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见小说《奇见异闻笔坡丛脞》初探

2019-07-08 02:34陈益源陈灵心
明清小说研究 2019年2期
关键词:小说

·陈益源 陈灵心·

内容提要 刊刻于弘治十七年(1504)的《奇见异闻笔坡丛脞》作为一本被郑振铎称为“天壤间恐无第二本”的明代稀见小说,是今人研究明代小说不可忽视的重要材料,却一直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本文以《奇见异闻笔坡丛脞》为对象进行了初步的探索。首先,考察其小说作者雷燮的家族、生平、存世著作(包括《南谷诗话》)的相关情况。其次,讨论本书的卷数,介绍了该小说24则故事的分类及主要内容。再次,指出24则故事的主要素材来源,包括史传时事、民间故事、戏剧故事、前人小说等。最后,讨论本书的艺术特色,指出它具有理胜于情的创作风格、“诗文小说”的文体特征和“南谷曰”的点评形式,以此大略呈现《奇见异闻笔坡丛脞》的全貌。

引 言

刊刻于弘治十七年(1504)的《奇见异闻笔坡丛脞》是一部稀见明代传奇小说集,《西谛书目》载:“《新刊奇见异闻笔坡丛脞》一卷,明雷燮撰。明弘治十七年甲子江氏宗德堂刊本。此天一阁旧藏,天壤间恐无第二本,当珍重宝珍之。”①此书原为郑振铎(1898—1958)私人藏书,今藏于北京国家图书馆。卷首题“新刊奇见异闻笔坡丛脞卷之一 建安雷燮撰 书林梅轩刊”。卷末有“卷之□”字样,并有书坊牌记题“弘治甲子书林 江氏宗德堂刻本”。全书共72叶,半叶14行24字,黑口,四周单边。共收录《按察使祠志》《邯郸指腹记》《西蓭联句录》《三殇子乞铭录》《桃源访隐录》《武夷幽隐传》《陶泽遇仙传》《毛娇娘传》《零陵香怪录》《雪崖和尚东游记》《竹亭听笛记》《磁间阴德记》《烟花主人传》《蔡氏孝友传》《池蛙雪冤录》《都昌令传》《酒鬼自叙传》《洪照绝交录》《松壑道人演法录》《陈氏墓说》《月楼佳会记》《鄢陵野中辩语》《汴梁怪物志》《老尼传》等24篇作品。除《陶泽遇仙传》《都昌令传》《月楼佳会记》3篇超出2000字,余者字数多在1000到2000之间。

对雷燮(1474—?)及其《奇见异闻笔坡丛脞》,前人曾做过许多有益的探索。程毅中、薛洪《古体小说钞·明代卷》最早注意到这部作品,不仅收录了《雪崖和尚东游记》《池蛙雪冤录》二则故事,还在《池蛙雪冤录》篇末注云:“此事类似宋吕夏卿《淮阴节妇传》(庄绰《鸡肋编》卷下引)及《夷坚志补》卷五《张客浮沤》等所记。”②钱仲联(1908—2003)《中国文学大辞典》“奇见异闻笔坡丛脞”条云:“多记元末明初故事。当为明人所作。篇末有南谷的评论,南谷似即作者的别号。……书中故事比较简单平直,穿插诗词甚多,与《剪灯新话》系列小说相近。故事多有所本。”③陈大康《明代小说史》云:“雷燮,生平不详,仅知为建安(今属福建)人。”④薛洪、王汝梅《稀见珍本明清传奇小说集》收录《毛娇娘》《零陵香怪录》两则故事以飨读者,并对作者生平进行考证:“雷燮(成化至嘉靖年间)福建建安(今建瓯)县人,似号南谷,正德末曾以贡生任广西平乐县知县,注意安定治内各族人民生活。参见《建瓯县志》。”⑤笔者从前在《古代小说述论》中对雷燮生平及小说内容亦做过初步探索:“雷燮,建安(今福建建瓯)人,生卒年不详,《建瓯县志》卷一二、卷二六有传,言正德末以贡生任平乐县知县,曾下令招抚獠,使百姓安居乐业。……(24则故事)每篇约在二千字上下,穿插不少诗词,故事时代主要在元末明初,人物则以福建人士居多。若干故事乃民间流行题材。”⑥陈国军专书《明代志怪传奇小说叙录》⑦与论文《明代小说家雷燮事迹初探》⑧不仅详细考证了雷燮所在的建安雷氏家族,还根据《闽书》《福建通志》《广西通志》《群玉楼稿》《南谷诗话》等方志、文史资料梳理雷燮生平事迹,并考证了《零陵香怪》《按察使祠志》《池蛙雪冤录》等几篇作品的素材来源和文学影响,更进一步指出本书具有“诗文小说”的特征,卷末的“南谷曰”是明代小说评点中的早期之作。

不过,以上研究也仅仅对《奇见异闻笔坡丛脞》做了初步探索,事实上,关于这本明代稀见孤本传奇小说的篇章故事、素材来源、艺术特征,都还未有人作进一步研究。笔者有幸一窥《奇见异闻笔坡丛脞》全貌,故将初步研究成果呈现如下,为未来《奇见异闻笔坡丛脞》的研究者们提供一点参考。

一、雷燮其人及其生平

雷燮,号南谷,又称南谷翁、荔浦翁,建安(今福建建瓯)人。其生卒年,陈大康、薛洪、王汝梅与笔者从前皆曰不详。而据陈国军《明代小说家雷燮事迹初探》考辨,《南谷诗话》记载雷燮有“岁晏天涯客未归,三年此夕尚京畿。心忘炮竹翻天响,梦绕梅花带雪飞。自笑寻常千里外,还知四十九年非。身安旅食违乡井,午夜趋朝自振衣”一诗,可知其羁旅京城的第三年为49岁。《南谷诗话》记载雷燮在京时间凡四次,其中三年相连者为正德十五年至嘉靖元年(1520—1522)。又,雷燮之婿李默(1494—1556)《群玉楼稿》有“岁乙未三月十又七日,为翁初度”,故可推知雷燮生于成化十年(1474)三月十七日。⑨

雷燮所在的建安雷氏因祖庙在建安磺溪,又称磺溪雷氏。其家族为唐代蜀郡雷万春(701—757)之后,五代时避乱而迁居建安,此为磺溪雷氏第一世⑩。雷燮一支又出自于元代雷杭(生卒年不详)一脉。雷杭字彦舟,“以经术行业”,“举元统进士,初为浙江儒学提举,自以身际昏朝,进违本志,虚徐江湖间,稍迁武平尹,调潮阳,乃竟卒于官”。时“朱氏既没,易道多歧,先生作注解四篇,学士经生咸尊用之。于时有‘雷门易'之称”⑪。建安雷氏之家学渊源可见一斑。至明代,雷氏已为建安望族。雷燮为雷航七世孙⑫,“少倜傥有奇气,在诸生间言论慨慷,睥睨宇宙,自谓青紫可拾芥取也”⑬。至少在弘治九年(1496)之前雷燮娶妻杨氏。杨氏亦出自建安名门,系“内阁三杨”之一,内阁首辅大臣杨荣(1371—1440)的曾孙女。据陈国军考证,雷燮在弘治初年至正德九年(1514)之间于建宁府学读书,期间与当地文人、僧侣、官员交游频繁⑭。《南谷诗话》记录了不少雷燮与诗友登临揽胜、结社吟诗、以文会友的情况。如他曾夜宿建城南禅寺,僧无外云:“棋惊鹤梦松风外。”雷燮接:“碧落龙吟水月中。”并不满意,后又改作:“钟散鲸音水月中。”又如张宏(生卒年不详)任建宁郡守时曾有诗云:“眉黛横山色。”雷燮对曰:“颜酡衬日红。”郡博范琬(生卒年不详)先生有句云:“羽钟山色千岩秀,清满湖光一镜平。”雷燮以“铸”易“满”,改诗作“羽钟山色千岩秀,清铸湖光一镜平。”其意颇为自得⑮。可见雷燮其人确如《群玉楼稿》所言,是一慷慨任气,文采斐然,交游广阔的文士。

雷燮的仕进之路颇为不顺。《(民国)建瓯县志》卷十二、卷二十六载,雷燮岁贡时间为“正德末”⑯。《南谷诗话》中记载雷燮于正德十五年(1520)至嘉靖元年(1522)羁旅京师,这个时间与《(民国)建瓯县志》的记载大致相符,可知雷燮羁京三年正是他就学于国子监的时间。正德末,雷燮由岁贡选为县令,彼时他已年近五旬。他任官的地点历来有两说,《(民国)建瓯县志》记为平乐县,但又注云“一作荔浦,恐由平乐改调”⑰。而《(雍正)广西通志》卷五四“秩官明荔浦县知县”则明确记载:“雷燮,福建瓯宁人,贡生,嘉靖元年任。”⑱清汪森《粤西文载》卷六五“名宦”亦载雷燮任荔浦知县事⑲。李默《群玉楼稿》更多次称其为“荔浦公”,可知雷燮任荔浦知县确有其事。但是否是由平乐县令改调的呢?《(民国)建瓯县志》卷二十六云:

雷燮,正德末以贡士知平乐县,值猺獠群起,民弃家逃贼,相聚集,依险自固。燮下令招抚,复业者免其赋,贫无牛种者官给之。⑳

《粤西文载》卷六十五云:

雷燮,瓯宁人。正徳间知茘浦县。时猺獞群起,民无宁居。所在累石结砦,依险自固,并世业弃之。燮下令招抚,复业者免其赋,贫无牛种者官给之,流移渐复。㉑两段记载大略相同,且《群玉楼稿》也未曾提及雷燮任平乐县令事,雷燮由平乐县改调荔浦的可能性似乎不大。

雷燮任荔浦县令时,荔浦“猺獞群起,民无宁居”。所谓“猺獞”,是指聚居在两广一带的少数民族,骁勇善斗,民风剽悍,难以驯服,是驻地官员的心头大患。雷燮招抚由猺獞之乱引起的流民,不仅免除赋税,还分发耕牛助耕,使民休养生息,有效地平息了流民之患。此外,雷燮还重修当地城池,以拒盗匪。《(雍正)广西通志》载:

荔浦县,旧在永苏里荔江之浦,知县马宥筑土为城。景泰中以旧城滨江背山,每贼来窥伺,率自高山而下,屡为所破。城高仅丈余,民不可守。景泰七年,知县伍绘乃迁今城。地势最高,俯临城外,砌以砖石,覆以串楼,为门二,南曰“迎熏”,北曰“承恩”。嘉靖二年,知县雷燮重修。五年,居民失火,城楼燎焚殆尽。㉒

雷燮任荔浦县令凡五年,嘉靖五年(1526),53岁的雷燮辞官归乡,其事见《群玉楼稿》卷七《渊眀抚松图引》:

荔浦居蛮洞中,寇窃时作。翁捕击数有功,颇为部使者所忌,欲中伤之。翁曰:“松菊犹存,迷途未远,顾吾衰矣,安能与若辈共事?”竟拂衣归。㉓

回到建安的雷燮重新过上优游山水、吟诗会友的生活,“抡幽选胜,结侣诗坛,放歌畅饮,浩如也”㉔。时人或以陶潜喻之。归乡之后,雷燮主要致力于家族事业。嘉靖六年(1527),他继续父亲戆庵未竟之事业,倾尽半数家财,将已籍入县官的祖墓、祖寺、祖田收归雷氏㉕。为勉励后代子孙,将其辟为书院,因自号南谷,故题为“南谷书院”。

雷燮一生雅好诗文,其著作除《奇见异闻笔坡丛脞》外,还有一部《南谷诗话》,未见明清书目著录,今藏于日本静嘉堂文库,为海外孤本。是书凡三卷,未题撰人,惟卷首山阴周祚序云:“近见《南谷诗话》……南谷雷氏,名燮,闽建安人。”㉖是知作者为雷燮。《南谷诗话》成书时间不见记载,陈国军考为嘉靖元年(1522)二月至十月㉗。此书收录了不少雷燮自己的诗作,如咏秦长城诗:“虚筑长城远备胡,无人不道祖龙愚。虽然敛怨疲中国,界限翻为万事图。”咏岳飞墓:“恨杀奸臣心顺北,至今愤木尚南生。”咏项羽庙:“英雄倚庙有长江,伐暴功成亦可王。国事已非空百战,人心始定在三章。鸿门奇计元非计,垓下天亡实自亡。楚汉废兴俱寂寞,自古兵法尚周汤。”正德辛巳(1521)秋夕梦吟诗云:“长安一片月,挂向树梢头。照见梅花发,飘香过豫州。”十四夜,又梦得一联云:“对景有诗可明月,看花无酒不春风。”㉘弘治、正德年间,以李梦阳(1473—1530)、何景明(1483—1521)为代表的“前七子”倡言复古,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南谷诗话》卷上则开篇明义云:“文章不可蹈袭,诗可蹈袭古人耶?……终与人作奴隶,安能自成一家,而与古人颉颃耶?”㉙可见雷燮论诗反对蹈袭古人,似与当时主流大异其趣。

二、《奇见异闻笔坡丛脞》的卷数及内容

(一)《奇见异闻笔坡丛脞》的卷数

《奇见异闻笔坡丛脞》,又名《笔坡丛脞》。万斯同《明史》著录二卷㉚;《宝文堂书目》著录两种,一作“《笔坡丛脞》一”,一作“《笔坡丛脞》”㉛;《百川书志》著录一卷㉜;《千顷堂书目》著录一卷㉝;《(民国)建瓯县志》著录一卷㉞。由于万斯同《明史》最早著录该书,并云“两卷”,故大部分学者认为此书原以二卷本传世。惟薛洪、王汝梅因弘治十七年刊本一卷末有书坊牌记,故提出第二种可能,认为“此书似未残,只是刊刻时删去了卷次。按照明代传奇小说集分卷常例,此书可能原为四卷”㉟。在无其他证据支持的情况下,仅以明代小说集分卷常例,而得出本书原为四卷本的结论,似乎值得商榷。不过从版本状况看,《奇见异闻笔坡丛脞》卷首的“卷之一”、卷末的“卷之□”和书坊牌记的存在也确实令研究者疑惑。因为该书从第一则到最后一则故事的文字在刊刻上首尾连贯,无缺页或多页的情况,可知今存这24则故事是相当完整的一卷。那么此书若原本就为一卷本,则“卷之□”的字样似无出现必要;若此书原为两卷本,今存第一卷,那本该出现于第二卷卷末的书坊牌记就不该出现于第一卷卷末。笔者的猜测是,《奇见异闻笔坡丛脞》确实是两卷本,其中一卷的刻版或许在长期流传的过程中损毁或丢失,而后来拥有它的书商认为本书的内容仍具有商业价值,故对刻版进行挖改,将原本标识的卷数刻意模糊,使该小说能继续以比较完整的面貌在市面上流传。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奇见异闻笔坡丛脞》卷末的“卷之□”与书坊牌记都相当模糊。(如图1、2所示)。

图1:《新刊奇见异闻笔坡丛脞》卷首

图2:《新刊奇见异闻笔坡丛脞》卷末

另一值得注意的现象是,《笔坡丛脞》的24则故事中有7篇(引文中加下划线者)曾被司马泰(生卒年不详)《广说郛》收录,或由于创作风格相近,这7篇又与《荆门老妇传》《望江楼记》《东轩丽情记》一起被误认为是明初小说家瞿佑(1347—1433)的作品,《千顷堂书目》卷十五著录如下:

《广说郛》七十卷

七卷 ……老尼传 烟花主人传 酒鬼自序传 荆门老妇传俱瞿佑……

四十三卷 雪厓和尚东游记 竹亭听笛记 磁间阴徳记 望江楼记 东轩丽情记 俱瞿佑……

五十一卷 ……陈氏墓说 瞿佑……㊱

另,又有7篇(引文中加下划线者)曾被《古今汇说》收录,《千顷堂书目》卷十五著录如下,均不题作者:

《古今汇说》六十卷

十四卷 ……唐昭卿传 武夷幽隐传 陶泽遇仙传 都城故老传 治溷生传

二十六卷 ……洪照绝交录 桃源访隠录 池蛙雪寃录

三十一卷 ……龙川略志 汴梁怪物志 玉照堂梅品志

四十五卷 ……教外隐语 鄢陵野中辩语㊲

以上22篇作品,加下划线的14篇均为《奇见异闻笔坡丛脞》故事,而其余8篇作品,即使署名为瞿佑所作的《荆门老妇传》等4篇小说,均不见载于《千顷堂书目》外的文献。因此陈国军推测以上作品,除了已知《老尼传》等为《奇见异闻笔坡丛脞》卷一的作品外,其他篇目,不排除是卷二中小说作品的可能性㊳。

(二)《奇见异闻笔坡丛脞》的主要内容

《奇见异闻笔坡丛脞》现存24则故事,主要叙元末至明初的人伦节义、人鬼精怪、阴德报应之事,大致可分为六类,各类内容大略叙述如下:

第一类为忠孝节义故事。如《按察使祠志》叙明建宁按察使张瑛平息寇乱,以身殉职,后人感其英烈为之建祠;《蔡氏孝友传》写闽人蔡氏一门六兄弟手足友爱,同气连枝,终使一门贵盛;《老尼传》写东瓯高氏女孀居丧子,遁入空门为尼,其言行智慧,常使男子自愧。此类故事以记闽人闽事为主,呈现出史传意识高于小说意识的特点,议论说理也比较陈腐,艺术价值不高。反而是《磁间阴德记》叙元末洛阳诸葛胜兵乱时捍卫少女傅赛娥免遭侮辱,若干年后方知赛娥乃是自己失散多年的未婚妻子;《池蛙雪冤录》叙节妇何氏与后夫雨后共游园林,偶见儿子以竹竿再三抵一池蛙落水,竟使前夫吐露当年因垂涎何氏美色而设计溺死前夫之事,何氏遂告官杀夫报仇。此二则故事虽叙阴德报应之理,但情节一波三折,对义士诸葛胜、节妇何氏形象塑造尤为生动。

第二类为公案故事。如《雪崖和尚东游记》写僧人雪崖入一人家劝募,因无人,留一抄题疏簿而出。恰巧此家少妇当日与人私通,杀夫而逃。案情暴露,雪崖涉嫌入狱。行刑当日,奸夫自首,方使真相大白。在篇末的“南谷曰”中,雷燮虽然也流露出对雪崖和尚的同情,却以僧人“无父无君,游食取祸”,认为其可悲可悯而“不足恤”,反而对自首少年“舍生伏罪,观死如归”的行为流露敬意,认为其为人比“茍趋利禄而忘君父,忍心害理,负罪无穷”的士大夫更加可贵。体现了雷燮“少倜傥有侠气”的人物个性,以及对官场世情的轻薄鄙夷。

第三类为世情故事。如《洪照绝交录》写豪士洪照由富转贫,饱尝世情冷暖;《烟花主人传》写文士卢溢好色荒淫,终迷不返,身死人手;《月楼佳会记》写河南大家子梁鸾生性好赌,终使家财荡尽,身死异乡,其妻俏俏本大家闺秀,却因月楼私会、所托非人,最后自经而死。此三则故事皆写元末明初之豪门贵子、儒士佳人自盛而衰的悲欢离合之事,表达了雷燮对当时纵欲越礼的社会风气、世态炎凉的社会氛围的不满,在对世情的极力描摹中显示出极强的警世、劝诫意味。

第四类为仙凡故事。其中《桃源访隐录》《武夷幽隐传》皆写隐士幽人误入桃源、武陵之境,于仙境中遇老翁、神人,畅谈古今,咏歌抒怀。这种“误入仙乡”的创作深受陶渊明(352—426)《桃花源记》的影响,但《桃源访隐录》将重点放在主角游天华与桃源老翁对历代兴亡教训的咏歌上,而《武夷幽隐传》则用大量篇幅记录了隐士林必花与遂古上人对上古之世、养生之术的讨论。前者表达“元末之乱,不下于秦”,后者抒发雷燮对时政世情的愤懑不满,对上古无为之世的悠然向往。《陶泽遇仙传》写陶泽遇仙女事,铺陈婉转,文辞华丽,情韵悠长,是典型的仙凡感遇题材。文中对陶泽与女未婚交媾之事,亦未多做讨论,似乎只是叙一传奇故事,以资谈佐。但文末“南谷曰”却又云:“神仙怪诞奇异之说,固不可信。陶泽自叙其奇遇如斯,亦秦梦记、韦安道传云耳,岂真有此事哉?”表达了雷燮本人对陶泽遇仙这一类超现实的故事颇不以为然。

第五类为幽明故事。如《西蓭联句录》写林尧臣死后与生前好友魏元节抵夜联诗;《三殇子乞铭录》写三山老学士吴南溟为门下早殇的三弟子作诗写铭;《都昌令传》写宋末江西都昌邑令黄侠生为贤令,死为英灵,守护一方百姓;《竹亭听笛记》写元统间有善笛者戴昕与玄宗时宫女之鬼魂因笛结缘,阴阳陌路,竟成知己。与虚伪、冷漠、堕落的人间故事相反,这一类人鬼相交的故事在雷燮笔下反而流露出可贵可感的真情与暖意。

最后一类则为精怪、神魔故事。《奇见异闻笔坡丛脞》记录了三种不同的精怪类型:《毛娇娘传》写狐妖毛娇娘变身美女惑人;《零陵香怪录》写建阳一爱香女子死后化身零陵香怪惑人;《汴梁怪物志》写宋驸马崇义公故居中银酒壶、宝剑、金秤椽、金叵罗盏、铜烛台、金花钿、青铜镜等古物夜间化为人形,与误入此居之商客吟诗;《松壑道人演法录》题材稍异,写松壑道人与邪道黄兴法演法斗法事。雷夑一方面流露出对这类精怪奇谭故事的兴趣,另一方面,又常以“南谷曰”的方式强调此乃怪力乱神的不经之谈,流露出矛盾的写作心理。

综观全书,猎奇心理、史传意识、乡土情怀、劝惩思想构成了雷燮创作《奇见异闻笔坡丛脞》的创作动机与写作心理。虽然书中几乎没有篇章涉及与雷燮本人有关的信息,但了解这部小说的题材、内容、创作动机、写作心理,或有助于加深对雷燮这一小说家的经历、思想,乃至所处时代的了解和认识。

三、《奇见异闻笔坡丛脞》的素材来源

《奇见异闻笔坡丛脞》的素材,既有来源于史传、时事的部分,又有来源于民间故事的部分,更有大量故事因袭了前代戏曲、前人小说的情节关目,现将笔者的部分发现整理如下。

(一)史传时事

《奇见异闻笔坡丛脞》中确有本事可考的一篇为《按察使祠志》,文中所写的福建按察使张瑛(?—1449)是一代名臣,永乐中任刑部员外郎,正统时擢建宁知府,平邓茂七之乱。后擢福建右参议,仍知府事,平叛邓茂七余党之乱时与从父张敬以身殉职。弘治五年(1492),建宁知府刘玙奏请为其立祠,是为按察使祠。雷夑感其英烈,故创作这一故事,并将之置于《奇见异闻笔坡丛脞》首篇,对张瑛之敬仰可见一斑。张瑛其人,《明史·列传第一百七十七》“忠义一”载其事云:

张瑛,字彦华,浙江建德人。永乐中,举于乡,历刑部员外郎。正统时,擢建宁知府。邓茂七作乱,贼二千余迫城结砦,四出剽掠。瑛率建安典史郑烈会都指挥徐信军,分三路袭之,斩首五百余,遂拔其砦。进右参议,仍知府事,烈亦迁主簿。茂七既诛,其党林拾得等转掠城下,瑛与从父敬御之。贼败,乘胜逐北,陷伏中,敬死,瑛被执,大骂不屈死。诏赠福建按察使,赐祭,官其子。弘治中,建宁知府刘玙请于朝,立祠致祭。㊴

此外,《(弘治)八闽通志》卷三十七“秩官”、《国朝献征录》九十一卷“实录”亦有传,各书所载生平与《按察使祠志》相差不大。可见《按察使祠志》是一篇实录多于虚构的作品。不过,在描写张瑛被杀时,《按察使祠志》比上述史传文献增加了这样一段描写:

公骂曰:“汝曹凶愚死物,方今天子圣明,臣下清慎,何负于汝,乃逆天作乱?吾为郡守,出讨贼当尽杀汝,上报天子,下安黎庶,今不意至此。盖臣子为君父死,理所当然,吾死后,汝曹不日诛也!”

雷燮与张瑛所处的时代相去不远,同时他又很有可能是按察使祠建立这一事件的亲历者。虽然在今天还流传的福建民间故事中,已经很难找到与这位建宁官员相关的记载,但相信在弘治年间的建宁,一定流传着不少与张瑛有关的故事。雷燮创作《按察使祠志》,必然参考了以上所提到的若干史料,但像小说中张瑛就义前的一番豪言壮语,就为史料所不载。它或许是雷燮对民间流传的张瑛故事的记录,也可能是他本人为了凸显张瑛之英烈,自然而然产生的一种文学想象。无论如何,这种文本上的差异,正是史传与小说的不同之处。

(二)民间故事

《奇见异闻笔坡丛脞》的素材有取材于民间故事的部分。如《池蛙雪冤录》的故事就是中国古典小说中常见的故事类型,最早见于宋《吕夏卿文集》,庄绰(1079—?)《鸡肋编》录其事略云:

妇年少,美色,事姑甚谨。夫为商,与里人共财出贩,深相亲好,至通家往来。其里人悦妇之美,因同江行,会傍无人,即排其夫水中。夫指水泡曰:“他日此当为证!”既溺,里人大呼求救,得其尸,已死,即号恸,为之制服如兄弟,厚为棺敛,送终之礼甚备。录其行橐,一毫不私。至所贩货得利,亦均分着籍。既归,尽举以付其母,为择地卜葬。日至其家,奉其母如己亲。若是者累年。妇以姑老,亦不忍去,皆感里人之恩。人亦喜其义也。姑以妇尚少,里人未娶,视之犹子,故以妇嫁之。夫妇尤欢睦,后有儿女数人。一日大雨,里人者独坐檐下,视庭中积水窃笑。妇问其故,不肯告,愈疑之,叩之不已。里人以妇相欢,又有数子,待己必厚,故以诚语之曰:“吾以爱汝之故,害汝前夫。其死时指水泡为证,今见水泡,竟何能为?此其所以笑也。”妇亦笑而已。后伺里人之出,即诉于官,鞫实其罪,而行法焉。妇恸哭曰:“以吾之色而杀二夫,亦何以生为?”遂赴淮而死。此书吕氏既无,而余家者亦散于兵火。姓氏皆不能记,姑叙其大略而已。㊵

此外,徐积(1028—1103)《节孝先生文集》卷三《淮阴义妇》、洪迈(1123—1202)《夷坚志补》卷五《张客浮沤》、明人陆容(1436—1497)《菽园杂记》卷三《虾蟆传》的故事大类如此。这个以超自然力量使真相暴露,以美貌少妇大义灭亲、报仇雪恨为结局的民间故事,由于包含了公案、复仇、节妇三大元素而成为一个长盛不衰的故事题材,从宋到明清,一直被不断地复述。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将其归入960【阳光下真相大白】类型故事㊶。《池蛙雪冤录》之后,也闲居士《轮回醒世》卷十二《谋妻报》、张应俞(生卒年不详)《杜骗新书》第十六类“婚娶骗”《因蛙露出谋娶情》、西湖渔隐主人《欢喜冤家》第七回《陈之美巧计骗多娇》,都是这一故事类型的再现,可见这一类型的民间故事的传播的广度。

(三)戏剧故事

《邯郸指腹志》一则,叙邯郸赵弄璋与李阿淳指腹为婚,婚期将近时,男女两家各遭丧事,故婚事推迟。阿淳家资丰厚,与弄璋私约夜半相见,欲携百金与之。赴约当日,弄璋与友费生共宿平康妓家,弄璋以此事告费生,不慎泄露,为妓所闻。妓之夫遂半夜埋伏于约定地点,夺走金钱,重伤阿淳,李家以为弄璋杀人,故报官令弄璋下狱。弄璋不肯伏罪,宪官见其供词恳切,必不为凶手,又详加审问,并牵连费生入狱。费生亦不认罪,作供词数百言自陈。宪官阅后,拘捕平康妓与其夫,严加拷问,终使真相大白,判弄璋与阿淳仍为夫妇。

将指腹为婚这一特殊婚俗变异为公案故事中的一环,至迟在关汉卿(1219—1301)元杂剧《钱大尹智勘绯衣梦》中就已经出现了㊷。《绯衣梦》叙书生李庆安与员外之女王闰香指腹为婚,后李家家道中落,王员外意欲悔婚,闰香不从,约李庆安夜间于花园等候,欲授以钱财。是夜丫鬟梅香奉命前去花园,为盗贼裴炎劫财害命,王员外认定李庆安为凶手。庆安被捕下狱,将处死刑。幸得府尹钱可复判此案,又得神示,终捕得真凶,李庆安被释,与闰香成婚。

由上可知,《邯郸指腹志》近乎完整地继承了《绯衣梦》的情节。明清两代,《国朝名公神断详刑公案》卷四“婚姻类”《戴府尹断姻亲误贼》、《廉明奇判公案传》之《韩按院赚赃获贼》、《海刚峰先生居官公案》第五十四回《判奸友劫财》、《龙图公案》第六则《包袱》等小说,也都是这一故事类型的重复,可见这一指腹为婚型公案故事在明清两代的流行。

(四)前人小说

《奇见异闻笔坡丛脞》的素材来源,还是以前人的志怪、传奇小说作品居多。像《雪崖和尚东游记》一则,便改写组合了唐传奇《宫山僧》与《冯燕传》的情节。《宫山僧》叙一女子夜中私奔而为人所害,尸体堕入井中,宫山东廊僧为躲避凶手追杀亦失足堕井,天明则被捕下狱,遭受酷刑。逾月,杀女者于他处被捕,僧才得免。就《雪崖和尚东游记》中僧人雪崖被卷入凶案而入狱,饱受酷刑,后又得释的过程来看,与《东山僧》颇为相近。《冯燕传》则叙冯燕与滑将张婴之妻有私,一日二人私会,婴饮酒回,大醉而卧。燕转匿门后,而巾堕枕下,与佩刀近。燕指巾令妇取回,妇误会而取刀与之,燕便取刀杀姘妇而逃,次日张婴被误认为杀妻凶手而下狱。行刑当日,燕于刑场坦然自首,出脱无辜。就姘夫姘妇通奸杀人、奸夫刑场自首的情节来看,《雪崖和尚东游记》又近于《冯燕传》。因此笔者认为,雷燮在创作《雪崖和尚东游记》时极可能模仿了《冯燕传》的情节,同时或受《宫山僧》故事的启发。

又如《零陵香怪录》一则,叙建阳富人李氏有三女,长、次女俱适人,三女天姿待字闺中。一日二姝归宁,家有零陵香草四束,其母挈而三分,独厚于二姊。天姿性情烈,竟以为父母故窘辱己,遂自经于楼中。父母姊妹无不痛之,谓天姿最爱香,故置香于明器中以殉。几一年,常有人见天姿香气袭人,于傍晚天阴不雨之辰而出,子弟受其迷惑,死者不少。弘治改元,知县张津发其墓,伐其林,此怪始息。在《奇见异闻笔坡丛脞》成书之前,明人沈周(1427—1509)《客座新闻》卷一〇《零陵香怪》便记录了江西建阳有“零陵香怪”的传说,此可视为《零陵香怪录》的雏形:

江西建阳一大家有女子平昔爱佩零陵香,无时去手。其女卒,父母惜之,买云香袋置于棺中。后但少年经其坟,即有香风袭之,见一女子与之污合,合即死,如是者凡八十人。乡里闻于县,知县申上司将发其墓,死女托梦于父母求救,县官至再四不容。发后,其女亦不再出为害。㊸

《奇见异闻笔坡丛脞》成书三十余年后,《(嘉靖)建宁府志》卷二一“零香姐”亦载零陵香怪故事,其叙事不仅比《客座新闻》更加具体,更增加了零香姐本姓李等细节,或许是受到《奇见异闻笔坡丛脞》的影响。

《奇见异闻笔坡丛脞》创作过程中,还受到明初最富盛名的几本传奇小说集瞿佑《剪灯新话》、李昌祺(1376—1452)《剪灯余话》、赵弼(约1445年前后)《效颦集》的影响,在故事的情节设计上有明显的因袭之处。如《桃源访隐录》与瞿佑《剪灯新话·天台访隐录》一篇有明显的承袭关系。《桃源访隐录》写陵隐士游天华误入桃花源,见一老翁,自言是秦人避乱卜居于此,天游以长诗叙由秦至明之事,老人又论秦亡旧事。后天游登舟而返,终身以桃源自乐。不仅篇名与《天台访隐录》相似,故事中华天游以数百字的长歌来复述秦汉至明之史,桃源老翁又以数百字陈述秦亡史事等情节,都可看作是对《天台访隐录》的模仿。

《竹亭听笛记》亦有模仿李昌祺《剪灯余话》中的《月夜弹琴记》的痕迹。《竹亭听笛记》叙元朝元统间,有善笛者戴昕宿唐明皇幸蜀遗迹畔,夜中于竹林引笛,常有一女子来窥,自言是玄宗开元时宫女,于兵乱中守节殉夫而死,年久日长,坟冢零落,故请戴昕为之收敛。戴昕依言而行。中夜女果携其夫前来拜谢,又告昕以明皇旧事,复出明皇梨园旧谱以教之,昕果笛技益佳,闻者莫不称善。而《月夜弹琴记》则叙吉安永新知县乌斯道之子乌熙光夜中抚琴,宋朝谭节妇之侍女碧桃忽然现身,告熙光以主母殉节之事,请熙光代自己向乌斯道陈情,乞于节妇祠之主母坐侧别设一位。两个故事都有音律高手于前朝遗迹处奏乐,夜逢节妇所化之女鬼的情节,显然不是巧合。且《月夜弹琴记》与《竹林听笛记》在命名方式上,亦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见《剪灯新话》确实影响了《奇见异闻笔坡丛脞》的创作。

此外,《鄢陵野中辩语》的情节也与赵弼《效颦集》中的《两教辩》相似。《两教辩》写蓬溪士人韦正理过潼川禅剎,夜中见一老僧与一道人辩论释、道两教何者为邪,何者为正,往来诘难,激战一夜,未分高下,天明则化清风而去。韦正理方知此处乃王重阳马祖二师讲堂旧址。《鄢陵野中辩语》则将“两教之辩”改造为“五家之辩”,写元进士梅昌年微服过鄢陵之野,见术、农、商、吏、武者五人坐而论道,皆援引上古圣贤之言而争各家之长短,最后以梅昌年的“圣人大道”之言作结。由此观之,《奇见异闻笔坡丛脞》对《效颦集》的模仿,亦是一目了然。

四、《奇见异闻笔坡丛脞》的艺术特色

探究《奇见异闻笔坡丛脞》的艺术特色,不宜将之作为孤立的研究个体,而应将它纳入到明代传奇小说的发展脉络中进行考虑。成书于弘治年间的《奇见异闻笔坡丛脞》深受《剪灯新话》《剪灯余话》《效颦集》等作品的影响,其创作风格也与明初传奇小说创作风格的嬗变趋势相符,其中又以理胜于情的创作风格、“诗文小说”的文体特征及文末“南谷曰”的点评形式最值得关注。

(一)理胜于情的创作风格

观察明初传奇小说创作风格的变化趋势,从《剪灯新话》到《效颦集》,理学说教的意味渐趋浓重,大多数作者都相当重视向读者灌输纲常名教的思想。与对两性情感更加关注的《剪灯新话》《剪灯余话》相比,《奇见异闻笔坡丛脞》所关注的对象虽然也涉及元末明初的英雄豪杰、文人隐士、才子佳人、僧尼娼妓等各个阶层,但显然更着力于借小说故事实现教化目的,其持正去诞的美学风貌,与《效颦集》更为相类。这种情况与明代日趋严苛恐怖的政治氛围与文化政策或许不无关系。

从故事题材及其主旨看,《奇见异闻笔坡丛脞》24则故事,不是表达对道德楷模的赞颂,就是借幽明、精怪题材借古讽今,针砭时弊。其中偶然有二、三篇作品涉及两性主题,无论男女主角的情感如何真挚动人,在故事的最后,总要增加警世的议论、劝惩的说教。如《毛娇娘传》写旷夫王福畴与狐狸精毛娇娘同居三年,精神日渐疲敝,受邑中医士指点,疑毛娇娘为妖,以灵药置酒中,诱使毛娇娘服下。毛娇娘受骗饮酒,将内丹呕出,方知受骗。即便如此,她对王福畴亦无怨恨之语,但云“与君情昵亲狎,不敢祸君,而君祸妾矣”,还请求王福畴为自己收敛遗体。王福畴虽知娇娘为妖,闻言亦“动情感泣,如失匹偶,特恨不能出其呕物以还也”。虽然人妖殊途,终以悲剧收场,王福畴与毛娇娘之间的真情仍有感动人心的力量。但雷燮无意歌颂这充满悲情意味的爱情,而是借文中人物之口云:“妖固不独一娇娘也,而世之冶容逞笑,含羞衒媚,故为妖态以惑人,皆娇娘也。甚而士大夫内怀狡黠,外加修饰,阉然媚于世者,其亦妖矣乎?是岂狐妖能惑人,而人妖亦多惑人,人自不知耳。”浪漫的故事最终还是要人为地加上道德说教的尾巴,使其主旨重回到现实世界中来。又如《月楼佳会记》,从题材上看,写的是才子梁鸾与闺秀俏俏的爱情故事,但与明初《贾云华还魂记》《钟情丽集》等传奇小说相比,宣扬真情至上绝非雷燮创作的目的,批判年轻男女私相授受、越礼伤身的行径,以及止淫戒赌,才是他所要表达的核心思想。因此故事中梁鸾与俏俏诗书传情、月楼相会的情节,不过是雷燮所树立的反面典型。总体而言,《奇见异闻笔坡丛脞》对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故事没有流露出太大兴趣,而是以冷静、刻板的笔调作单调的教化之说,使整部小说显示出理胜于情的特质。

(二)“诗文小说”的文体特征

孙楷第曾指出明代有相当一部分传奇小说显示出一种共同特征,即“演以文言,多羼入诗词。其甚者连篇累牍,触目皆是,几若以诗为骨干,而第以散文联络之”㊹,故以“诗文小说”命名之。陈大康《明代小说史》则指出:“在作品中夹杂了大量的诗词或赋、书一类的散文,而导致这一特征形成的重要因素,则是明初《剪灯新话》《剪灯余话》等作的示范。”㊺从《奇见异闻笔坡丛脞》诗文羼入的情况来看,显然也在“诗文小说”之列。

表1 《奇见异闻笔坡丛脞》各篇诗文羼入情况

由表1可知,《奇见异闻笔坡丛脞》24则故事中,除《武夷幽隐传》《毛娇娘传》与《鄢陵野中辩语》等3则无诗文羼入,剩下的21则故事有17则的诗文羼入比例超过20%,其中像《邯郸指腹记》《磁间阴德记》《老尼传》等作品甚至高达40%以上。《奇见异闻笔坡丛脞》这种大量诗文羼入的特征,一方面有雷燮本人雅好诗文的缘故,另一方面,也受到《剪灯新话》《剪灯余话》等书的影响。像《陶泽遇仙传》中仙女临别前赠陶泽集唐宋诸贤古句一十二首,就明显模仿了《剪灯余话·月夜弹琴记》中谭节妇所咏之集古句七言近体诗的形式;《池蛙雪冤录》中罗氏为郭子兴部下所掳而作《悲笳六拍》,也极有可能模仿自《剪灯余话·鸾鸾传》中鸾鸾所作之《悲笳四拍》。在时人看来,小说中大量羼入诗文的现象,不仅不会损害小说的价值,还是一种展现才学,使自己的诗文作品有机会被广为传颂的绝佳途径。

虽然与《剪灯余话》夸张的诗文羼入情况相比,《奇见异闻笔坡丛脞》还算克制,但仍有不少诗文的出现,不仅对推动情节、塑造人物形象毫无帮助,还令人有不胜冗余之感。如《松壑道人演法录》写松壑道人与为害一方的道士黄法兴斗法,为乡人铲除奸凶。本来事演至此,情节已经完整。作者偏偏要在故事末尾添加这样一段情节:黄兴法被天兵捉拿,痛改前非后,又再次与松壑道人相遇,并向他叙述自己于酆都道中饮墨汁而能下笔如神之事,松壑道人出韵以试之,黄果作七律两首以证。这段情节的加入完全出于作者个人炫耀才学的趣味,对小说的艺术效果毫无益处。足证诗文羼入的弊端,还是不可避免地影响了《奇见异闻笔坡丛脞》的艺术效果。

(三)“南谷曰”的点评形式

《奇见异闻笔坡丛脞》24则传奇篇末皆有“南谷曰”开头的议论性短评,寥寥数语,全用散体。其内容一则叙创作动机,如《按察史祠志》云:“吾先郡守张公之忠义大节,在人耳目,诚与日月争光。其英灵不泯固宜,而庙食斯土亦宜矣。故志其事,以俟春秋笔者采焉。”可知雷燮作此文是仰慕先贤而秉笔志之,使其忠义勇烈不朽于世。二则对小说人物进行点评,其中既有对正面人物的赞美,如《武夷访隐录》云:“必花志尚如斯,会遇如斯,其亦有道之流欤?其亦隐君子欤?亦神仙之徒欤?”对于林必花这样有志于山水,幽栖避世的隐士持正面肯定态度的。亦有对负面人物的贬斥批判,如《酒鬼自叙录》云:“世之人为酒亡身败家者多矣,如狂士梁京犹至此而不悟,酒鬼一传,是为世戒。”毫不留情地指斥以酒害命,以至身败名裂之徒。三是嘲讽世态人情,如《三殇子乞铭录》借阴阳异路下的师生情深批判当时社会中扭曲的师生关系:“三殇子铭,亦在叙其师弟子恩义无尽,至于如此,以见时之面师生而背寇雠,朝学孔而暮生胡越,真殇子之不若矣。”冷峻地批判虚伪矫饰的人际关系,反而不如人鬼陌路的情谊来得纯粹、真挚。四是针砭时弊,如《烟花主人传》云:“娼妓之流,诚坏风俗之大端,为政者不可不除,有家者不可不远。三代以前,比屋可封,未之有也,至汉唐宋始有之,诚为反古。下及胡元,流祸一至于是,为害甚矣,不可鉴哉?”从中不仅可以窥见雷燮的思想倾向,亦可了解明代世风民俗最真实的状况。

“南谷曰”的评论形式和内容,远源可溯自史传文学的论赞。从《左传》的“君子曰”、《史记》的“太史公曰”开始,中国的史传文学逐步确立了在篇末以史官口吻对人物或史事进行点评的文体,这种固定下来的史传评论形式同样影响了古典小说的创作,唐传奇中有许多篇章都带有“赞曰”“叹曰”的结尾。雷燮作《奇见异闻笔坡丛脞》时模仿了史传文学论赞体的形式,自觉地站在小说家的立场,在文末鲜明地表达自己的态度。从近源上看,明代八股文“代圣人立言”的写作精神,要求写作者必须自觉站在儒家圣贤的立场上对事理进行解释。“南谷曰”的内容,无论是宣扬忠孝节义,抑或是批判世风民情,都是雷夑自觉地以“代圣人立言”的表现,试图借此使小说摆脱道听途说的稗官野史之流,上升到与经史一样能劝善惩恶,有补世道人心的高度。

从“南谷曰”所传递的精神来看,雷燮常在“南谷曰”中不厌其烦地为故事真实性寻求合乎逻辑或圣贤之说的解释。如《西庵联句录》云:“元节尧臣友善已久,死生梦寐,如或见之,此理宜然,故录其事如此。”即使是虚拟幻设之笔,幽明鬼怪之事,也总能看到劝善惩恶的说教,如《零陵香怪录》云:“零陵香怪,固不可晓,然亦知避则无患也。施生淫泆殒身,亦其自迷惑耳,何足深惜。但录以为后人戒。”可见作为小说家的雷燮仍把小说定位于附庸于史传的不经之作,作为儒士的雷燮又试图将本书的价值上升到有补于时、有益于世的地位,故创作《奇见异闻笔坡丛脞》时,搜奇志怪只是一种弘道的途径,而对实录、载道精神的强调才是真正的写作目的。

总而言之,“南谷曰”作为附着于文末的不脱风教之说的只言片语,时有陈腐之言出现,对提升《奇见异闻笔坡丛脞》的艺术性与思想性皆无太大的帮助,与明嘉靖之后蔚为大观的小说评点,乃至清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异史氏曰”不可同日而语。尽管如此,作为明代小说评点中的早期之作,“南谷曰”仍是研究雷燮思想、小说创作精神、明代世风民俗,乃至明清小说评点的重要资料。

结 语

在以往的研究中,被郑振铎称为“天壤间恐无第二本”的《奇见异闻笔坡丛脞》往往被研究者忽视,偶被提及,也常常以《池蛙雪冤录》这一单篇传奇而非全书作为考察对象。其艺术价值更常被低估,往往被说理平直、议论陈腐、用语通俗,屡见病句、价值不高之类的说法一笔带过。这对明代小说研究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

笔者有幸一窥藏于北京图书馆的明弘治十七年刊本《奇见异闻笔坡丛脞》全貌,并以该书为研究对象撰写此文,不仅对前人已有一定研究成果的作者生平、作品卷数等情况做了重新的整理爬梳,更就其该书的主要内容、素材来源以及艺术特色做了更深入的探讨,试图在展示其全貌的基础上,打破学界长期以来对《奇见异闻笔坡丛脞》的误解与偏见,为本书正名。

在研究过程中,笔者发现《奇见异闻笔坡丛脞》有着相当丰富的素材来源,除了最常被研究者提及的《池蛙雪冤录》一篇取材于常见的民间故事类型外,远至唐传奇,元杂剧,近至创作于明初的传奇小说集《剪灯新话》《剪灯余话》《效颦集》,乃至发生于福建建安当地的闽人时事,都成为《奇见异闻笔坡丛脞》的取材渊薮。同时,《奇见异闻笔坡丛脞》24则故事所描绘的元末明初的世风人情,24篇篇末的“南谷曰”,都是了解明代文人生活、明代思想、明代社会现状的重要材料。另外,《奇见异闻笔坡丛脞》所具有的理胜于情的艺术创作风格、“诗文小说”的文体特征及“南谷曰”的评论形式,也为明代小说发展趋势的研究提供更多的佐证。以上种种,对明代小说研究无疑有重要的意义。

在此,笔者希望此文能抛砖引玉,使更多学者能借此重视《奇见异闻笔坡丛脞》一书的价值,挖掘更多关于雷燮其人及其书(含《南谷诗话》)的新材料。

注释:

① 郑振铎《西谛书目》,台湾成文出版社1978版,第19128页。

③ 钱仲联《中国文学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7年版,第1071页。

④㊺ 陈大康《明代小说史》,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691、113页。

⑥ 陈益源《古代小说述论》,线装书局1999年版,第189-190页。

⑦㊳ 陈国军《明代志怪传奇小说叙录》,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53-57、57页。

⑧⑨⑭㉗ 陈国军《明代小说家雷燮事迹初探》,《文学遗产》2012年第2期。

⑩ “龟山,在璜溪之东。相传曹圣者尝为邑人雷氏择其地,故名。下有曹山寺,乃雷氏祀先之所。”[明]夏玉麟、汪佃《(嘉靖)建宁府志》卷三,宁波天一阁藏明嘉靖刻本。“雷氏,其先出万春之后。传至五代时有讳鸾者,由光州固始迁建宁之建安,曾大父时宋太学内舍生,大父龙济乡贡进士,当宋之亡,帅义师抗元兵,遂殁于难。”[明]宋濂《文宪集》,摛藻堂四库全书荟要本。

⑪⑫⑬㉓㉔[明]李 默《群玉楼 稿》,明万 历元年李培 刻本。

⑮㉖㉘㉙ 张健《珍本明诗话五种》,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4、41,32、38,51、55、71,33页 。

⑯⑰⑳㉞ 詹宣猷等修,蔡振坚等纂《建瓯县志》,民国18年铅印本。

⑲㉑[清]汪森《粤西文载》,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㉕ 按,中国的土地制度发展到明代,籍没无主之田、土豪虐民得罪者之田,几乎成了官田的主要来源。因此官田常等同于“籍没田”的同义词。雷燮之祖曾于雷家祖祠下置田若干亩,寺一区,是为雷燮祖墓之地。四传到雷燮父亲雷戅庵时,寺圮僧亡,墓田复归县官。但因明朝官田的赋税要比民田赋税高出许多,官府往往难以负荷,故被籍入县官的田地,实际上常常被其使用人以出让租佃关系的方式实现土地的售卖,使名义上的公田成为实际上的私田。雷燮以半数家财将籍入县官的祖田收归雷家,或许就是采用以上所说的办法。参见伍丹科《明代土地制度和赋役制度的发展》(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52页)。

㉚[清]万斯同《明史》,北京图书馆藏清抄本。

㉜[明]高儒《百川书志 古今书刻》,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89页。

㉝㊱㊲[清]黄虞稷撰,瞿凤起、潘景郑整理《千顷堂书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36、406-409、411-414页。

㊴[清]张廷玉《明史》,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7420页。

㊵[宋]庄绰撰,萧鲁阳点校《鸡肋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98-99页。

㊶ AT960型故事类型如下:“一个杀人者常常在雨天对着水潭里的水泡发笑,说它们是不能作证的,当他的妻子问他时,他承认有一次谋财害命,受害者临死前指着泡沫说它们可以作证,他的妻子恰巧原来是被害者的妻子,便去官府告状,大盗终被正法。”参见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民间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313页)。

㊷ 黄岩柏指出:“现在说到公案话本与(元代的)公案杂剧,要在文学史中排个关系,我们只能说它们是孪生兄弟了。……模糊些看,说话、演剧,同在宋元兴起,大背景均在勾栏瓦舍;两者相互借助不少。孪生兄弟也还有兄弟之分,说公案话本为‘兄’,公案杂剧为‘弟’,似无不可。”又认为:“公案话本肯定为公案杂剧提供了题材。”从这种说法出发,这一指腹为婚型公案故事的最早来源更有可能是一公案话本而非元杂剧。但笔者至今尚未找到比关汉卿《钱大尹智勘绯衣梦》更早的同类型小说,故只能暂将这一故事的素材来源定位为“戏剧故事”。参见黄岩柏《中国公案小说史》(辽宁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28、131页)。

㊸[明]沈周《石田翁客座新闻》,北京图书馆藏清抄本。

㊹ 孙楷第《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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