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明
1
当年那座大户人家的古宅院,散为落落民居,一下子搬进那么多人家,如此拥挤嘈杂,却何以互不纷扰呈现一派平和景象,且邻里间情深情浅酬酢殷勤?各家男人忙于生计如晨鸟出林暮合归巢,女人皆如劳蛛缀网治家有方,每家每户有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习惯,众生芸芸而各具志趣情性,却何以始终呈现出清和简静的自然节奏和温润的素淡色调来了呢?
我在想,除了时代的清明和人的文明教养诸因素,恐怕还有赖于这座古建筑的空间分割艺术,以及构建布局的章法秩序。
南北向一条明明眛眛的备弄,直豁贯通且幽静而悠长,犹把若大的宅第建筑一分为二:西侧原第三、四进厅堂楼阁厢房内室诸属已毁誉当年火劫,暂且不说,仅存的两进屋宇,一进一天井三两人家,又一进一天井三两人家,形成相对独立的居住单元,前后上下脉脉有序,分而可合,合而可分。分合之间,各家都有各自的生活,又有相邻数家的共享空间,交流沟通时,处于同一的建筑语境,恰可相与照应联络感情,氤氲一种亲切宜人的氛围。
备弄东侧依然保持古建原貌,为两小院和一“口”字形四合大院。依循院落大小房舍格局和建筑面积,安顿有四五七八家住户,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个又一个半封闭的居住空间。左邻右舍共同进出一个院子,抬头不见低头见;又都在邮电局各部门工作,同吃一个大镬子里的饭,家家户户知根知底,又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冷暖相依和谐相处的人际关系。平日里依门隔窗说个话儿,逢年过节或有人情往来,那就显得更为热络和亲近了。
当时的古市巷29号,住房确乎拥挤不堪,但并未因空间的窄小和局促,而感到精神的压力和情绪的压抑,反倒因建筑格局合理的空间分隔和转换,建筑形制前后进深的丰富层次、天井和院落的有序节奏、平屋和楼房的有机联络、门窗开闭的封闭和敞开……悉把原本单一的生活空间,衍化为一种情感空间、休闲空间、娱乐空间、交际空间……无形之中,在各家各户不同的生活方式之间,滋生出一种有类场域效应、情景效应、情绪效应、共享效应……纯粹的生命呼吸,自由的情绪宣泄,传统的交往方式,知足与期待的心理平衡,世俗与人情的交融园凝,劳碌與闲趣的交错呈现。粗野与文雅的交互纠结……诸如这种挥之不去的现场氛围,这种时起时伏映现出来的有意义和无意义的居家具象,也许就是从这种建筑环境中,引发出来的寓简于繁的文化内涵,以及寄情于朴的凡俗生活的体验吧?
2
于是,人在不知不觉之中,内心的淡定与困厄的居住环境取得和解,情怀与单一艰苦的生活状态纠缠乃至撞击出沉稳的心态和安居如常的精神气度。
有建筑美学家说过——
建筑现象一方面由服从于客观要求的物理结构构成,另一方面具有产生某种主观性质的感情的美学意义,所以说建筑环境的创造也是一种艺术的创造。人们在欣赏美术作品时会被它内含的精神意境所感动,在聆听音乐时会为其旋律、节奏所感染,同样,在进入一个建筑空间时会为其氛围所感动。因此,建筑空间环境承载了大量的人类情感,而情感正是联系人与空间的纽带。
(荆其敏、张丽安的《城市母语——漫谈城市建筑与环境》)
不是吗?建筑空间不仅因实用价值而存在,而且还以人的感知和感情而存在,置身其中自会被引发出既俱共性又呈不同个性的情绪反应。于是,建筑便有了活气,有了温度,有了生命力,并由此展现出富有现场感、历史感、文化感的种种审美视野。
我们所居之宅,不就是个大杂院吗,何美之有?
也许,我对现代文化和现代化建筑,缺少知识的储备和审美情感的沟通,骨子里还是喜欢古典建筑,或赋予古典元素和意韵的现代建筑,我的青少年时代正是在这座清代老宅中度过的,怎能不为之产生感情呢?
也许,当年作为单一的生活空间的大宅院,如前所说,已日渐与情感空间耦合如一,拙朴而自然,杂处而单纯,交集而亲近,平和而静好……凡此种种,确乎赋予日常生活以别具意义的文化感受,一种普世价值的人性和人情体验,一种平民化的甘处安全、安定乃至安逸的文化传统,也即“唯求心安”的生活常态和需求。
也许,这种草根意识和生活与之相合的常情、常理、常态以及生活态度、方式和追求,较为吻合于世俗人的心理结构和情感反应。那是一种在现代意识和文明的观照下,对具有传统文化意味的精神冀求吗?那是一种以平淡为美之所谓“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的美学憧憬吗?
也许……哦,也许没有“也许”;要说有,也许我是不是太保守太传统了?
一时还真说不清。
不过,我始终坚信,所谓的“传统”,不是一潭死水,而是一条从“过去”中流来,流到“当下”又必将流向“未来”的活水。一条不断吐故纳新激浊扬清而生生不息的河流,一条“不废江河万古流”而具有生命活力的河流。
纵观人类文明的历史发展轨迹,“传统”是流动的,变化的,更新的,不断在扬弃和创造性的重生中,裹挟现代性的文化生成,频频在这条涌动不居的河流两岸,历时性地展现出两岸崭新的文化风景。
3
我的家,居于大宅院的最后一进,是唯一独门独户的庭院。其实,我家住房也不宽裕。祖孙三代一家七口,仅正房一;附房一;小阁楼一;原通向内院的廊檐,隔出一小间,兼作厨房和进出走廊。
廊檐朝南有一排长窗,推窗可见一方井台一口古井,井水长年清澈甘洌。几户人家汲水用水朝朝夕夕,时或有人叙说家常三三两两,无论阴晴雨雪,无论闹猛清寂,都是动静错落的井畔风景。
井台一隅,有一株百年石榴,老树枝干斜逸盘桓曲致,长得颇为奇特。春来日渐繁茂,夏至榴花次第绽放,形如绛囊,越开越盛,如火如荼夺人眼目。元代诗人张弘范《咏石榴》一诗颇有趣:“游蜂错认枝头火,忙驾熏风过短墙。”待到秋风起时,又结出满树石榴,累累不可胜数。斯树所结石榴个子甚小,我曾摘下剥食,其籽细小而味涩,而且涩味经久不散,原来这是棵花石榴,只可观赏而不可大快朵颐。唐代诗人李商隐有诗云:“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石榴》)诗人所观所赏者,可能是有类果石榴的名种,诸如“三白甜”“冰糖石榴”之属,果实硕大而鲜甜。
想起韩愈的一首《榴花》诗,吟来颇感意味深长——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
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苍苔落绛英。
早在晋代,潘岳曾作《安石榴赋》,有称石榴为“天下之奇树”,有云:
遥而望之,焕若隋珠耀重渊;
详而察之,灼若列宿出云间。
千房同膜,千子如一,御饥疗渴,解醒止醉。
花开焕焕灼灼,挂果“千房”“千子”,确乎美且“奇”也。石榴又名“安石榴”,据《群芳谱》所载,其为西汉时张骞出使西域从安石国带回来的,初植极为稀少珍贵,物以稀为贵嘛。不过,历经代人栽培广植,应时展枝舒叶,东西南北,开花结子年年岁岁,好像早已成为生长在路边、庭院的寻常花树,一点都不稀奇了。但在唐宋时期,古人也许和年年“探梅”一般,欣然躬逢其盛,赏榴花品秋果,或为时令习俗也未可知。
韩愈赏花恰逢好时。石榴开花通常要在立夏之后,花色有深红、浅红、白、黄、黄白相杂,形形色色绚丽明艳。五月榴花盛放,诗人斯时所观之“绛英”,也即深红色的花朵,满树繁花照眼生辉,而且透过枝间,时见花落以后花蒂下面的小石榴。花开热烈,挂果隐约,多么迷人而又令人心生喜悦的画面啊。
然而,诗人笔锋陡转,为之“可怜”起来了。“可怜”者,怜惜、遗憾之意。何以为“惜”为之“憾”呢?原来,花树虽美,却赏者寥寥。是地处冷僻吗?是无人识美吗?是诗人自处幽独而感叹世无知音吗?是诗人借“怜”花之叹而实为伤感自身的孤独寂寞吗?凡此诸问,纠结心头……好像难以捉摸,又好像无须自作多情孜孜矻矻求其解了。
有意思的是,诗人把花开与花落,以及花开之热烈与“无车马”之冷寂二者作了鲜明的对比,因之激发出“可怜”的强烈的感伤之情,于是,这盛开的榴花,便暗含了悲欣参半的象征意味。本来,“榴花”开当自开,“绛英”落也自落,悉皆自然本性,也应是一种自由、自在,一种新陈代谢而生生不息的“完美”。有哲人说,愈是美的事物,愈能引发人的感伤情绪。“美”,展现出赏心悦目的感性表情;“美”,又烛照出大千世界万事万物的理性本然,造化为内外表里圆融如一的理想境界和美学魅力。
或许诗人太敏感,一则以易被“美”所感动,并因之得到内心的慰藉和愉悦;再则以在所见世间人事多不“完美”,时时有意无意地又生出忧伤的心绪。
这是不是如中世纪思想家于格所说的那样,“当我们企慕有形之物的美时,我们当然体验到了欢欣”,“不过与此同时,我们也体验到一种极端惆怅之感”?
这是不是又如英伦才子型作家阿兰·德波顿所说的那样:这种“感伤并不灼热,而更像是一种欢欣与忧郁的混合”,一则以因“所见的完美欢欣鼓舞”,再则以“也认识到我们的生活是何等的不完美”?
不是吗?当韩愈被“五月榴花”所吸引时,首先体验到的是榴花“照眼明”的美,并为之而愉悦,而陶醉,而欢欣;继而又因“此地无车马”也即除己之外别无赏花人而怜惜,而遗憾,甚至为“绛英”纷落掩没苍苔而“惆怅”“忧郁”。正因在花开“热烈”与人烟“冷寂”的鲜明对比中,致使诗人两种情绪的相与“混合”,谱出斯诗的复式情调,引发出读者对一切美的事物向往之情,并由此联想到现实生活中的种种缺欠和不完美,生发无限的审美想象,探赜蕴含其中的品质和理性内核。
阿兰·德波顿在其力作《幸福的建筑》中所說的一段话,颇有见地——
我们之所以会被某物吸引,以美称之,是因为我们察觉到它包含了可以体现某些品质的浓缩形式而这些品质正是我们个人或更宽泛地讲我们社会所缺乏的。
是的,我们个人和生活抑或社会的品质和境况,总有某些“缺乏”,有话说,不如意事有八九,哪能时时、处处、事事都称心呢?因此,每个人对“美”乃至对“幸福”的追求和体验,也各具情感态度和文化内涵,所呈形式千变万化,透露出来的生命价值和生活趣味各有千秋,总之皆是对某种“缺乏”的弥补和充实。
因此,凡是我们所能体验到的“美”,恰可慰藉这种种“缺乏”,诚如阿兰·德波顿所说:“或许在我们的生活最成问题的时候,我们才最容易接受美的事物”;“我们之所以说某样物品是美的,归根结底是因为它反映出我们心底埋藏最深的价值和趣味”;“能使我们感到幸福的就是这样相互关联、心心相印的感觉”。
当然,诚如法国文学巨擘司汤达所言,有多少种幸福观,就有多少种美。
韩愈看榴花,之所以感到美,正出乎其深藏心底的“价值和趣味”;并由此发现的“不完美”,生发出“可怜”的感伤情绪,更衬托出榴花之美。这种带有感伤情调的美,成为一种自然物与人的情感相互映照的美。
这与单纯地表现客观事物,文化内涵要丰富得多,也更有意思得多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