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 乔以钢
在国内女性文学研究者中,刘思谦老师是一位前辈,然而与之相熟的晚辈朋友却有人以“思谦大姐”相称。虽然我自己不习惯这样称呼,但在对刘老师的敬重中着实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是1998 年秋在北京-承德召开的中国当代女性文学第四届学术研讨会上。那时刘老师已年逾花甲,但她坦诚直率,充满活力,时而还流露出童心。与之接触的人很容易受到感染,下意识地模糊了她的年龄。
20 世纪80 年代,刘思谦老师是高校中文学科中为数不多的女教授之一。她与思想解放的历史进程同步,高度认同“文学是人学”的观点,将现实主义和人道主义视为攀登“人学”高峰的双翼,认为只有抓住了“人”才算抓住了文学创作的奥秘。她对刘心武、张一弓、蒋子龙等人小说创作的评论,以及后来对一系列作家作品的探讨,无不渗透着这样的认知。1990 年春,谢玉娥请刘老师为《女性文学研究教学参考资料》作序,由此开始,她将自觉的性别意识融入学理性思维,走进女性的文学世界,进而“流连忘返”,深深地被吸引。
刘思谦老师曾这样谈起最初潜心阅读女作家作品时的感受:“这是一个同我自己息息相通的世界。一切都是如此亲切如此容易理解,很快就能找到感觉。……冥冥之中我觉得她们早就在那里静静地等我了。”(《“娜拉”言说——中国现代女作家心路纪程》“后记”)有关性别问题的探讨就是这样自然而然地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对女性文学研究的倾情投入,在她首先是回应自我心灵的呼唤,而不是为了书斋里的学问。
这一契机的到来似有偶然性,其实却又顺理成章——刘思谦老师对女性文学研究方向的选择,同样源于将文学看作“人学”的基本理念,只不过更加突出了真实具体、有血有肉、有性别的“人”。耿占春教授曾说人道主义和思想启蒙是刘老师整个学术生涯的支撑点,是她学术思想的底色,可谓知人之论。与此同时,父母伴随人生动荡解体的婚姻,自身半个多世纪的坎坷经历中蕴含的与性别问题相关的丰富经验,也从一个重要方面为刘老师有朝一日与女性文学研究结缘奠定了基础,蓄积了势能。
在刘老师有意识地进入女性文学领域的20 世纪90 年代,当代女作家的创作方兴未艾,文学史上的女性创作重新受到人们的关注,国内女性文学的学科意识正在生长,而意识形态的变迁、消费文化的兴起也对文坛面貌产生了深刻影响。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中,刘老师持守知识分子的良知,凭借思想的锐利和深厚的学养,不久便以高质量的成果迈入了女性文学研究领域的前沿。她的探索具有鲜明的主体性,富于历史和现实的质感,同时又广泛地吸收和借鉴了20 世纪后半期国外文学理论的合理成分。
刘思谦老师一开始就从本源上探寻女性文学的产生及其存在的意义,但她的思考并未囿于文学范畴。她坚守人文主义的立场,在对文学创作的观照中尝试运用人类学、历史学、社会学、语言学、心理学等多学科的理论方法。她的《关于母系制与父权制》《中国女性文学的现代性》等论文,对母系制与父权制等涉及女性文学研究的元概念,从社会结构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角度做出理论上的辨析;结合性别文化的历史和现实,阐释了在学理层面提出“女性文学”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又从中国女性探寻并建构自身主体性价值的角度,概括出“人—女人—个人”这一女性文学演进的内在理路,对中国女性文学的现代性做出了系统的论述。
刘老师明确认为,文学研究不能仅从方法论上解决问题,而是必须在方法论中引入价值论。也就是说,研究一个文本要看它对人是什么态度,对生命是什么态度。秉持这样的理念,她不仅真诚地直面历史,同时也以犀利的锋芒指向现实。在许多研究性文字以及散文、回忆录中,刘老师旗帜鲜明地拒绝灵魂的荒芜萎缩,拒绝精神人格的依附和沉沦,针砭现实中的悖谬萎缩平庸,反抗“他者”话语的劫持和吞没。她反对虚假、自欺,敢于解剖自身,反省内心的“蒙昧和黑暗”。她的阐释、批判和建构具有人文主义价值观这一坚实的内核,力求以理性和良知之光烛照现实,从文学中寻觅人之为人的理想境界。
长期以来,国内女性文学的理论建设面临挑战,很多基本问题需要探索。例如,如何理解这一学科的基本概念?如何从性别角度看待国外女性主义思潮、本土传统文化以及近现代以来的社会革命实践?怎样在历史性、综合性的视野中合理观照、恰当汲取各种思想理论资源,建构开放、流动、融入本土特征、富于生命力的性别理论?如此等等。刘思谦老师在理论研究方面走在前面。在《女性文学研究学科建设的理论思考》《女性文学这个概念》等多篇论文中,她以西方女权运动和女性主义理论为参照,结合我国女性生存经验与女性文本阅读经验,讨论了“女性经验”“性别”“女性文学”“妇女文学”“女性主义文学”等核心概念,提出女性主义与人文主义相融合的研究思路。刘老师还从经验主体、思维主体、审美主体、言说主体诸方面,论述了女性主体性以及现代意义上的女性文学内涵,致力于探求女性文学研究本体论、认识论、价值论与方法论的内在统一。她所取得的成果是近三十年来女性文学理论建设的重要收获。
在理论探讨的同时,刘思谦老师注重结合文学文本特别是经典之作展开具体分析。无论是她的专著《“娜拉”言说——中国现代女作家心路纪程》,还是与郭力、杨珺合作完成的《女性生命潮汐——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女性散文研究》,都具有贴近文本、感受心灵的特点。这些研究聚焦不同历史阶段复杂多样的女性生命意识和生命经验,结合作家创作活动及其文本进行细致深入的解读,并与男性书写的文本相互参照。读者从中可以领悟,所谓性别根本不是什么抽象、孤立的存在,它与国家、民族、阶级等社会历史内容互渗关联,共同对作家、文本以及读者发生作用,影响着文学的面貌。
长期在高校任教的刘老师清醒地认识到,高层次人才的培养关系着学科建设的根本,为此她有很强的责任感。1999 年,她率先在国内招收女性文学研究方向的博士生,产生了很好的社会效应。在有关文学研究方法的博士生课程教学中,她指导学生精读作品和代表性理论著作原典,在此基础上采用对话和笔谈的方式展开研讨,不仅帮助学生加深了对理论的认知,而且培养了他们提出问题、分析问题、对文学文本以及社会文化现象发言的能力。二十多年来,刘老师培养出一批具有自觉的性别平等意识、良好的专业素养的博士、硕士毕业生。与此同时,刘老师还热心推动学术交流。2007 年,在她的大力推动下,河南大学、洛阳师范学院与女性文学委员会合作,成功举办了第七届中国女性文学学术研讨会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女性文学委员会成立十周年纪念会。这次会议气氛热烈,与会者交流十分活跃,给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
近些年来,刘思谦老师年事渐高,由于身体原因不方便再出席会议。2017 年春节期间,我与樊洛平、张凌江两位老师相约,一起到刘老师在郑州的家中看望,为她送上节日问候和衷心祝福。刘老师那天精神很好,高兴地询问她所熟悉的同行朋友的近况,与我们聊起学校对她的关心、弟子的成长,还有她与老伴儿之间的趣事以及令人欣慰的孩子们,并不宽敞的客厅里笑声朗朗,我们和刘老师在一起内心温暖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