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的难题与个人的选择

2019-07-05 06:11刘秀娟
星火 2019年4期
关键词:网络小说作家文学

○刘秀娟

刘秀娟,山东安丘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现任中国作家网总编辑。主要从事儿童文学研究,评论文章发表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中华读书报》《文学报》《儿童文学》《青年作家》等报刊。

在今天,作家和读者之间已经不仅仅是单向度的关系,而是相互影响和相互引领。某种程度上,当下的社会文化是创造者与读者的共同塑造。对任何一方的谴责都不是问题的全部,在我们身上同样蕴藏着我们所反对的东西;在我们所反对的事物中,同样也有我们自己的推波助澜。

性别,文学话题与社会问题

许久以来,文学界已经难得遭遇一个能引起共同关注、深入讨论的话题,无论是从理论层面、创作层面还是读者层面。间或有争鸣,但无论是报刊的主动策划、组稿,还是自然酝酿生成,基本上是“一笑而过”,很难对文学本身的发展形成推动力,遑论聚合成文学思潮。整体上,我们越来越“平和”,也越来越忙碌,对于“无谓”的论争敬而远之或者不屑一顾。但凡争鸣,就很难避免从学理、艺术到人身的蔓延,伤人和自伤都不划算。在这样一种氛围中,北师大教授、评论家张莉于2018年8月份发起的“我们时代文学的性别观”调查,从形式以及广泛性而言,都颇引人注目。它很宏观,性别问题尤其是女性问题,是现代化进程和现代文化的构建中非常重要的部分;它又很微观,触及每个人非常具体的、个人化的感受;它具有经典性和永恒的追问,却必须立足当下的、现实的处境当中。

到目前为止,127位新锐作家和10位文坛名将对张莉的问题作出了回应。这样一个规模和受访者的分量,基本上代表了我们时代的作家对性别问题的思考。针对本次调查的结果,3月8日妇女节这天,张莉与青年作家鲁敏、学者贺桂梅、评论家杨庆祥、媒体人罗皓菱在北京小众书坊就“我们时代的性别观”进行对谈。贺桂梅将此调查称为“时势使然,并且能够成为文学史上的标志性事件”,因为她在研究中发现,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关于女性文学和女性写作的探讨中,学界的兴趣大于创作者,我们对于作家在此问题上的态度了解并不多,从这个角度而言,张莉这次“逼”作家开口,而且男作家、女作家、不同代际的作家进行同题问答,对我们关于文学的性别研究是很有帮助的补充。对于调查结果,她感觉比较舒服,没有人表现出激进的男权主义,不像90年代做研究时,常有男作家说出令人震惊和气愤的话。

时代的进步不言而喻。但女性处境在不断改善的同时,在被戏谑地奉为男性“管辖者”的背后,女性困境会变得更加隐蔽,甚至会被斥为“矫情”。杨庆祥坦言,像他这样的“直男”并不少,他从自己的成长经历说明人的性别意识和性别观念的复杂性。作为一名被家中女性长辈呵护长大的男孩,杨庆祥也反思自己为什么在成人后会如此大男子主义,直到女儿的出生,才真正触动他检讨自己对母亲和妻子的态度。也基于此,杨庆祥认为作家们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不一定是“真实的”,因为作家本身就是善于掩饰自我,我们不应该对这种普遍正确的回答过于乐观。“这里面有些男作家我也比较熟悉,我感觉他们在生活中的表现和回答问题是两种态度。”鲁敏也谈到了在回答问题时有意无意的“躲闪”。但张莉感觉,她在梳理作家们的回答时,充分感觉到了大家对这个问题的认真与诚恳。正如贺桂梅所说,虽然她认为作家们的回答还不够深入、深刻,但“作家们的回答跟他们的创作多少是有距离的,我不把这个看成是真和假的问题,我认为只要他用语言来表达,那就代表他的思考。我更感兴趣他用什么语言、什么方式来表达他对性别观的态度和理解。”

确实,很多作家对问题的回答本身,就显示出了他的性格、性格意识,以及他是否认为性别成其为一个问题。比如苏童和毕飞宇,就是两位非常有意识去克服自身男性意识的作家,他们会非常自觉地思考女性的问题,而不仅仅是女人作为人的共通性。作为当代女性文学的重要代表性作家,林白的回答也让我很意外。她最近迷上了王安忆的作品,对《天香》和《启蒙时代》反复阅读,她说:“到了我现在这个年龄,设若同时有伍尔夫和王安忆的书(尤指后期作品)摆在我面前,我会选择王安忆。”对林白或者所有当代女作家而言,她们已经不太需要“女权运动”“女性主义”宣言式的存在,“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伍尔夫的启蒙了,我需要的是汉语阅读的享受。”她们已无需求证自己作为“女”作家的存在,而更在意作为“作家”的价值。

我相信,多年以后,这份回答的价值会更加凸显。即便如此,我仍心存遗憾,我希望在未来它不仅仅停留于一个“话题”,而是能成为文学深入关注和书写的社会问题。比如,广告中作为欲望对象的女性,动漫、电影、游戏等大众文化中的女性,是对女性精神的张扬还是矮化?贫困地区的女性、城市中产阶级的女性、非法提供性服务的女性,她们在文学中发出声音了吗?去年,我在参加接力出版社的一次征文评选时,读到大量留守儿童题材的小说,很多小说在表现一个陷入绝境的留守儿童家庭时,经常会写到不堪重负的母亲(而不是父亲)放弃了孩子和家庭,出走、私奔或者另嫁,这和我们传统乡村伦理社会中“伟大母亲”的形象是极其违背的。包括曹文轩的小说新作《蝙蝠香》,主人公的母亲也不再归来,父亲外出追寻却失望而归。为什么呢?是作家习惯性的、不合实际、不讲逻辑的“套路化”写作所致,还是社会现实对作者潜意识的信息传递?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中性别文学的重要性远远超过我们所认为的,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会盼望作家们能偏执一点,不必事事中和、正确。性别问题已经不是一个突出问题,却是一个更加隐蔽的问题。文学不应该放弃对任何缝隙的探究,它特别需要警惕表面的明亮与光滑。

阅读,个体性与产业化

每年的4月份,全民阅读便成为各大媒体的“头部话题”。大概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最近十年的中国一样,鼓励阅读、研究阅读本身成为一个专门的领域,甚至一门颇具规模的产业。对于阅读的焦虑,与互联网的普及、消费文化和娱乐产业的急速发展相伴而生。大约从2003年开始,儿童文学界开始涌现越来越多的“阅读推广人”。除了梅子涵、彭懿、王林、阿甲等专业人士之外,很多故事妈妈、少量故事爸爸的加入,让阅读推广成为新世纪儿童文学界的重要现象,并在2005年纪念安徒生诞辰200周年时达到一个小高潮。2006年,在中宣部、新闻出版总署等多家部门的倡议下,“全民阅读”蓬蓬勃勃发展起来。“南国书香节”“北京阅读季”“百道网”、各类图书榜单、阅读数据统计……十多年来,围绕阅读而组织的活动和机构数量,官方的、媒体的、个人的,数不胜数。阅读已经越来越从个体行为、从个人精神的内在需要而演变成一种社会行为,仪式感、社会性、产业化的特征日益凸显。这是我们自觉的抵抗与精神自救,强烈的社会氛围营造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倒逼个体克服惰性。

单从数据上看,我们的阅读情况并不糟糕。根据1月9日发布的《全球背景下的中国图书零售市场》报告显示,5年来,图书零售市场码洋保持了两位数以上的增长,即便是增速下滑的2018年,同比增长也达到了11.3%。4月12日,2019中国数字阅读大会发布《2018年度中国数字阅读白皮书》,截至2018年,我国数字阅读用户总量达到4.32亿,人均数字阅读量达12.4本,人均单次阅读时长达71.3分钟,中国数字阅读整体市场规模已达到254.5亿,同比增长19.6%。简单说,我们的阅读“量”在持续增长,市场供应充足,消费动力强劲。

但是,在今天,我们所关注的阅读生态和阅读危机,已经不是有没有书读,也不是有没有人读,而是“读什么”和“怎么读”的问题。当我们谈论阅读的时候,实际上做了内在的限定——严肃阅读、深度阅读、经典作品阅读、有效阅读……一言以蔽之,是对读的内容和效果有所要求的阅读。从这个角度而言,我们还不能太乐观。尤其是对文学阅读而言,2018年一方面是虚构类图书销售的“小年”,却是数字阅读持续发展的“大年”,读者对于虚构文学的热情更多给予了网络小说而不是严肃文学。优秀的网络小说虽然在增长,但是,只要对网络小说平台保持关注,就能知道这其中的优秀作品、能为我们提供精神滋养与思想见解的作品有多么稀缺。网络小说赓续的本就是大众文化、娱乐文化的一脉。问题不在于网络小说,任何时代,大众文化本就有难以抵挡的流行性,它满足的也是我们内心必要的一种渴望。问题在于,它在国民阅读中所占比重过分庞大,红红火火的阅读成绩单的成色就需深长思之。

《光明日报》在4月10日推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温儒敏、中国编辑学会会长郝振省、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执行主任张清华围绕“阅读”的一场对谈,值得注意的是,哪怕是专家学者在今天也已经对阅读的多样性保持最大的宽容度,他们认为浅阅读、消闲阅读是人们生活和精神的必要寄托,哪怕对青少年,也没有必要禁止和压制。但我认为,这只是学者在阐述问题时的技巧,科学、全面与客观,他们的深意,却在转折——深度阅读、学习型阅读、严肃文化的阅读更加重要,更需要提倡。郝振省有一句话说得很形象,浅阅读是“生活”的一部分,而深阅读是“生产”的一部分。汪勇豪发表在4月9日《解放日报》上的《经典阅读,让人展开“灵魂壮游”》,也同样区分了“知道分子”和“知识分子”,特别重要的是,他提出了阅读中必要的“信息整理”与“知识批判”。在千百万谈阅读的文章中,我特别看重的是汪勇豪先生指出的“批判性”。学者夏志清在谈李汝珍等古代文人与现代知识分子的区别时,一个重要的观点是古代文人对自己所身处的文化是甘之如饴的,而批判性却是现代知识分子的重要特征。从这个角度,我们或许可以回答,为什么在有这么多优秀网络小说的同时,我们在内心还是更期待优秀的严肃文学,因为严肃文学更多的包含了对自我与社会的批判性思考,而大众文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却是迎合性满足。这是不同价值取向的文学,虽然不分优劣高下,甚至在时间的长河中,历史上的大众文学很多成为后世的严肃文学,但不可否认它们的功能不同、诉求不同。在今天,浅阅读、碎片化阅读、消遣性阅读之所以成为一个问题,是因为它变得更容易,更加无处不在,成为我们的就近选择、便利选择、惰性选择、欲望选择,无需倡导便可以大行其道;而严肃阅读,却需要更多的说服与激励。

2018年的图书销售中,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变化,是虚构类图书第一次从前十位中出局,对于文学而言,这无论如何不是一个好消息。与此同时,2018年在文学界却是一个长篇小说“大年”,从93岁的徐怀中先生到70后徐则臣,都拿出磨砺多年的重磅作品;而李洱打磨了13年的《应物兄》甫一出版,就备受关注,成为近期热度比较高的小说作品。但是这些作品于年底才扎堆出现,图书市场上还没有充足的发挥空间,加之今年是茅盾文学奖的评选年,或许这些因素能够在明年的报告中得以体现。

每个时代都会遭遇自己的难题,我们不必悲观,但是也不能给自己找借口。从这个角度而言,我特别期待,在我们今后的阅读数据统计和研究中,应该对阅读内容做进一步细化,而不仅仅是以门类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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