老越年轻,路越崎岖越坦平。膝下全虚空母爱,心中不痛岂人情。方今世面多风雨,何止一家损罐瓶?稀古妪翁相慰乐,非鳏非寡且偕行。”作者服刑后获释,却惊闻爱女海燕早已自杀,随后写了这首七律送给老伴。全诗泪中含笑,笑中含泪。写的是家事,而从“方今世面多风雨,何止一家损罐瓶”这样的诗句,又折射出一个时代的悲剧性记忆。
以上举例,仅仅沧海一粟。实际上,20 世纪诗词绝不仅仅是辞藻层面的、技术层面的而更是生活化的、开拓型的、建设性的。据周晓川先生回忆,著名词学家夏承焘先生极为看重自己的《浪淘沙·过七里泷》。他临终之时嘱咐身边亲故:“我过老时你们不要哭,在耳边哼这首词就可以了。”词是这样写的:“万象挂空明,秋欲三更。短篷摇梦过江城……当头河汉任纵横。一雁不飞钟未动,祗有滩声。”这首词作于1927 年,写夜过富春江七里泷的感受。20 世纪旧体诗词的美学历程,也如七里泷的素淡而奇绝的秋光一般,徐徐展开,就是一幅淡雅画卷,引人入胜。
到了21 世纪,旧体诗词逐渐从复苏走向复兴,从复兴走向振兴,掀起一阵阵令人欣喜的文学新潮。日前诗词写作的重现或曰回归,并不是对既往新诗写作的简单否定,而是有益的调节和科学的补充。诗词新潮,早已经超越了单纯的文体回归话题,而更具有了一种别具风姿的传统文化的象征意义。
旧体诗词的当代发展,应该学习和借鉴新诗灵动的语感和鲜活的句式,于规矩严苛,词汇典雅,同质化、趋同化的语言之中突围而出,创造出接近口语、轻快自然、奇诡灵动的新鲜风景,适应更多的当代读者。尤其是要吸纳新诗的创新思维和敏锐思想,在无拘无束、求新求变的探索中进一步丰富发展和创造出更加多元化的审美生态,呈现出活跃奔放的青春活力。同时还要大量引入新诗的现代转型和表现技巧,借以反映新世界,表现新思想,营造新境界,用现代精神和时代目光体悟生活,感应现实,采用现代蒙太奇、时空变换、视角转移等现代派的表现手法。而优秀的外国诗歌,同样给当代诗词的发展注入了新鲜血液和丰沛营养,其澎湃奇诡的意境、灵动鲜活的表现、惊险瑰丽的辞藻、自由奔放的思想,都为我们的诗词创新展拓出高远的视角,提供了深厚的营养。
请看戴望舒翻译的法国诗人魏尔伦的作品:
泪珠飘落萦心曲,迷茫如雨蒙华屋。何事又离愁,凝思悠复悠。霏霏窗外雨,滴滴淋街宇。似为我忧心,低吟凄楚声。
(《菩萨蛮》)
这首翻译作品的结尾两句,用了庚韵和侵韵通押,未拘传统词韵。但整体而言,则是严格按照词谱来填的,现代派诗人戴望舒的古典学养,在这样的翻译实践中表现得非常醒目。而古典诗词的形式美,在这首翻译的《菩萨蛮》中,也给魏尔伦的作品增色不少。古典诗词实际上有着自己的一个比较稳定的独特的美学空间,不仅不比白话诗逊色,反而为魏尔伦更增添了郁勃的活气与斑斓的风采。
在一百年前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里,伴随着新文化运动的澎湃潮流,新诗带着鲜明的时代印记昂然崛起,成为20 世纪中国最重要的文学现象之一。这一崭新诗体应和着“五四”运动的激情呐喊,挣脱锁链和桎梏,带着火焰和雷电,扑面而来,勇立潮头。当时的学者将新诗称作“诗体的大解放”。而诗体解放的前提,是心灵的自由和灵魂的觉醒。帝制的剧烈崩塌、中西文化的激情交会、今古文脉的对撞对流,带来的是“人的文学”的时代景观。
我们来看民国初年的著名诗人程颂万先生的一首《忆少年》:
低摇扇子,笑拈花朵,半窥帘户。空庭怯花落,况黄昏微雨。六曲屏山遮翠雾。便思量、也无情绪。双双白蝴蝶,向花间飞去。
这首诗写寂寞心情,委婉细密,韵致盎然,但是我们还请看戴望舒的一首同样主题,并且同样写到相同意象的《白蝴蝶》,就会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给什么智慧给我,
小小的白蝴蝶,
翻开了空白之页,
观察组仪器设备管理、护士配合技能、器械准备以及消毒隔离质量评分均高于对照组,有统计学意义(P<0.05),具体见表1:
合上了空白之页?
翻开的书页:
寂寞;
合上的书页:
寂寞。
这首新诗的上下两段的一问一答,互相呼应,巧妙含蓄。空白之页和寂寞之间的巧妙比衬,自然生动,同时又与白蝴蝶的翅膀发生复义联想,在优美的意象中完美地演绎成内敛的情感素描。以实写虚,以虚写实,显示出漂亮的技术自觉,新鲜而空灵的美学感受也更鲜明了。把程颂万和戴望舒的作品放在一起比较,戴望舒的美学突破是非常明显的。出自戴手的《白蝴蝶》,其表现力和感染力也确实比程颂万的《忆少年》更强烈一些。
再请看戴望舒的《烦忧》: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这首诗其实就是辛弃疾的“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的现代变奏。诗人含蓄地表达了把爱藏在心里的小心翼翼的微妙情怀和矛盾心理。轻灵生动的句子借用回文诗的形式排列,把绵绵不绝、回肠荡气的情感波涛复唱成一个环状结构,既深沉委婉,又热烈迫切。其中有对古典诗歌的借鉴,但更加动人的还是作者独具匠心的白话美学探索。
新诗的第一个发展阶段最为辉煌。这一阶段并没有割裂中国诗歌传统,反而在大喊大叫的反传统口号下,顽强地承继和延续了中国传统的诗歌精神。新诗人们尽管对旧诗普遍歧视和警惕,其中的很多人却又很自然地回归对节奏、韵律等传统诗歌技术的认同和探索。新月派的格律化努力就最为明显也最有成绩,七月派在口语张力中抒写的时代激情也极其鲜明卓越,这二者对新诗的诗体建设都有着鲜明的现实意义。
比如鲁藜的《泥土》:
老是把自己当作珍珠
就时时有被埋没的痛苦
把自己当作泥土吧
让众人把你踩成一条道路
再请看邹荻帆的《蕾》:
一个年轻的笑
一股蕴藏的爱
一坛原封的酒
一个未完成的理想
一颗正待燃烧的心
这两首诗很短,和一首绝句的行数差不多,但是思想含量和艺术含量很丰富,语言上摇曳多姿,结构上新鲜考究,确实有许多地方值得旧体诗人认真思索。尤其是这两首诗中的口语表达,有效地缩短了诗歌和现实生活的实际距离。倘若换成佶屈聱牙的旧词老调,就会缺少这种朴实直接的沉甸甸的思想分量和美学效果。
今天检阅新诗这支纵横诗坛的队伍是令人振奋的。他们或华美或质朴或高昂或深沉或直接或委婉的各种声调,对新诗的审美演进和美学发展做出了可贵建树,代表了中国诗歌的又一个盛花期的艺术成就和美学贡献,也为当下诗坛提供一些新鲜的元素和经验,从而激活诗歌参与当下生活的更加激越的创造活力。
周啸天先生曾经写过《敬畏新诗》的论文,主张旧体诗词向新诗学习。他自己的创作也有新诗的影子,比如他的《儿童杂事三首》的第一首:
爷立儿走月即走,儿立爷走月不走。
儿太聪明爷太痴,月亮最爱小朋友。
下面是网上流传的一首根据金波先生童话《盲孩子和他的影子》改写的新诗:
从那时起 影子在我身边
带我去游玩这世界
说我是你一辈子的朋友
给我带来温暖与欢乐
……
雨过天晴 日月同现
还有那盏萤火虫灯
我看见了这陌生而美丽的世界
影子成了我真正的朋友。
如果把这两段节选的新诗与周啸天先生的诗对读,就会发现情韵格调上的相同之处。两者之间口语化的轻松自在,是一脉相承的。带着体温和岁月芬芳的文字,如瀑如泉,清纯芳冽,叮咚作响。
伊甸、柯平、简宁、阿吾等诗人在20 世纪80 年代中期开始大量发表口语化的新诗,新世纪以来走红的梨花体、羊羔体、乌青体,包括现在引起诗坛广泛关注的余秀华的作品,也都是口语化为主的作品。而在现当代旧体诗词中引入现代口语,其实也较早就有人开始热情尝试。
我注意到现在的诗人和学者在发表文章或接受访谈时,还有人把诗词称作以文言为主的一种诗体,我个人是不太同意这种说法的。先不论《诗经》和《楚辞》中的鲜明口语特色,不说唐诗中也有王梵志、寒山等人的口语诗,不说元曲和明歌中的大量口语,即使现当代诗坛,也能举出很多著名的口语诗名作。
一年开始日初长,客来慰我凄凉。偶然消遣本无妨,打打麻将。且喝干杯酒,国家事,管他娘。樽前犹幸有红妆,但不能狂!
(曾今可:《画堂春》)
这首出现在20世纪30年代的作品中的“管他娘”,就是一个著名的口语句子。
我们再请看20 世纪40 年代的名诗人唐大郎先生的一首诗:
昨天去到宁波同,乡会里厢看粪翁。
个展恒如群展盛,风姿渐逊笔姿雄。
眼前谈法应无我,海内名家定数公。
但愿者回生意好,赚它一票过三冬。
(《题粪翁个展》)
读到这首诗的前两句,你会不会觉得很困惑?其实这二句实为一句白话口语:“昨天去到宁波同乡会里厢看粪翁”,作者故意“砍拆”成二句七言,造成了一种奇诡诙谐而滑稽突梯的陌生效果,同时也把自己和粪翁相投情趣、不所避忌的亲切交谊表达了出来。这首诗,可说是典型的口语诗。
再比如20 世纪60 年代聂绀弩先生写的《伐木赠李锦波》:
终日执柯以伐柯,红松黑桧黄波罗。
高材见汝胆齐落,矮树逢人肩互摩。
草木深山谁赏美,栋梁中土岂嫌多。
投柯四顾漫山雪,今夜家中烤火么。
这首诗通篇充满现代口语,最后一句更是白得不能再白的寻常语言,亲切朴素,意味深长。这样的作品,有力地反驳了某些人认为旧体诗是以文言为主的诗体的误解。
近年来,以口语入诗词的风习犹盛,无以名之,姑且称之为口语派。仅目力所及,其中比较引人注目的有伍锡学、寓真、蔡世平等。
请看伍锡学先生的一首《塘边》:
鲫鱼婆与米虾公,攘攘熙熙戏水中。
一伙儿童撑膝看,谁丢石子一声“咚”。
再请看蔡世平先生的一首:
江上是谁人?捉着闲云耍。一会捏花猪,一会成白马。云在水中流,流到江湾下。化作梦边梅,饰你西窗画。
(《生查子·江上耍云人》)
这里的诗全用口语出之,天真烂漫,透明透亮,美不胜收。尤其一个“咚”字,真是妙不可言。寻常一样口头语,独将妙手点成金。网络诗坛的曾少立、无以为名等诗人的口语诗探索更是引人注目。
请看曾少立先生的一首:
三十余年走过来。空茫剩得旧形骸。徘徊有涉安危界,坎坷无关上下台。千万里,一双鞋。走山走水走长街。肩头著尽风和雨,偏是人寰走不开。
(《鹧鸪天》)
这些诗人们分居南北,彼此之间是否有过交集也不清楚,更没有共同发表过什么宣言口号之类。但是在用现代语言材料创作方面,却有很多共同之处。相对于专讲音韵格律、卖弄典故、乱掉书袋的一些诗作,口语诗词的大量出现,为诗坛吹来一股清爽之风。他们因在探索新路,致力于诗的自由化、口语化方面显出共同的有益的努力,且在诗歌风格方面有一致之处,所以引起很多读者的极大关注。他们的作品语言通俗,完全口语化,却又文采斐然、妙趣横生,让读者感到新鲜活泼,有出奇制胜的感觉。
说到采用日常口语入诗,如果单论近体诗和词的话,过去年代的诗人很多局限在打油形式的嬉笑怒骂,像大观园里刘姥姥那样,即使上了大席也根本做不了主客。而现当代诗词作者把口语直接引进当代诗词创作中,并让刘姥姥坐上宴席正座。从形式上来说,他们把旧体诗词写得不像旧体诗词,反而更像新诗了。这是一种大胆的创新。古人说“若无新变,不能代雄”,诗歌语言和艺术技巧上的革新和变化,为传统诗词的发展带来了新的风貌。
口语,并非新诗的专利。文言,也不是拘束当代诗词发展的桎梏。
当代诗人刘庆霖先生很早就提出了旧体新诗的观点,他的作品也有很浓郁的新诗味道。请看他的《西藏组诗之一》:
远处雪山摊碎光,高原六月野茫茫。
一方花色头巾里,三五牦牛啃夕阳。
这里用一方花色头巾来以小喻大地表现高原草野的斑驳陆离,以牦牛啃夕阳的通感意象来显示高原生活的宁静散淡,都有着浓郁的新诗韵味,可以体现新旧体诗体互鉴方面的迷人魅力。
再请看曾少立的一首《风入松》:
以星为字火为刑。疼痛像雷鸣。互为火焰和花朵,受刑者、因笑联盟。金属时刀时币,天空守口如瓶。突然夜色向前倾,然后有枪声。冬眠之水收容血,多年后、流出黎明。你在仇家脑海,咬牙爱上苍生。
这首诗意象奇诡,奇句迭出,吸收了很多新诗的表现手法。如“多年后、流出黎明”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北岛的诗句“从星星的弹孔里,流出血红的黎明”。
较之古代,当代旧诗在内容、情感、思想、词汇、表现手法等方面,发生了不少的新变化。比如魏新河说“秋水云端岂偶然,迢迢河汉溯洄间。此身幸有双飞翼,载得相思到九天”,这是古代诗人笔下所没有的内容。再比如刘庆霖说“夜里查房尤仔细,担心混入外星人”“夕阳求扫二维码,拉我进它朋友圈”,这是古人没有的情感。再比如聂绀弩说“尊书只许真人赏,机器人前莫出书”“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椎心坦白难”,这是古人没有的思想。再比如流沙河说“狱中陈水扁,楼下赖汤圆”,刘能英说“阿公软语劝阿婆,看下新闻联播”,这是古人没有用过的词汇。再比如李子说“种子推翻泥土,溪流洗亮星辰。杨柳数行青涩,桃花一树绯闻”,“亡魂撞响回车键。枪眼如坑,字眼如坑”“我把眼帘垂下,封存一架时钟”“沧海沉盐,荒垓化卵。时空旋转飞光堕。小堆原子碳和氢,匆匆一个今生我”,这似乎又是古人没有的表现手法……
除了新诗和外国诗,当代诗词作者的触角也伸向歌词,带给语言上一些更加尖新的韵味。比如电影《万万想不到》有一个主题歌叫《大王叫我来巡山》,由贾乃亮、甜馨父女演唱。歌词是这样的:“太阳对我眨眼睛,鸟儿唱歌给我听。我是一个努力干活儿还不粘人的小妖精。别问我从哪里来,也别问我到哪里去。我要摘下最美的花儿,献给我的小公举。大王叫我来巡山,我把人间转一转。打起我的鼓,敲起我的锣,生活充满节奏感。大王叫我来巡山,抓个和尚做晚餐。这山涧的水,无比的甜,不羡鸳鸯不羡仙。”以此为灵感,几位青年诗人写出几首旧体诗,颇有新意,请看其中三首:
天上白云团团转,枝头小鸟声声唤。人间且作逍遥游,七彩阳光心底灿。遍地鲜花开烂漫,娇娇一朵风中颤。好是芳踪不易求,心心念念驰如电。鼓乐喧哗巡几遍,滚滚红尘真好看。王命焉能拯凡心,多情总赖无情断。是妖是佛皆虚幻,但为天真留一线。溪流自绕青山青,任尔修仙登觉岸。
(海亮:《大王叫我来巡山》)
红日娇妍鸟语喧,巡行王命到尘烟。
何来何去休相问,一叶一花未敢专。
最美献吾小公举,烦难管自上双肩。
饥餐和尚闲敲鼓,不羡鸳鸯不羡仙。
(一苇:《大王叫我来巡山》)
山日闪明眸,林莺发好声。巡山随锣鼓,健步喜攀登。家有萌萌女,久占妖主名。女既为妖主,吾是小妖精。巡山何辞远,日暮必归程。一口山泉水,便觉全身轻。从此别疏懒,红尘下苦功。从此爱鲜花,献给前世情。不羡天上客,不羡鸳鸯盟。护你慢慢长,我会永年轻。大王快起床,大王把眼睁,大王先饶命,我去捉唐僧。
(司雨客:《大王叫我来巡山》)
青年诗人们的探索别具风味,让我们看到当代诗词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美学空间和时代变奏。
最后要说明的是,我题目中的所谓脱胎换骨,就是指理念上的嬗变和语言上的革新。正因为充沛的新的时代想象和大胆的新的口语表达,才给当代诗词带来了脱胎换骨的崭新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