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的冻鱼

2019-07-05 06:11○陈
星火 2019年4期
关键词:冷库小强池塘

○陈 炜

陈炜,1970年生,浙江省作协会员。有作品发表于《江南》《短篇小说》《黄河文学》《微型小说选刊》等刊。

朱家池塘彻底干了,永生养的鱼全灭。永生老婆着急上火,一见永生就吼,闹得他不敢回家。

永生在村里溜达了半天,挠得头屑满肩都是,也想不出一个办法让他回家不受责骂。永生想,水干了,是因为几十年不遇的旱灾闹的,最起码他活了四十来年都没遇过,老婆责骂他毫无道理。更何况,他为给池塘灌水想尽了办法,吃了很多苦头。永生越想越气,生了动拳头的念头,就像朱阿建揍老婆那样。

这个念头让永生更泄气。朱阿建是村官,又开了好几家公司,手下有高高矮矮的壮汉几十号,在城里的星级宾馆常年包房间,市里开会也常去的主,揍老婆一顿自然不在话下。而他永生,有什么呢?胯下一辆破摩托车,卖了还不够朱阿建的豪车加一回油。揍老婆一顿,说不定老婆就跑了,他就成了光棍。再说,老婆膀大腰圆心肠刚硬,打起来永生是不是她对手还另说。

永生的思路彻底撞墙,只好又挠头,除了头屑,头发也丝丝掉落,好几根是灰白的。

顶着空空荡荡的脑子,永生走近朱小强家。朱小强从门里探出头叫,永生,上哪去?进来吃两瓶啤酒,有鱼呢,我老婆刚做的酸菜鱼,一大盆,刚上桌。

朱小强这么一叫,永生就闻到了从他家飘出的鱼香。不光是朱小强家,附近人家都飘出鱼香,整个村子都浸在浓烈的鱼香里。那些经过或炖或煎或炸或煮散发出最后气息的鱼,原本都在永生的池塘里。当它们奄奄一息时,永生抱头蹲在池塘边,崩溃了,直到老婆到来跳脚大骂才想起赶紧卖鱼。少数半死不活的两块一斤。刚死的一块一条,数量太大来不及称,再等的话就发臭了。

永生没有想到,自家的灾难,却给全村带来一丝节日的气氛。

管他娘的,左右不能回家。在村里继续溜达也想不出好主意,永生索性跨进朱小强家,吃点喝点再说。小强的老婆烧菜有一手。永生老婆进了灶间只负责把饭菜烧熟。前两年永生有闲时,就会提条鱼到小强家,哥俩啤酒配鱼,说些疯话,痛快一晚上。全村两千多人,起码有百分之六十是永生的本家,但称得上兄弟或朋友的只有一个,朱小强。

永生的酒量很浅,半瓶啤酒入肚,酒气就直冲脑袋,眼神也迷离起来。

小强老婆端上一盘凉拌黄瓜,对丈夫使个眼色。朱小强说,永生,我们全家要搬到城里,房子都租好了。

真的啊?永生有些眼红。上个月,朱小强的儿子收到通知书,被市第一高中录取了。那时朱小强就说,夫妻俩要到城里租房找工作。挣钱是其次,主要是照顾儿子。上了市第一高中,只要跟上大流,重点大学没跑的。永生的儿子和小强儿子同年,贪玩,只考上了技校。

小强又说,永生,你的那些鱼怎么办?我的冷库下个月就要转手给别人,已经谈好签了协议。

朱小强这么一说,永生想起,他还有另一个关于鱼的烦恼。半个多月前,他从朱家池塘里捞起一千多斤鲜鱼,运到城里批发市场。不巧的是,一直承销他的鱼的钱老板,因为聚赌被抓,永生看着他被两个协警摁进警车里。永生找市场里其他老板,要么根本不要,要么压价厉害。永生无计可施,再运回村里,说不定路上就会死一大半。刚好朱小强到市场谈业务,就建议永生将鱼拉到他的冷库里,先冷藏起来。朱小强承包的冷库在市郊,规模中等。永生喜出望外。钱老板一直没从看守所出来,永生几次推销冻鱼无果,后来就干旱了,忙着想办法给池塘灌水,把一千多斤冻鱼抛在脑后。现在,冻鱼冒出来了,带着寒气,让他身上发冷。持续干旱,最近市场上的鲜鱼量很大,价格压得低,他的冻鱼根本卖不起价格。等过阵子市场上鲜鱼供货少了,他的冻鱼可能卖个好价钱,可冷库换了老板,冷藏费是好大一笔。毕竟朱小强只收一点成本费,换了人可就没这么好说。要不是在别人家的餐桌前,永生又要挠头了。

见永生面有难色,朱小强又不再说话,小强老婆就说,永生哥,你反正这两天有空,出去走走,把这批鱼卖了吧,冷藏费先不给也行,等你手头方便再说。

一听这话,永生就知道,就算今天不走过小强家门口,小强也会去找他的,早晚的事。小强家境虽比他强,但也不算殷实,儿子上了重点高中,一家人进城生活,开销肯定大,每块钱都要精打细算。小强老婆虽然贤惠,但背着人会不会也吼小强,就像他永生的老婆那样?永生决定,暂时把干旱的池塘撇一边,一门心思把冻鱼推销出去,把冷藏费给小强,有多余的钱,过段时间再买鱼苗。

好,我这就去,问问谁要冻鱼。永生说。

朱小强脸红了,急什么,一瓶啤酒都没喝完。

永生也觉得不好意思,连忙给自己倒个满杯。这会儿走,会让小强夫妻觉得自己生他们气了。

吃菜,吃菜。小强夫妻都劝着永生。

永生第一次在朱小强家里觉得尴尬。不过,小强一家就要走了,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在他们这里吃饭。

想到这个,永生连着和小强干了几杯。小强要给他开第三瓶啤酒,永生死活不让,说自己已经到顶,再喝就倒了。

出了小强家,天已黑了。永生有些踉跄,险些踩到路边的猫,被突发的猫叫吓一大跳。这一吓,倒把酒气吓散了不少,还给永生一丝灵光:卖冻鱼,可以去找朱永军。因为这条肥肥壮壮的懒猫是朱永军家的,而朱永军在镇初中当副校长,学校有千把师生。

朱永军刚吃过晚饭,在院里光着膀子提着洒水桶浇花,肥肥的肚皮上也沾了水。见永生进院门,朱永军把搭在椅背上的汗衫穿上说,永生,吃过饭在村里散步了?

吃过了,吃过了,你也吃过了吧?永生说。

朱永军答应一声,继续浇花。永生养了几年鱼,连庄稼都有点陌生了,这些花儿更是一样都不认得。他和朱永军是小学同学,交情谈不上多深,前几年永生送儿子去镇初中报到遇到朱永军,打招呼却也不显得生分。

永生很希望朱永军把洒水桶放下,认真听他讲卖冻鱼的事。一千多斤冻鱼,对他不算小事。但朱永军没有停下的意思,洒水桶里的水好像用不完。永生想,这桶简直比他的池塘还能装水。永生只好强行开口,不说,这一趟就白来了。

永军,我找你想卖鱼。

朱永军问,怎么,还有鱼没卖完?

不是的不是的,永生说,我还有一千多斤鱼是以前捞上来的,现在冻在朱小强的冷库里。

朱永军说,我们家没人喜欢吃冻过的鱼啊,都吃鲜鱼。今晚上吃的鱼说是死了才捞上来的,大家都不爱吃呢。

永生说,永军你误会了,我想找你帮帮忙,给我牵个线,把那千多斤冻鱼卖了。

朱永军说,你找错人了吧?我一个教书匠,哪认识市场上的人。

永生只好明说,你们镇初中不是有食堂吗?千多号人吃饭,我那些鱼,几顿饭就能吃光喽。

瞧我这脑子,你一提我才明白。朱永军放下洒水桶擦干手,不过,你也是糊涂一时,现在放暑假,学校食堂关门的啊。

永生本来还考虑冻鱼的价格定多少合适,没想到马上遭了当头一棒。是啊,怎么没想到呢,学校正放暑假。永生努力地想,今天是几月几号,离开学还有几天。

朱永军又说,就算开学了,我也帮不上忙,食堂是私人承包的,不在我的工作范围内,我负责教学管理,我去说,一准不给我面子。就算校长去说,也不一定行,食堂老板在教育局有人。

永生彻底失望了。这一趟,还不如不来呢。

永生走到院门口的时候,朱永军叫住了他。朱永军说,你怎么不去找找朱阿建呢?他公司有那么多工地,每个工地都有食堂,一天能消耗多大量的菜啊。你去问问他呗。

永生觉得,这趟还是没白来。不过,找朱阿建对永生来说慌兮兮的。朱阿建倒是没欺负过永生,反而上门给永生递过香烟,几年前村里选举的时候。可永生就是对靠近朱阿建心有疑虑。二十出头跟着父亲挥汗种田的时候,永生和村里好些人嘲笑过天天颠来跑去贩香烟、贩服装的朱阿建。那几年,朱阿建亏钱欠了债,灰溜溜的,被老爹逼着娶了个寡妇。后来不知怎么的,朱阿建就发达了。永生想,自己要是当初也去做生意,现在应该不会为了卖一千多斤冻鱼求爷爷告奶奶了吧。

朱阿建的电话号码就存在手机里,是永生通讯录里最牛也最吉利的号码,尾数是四个“8”。永生想了又想,没有按下通话键。他和朱阿建没有多大的交情,除了几年一次的那张选票,朱阿建什么也不需要他的。就算永生不投票给他,别人照样会投,影响不了朱阿建。贸然打电话过去,说不定三言两语给打发了,找上门,面对面谈,总会更有效果些。

永生揣起手机,拔腿走向村东头的朱阿建家。这段路很宽很直很平坦,是朱阿建自己掏钱修的。因为干旱,蛙声明显比往年寥落,出工不出力地响着。月亮从云层中努力挤出来,月光泼在路面上,永生的身影缩成短短的一截,慢慢向前移动。永生知道自己走得太慢了,差不多和他刚学走路那会儿一样的步速。他有些羞愧,尽管在月光下没有人看到他的身影,更没有人看透他的心思。他放下手机不通过电话联系朱阿建,其实存着令自己羞愧的小算盘。村里人都知道,朱阿建在家的时候不多,回来过夜更是难得,这会儿去他家,十有八九会落空。落空了,也就不用跟他打交道了。

当年中考后,永生和其他人不同,盼着成绩渣一样,就不用上高中了,他实在怕了那些天书一样的数理化课本和拗口难懂的古文。他如愿了。没想到,到四十来岁的时候,还会冒出年少时的念头,简直枉对越来越多的灰白发丝。永生想,这个想法绝对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梦话里都不能说。他回头望望,没人,和刚才一样。

永生想,事情得往好处想,见不到朱阿建,就免了打一番交道;见到了,就可以努力推销冻鱼。想到这,永生简直要咧嘴了,好久没有这样左也好右也好的事。就像他从来都煎不好荷包蛋,不是老了就是嫩了,可他儿子偏偏喜欢,说老了焦脆,嫩了清口,反正都好吃。

脚步一快,朱阿建的大洋房就在眼前。洋房的一层被围墙挡着,上面的几层灯火通明。近到看得清铁艺院门精致雕花的时候,永生看见院里停着好几辆高高大大的越野车。看样子,朱阿建在家。也好,管它是老是嫩的荷包蛋,都当做是好吃的。

院门从里边插上了。永生拍打着,没人出来,窜出了两条大狗,隔着铁门狂吠。这一吠,倒比永生拍门有用多了,很快从房子里出来一个男人。

谁啊?在这里吵死!这人晃到门边,口气很冲。永生看清,这个剃光头挂链子的男人三十多岁,矮矮壮壮,是朱阿建的一个远房亲戚,名字叫不上来,但知道他是朱阿建生意上的一个帮手。

我找朱阿建,对,就是你们朱总。永生说。

链子男还是没开门,也没把狗喝开,说有什么事你非得现在来,天不早了,朱总有客人,明天再来吧。

链子男的口气让永生很不舒服。要是说得客气一点,永生倒也不是非进去不可。这一不舒服,就有点耗上了的意思。

不行,他在家,我就要见他。我和他是同村人,给他投过票的。永生不知道说投票合不合适有没有用,但说了,就说了吧。

链子男瞪瞪眼,见永生没退缩,就说,那好,我去看看朱总有没有空,你等着。

一会儿,链子男回来打开门,让永生进去。两条大狗尾随着永生,喉头低鸣着。永生没理会它们。

永生进了客厅,朱阿建也从餐厅走出来。永生看不见餐厅里的情形,但听得见里面很热闹,男声夹着女声,不知道说些什么。朱阿建让永生在皮沙发上坐下,递给永生香烟。永生不抽,朱阿建就叫链子男给客人拿听饮料。

永生,这么难得来,有什么事吗?朱阿建自己点上烟,把打火机啪的扔到茶几上。

永生说了冻鱼的事。朱阿建摆摆手说,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我现在基本忙着搞投资,工地上都不去了。你这事就跟孙经理说吧,工地上都是他管着。

永生说,我不认识孙经理。

朱阿建一指链子男,就是他呀,我的老部下。

永生的心一下子就虚了。他觉得这个孙经理不像一个好讲话的人,而且,刚才在院门口,他的态度似乎也有冒犯之嫌,虽说孙经理态度好不在先,但现在毕竟是他有求于人。

朱阿建说,永生,你们两个谈,待会儿把号码相互留一下。有几个朋友在这儿吃饭,不能怠慢,我去陪他们。你待会儿走的时候,叫孙经理送送。

永生和孙经理面对面坐在沙发上,半天没话。孙经理给自己点上烟,没让永生。永生没生气,因为自己刚才就说不抽的。

见孙经理抽了半根烟,永生说,孙经理,你看行不行,我把冻鱼卖给你们工地食堂?

朱总交代的事,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孙经理说,就是有一点,我们工地食堂的冰柜小,要放很多样菜,放不了太多冻鱼。

永生问,那你们现在一共几个工地?

两个。

永生又问,你们能收下一千斤鱼吗?价格好说。

开玩笑!孙经理说,你要让我们晒鱼干吗?实话跟你说,一个食堂买你三十斤,不能再多了,多了没地方放。

永生急了,就这么点,对我不管用啊。

孙经理也没好声气,我全买下也没用啊,用来喂猫?工地上又不养猫!

稍微多点行不行?永生压着嗓音问。

孙经理说,不能再多了,工地上又没多少人。你这人真是缠不清,听不懂我的话是吗?要不就我说的数,要么一斤也不买。要不是朱总开口,我跟你费什么口舌。

永生觉得再说下去也没什么用,就站起身走出去。心头一点跟孙经理吵架的念头,轻易就压住了。孙经理要不要买冻鱼、买多少斤冻鱼都是他的自由,作为卖家,没有对买家发火的权利。再说,在朱阿建家吵闹,那得多大的胆子。

一拉铁门,没开,再拉,还是没开。难道锁上了?永生扒拉着门上的插销,还是开不了。孙经理伸手在门上一按,门就开了。永生飞快地从门缝里挤出去,没回头看孙经理。他走得太急,以至于两条本已趴下的大狗撑起身又吠叫了几声。

蛙声寥落,月色如泼,路上和来时毫无二致。但永生再也不愿意去想什么老荷包蛋和嫩荷包蛋。这一回,在灶台边直接把鸡蛋掉在地上,蛋白蛋清糊了一地,连进锅的机会也没有。

比来时走得更慢,永生努力地想着可能买他冻鱼的人。几个大超市是不用想了,几年前刚开始养鱼时就知道,那都是被人垄断的,不可能打得进去。大单位的食堂也一样,没有门路很难进得去。他只认识朱永军和朱阿建,但今晚这两个人那里都没走通。永生想,要是会喝酒、会打牌、会陪唱歌就好了,可以结识好些人,可以为自己养的鱼找更多的门路。不过,就算会这些,钱从哪里来?他承包的朱家池塘在村里算是大的,在区里、市里,简直排不上号,一年能有多少产出供他去结交人?而且,结交人也有风险,批发市场的钱老板就是陪客户打牌赌钱被抓进去的。钱老板要是放出来就好了,起码可以多个人问问。永生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拨了钱老板的号码。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永生想,钱老板还在里边待着呢。

已经无法可想,至少暂时是这样。永生想把冻鱼搁置一旁,考虑其他的事。朱家池塘有水,他的养鱼事业才能继续下去,但老天一直没有下雨的意思,水库里的水也快干了。永生想,要是求雨有用,他真会买些贡品跪下求求老天。就算池塘里有水了,他还得有足够的钱买鱼苗、饲料,还得供一家三口吃喝开销,儿子上技校,费用会比读初中高。这场旱灾让他的收入起码损失了百分之九十,也就是说,赔本了,赔得还不少。那千把块卖死鱼半死鱼的钱,顶不了多大用。要是冷库里的冻鱼能全部卖了,好歹还多一点周旋的余地。永生有点丧气,想来想去,还是回到冷冰冰的冻鱼身上。

突然响起激烈的歌声,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永生吃了一惊,呆了一下,才明白是自己的手机在响。是钱老板回电话了吗?不是,是儿子剑飞。

老爸,你跑哪里去了?我回家半天了都没见你人影。

你小子回来了?永生说,还以为你要在外边疯到开学。

我可没疯。没事的话赶紧回家,老妈给你留的饭菜都快馊了。

在朱小强家喝了酒吃了鱼,永生不饿,但他想回家看看儿子,毕竟几天不见了。前些天,一帮男女同学来约剑飞,说到要好的同学家走走,马上就上高中的上高中,上技校的上技校,学手艺的学手艺,混社会的混社会,总之很难聚在一起了。没想到,剑飞这么快就回来了。永生一路小跑,顾不上回家会接受老婆怎样的言语攻击。

家里只有堂屋亮着灯,连电视机也没打开。老婆和剑飞都坐在门口,桌上的菜罩下是几碗饭菜。

老爸,快吃饭。剑飞站起身。

见到儿子,永生却没有话了。本来可以问问他这几天去了哪里,见了些什么人。永生摇摇头,我不饿,现在不吃。

拍拍剑飞的肩膀,永生走向卧室,我先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老婆发话了,晚饭不吃睡个死人!她走到桌边拿掉菜罩,快点吃,吃完我洗碗。

永生转身坐下,端碗开吃。家里的冰箱几年前买来后只用了两个月,就拔了插头当柜子用,大夏天的,饭菜吃不完放不到第二天,家里又好久不养猪,馊饭菜没去处。见永生大口大口吃,剑飞也拿了碗盛饭,爷俩一同大嚼。

永生老婆说,也别光顾着吃,剑飞的学费你看怎么办,今天通知书到了,要交四千块。

永生觉得风暴马上降临,就对儿子使个眼色。永生老婆说,剑飞不是小孩子了,这也是他的事,让他坐这里。剑飞就没动,继续吃饭。

永生算了算,钱是够的,卡里还有五千三,让剑飞带五千去,学费加一个月的生活费。

永生老婆说,剩下三百块,能做什么用?抽水、买鱼苗,三千块也不够哇。

永生当然知道不够,这几天他除了想着池塘和鱼,就是想着银行卡上的数额。永生奇怪的是,他从外面回来,老婆竟然没对他怒吼。老婆的脸上没有怒意,只有颓唐。刚结婚还没孩子的那一年里,她略显得温和,但这仅有的一点温和随着剑飞一同离开了她的身体,之后大事小事都冲着永生吼,永生有时气不过,也放开喉咙回击,但总是败下阵来,被迫采取静默战术。永生老爹在的时候,她稍有忌惮,尽管老人终日寡言。老人过世后,她对永生完全碾压。永生很头痛,但无可奈何。实在想不通了,就一点点念着老婆的好:她持家有道针头线脑都放得井井有条,她很顾孩子为了护孩子敢掐死毒蛇,她很正派从不跟别的男人眉来眼去,她很勤劳能挑不比永生轻的担子。只有这样想,永生才觉得一天天的辛劳没有白费,活着才有一点点意思。永生总觉得,老婆比他更强硬,更像是家中的顶梁柱。看到她也开始颓唐,永生很心酸,才想起她毕竟是女人。

其实还有能卖钱的东西,我们有一千多斤鱼冻在朱小强的冷库里。永生说。本来他不打算说的,但看到老婆的无助,顺口就溜了出来。

是啊!永生老婆说,你赶紧去卖,价格好的话,差不多有四五千块钱。

永生有点恼火,说,你想得美,这两天鲜鱼都卖不起价,能卖出去就不错了。

那你赶紧啊,不管高低,换些钱回来就好。

永生说,这还用你说,我大半天的,就在跑这事情哇。

听永生说了推销冻鱼的经过,永生老婆气得拍桌子,什么朱永军朱阿建,这些人统统靠不住,还是靠我们自己。你不要再去求谁了,明天把冻鱼从冷库里拉出来,我们一家三口到镇上菜场卖。

永生说,一千多斤冻鱼呢,你能在菜场里卖多少?用不了多久就化了烂了。

永生老婆不服气,卖不了的,就拿回来放在冰箱里,以后接着卖。

剑飞说,老妈,你也太天真了,我们家屁大的冰箱,能放几条鱼?

永生老婆不服气,放不了也没关系,我可以每次从朱小强的冷库少拿点出来,卖完再去拿。

永生放大了喉咙,你以为冷库像自家冰箱,一开门拿一条,一开门拿一条!

永生老婆没辙了,少见地闭口不言。永生有些慌张,老婆强悍不再,担子就都到了他肩头。四年前他开始承包池塘时,老婆有疑虑,直到年终拿回了大叠的票子,才认可了永生从种粮养猪到养鱼的转型。除了出去卖鱼,她和永生几乎做着一样的活。小小的朱家池塘,是她全部的希望所在。池塘干了,她的精气神仿佛也随之干涸。永生想,无论如何也要把冻鱼卖了,这笔不多的钱,起码可以在夫妻俩的心头下一场小雨。

剑飞放下碗筷,老妈,你去洗碗,我来帮老爸想办法。

若是平时,永生老婆会讥讽儿子说大话,可现在她起身收拾碗筷端进厨房,什么也没说。

永生看着儿子,有些陌生。才出去几天,剑飞怎么就像大了好几岁似的。剑飞上初二的时候,老师向永生告状说他成绩下滑、精神不振,永生抽个空跑到镇上,傍晚从网吧里把儿子揪了出来。剑飞的心思还在游戏上,拼命挣扎,但敌不过怒冲冲的老子,咿哇叫着被拖走。街上好事的人拍下视频传到网上,一时传为笑谈。剑飞不理永生,几个月后父子关系才恢复正常。但学习成绩还是上不去,永生也就不抱太大的希望。他想,这孩子和自己当年一样不懂事,甚至不如当年的自己,自己当年帮老爹干活可积极了。而剑飞呢,站起来比永生高半头,却连五六十斤的担子也挑不起来。这么一个孩子,怎么突然就会帮着想办法推销冻鱼了呢?

剑飞说,老爸,我有个办法,你要不要试试?

什么办法?

剑飞把手机摆在桌上,用微信卖鱼,说不定能行呢。

我不会用啊,是你来发微信吗?永生问道。剑飞给他装过微信,但他不怎么用。他知道好些人用微信做生意,可他用不惯,也没有太多时间玩微信。

剑飞说,当然是我来发,你又不会用。我先发一条,然后让我的好友能转发的都转发,说不定就有客户跟你联系了。

那再好不过。永生说,你赶紧发吧,这段时间市场上鱼太多,要想卖出去,就是跟人家抢时间。

剑飞挠挠头,这个动作像极了永生。老爸,可是我们的鱼在冷库,拍不到照片。我们家的是什么鱼?

永生说,冷库里的那批,都是非洲鲫鱼,每条一斤到一斤半。

剑飞的手指快速翻飞滑动,各种各样的图片文字在手机屏幕上掠过,看得永生眼花缭乱。以前永生老婆有闲时会接来料加工的活儿,主要是串珠子,那灵巧的手指把永生看呆了。现在,剑飞的手指灵活度,比他妈更胜一筹。

看花眼的永生犯困了,他把胳膊撑在桌上,脸贴在胳膊上,让酸涩的脖子休息片刻。他合上眼,眼皮能感受到稀薄的灯光,耳里还有老婆收拾厨房叮叮当当的声音。很久没有像这样陷在恍惚朦胧的状态了,几年来,永生为着鱼劳累奔波,头挨着枕头就睡着,几乎没有瞎想的时间。这会儿,他无事可做,就把平时零零碎碎的想法一点点拼凑起来了。

五年前,永生和朱小强到邻县一个本家那里住了两天,聊了很多,四下走了走看了看。这个本家走南闯北,家境殷实,给了永生和小强启发。回来后,朱小强在城郊盘下一个冷库,做起冷藏生意。永生家几乎没积蓄,就学着养鱼,学到技术后包了村里的朱家池塘。家里两亩水田租了出去,只留下一块地种点蔬菜。养鱼还算顺当,收入比种田养猪多不少,永生难得地有了手头还算宽裕的时候。现在想来,永生觉得自己眼光比朱小强差得远。朱小强生意做得好,同时没忘了培养儿子。相比之下,永生觉得自己很失败。还有,朱小强在去年冷库生意下滑的时候,就开始另想出路了。而他永生,想不到干旱会持续这么久,想不到朱家池塘会干到底,想不到一千多斤冻鱼会这么重。为了冻鱼,他去找平时八竿子打不着的朱永军和朱阿建,结果,他觉得离他们越来越远,就连本家好友朱小强,好像也隔得远了。就像十八岁那年,他和同村人去镇上挑化肥,半路扭了脚,眼睁睁看着同行者的背影越来越小。

好像灯光突然亮了一百倍,又好像被人狠敲了一下身子,永生一个猛子直起身,刚才脑中的人和事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茫然。他在自家的堂屋里,灯影下两个人正看着他。用了两三秒钟,永生弄清楚这两个看着他的人是谁。他们和他一样,为了一千多斤冻鱼围坐在这里。

永生老婆说,别睡了,儿子都弄好了,你快看看。

弄好了?永生差点以为冻鱼已经卖出去了。但这不可能,剑飞手中只是一个千把块钱的手机,不是神器。永生想,要是真卖出去了,那说明他还没从朦胧中醒来。

剑飞把手机递过来,看,老爸,我才发了几分钟,就有好些同学给我点赞转发了。

永生大为惊讶,剑飞不但把事写清楚了,还煽情了一把。剑飞发的朋友圈有个标题:旱灾无情,人有情否?养鱼人急盼卖鱼自救!正文里,剑飞把永生养的非洲鲫鱼一顿猛夸,肉质细腻,滑嫩鲜美。配了三张图,第一张是干涸的池塘,第二张是一个男人蹲地抱头,最后是一张非洲鲫鱼的图片。一刹那,永生觉得那池塘就是朱家池塘,蹲地抱头的男人就是自己。可是,池塘干了他险些崩溃的时候,剑飞根本就不在他身边。

老爸,图片不是我们家的。剑飞说,养鱼的人家,好多跟我们一样。这些文字和图片,是从好几个人的微信和帖子里借来的。

永生说,那也很好,很好,换作我就弄不来这个。永生老婆说,永生你老了,比不过儿子。永生没理她,划着手机屏幕,看剑飞微信好友的评论。有人说加油,转了!有人说日子不容易啊。有人说但愿早点卖光。有人说年年有余也不一定是好事。看着看着,永生眼睛里酸酸的。

永生老婆说,热闹是很热闹,不过有用吗?

剑飞说,在我们学校是很有用的。今年初一年级有个同学白血病,班主任发了微信,转的人可多了,大家给他捐了十几万。

永生老婆不太相信。永生看不过,说,这不很好吗,就跟在电视里做广告一样,让大家都知道,我们还不花钱。

永生老婆没说什么,起身进了房间,点上蚊香放下帐子,闷闷地睡了。永生心里也没底,不指望剑飞发一条微信,就有人会照着上面留的号码打来电话,把一千多斤冻鱼都买下。如果有人要零散买几斤,那就会让他犯难,人家是一片好意,可是他也不能几斤几斤地从冷库里拿鱼。

夜深了,堂前石英钟指针的跳跃声清晰可闻。永生关上大门,说,剑飞,该睡了。

我不困,等会儿再睡。剑飞划着手机屏幕,坐立不安。随着发出朋友圈的时间越来越长,他逐渐焦躁。永生想,这大概是剑飞第一次为了鱼而烦恼。

永生悄悄走进房间,老婆横摊在床上,好像已经入睡。永生不想惊动她,取了盘蚊香,到堂屋铺了凉席,招呼剑飞一起躺下。剑飞还不甘心,侧卧着,隔上一分半分钟就划开手机看看。永生刚有点睡意,就被手机的亮光赶走。

别管了,赶紧睡。永生催促道。

好。剑飞终于将手机放到枕头底下,没一会儿就发出鼾声。

永生想,毕竟还是小孩,心里不会长久放着事。想看看儿子打鼾的模样,堂屋里黑漆漆的,连轮廓都看不见。

永生再次开始迷糊时,放在裤兜里的手机响起了短信提示声。一激灵,永生的睡意跑得远远的。说不定,有人来联系买冻鱼了!永生摸索着掏出手机,只是一条提示中奖的诈骗短信。

永生听着老婆儿子打鼾、时钟指针走动,也听到蛙声。蛙声稀落,但让永生心头有个慰藉。从他出生就伴着蛙声,每年能听上半年。蛙声不绝,四周就没有旱到极点。

左右睡不着,永生一头坐起,穿上衣裤,悄悄开了门出去,像白天一样四处走。村里人都睡了,狗也睡了,一路静悄悄的,他走到了村外。酷热已散去许多,微风中,他隐隐感到一丝凉爽。月光下,看不出田野的干渴,景象几乎一如往日。

穿过一片菜地,永生到了他的朱家池塘。他呆了一下才明白,塘里淡淡的不是水,是月光。

坐在塘坎上,永生酸涩的筋骨仿佛平复了些。这里是他这些年待得最多的地方,在这里他感到自在,虽然有时累得要死。平时这里有水有鱼,现在水已经被太阳烤上了天,鱼只剩一千多斤在挂着冰霜的冷库里。水总会来的,早晚而已,但冻鱼是卖掉还是烂掉,他心里半点数也没有。

在深夜的野外,无事可做也无法可想的时候,永生突然记起了一件该做没做的事:前几天是七月半,夫妻俩全心顾着鱼塘,忘了给老爹上坟。

五年前去邻县本家那里讨教那阵,老爹去世没多久,永生心里空落落地无依无着。当他养鱼有所成后,那种感觉才消失。这几天,它又回来了,让他整天失魂落魄。

永生想,老爹不在了,老婆蔫了,但朱家池塘还在,冷库里的冻鱼还在。有塘以后还能养鱼,有冻鱼就有可能短期来一笔收入。他要是再失魂落魄,剑飞也会像他五年前那样心里无依无着。他和老爹相处三十多年,好像没见着老爹有过心神不定的时候,除了担心儿子学不会种田。

老爹总希望永生同祖上一样种田生子,平安一世,但永生总觉得不满足。相比老爹,他学会了养鱼卖鱼。到了剑飞,学了新本事,会帮他卖鱼出力了,虽然未必管用,但还是让永生觉得儿子长大了。

站起身,永生腿麻得要命,他在塘坎上坐太久了。他得回去睡觉,毕竟人不像青蛙可以叫上一夜不歇。天亮后,他有许多地方要跑,去找卖鱼苗的老王,看看下回买哪种鱼苗;去找负责村里用水的朱小飞,看看近期能不能安排上,把朱家池塘注上水;去批发市场看看,有没有老板需要冻鱼,不能总盯着可能还在号子里的钱老板。

离家很近了,几乎能听到里面的鼾声。永生真觉得困了,要不是干了的池塘和冰冷的冻鱼,他走着走着都能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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