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 玄
草玄,本名何闯,中国作协会员,江西省滕王阁文学院特聘作家。出版作品有《神魔蚩尤》《狂狷上不了天堂》等,编剧作品有电视连续剧《武动乾坤》、动画片《十二生肖》系列等。
20年前,我刚参加工作,每次出门活动,都会穿上中山装,意气风发,像是去迎接“五四运动”的爆发。但很快就意兴阑珊,因为本地难得找到几位同龄的志同道合者,好不容易组建一个文学社,没多久便作鸟兽散。满腔的热血,大把的青春,无处宣泄。
好在网络兴起,一个风起云涌的网络文学时代悄悄降临。
2000年3月,我随意投了一篇武侠小说到榕树下网站。由于那时是拨号上网,打开一个网页都要喝杯茶等半天,所以过了两三天,我才怀着农民收割庄稼的心情登录网站去看反响。结果令我惊喜,这篇稿子上了首页推荐,后面有一堆跟帖评论。
时隔多年,我还清晰记得那个叫丘白的家伙留言道:“振兴武侠,乃我辈之责,与我联络!你有资格!古往金来,丘白草玄!”
那时我在小城市坐井观天,曾苦思三天:“倘若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我,要不要拒领?”
见丘白自比古龙,将我视为金庸,顿时觉得这样的朋友勉强可以交往。虽然通过一番网络的隔空交流,得知他是个上海爷们,破灭了我想与文艺女青年网恋的期待,但还是相谈甚欢,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梦想,振兴武侠。
既然新一代金庸古龙横空出世,便要高举复兴大旗,号召武林十八路反王、六十处烟尘齐聚一堂,共创武侠文学之未来。
某天丘白发来电子邮件,告知已在榕树下网站建立了一个名为“侠客山庄”的论坛,从此有了复兴武侠文学的山头。其兴奋之情,跃然于字里行间,没想到上海小男人做事如此雷厉风行。
可惜那段时间我的拨号上网协议到期,断网数月。再次登录侠客山庄论坛时,只见各路妖魔鬼怪已经闹得风生水起。
侠客山庄热闹了近两年,和丘白更加熟络,众人便想来次现实中的聚会。宋丹丹有句经典台词:“我非常想见赵忠祥。”我的心情也是如此:“我非常想见丘白。”
2002年,侠客山庄众怪第一次聚会,大家约好在上海人民广场聚集。丘白第一个赶到,自信地告知,他就在广场中央,大家来了便能看到他。当我赶到广场,只见人潮人海中,一位身高1.91的大白胖子像巨灵神般伫立在广场中央。
时隔多年,我还清晰记得当时看到丘白后的震撼,仿佛整个世界观都已崩塌:“怎么可以这样?丘白不是一个清秀的上海文青吗?怎么能是一座白色的山丘?”
让我震惊的还不仅仅是这些,这位霸气侧漏、高举复兴武侠大旗的巨灵神在现实生活的身份竟然是一位国企小采购,在一个濒临倒闭的国企中处处被人排挤。可以想象,丘白是怀着怎样的憧憬来写作,他不光是要复兴武侠,也要复兴一座白色山丘的尊严。
在侠客山庄认识的第二个怪侠叫书航,加上丘白,我们三个志同道合、自我感觉良好的家伙偶以“风尘三侠”自诩。书航长我们几岁,我们心中尊其为大哥,也常一起为心中共同的憧憬相互勉励。
书航兄是我们三人中最早出书的,他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网络江湖》,书中人物均采用侠客山庄众友的名字,所以这书也算是侠客山庄众友共同的记忆。
书航兄当时在云南的一个小县城当公务员,但他很不安分,有次和我闲聊时说:“人生在世,一定要做一番大事业,不能苟且于小地方。”后来他果然摔了铁饭碗,身披反抗平庸的侠气,到处寻找商机,力图出人头地。
如今细想,侠客山庄这些妖魔鬼怪们才情各有千秋,命运也各不相同,具有代表性的,算上丘白和书航,可以推出七人,我暗自称他们为“江南七怪”。
论怪,首推楚香玉,那时她和丘白都是侠客山庄的庄主,在论坛时而卖弄风骚,时而辛辣怼人,活脱脱就是电影《新龙门客栈》中的老板娘金镶玉。但她从来不参加侠客山庄在现实中的聚会,特别神秘。许久后,我们才知道,他其实是个男人,在网上易容变性的抠脚大汉。这也验证了当时一个著名的说法:“你永远不知道网络对面是一个人还是一条狗。”
当时我总怀疑楚香玉其实是丘白或者谁的马甲,至今还会怀疑时下某位如日中天的网文大神就是楚香玉。这厮确实给我留下了阴影,害我草木皆兵,觉得满城尽是楚香玉。
就像大家没有想到楚香玉是男人一样,大家也没有想到楚惜刀是女人。她最大的特点就是在山庄呼朋唤友,而且以“勾搭”美女为主。我们为了振兴武侠,不顾儿女私情,她却将山庄的美女们全部金屋藏之。如今想起,忍不住怒发冲冠。
楚惜刀在“金屋藏娇”方面薄情寡义,在创作方面却特别隽永长情,也热衷与人交流创作心得,毫无文学硕士的清高。当时她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经常利用繁忙的工作间隙创作。
多年后,我忍不住问她:“你写作如此勤奋,到底是怀揣怎样的文学梦想?”
她的回答令我大跌眼镜:“梦想就是当作家,靠这个吃饭,不用上班。”唉!和我们这些矫情的文艺青年相比,楚惜刀确实更务实。
在楚惜刀金屋所藏的众美中,窃书女子算是比较特殊的一位,她出身望族,有位姨妈是我最喜欢的香港著名女导演。
窃书女子当时还在美国留学,由于内心有信仰,才华横溢,其境界始终比我们这些俗物要更高一层,气场也与众不同。
有次她在美国波士顿街头遭遇打劫,经过一番言语,打劫者竟然被她感化,最终放下凶器,开始忏悔不该如此。
现在流行佛系少女,而窃书女子当初应该算是修女系少女。她家学渊源,加上悲天悯人的情怀,所以写作对她而言,只是小道,她有兼济天下、普度世人的大梦想。
与窃书女子的修女气质不同,侠客山庄大部分女侠其实都充满“杀气”,在各种论战中,女侠都能杀出一条血路,令大家胆寒。比如委鬼,虽然定居上海,但不掩湖南辣妹子的本色,说话直接犀利,感觉随时会提刀砍人。无论是网上还是网下,我都将她当成哥们。有次得知她新婚,忍不住开玩笑说:“委鬼竟然嫁出去了。”说完,立即感觉后背一凉,求生的欲望让我赶紧补了一句:“仔细想想,委鬼还是一位非常可爱的女孩。”
丘白曾将委鬼名字拆分,戏称为八千女鬼。感觉拆分后的名字更符合她的性情,得罪这家伙,相当于八千女鬼缠身。每次与她在现实中相见,我都战战兢兢。好在她最热衷的是与文学纠缠不清,心心念念写出一部旷世杰作,鬼名盖世。
山庄众怪中,最早与我在现实中相见的是君天。君天是上海人,当时在一家小公司上班,可能因为他是蒙古族,又上过军校,其作品热血,为人豪气。记得那天他带我们去一家韩国料理店吃饭,来到门口时,他犹豫一下,拿出钱包翻看后才一挥手道:“应该吃得起,走!”然后英勇就义般向店中走去,那一瞬间,我仿佛听到港台连续剧《秦始皇》的主题曲在空中响起:
大地在我脚下
国计在我手中……
高高在上 诸君看吧
朕之江山美好如画
登山踏雾 指天笑骂
舍我谁堪夸……
吃人的不光嘴软,君临天下的君天从此在我心目中就是如此豪迈!
其实当时大家都穷,但是大家都憧憬靠写作出人头地,为此,纷纷摩拳擦掌,力图拔得头筹。
经过几年的拼搏,山庄众怪均有所进步。当君天和楚惜刀从丘白和楚香玉手中接管山庄,牵头邀请各大网站的武侠版组建起“网络武侠联盟”,成功举办了第一届网络武侠小说大赛,复兴武侠的梦想看似即将实现时,网络文学却出现变革,接下来的一切,令大家猝不及防。
2006年,侠客山庄论坛五周年,一众怪侠齐聚上海。一番热闹后,我很想拉大家拍一张比较有仪式感的照片:“一起举杯庆祝武侠不死!”但是大家喝得酩酊大醉,最终只留下一张油光满面的合影。
君天在席间举杯说:“就算没有侠客山庄,就算没有榕树下网站,我们这些人还是会在一起。”我感伤又坚定地想:“就算没有大家举杯共庆武侠不死的照片,就算没有我们,武侠也还是不死的。”
然而现实很残酷,在起点中文网等运营付费阅读模式的网站带动下,网络文学开始朝更加通俗、奇幻的方向发展,更加讲究读者体验,而不是作家的文艺和张扬,传统武侠小说基本没了市场。
这种改变对早期有着传统文学功底和审美的武侠小说作者而言,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坎。我们当时都没有意识到这一致命的改变,所有打击悄然而至。
首先受到冲击的是书航。他刚辞去公职时,踌躇满志地告诉我,他要写一部大作。但大作还未写完,市场却不再接受他这样的传统武侠作品。他沮丧一阵后,又踌躇满志地告诉我,他要暂时放下手中的笔,先下海经商,赚够一辈子的钱再回到书桌前。然而,文人从商,成功甚少,他每次踌躇满志地和我说的那些话语,仿佛都在宣告:“全世界,我来了!”然而,他一次次走出他所在的小城市,却一次次失败而归。失败多了,生活中许多不如意事便接踵而至,疲于奔命的他不再和我说他的事情,逐渐消失在大家的视线中。
后来丘白告诉我,几年前他与书航匆匆见过一面,半夜一点约在一个面馆叙旧,面馆的左边是上海最贵的楼盘,右边是贫民窟。他们就在这贫富两极间畅谈人生,唏嘘不已。
丘白对这次文学变革也很不适应,和当时很多人一样,对大多数新型的网络文学也有重新审视的过程,但这过程令他与网络文学渐行渐远。生活中,他也终于离开了那家濒临倒闭的国企,成为一名奔波于各种工程项目的监理。
有时候,生活中的委曲求全,都是为了维护内心的坚守,这就是一座白色山丘的尊严。
更加拒绝变革的是窃书女子,她原本就是一位有更高境界的人,她比我们这些俗人有更多精神坚守和对世俗的不妥协。
这种不妥协,开始还不明显,因为当时图书出版市场比较繁荣,包容性更强。那时一名网络作家走向成功的标志就是作品进入实体出版,这对窃书女子而言丝毫不是问题。
2006年的一天,楚惜刀突然告知,她和窃书女子等五人要组团出道宣传,要我帮忙想个组合的名字。我素来诙谐滑稽,忍不住调侃她们这是进军娱乐界。面对我的调侃,楚惜刀很生气,因为这次虽然是走市场炒作,但她的创作态度一直很认真。不久,她们五位才女被出版商打造为“五界神话”组合,同时发书宣传,一时成为出版热门。原以为她们会就此成为红极一时的文学偶像团体,谁知出版业逐渐萎缩,加上其他原因,这一组合随后解散,各自单飞发展。
组合解散后,窃书女子就很少在“江湖”出现。我以为她“金盆洗手”了,忍不住询问,她告诉我,她从未停止书写,只是不再理会市场。窃书女子面对世俗时,终究还是怀揣着倔强和高傲。
与窃书女子不同,楚惜刀凭借她的创作韧劲和面对世俗时的奋进,在逐渐萎缩的市场还是杀出一片天地,书一本接一本地出版,终于成为“大神”。
侠客山庄早期人才济济,后来许多人成为知名作家。记得当时我和山庄的一位传统媒体编辑闲聊,忍不住问她:“你认为山庄谁最有潜力?”她回答:“沧月和君天。”当时两人并不是最突出,我也不以为然。现在回想,真心佩服。有些人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从一开始就明白该怎么写,而我折腾了十多年后,才明白这些道理。
沧月自不用说,后来被誉为“女性武侠”作家的领军人物。她从一开始就能把握女性读者的代入感和运用动漫式的表达。
君天则十多年如一日地用简练的方式将“热血”“奇幻”“悬疑”三要素打通,形成他特有的风格。
当时我们大多数人都还偏传统和文艺,心里还装着传统的武侠世界,骨子里还是抗拒网络文学后来流行的那些元素,这也为后来各自的危机埋下了伏笔。
现在几乎回忆不起侠客山庄的众怪侠是如何鸟兽散的,这一切似乎没有预兆,仿佛一夜之间大家就都消失了。
我忍不住分别找老友们叙旧,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有人说,是因为2009年后榕树下网站几经易主,没有跟上网络文学的改革,开始衰败,侠客山庄论坛宣布关门,没有了“根据地”,大家自然就散了。也有人说,新的网络文学时代开启了,传统武侠小说无法复兴,大家面对现实,不再做梦了。还有人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帮人在一起久了,自然也该分了。
大家说法不一,但有一点相同,那就是,当侠客山庄关门后,我们的青春也随之一起消散了。
好在少数人的青春不再,初心却始终不变。虽然市场不允许再写那么传统的武侠小说,但创作的激情还在。这一点,君天最为典型,他将武侠精神植入骨髓,形式上是奇幻和悬疑,即便图书出版市场一再萎缩,他仍然拥有一定的粉丝量。
我早早就转型做了影视编剧。当IP影视改编最火爆之时,不忍兄弟还在萎缩的图书出版市场受苦,于是去问君天:“有没有考虑转型做编剧?”他说:“没有想过。”我说:“图书出版赚不到几个稿费呀。”他风轻云淡地告诉我,他那部悬疑小说《异现场调查科》的影视版权卖了百万以上。
当时,我除了想踹他一脚,也终于明白什么叫“等得久,自然有”。
相对君天的坚守,楚惜刀则在变革中不断给我们惊喜。多年前我曾说她的文风与香港导演徐克的电影风格相似,既有传统武侠的扎实,又不失鬼魅唯美。谁知一语成谶,2013年徐克电影《狄仁杰之神都龙王》需要改编为小说,徐克发现楚惜刀华丽的行文风格与《狄仁杰之神都龙王》的气质极为契合,便主动联系,请楚惜刀操刀。楚惜刀恰好也是徐克的粉丝,一拍即合。
当我有天在网上看到一张楚惜刀和徐克并肩坐在影院聊天的照片时,顿时感觉这一切既没有想到,似乎又在意料之中。
楚惜刀并不满足在出版界的成绩,她找到的突破口是转型为影视编剧,经过几年的努力,终于成为编剧大神,她主笔编剧的《择天记》于2017年4月登陆湖南卫视,成为这年全国最热播的连续剧之一。
窃书女子早已放弃转型的念头,除了继续默默书写,她先后在欧洲、美国留学,攻读各种学位,最终分别获得神经生物学、社会工作、特殊教育三个硕士学位,一个社会福利学博士学位。
面对这样的学霸,我只能膜拜。前不久问她近况,她说在香港一所大学任教。问她有何写作计划,她没有具体回答,只是说准备回内地的大学当教授,然后坐吃等死。我知道这是戏言,写作已经深入这些家伙的骨髓,内心深处始终会燃烧着写作的理想。
侠客山庄也有不少人一直紧随网络文学发展的轨迹,委鬼便是其中之一。已经甘做家庭主妇的她,相夫教子之余,还在网站每天更新连载小说,虽然成绩起伏不定,但乐此不疲。
我能想象,昔日这个随时拔刀相向的辣妹子将内心所有梦想都充斥在笔端,在虚幻的世界纵横四海,变幻着各种角色嬉笑怒骂。
最近委鬼在某网获得一个小说奖,我本想取笑一句:“老作家就是老作家,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但是八千女鬼的余威仍在,我不敢造次,活生生又将这句话咽了下去。
就在君天等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之际,丘白这位侠客山庄的创始者却和大多数人一样逐渐沉寂。
我时常困惑,不是说好“古往金来,丘白草玄”吗?那个“不光是要复兴武侠,也要复兴一座白色山丘的尊严”的丘白哪去了?
有天忍不住问他:“小白,你有想过复出吗?”
丘白说:“我不觉得我退出过,我其实没有停笔,只是不以写文为生。草草,当哪一天你要去见马克思了,马克思问你,你丫这辈子干过最牛逼的事是啥?你怎么说?我会说,来见你之前,老子认认真真写完了一部自己最喜欢的书。”
听丘白这么说,不禁潸然泪下。
楚惜刀在《狄仁杰之神都龙王》的自序中写道:“我们这一代很多作者,写奇幻的,写言情的,写悬疑的,最早想写的都是武侠。我们是武侠喂养大的孩子……”
历经这么多年,我们这些武侠喂养大的孩子如今境遇各不相同,当初一起高举复兴武侠的大旗,如今却都不再写武侠,但我坚信大家仍然怀揣一颗赤子之心。
即便像书航等绝迹江湖者,或许不再写作,但我坚信大家仍然怀揣文学梦想,因为文学可能是他们在其他领域事业有成之余的遗憾,或是人生低谷中最后的一点安慰。
我还坚信有一天,在参加某个文学盛典时,会有一位风头正劲的老汉向我走来,对我挤眉弄眼道:“草草,你好!我是楚香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